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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大钱办小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所属书籍: 大生意人2 : 谋势

古平原被丁二朝奉安排在当铺角落里,他也不愠不恼,就那么稳稳当当地站着,眼睛可没闲着,始终随着买卖走,琢磨着这典当生意里的门道。

“官凭文书私凭契”,古平原眼光独到,兼之又是从门里看门外,不大工夫就发现这小小当票上的花样可真不少。巴掌大小的一张纸,甭管当多少东西,纸面上一定写满字,当一件长衫也能写满,当七八件杂货也能写下,为的是防人再往上面填字。这就看出来写票先生的功夫了,一会儿是核桃大字,一会儿是蝇头小楷,何况里面还夹着褒贬。古平原站了没一会儿,就见了两起因为褒贬当物差点打起来的买卖。

先是有个书生来当一支湖笔,笔墨本不值钱,但这笔杆稀罕,是上好的和田白玉籽料,温润可人。据这书生说这笔是家传宝物,用料贵重还在其次,有一桩难得的好处便是自润笔毫,也就是说别的笔写的时间长了,毫锋难免干枯,唯有此笔从不枯锋,反倒时时如水润一般,写字作画得心应手一气呵成。

那书生说到得意处眉飞色舞,古平原也是喜爱文墨之人,听得入了神,却被丁二朝奉冷冷打断,抻着长音问了一句:“当多少?”

书生一愣,咽了口唾沫眨眨眼,犹犹豫豫地答了一句:“五十两……”

“十五两!”

“十……我这是家传的宝贝!”

丁二朝奉翻了翻眼皮:“当不当?走过几家了吧,别家有超过十四两的吗?我们万源当给的价最公道。不过看你是少来当铺的人,提醒你一句,‘少当少赎少花利钱,多当多赎多花利钱。’就我方才说的那个价,愿意往下减也由你,若是肯死当,还可以往上添五两,多是不可能了。”

书生琢磨半天,忍气吞声地当了。等到喊写票的时候,又出事了。丁二朝奉一声长音:“写,烂笔一支,硝石为杆……”

书生一听就急了,“什么什么,我这是上好的湖笔,和田玉的杆儿!你识货吗?”

丁二朝奉老大不耐烦:“我说你上过当铺吗?不爱当就拿走。走遍大清国的当铺都是这般写法,你见过当票上有写金表的吗?写的都是铜表!书呆子!”

那书生发了戆气,到底是把笔拿走不当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个乡下汉子,也是如此,三柜将他的红木穿衣镜喊成“杂木”,那乡下人发了火,几句话说下来,言语不和气得瘟头瘟脑,想要扬手打三柜,却被那一人多高的柜台挡了,敢情这起高了的柜台还有这样的妙用。

古平原暗自摇了摇头,他从小没少受当铺的这种气,码头上的几大店都有俗谚,比方说:“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当当”“钱、粮、当,吃穷人,喝穷人,恨穷人”,说的都是当铺。来当当的,虽然有穷有富,但无不是遇到了难处,说到底也是穷人多。当铺从穷人身上讨吃喝,言语却一贯的尖酸刻薄,拿住顾客急等钱用的短处,直是不把顾客当人看,非气得人七窍生烟不算完,甚至宁可买卖做不成,话上也不能吃亏。在古平原看来这纯属是当铺的陋习,俗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生意人对顾客就应该笑脸相迎,想其所想甚至想其未想,这才能做成买卖。从这上说来,天底下的当铺守着陈规陋习,不知白白放走了多少生意,实在是可叹可恨。

古平原正自思量,就见当铺里吵得正热闹时,有个獐头鼠目的汉子在门口探头探脑,几次想进来,却又缩了脚。别人没注意到,只有古平原一眼看见了。

古平原正在琢磨这人的来意,一个伙计跑进来叫道:“二朝奉,大朝奉回来了。”

“哦,快去迎。”丁二朝奉知道大朝奉这么晚回来必有所获,迎出门一看果不其然,四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大扇白玉所制的屏风,巴掌厚的一扇屏风,居然被巧匠镂为九层,花鸟鱼虫极尽妍态,尤其出奇的是玉上本不着墨,这扇屏风上却不知用了什么珍奇的墨汁,写了一首《赤壁赋》在上面,笔走龙蛇,笔式雄奇,细看落款竟然是明朝开国功臣刘伯温的手笔。

这可真是宝贝,况且又是大朝奉亲自出马收当回来的,谁不要逢迎几句?古平原见众人众星捧月般迎着一个身躯肥硕、头戴朝奉巾、身披蓝布大氅的老者进来,便已看出此人必是祝朝奉。祝朝奉是个大胖子,脸上的肉一走一颤,两只眼睛看不出是大是小,都被肥肉挤成了一条缝,只是眼风一扫,却是非常精明。

祝朝奉用粗肥的手指一指那屏风,发话道:“把它搬到天字库去放好喽,我和廖老爷已经谈好,这东西当的是‘两便’,你们按此登记入册。”所谓“两便”,便是即可活当又可死当,由当铺与客人事先谈好两种价格,付钱是先按活当付,自入当之日起,便可按照“死当”的例来发卖,一旦卖出,要将死当与活当之间的差额补给客人。如果客人在当铺将当物卖出之前就来赎回,则按活当的利钱算。

留在柜上的几个伙计见状,都出来帮忙抬那屏风,只有古平原和一个正在接待顾客的伙计没动。古平原没动,是因为看见方才那个獐头鼠目的汉子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当铺,缠住一个伙计非要立时办赎当不可。

赎当不像当当,一定要眼力好的朝奉经手,普通物件的取赎只要一般伙计就能办。那伙计本也想上前去献殷勤,却被这汉子挡了去路,只得一脸没好气地验了当票,见银票两清,返身快步走到库房里,按着当票上的号码取来了那汉子当的一个包裹,当场打开一抖,是一件翻毛的貂袄。

按理说这皮袄打眼一过,是当初那件东西也就行了,根本就不必验看。因为按照当铺的规矩,当票上必定写的是“光板没毛,虫蚀鼠咬,破面烂袄一件”,之所以这么写,与方才那“烂笔、杂木”的原因一样,都是怕万一保存不妥,客人找麻烦。其实当铺保存东西最细致,轻易不会出差错,这里面也有个信誉在里头。可今天这客人不同,隔着柜台指点,让伙计将皮袄翻来覆去仔细查看,那伙计恨得牙直痒痒。可“上当是孙子,赎当是大爷”,货没出柜台,客人要验看就必须给人家看,好不容易等这人无话,伙计将皮袄包好,交了出去,赶忙跑出柜台,来到大朝奉面前,可他打叠好了一肚皮的颂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慢!”

这伙计与众人都是一愣。谁也不知道这一声是对谁所发,连祝晟祝朝奉也怔了一下,他费力地仰起脖子,眯缝眼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正拦住一个往外走的客人。

喊这一声的正是古平原。他的动作也快,见那汉子要溜,早抢先一步堵住门口,抬起手臂拦住那人,脸上却挂着笑容:“这位老兄慢走!”

“什么事?”汉子脸上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

“方才我们伙计不察,忘了向阁下要当票,这当物既已赎回,还望老兄将当票交还铺上。”古平原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什么当票?开什么玩笑,天底下赎当都是票银两清,我不给当票,伙计岂能给我当物。你这人真是无理取闹,还不让开!”

这话说得实在在理,当铺中人对古平原这个“从天而降”的四柜都无好感,此刻更是以为他在无事生非,脸上俱都露出厌恶的神情。唯有那伙计听见了,往柜里伸了伸头,脸色一下子变白了。

祝朝奉也不知这在自家当铺里指手画脚的年轻人是什么来路,眉头一皱刚要问话,丁二朝奉深怕古平原惹麻烦连累到自己,紧走两步对那客人连连摆手道:“这是误会,走吧,走吧。”

“走不得!”古平原将身子一挡,正正面容道:“既如此我换个说法,方才柜上失了东西,现在我们要报盗案,店里许进不许出,人人都要搜身。”他有意看了看那汉子的怀里,笑笑道:“若是搜出赃来,甚至连作案的家伙也一并搜出,那可不是人赃并获吗?”

这下子轮到那汉子白了脸,咽了口唾沫,求饶地看着古平原,却不知如何开口。

丁二朝奉还要说话,就听身后祝朝奉“咳嗽”了一声。祝晟看古董有眼力,看人也很毒,把整个场面拢在眼皮里夹了夹就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事,不妨静观其变。

古平原倒也不为己甚,将话说得十分不容情后却又缓和了语气:“不过是丢是盗眼下还不分明,若是老兄拾到了我们遗失的东西,还望交还铺上,也免得惊动官府的差爷。”

那汉子睁大眼睛呆了半响,才明白古平原话里的意思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连连道:“是、是,我方才在地上捡了张当票。”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却一不小心带出一根尺把长的竹竿掉在地上,顿时又吓得浑身发抖,直拿眼看古平原。

古平原从他手中拿过当票,又弯下腰捡起竹竿,稍一过眼又交还给那汉子,道:“老兄自己的东西也请保管好,若是遗失在店里被人捡了去,岂不成了不义之财?”

汉子脸上闪过一片羞愧之色,嘴唇蠕动几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躬身伏首而去。

古平原这才走过来,将当票递给方才办理赎当的那个伙计。那伙计看都不敢看大朝奉的脸色,手上微微发抖,将当票紧紧攥住。

祝晟早看明白了,冲着古平原拱了拱手,“这位先生,承蒙仗义援手,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古平原一躬到地:“大朝奉不必客气,这是我份内之事。”

“份内之事?这话怎么说。”祝晟皱了皱眉。

“在下古平原,今日刚到柜上担任四柜,今后还望大朝奉关照。”

“什么?我怎么不知,这是谁的安排?”祝晟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看向丁二朝奉。丁二朝奉知道祝晟与王天贵不和,原本想慢慢解说此事,现在一看不说不行了,只得简短地把早上曲管账来说的话转述了一遍。

祝晟拢着手,脸上一片漠然的表情听完了,抬眼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几眼,忽然问道:“你叫古平原?”

“是。”

“最近有个闯黑水沼的外乡人很出风头,听说也姓古……”

“不瞒大朝奉,那正是在下,古某从蒙古返回山西,便被王大掌柜延聘至此做事。”

“哼!”祝晟听说古平原就是那街头巷尾热议的人物,脸上肥肉颤动两下,堆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倒真得风气之先,可是怎么把你这大人物才给安排了一个四柜,这不是太屈才了吗?按理说,应该让你来当大朝奉才对嘛!”

一听祝晟这话,当铺里所有的伙计都把头低了三分。古平原听曲管账说这万源当是王天贵的买卖,那么祝晟虽说是大朝奉,但论其身份,其实也是王天贵请来的伙计,怎么听这话风却是对王天贵深有不满,而且丝毫不避讳地当众宣之于口。

古平原一时怔住,正不知如何回话,祝晟已经转头他顾,对那误了事的伙计冷冷道:“当票是什么?”

“是……”伙计不敢说话,祝晟也不催他,时间慢慢过去,在一股无形的压力下,伙计战兢兢开了口。

“当货是源,当票是舟,源头活水能摆渡,全靠一叶孤舟行,倘若大意覆轻舟,活水掀浪定无情!”

“不错,这首诗你是什么时候会背的?”

“我在当铺学徒三年,进铺的第一日就会背了。”

“为什么进铺的第一日就让你背这首诗?”

“……”

“当票至重!当货至重!这是支撑当铺的两根柱子,缺了哪一根都不成!一张当票收不回,来日人家赎当却取不出货,是造假作伪自毁信誉,还是任人漫天要价勒索无度?你眼看就要满师出徒,居然还是如此玩忽大意,二朝奉!”祝晟忽然发了怒,喊了一声。

“是!”丁二朝奉赶紧答应一声。

“罚他一个月不许吃晚饭,别人吃饭时,让他将当铺所有的票子一一核对另造备册,此外罚他两个月的工钱。”祝晟言出如风,他说一句,丁二朝奉答应一声,那伙计的身子就往下矮一分。

祝晟宣布了对伙计的处分,然后问了一声:“这样处置,你服不服?”伙计哭丧着脸刚要应声。古平原踏前一步道:“大朝奉,这样做太苛了些吧?”

“哦。”祝晟眼睛一亮,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四朝奉一到便有高论,老夫倒要听听。”

古平原听他阴阳怪气,无论如何听不入耳。无奈人家是大朝奉,只得忍了口气,拱拱手道:“高论不敢,方才那人分明是有意行窃,我看得分明,他趁店里忙乱,分散了伙计的注意,趁机用一根粘了胶的竹竿,伸到柜内盗走了当票。”

“不管是不是有意,收回当票是赎当伙计的职责,他没看管好当票就是该罚。”

“我没说他不该罚。不过……”古平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方才大朝奉进店,伙计们纷纷离位不能各司其职,几位朝奉明明就在一旁,却不能立刻纠正这种违反铺规的行为,这才让那人有机可乘。奖罚分明才能令行禁止,我想今日在场众人,都应该担上一分责任,而不仅仅是处罚这个伙计了事。”

这话无异于是当众指责祝晟不能以身作则遵守店规,严于待人却轻于律己,一竿子还把所有的朝奉和伙计都扫了进去。丁二朝奉已经听呆了,伙计们更是瞠目结舌看着古平原。想不到这人胆子这么大,刚来第一天,就敢和大朝奉针锋相对。

祝晟也是大大地一愣。脸色随即涨得通红,硬往下压了压火,勉强一笑道:“看来王大掌柜派你来,是要整肃当铺喽,我祝晟自然是首当其冲,对不对?”

古平原也不想把事情搞得这么僵:“大朝奉,我说这话完全是从买卖着想,一个伙计失误漏眼不过是偶然,但倘若人人轻忽铺规,那像今天这种事只怕要层出不穷。古某没有半点私心……”

“好了,好了。”祝晟根本就不想往下听,怒气冲冲道:“二朝奉,记下,也罚我两个月的俸金。”丁二朝奉不敢接口,缩了缩脖就当点了头。

“后生子,满店的人你都说过了,那你自己的过错是不是也该说说?”祝晟忽又冷静下来,沉着脸望着古平原。

“我吗?”古平原不解地问。

“哼,方才店里明明进了贼,就算你不想把事情闹大,但你上面还有三位朝奉都在店里,你却问都不问就将贼人放走,这自作主张妄自尊大的过错应该怎么罚呢?”

古平原当场被问得说不出话来,的确是自己虑事不周被人抓了短处,思之再三只好说:“是我大意了,请大朝奉按照店规重重处罚就是。”

“你和那伙计,今天我只想罚一个。罚什么方才也说了,总之不是罚你就是罚他。”祝晟这么说,就是当众宣布他不拿古平原当四柜看,只拿他当个普通的伙计。

“古某愿意领罚。”古平原半点都没迟疑,既然替人出了头就要扛到底,半吊子的事情做出来只会让人瞧不起。

“那就罚你吧。”祝晟淡淡说,随后再也没看古平原,抬腿进了后堂。

伙计们也都各自觉得没趣,人人瞪了古平原几眼,只有那个原本应该挨罚的伙计趁人不注意,冲着古平原感激地点了点头。古平原心里也不是滋味,想不到甫一进门就和大朝奉结了梁子,这往后可怎么处?

当铺冬日作息是倒寅酉,上板之后,住在本城的伙计就纷纷回家吃饭,学徒则必须住在铺里。古平原无处栖身,与丁二朝奉一说,便也与几个学徒住在了一起。他匆匆扒了几口饭,见众人都不理会自己,也不好开口,就往指给自己的那张铺上一躺,想着自家的心事。

自从被王天贵设计折辱后,古平原险些葬身小南河,幸好关键时刻被那疯子无意中点拨,如佛家当头棒喝,将一颗心从死境中拉了出来。但此刻也不过就是不死而已,今后要做什么?难道就被王天贵这个小人握着自己的把柄,给他一辈子当牛做马?自己就这么忍气吞声过一辈子,求的只是个平安无事地活下去?古平原无声地摇了摇头。

想来想去,越想心思越乱。他索性不去想那些漫无边际的事情,只想眼前必须要做的,头一件就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常四老爹的命。人家是好人,为了自己受这么大的牵连,连家都丢了,人也入了大狱,自己决不能不管不顾。像王天贵说的那样,“不让常四顶尿壶”,那怎么能行,不但不能在狱中遭罪,自己还得缓缓图之,想个法子救他出来。

“对!”古平原一挺腰从铺上蹦下来,倒把那几个伙计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他。“眼下先保常四老爹要紧,若是在牢狱里被打坏了身子,救出来也成了废人。”他想定了,穿上外衣三步两步走出门去。

“疯子!”有人在背后低声嘟囔了一句。

说也巧,古平原走出万源当不远,在文昌阁前面还真碰到了个疯子。

“当家的、当家的!”他走着走着听到前面有人悲泣,又有人拍手起哄,等走近了一看,大路中央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乞丐,正要抓一坨冒着热气的马粪,看样子是疯疾发作,以秽为食。一个提着篮子的妇人正在拼命阻止他,却没有疯子力大,被推来搡去,几次跌倒,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卧在地上拖住疯子的一只脚。

“乔疯子,你好福气,有这么漂亮的老婆,还不回热炕头陪她睡觉去。”

人群中大多数都是看热闹,但也有几个“五陵恶少”见机寻事,借着与那疯子说话,其实是在调戏那妇人。

“是啊,乔疯子,你几天没陪老婆睡觉了,可别在外面找了野汉子你都不知道,白白便宜了外人。”

那乔疯子听了不服气地大声道:“我、我刚才刚和她睡完觉,一觉睡到大天亮。”

人群中顿时哄笑声四起。那妇人本就心中悲苦,又见自己的丈夫坠入圈套,自己清白良家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这样羞辱,不禁又羞又气地抽噎起来。几个恶少却又有话说:“乔疯子,你看她哭了,这自然是不承认你的话,就凭你一个疯子,也能娶到这么好看的媳妇儿,莫非你在吹牛不成?”

“我吹牛!”乔疯子恼羞成怒,一把拉起那妇人,竟是要当街撕她的衣服,妇人惊叫一声,扭着身子躲避,却不及自己的丈夫力大,挣扎间一件枣色小袄的扣子已被纷纷扯落,露出里面的绣花紧衣,几个恶少见了俱都拍手大笑叫好。

古平原心中大怒,他自从被流放关外,整日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和一双弟妹会被人欺,眼下见了这情形,这帮恶少如此可恶,连个疯子都不放过,他不由得起了同仇敌忾之情,浑然忘了自己的处境。他大喝一声赶了过去,抓住那疯子的双手想要救人。

须知人的力气恰恰是疯了之后最大,因为不识礼教,不避恐惧,一身蛮力便可全然激发出来。古平原是个读书人,本就不善用力,所以虽然使足了力气,却也制那疯子不住。幸好这时候从后面跑来一个男子,拦腰把那疯子抱住,口中还不住地叫:“大哥,大哥你快住手!”

两个人合力,终于制服了那疯子,却也累得通身是汗。两旁人见是这疯子的至亲男戚赶来,知道没什么热闹可看,也就渐渐散了去。

古平原大喘口气,这才有工夫抬眼看看,与那后来男子双目一碰,俱都是一愣。

“乔兄!”

“古老板!”

这男子正是前天太原城外分手的乔松年。古平原赠他二百两银子,让他回乔家堡读书应试,怎么却又跑到这里来了?看他衣裳未换,风尘仆仆,也是累得满头大汗。二人刚要叙话,就听那妇人低声哭着叫:“松年,松年,你答我句话好不好?”她叫的正是那疯子,疯子被降服后却异常地老实,一动不动痴痴呆呆坐在地上。

“这……”古平原这时候也认出来了,这疯子正是前一夜给自己堆柴生火的那个乞丐,说起来还无意间救了自己一命。可是那妇人怎么对他口称“松年”?古平原不由疑惑地望了望一旁的乔松年。

乔松年面露尴尬之色,压低声音说:“古老板,此处不是说话之所,请移贵步,到我大哥家一叙可好?”

古平原身上还有要事,便直说了,乔松年便说自己的哥嫂住在小南河另一头十七里外的油芦沟村,自己也暂住那里,希望古平原空闲时能来坐坐,以便自己表示谢意。

古平原与他别过,看着他与那妇人一左一右搀着疯子慢慢走了,这才一路打听来到了常家大院。他望着夜幕中的常家大门,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原本此时这里应该是欢声笑语,驼队顺利返回赚了大钱,常家一天乌云散尽,自己功成身退也该告辞返乡。谁知就是因为王天贵存心谋人家产,抓住了自己是名“流犯”的短处,结果转眼间福祸倒转,常家重又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他发了一会呆,“啪、啪”拍了两下门环,不一会儿有人小心地在里问:“谁啊?”

“是我,李嫂。”古平原听出声音,“我是古平原。”

就听里面门闩卸下,大门打开一扇,李嫂一步跨了出来,脸上又惊又喜:“古少爷,怎么是你?哎呦,昨天看你被那陈赖子绑走,吓得我魂都没了!偏偏等和玉儿小姐见了面,她又什么都不肯说。看这样子,你是被放出来了,那常老爷呢?他放没放出来?”

“这……”古平原面对一连串问话,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先岔开一句问道:“家里可都好吗?”

“怎么会好哟,房契都归了王天贵,逼着我们三天腾房搬出去,更别说黑塔少爷了,伤得那么重,又走得不知去向……”

“什么,刘兄弟他怎么了?”古平原急急问道。

“他……哎呀,你看我真是急糊涂了,怎么站在大街上说话!古少爷,快里面请。”

古平原刚要挪步,又觉不妥,此时此地自己应当与常家离得越远越好,免得授人口实。就在他把步子收回来的一瞬间,就听门后有人说:“李嫂,不必了。”

出来的自然是常玉儿。她的心情实比古平原还要复杂百倍,一天之内爹爹下狱,大哥失踪,家宅被夺,爱慕之人又变成了仇人的帮凶,这种种打击不是一个女孩子能承受得了的,她已经把自己关在闺房中哭了一天。此刻面对古平原,常玉儿更是矛盾,她不希望古平原硬扛着被砍头,可这个原本重情重义的“古大哥”用这样的方式活下去,难道就是自己希望看到的?更何况他居然还和那种女人……更是让常玉儿想起来就恶心。

所以她虽然哭肿了眼睛,话却是柔中带刚。“古少爷,”她用了和李嫂一样的称呼,“家里只有两个女人,入夜上门实在不便相待,有什么话就请当街讲吧。”

古平原见了常玉儿,心里也不好受。自己把人家害得够惨不说,而且自己昨晚非但没当柳下惠,反倒成了急色鬼,那副狼狈样子全都落在玉儿姑娘的眼里,这也让他十分尴尬。

他打定主意不再让常家受自己的牵累,自然不能对常家的事太过关心,何况街上也有人来人往,于是尽量把语气放得淡淡的:“常姑娘,这一趟去蒙古赚的银子中有我的一份,我这趟上门就是来要银子的。”

“古少爷,这个时候你……”李嫂没想到古平原居然落井下石,发急道。

“李嫂!”常玉儿本来微微低头没看古平原,此时遽然抬头瞪着古平原,眼神如刀子般锐利。古平原也不回避,就这么回望着她,常玉儿心中一阵气苦,点点头说,“好,你等着!”

常玉儿转身进屋,不多时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两张一千两一张五百两的龙头大票。“古少爷,我向你交代清楚。驼队的脚钱是用这一回带回来的货付的,我和大哥实在无暇他顾,就托孙二领房将货卖掉,本钱就是一千两,加上赚头,足抵脚钱。剩下的银子中,去掉药材的本钱和悬济堂该得的利润,我常家入干股应得七百五十两,其中有你一半是三百七十五两,还有五千两是你在蒙古河上一嗓子喊出来,自然都归你。你说这次死难的伙计要厚恤,我也按你的话办了,这笔银子依然是常家和你各出一半,总共是四百两。”

“这样算下来,归你的银子还剩五千一百七十五两,我和大哥怕有闪失,各带了一半,我这里有两千五百两,现在就交给你。我大哥今天出门去了,其余的银票都在他身上,等他回来后自然会还你银子。到时候无论过去几天,按票号的利息一并算给你!”

李嫂听常玉儿把话说得这般绝情,她不明就里深感不安,刚想出言解劝,可看看常玉儿的脸,自己先就吓了一跳。就见常玉儿把手摊开,托着布包里的银票,脸扭向一旁,面若寒霜带着恨意,眼里却蕴满了泪水。她从小把常玉儿带大,真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却从没见过常玉儿这般伤心决绝,惊讶之下话也说不出口了。

古平原听了这话也是一愕,随即苦笑一下:“不能这样算,我喊出的价里有一半也是替常家喊的,再说我答应给的厚恤,也不能让常家拿钱。”

常玉儿恍若未闻,手依旧一动不动平端着。

“再说你们眼看就要搬出这常家大院,还要找栖身之所,常家也还有外债未清……”

“古少爷。”常玉儿的声音又冷又硬,仿佛比北风还凉上三分,“常家的事儿是我们自家的事,不劳旁人动问,这份好歹我还懂。”

古平原一听就明白,这是冲着自己今天早上一句“不知好歹”说的,眼见街上已经有人注意到常玉儿手中托着的巨额银票在指指点点,若是再给常家招来是非,则与自己如今的想法背道而驰。古平原无可奈何,将布包接了过去,折两折在贴身处放好。

“常姑娘。”他见常玉儿转身要进去,张口一呼,“我要去牢里看看老爹,你要不要一同前去。”

常玉儿咬着下唇没言语。她是真想去,昨天到了县衙大牢,王天贵安排之下她只见到了古平原出丑的一幕,自己的爹爹却没能见到。今日与李嫂再去探监,狱卒却推三阻四,说什么案子没过堂,为防串供不能探望。自己想到爹爹在牢里受苦就忧心如焚,如能见上一面自然再好不过。可是方才把话说得这么绝,现在怎么好意思再转过身去。

李嫂一见常玉儿不拒绝也不说话,便知道姑娘家脸皮薄,方才把话说绝了,现在不好转圜,连忙开了口:“古少爷,那再好不过,只是真的能见吗?”

“这个我来想办法。”古平原心里也没底,万一狱卒硬是不让见,那也没法子。

“好,好。古少爷你稍等片刻。”李嫂踩着小碎步跑进去,不一会儿出来交给常玉儿一个柳编提篮,“仓促间也没什么东西,几样现成的面食点心,我还把老爷跑买卖常用的水囊灌了一囊酒,这天太冷,喝点酒暖暖身子也好。”说罢,一推常玉儿,“快跟着古少爷去吧,见了老爷别哭,多安慰着。”

古平原与常玉儿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走着,两个人心里都觉得说不出的别扭。走了两条街,古平原先开了口:“方才听李嫂说,刘兄弟不知去向,这是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依然是一阵沉默,古平原只得知趣地闭上了嘴。他路上敲开一家炉房的门,用加一的贴水兑开银票,换了二十个京丝银锭,放在一个木盒里码得整整齐齐。

等走到县牢门口,守门的狱卒一横水火棍,斜楞着眼问道:“干什么的,大狱重地,不得擅近,离远点。”

“差爷。”古平原语气温和,“我们是犯人的家属,想入狱探探监。”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懂不懂规矩,哪有晚上探监的道理!牢门早已下钥,要探监明天早点来。”狱卒这一大声嚷嚷,从大牢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人敞怀罩羊皮长袄,头戴六棱瓜皮帽,上团下尖一张脸,嘴抿成一条缝,开口问道:“什么事啊,大晚上吵吵嚷嚷。”

那狱卒立马堆起笑脸:“大人,有两个人不懂规矩,非要大晚上探监,我这正撵着呢。”

“嗯?”那人翻起鱼泡眼,借着门前的灯笼火光拢目看了看,认出了古平原身后的常玉儿,“是你啊,不是告诉你了吗,常四案子未审不能探监,怎么又来了,回去吧!”说罢连连挥手,一副法不容情的样子。

“听见没有,这是我们典史李大人,他老人家发了话,你还不回去?”一旁狱卒喝威道。

古平原听说出来的这人是典史,立时精神一振。按清制,县里坐衙的自然是七品知县,然而他主管刑名钱粮,下面有许多事是更低品级的官儿来分管。比方说八品县丞大多管兵马驿差,九品主簿管文书教谕,再下面就是管三班六房和牢狱的典史了。典史是不入流的功名,但论起所管之事,却比县丞和主簿更有实权,也是百姓最常打交道之人。因为在县里官儿中排行第四,俗称“四老爷”,最是官小威风大。所以尽有那风尘俗吏在省里藩司处使了银子,宁当典史不当主簿,就是看中此处油水最丰的缘故。

古平原知道,若能结交下掌牢狱的典史,无异于给常四老爹在黑狱中点了一盏明灯。所以他打起精神,牢牢地盯着此人。

“李大人。”古平原踏前一步,冲着李典史一抱拳,“请借一步说话。”

“你有什么事?”李典史这种事见得多了,知道他要请托行贿,于是随古平原往边上走了两步。

既然没有严词相拒,又跟了来,那就好办了。古平原根本就不多说,话再多没有银子好看,他只把那木盒捧在手里打开,对着光处一亮,二十个新铸好的京丝银锭闪着釉面青光,看得那李典史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古平原这一招真好使,银票虽好却没有银子夺人二目。作奸犯科蹲大狱的人十有八九是穷人,来探监的穷人家往狱卒手里塞钱,有一吊制钱就算不错了,哪见过一给就是二十个银锭的。李典史也不免被震住了,目光钉在白花花的银子上一时无法收回。

古平原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其实这件事花上一两个银锭也能办成,但他要的就是这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效果,一下子压倒对方,不仅让这个典史大人无法拒绝,而且还要让他对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此一来,今后与他交往的路子也就打开了。当然这么做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极大,没有大笔银钱作为后盾,就无法使用这种方法。古平原在打开盒子的一瞬间,不免也产生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感觉。

他不失时机地跟上一句:“李大人,草民家中长辈不幸遭了牢狱之厄,今后免不了常来麻烦您,这常来常往的,还真得求您多照应。”说完把盒盖盖上,往李典史怀里一递。

“常来常往?”李典史见了银子眼睛就亮,听了这四个字更是心中大乐,牢狱虽然暗无天日,钱就是指路明灯,他二话不说,转身亲自带着他们走进了大牢。

古平原坐过牢,常玉儿却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在两侧火把亮光中,一步步走进阴森的过道,她忍不住阵阵心悸。忽然眼光瞟过去,瞥见墙角一滩新鲜的血迹,更是惊呼出声。

“哦,没事没事,前街的史秃子手又犯贱,趁庙会人多,摸了司徒员外家的小妾,员外爷一生气,便说要好好教训他。”

常玉儿吓得不敢作声,古平原倒问了一句:“怎么个教训法儿?”

“他不是手贱吗?半夜烧了一口油锅,又给他一把铡刀,告诉他到了天亮要是还留着那只手,就得在油锅里把手洗干净。这小子一直想到鸡叫,最后还是自己拿刀把手割了下来。”

常玉儿只感到心头一阵发呕,古平原也是一脸的不忍。转了一个弯,常玉儿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冲着一旁的监牢叫道:“九爷爷,你怎么在这儿?”

被她叫做“九爷爷”的这老头,瘦得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眼珠子都搭在眼眶外面,苍白的头发和胡子连到一块儿,乱蓬蓬不知多久没洗过了。他手把着牢房的木栅,看见了常玉儿后口中嗬嗬作声,细细分辨才能觉出,他喊的是个“饿”字。

典史身旁的一名狱卒一脚踹在那老者的手上,老者吃痛一缩,目中滚落两滴老泪。

“老货,鬼叫什么,才七八天就受不了了?交不上粮还想吃饭?饿着你的吧!”

古平原向常玉儿投去询问的目光,常玉儿眼圈已红了,也不知是答古平原还是在喃喃自语:“他是县外油芦沟的老葛头,为人最是老实不过,打了一辈子光棍,排行老九,都叫他九爷爷,给我们家的盐场打过一份短工……”

“不就是没交粮嘛,至于把人饿成这样?”古平原貌似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质问。

“县大老爷定的规矩,咱们得照做不是。这些都是刁民,不饿上十天八天,哪里会把压箱底的钱找出来。”李典史满不在乎。

“先给他两口吃的,等会儿出来再说,即是认识,我替他以钱抵粮完税便是。”古平原这么一说,常玉儿大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从提篮中拿出两个莜面栲栳,塞进去递给了“九爷爷”。

这还是明监,等再往里走,便是黑黢黢不见天日的暗牢。常玉儿想到爹爹就关在这种地方受罪,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几个人脚步不停,眼瞅着就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大牢房,不用问,常四老爹必是关在这里面。

“这是关死囚重犯的牢房,按例不许探望。你们快着点,万一知县大人来巡牢,我也不好交待。”说完,李典史往里面叫了一声,“常四,有人来看你。”

他这么一叫,常四老爹在里面顿时听见了。他扑到牢门前往外看一眼,轻叫一声:“玉儿……”

“爹!”常玉儿一声痛叫,也扑了过去,隔着木栅握着爹爹的两只手,细细端详着,一看见常四老爹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样子,常玉儿泣不成声。

“爹没事,没事,这不是好好的嘛,玉儿,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进来这种地方,黑塔也真是……古、古老弟?”常四老爹话刚说到一半,抬眼看见了站在后面也是热泪盈眶的古平原,顿时惊呆了。他原以为古平原必定也被抓了进来,却怎么好整以暇地站在外面?

古平原往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难过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老爹,是我连累你了,我真该死!”

“唉,这叫什么话!其实是我连累了你,这摆明是要夺我的家产,若没有这事儿,他也未必就举发你。何况有句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这么处心积虑,就是没有你这么一档子事,我也难逃一劫!”常四老爹摇了摇头。

这真是替人着想到了十二分的安慰话。古平原觉得常四老爹这个人真是忠厚到极点,越是这样他心里越不安,站起身将典史请到外面,伸手入怀,再拿出来已是捏了张五百两的银票。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李典史见他出手愈来愈阔绰,倒有些不敢接了,稍有些迟疑地问:“你倒说说看,这五百两银子是做什么用?”

古平原话说得很诚恳:“没别的意思,想高攀留个交情而已,只求典史大人多照应。”

“怎么个照应法呢?”典史斜着眼问道。

“这我不便说,说了办不到还给您添麻烦,总之老人家年纪大了,您能多体恤就是他的福气了。”

古平原说到这一句,典史脸上才露出笑容,知道这银子拿得不烫手,伸手接过银票。

“行,这话说得识窍。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常老爷子,虽然死囚不能挪监,但我肯定让他吃饱饭,每天午后还能到院里遛遛,满意了吧。”

“是,多谢您了。”五百两银子足够小户人家十年的花用,在这里就买了个牢饭吃饱外加遛圈,但古平原知道,牢狱里面一向暗无天日,牢头接了钱肯办事已是万幸,当下拱手谢过。就在此时,就听里面一阵大乱,哭叫吵骂之声不断,古平原与李典史都是一愣,不知出了什么乱子,赶紧转身进去。

原来他们出去后,常四老爹与常玉儿把这些日子的经过彼此说了说,常家大院易主是瞒不了的,但刘黑塔不知去向的事情玉儿没敢提,老爹问起干儿子,常玉儿只说担心大哥脾气暴躁进来惹祸,老爹连连点头。常玉儿把蒙古的事情简短截说讲述一遍,常四老爹听得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听到老齐头为救众人而死落了泪,听到古平原顺利完成了这笔交易又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得知古平原成了王天贵柜上的人,常四老爹皱了皱眉。他毕竟有把年纪的人了,想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爹,王天贵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拿了房契却不放人,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难把你救出去。”

常四老爹点点头,拍了拍女儿的手:“我老了,死在哪儿都是个死,最担心的是连累你们。要我说你们得空就叫上古老弟赶紧逃吧,那大宅就给王天贵了,至于我,随他处置好了。”

常玉儿咬着唇摇头:“爹,总会有办法的。你、你先吃些东西吧,女儿进来得匆忙,只带了几样点心,还有一囊酒。”

说着常玉儿在地上铺上一条素布,把提篮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好,酒也放在一旁。常四老爹真是饿得狠了,闻着莜面的香气就直咽唾沫,匆匆往嘴里塞了个馍,三口两口咽下去,拔起皮囊的塞子大口喝了口酒,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让玉儿看了怎么受得了,偏过头去拭着眼角不断流出的泪水。

这时候身后的十几个囚犯鼓噪起来,他们原本就把常四老爹当软柿子捏,见他大晚上还有人送饭,而且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这其中有几个是真正不冤枉的死囚、作奸犯科的恶徒。他们死到临头,见常玉儿长得漂亮有心调戏一番,碍着牢头在旁有所收敛,李典史一走,他们几个又闻着酒香,互相使了个眼色走了过来。

“老常头,住在死牢还有人大晚上送饭,吃香喝辣啊。嘿嘿,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个漂亮女儿!早说啊,早说兄弟我前几夜就不难为你了,何必半夜爬起来给我顶尿壶呢。”

“就是,怎么样,我自愿矮一辈,给你当个女婿如何?”

“得了呗,就你那猴瘦样也给人家当女婿?大姑娘,要我说你还是选我,至于好处嘛,晚上你就知道了,嘿嘿嘿……”

这几个人污言秽语,把常玉儿听得面红耳赤。常四老爹知道惹不起他们,只得回身连连作揖。

“几位,你们行行好,我这女儿待上一会儿就走,可别难为她。我谢谢几位了。”

“谢?谢值几文钱一斤,爷们不稀罕,叫你女儿伸手进来,给爷们捶捶腿倒是真的。”

常四老爹没法子,回身对常玉儿急急说道:“玉儿,你快走吧,这儿不是你该来之地。别再来看爹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

常玉儿无奈,呆呆地看着几天不见越发老迈的爹爹,真是难舍难离。就在这时候,那几个囚犯见常玉儿不理睬,觉得讪讪无趣,其中一个索性扯下裤子,掏出那不雅之物向外便屙尿。

这个举动把常玉儿吓得花容失色,一遮脸偏过头去。常四老爹再老实也不容人这么欺辱女儿,俗话说“蔫人出豹子”,他愤怒地低吼一声,身子还没立起来就猛冲过去,拦腰把那囚徒掀翻在地,冲着他就是不分头脚地一顿老拳。但常四老爹在里面毕竟孤掌难鸣,没几下就被人打翻在地,几个人围着他踹飞脚,另有几个人过来把地上的食物一抢而空,争抢着喝那囊里的酒水。

常玉儿早已哭倒在地,嘶声喊着要他们住手,不要再打自己的爹爹,可哪有人听他的话。直到古平原与典史匆匆赶进来,典史指挥着狱卒站在外面用鞭子狠抽,那狱卒都是平日练就的把式,鞭子从木柱间如雨点般打落,不一会儿就把那些囚徒打得四散而逃,头冲里腚冲外,抱着脑袋蹲在墙跟底下。

常四老爹嘴角淌血,喘息着勉强站起身,想伸手摸摸女儿的脸,看看手上的血污又垂下手去。常玉儿一把抓住爹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嘤嘤地哭泣着。

“爹、爹……”常玉儿再也不愿松手,常四老爹也是心如刀绞,低声说:“玉儿,听爹的话出去吧,别这样……爹心里难过。”

常玉儿是个懂事儿的女孩子,拿出身上的手帕给爹爹拭去嘴角的血迹,强忍悲痛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死牢。古平原一脸不忍在旁看着,常四老爹招手把他唤了过来,压低了嗓门道:“古老弟,事情我都知道了。玉儿是个女流之辈,黑塔又莽撞爱惹事,还请你帮我照顾好他们。”

“这何须老爹说,您放心就是。”

“要是有机会……”常四老爹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你就逃吧,别管我这把老骨头。”

“老爹,若是我贪生怕死,在黑水沼外就逃了。蒙古人逼得紧时也逃得,就是昨夜我又何尝不能逃?这话您老就别说了。”

“唉……”常四老爹叹了口气,抬起头道:“既是这样,我也不多说了,这里也不是讲话方便之所。我知道你屈身王天贵手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听方才玉儿的语气里对你似乎不谅,那么黑塔想必更是如此,你不要往心里去。”

“是。”古平原听老爹这时还在为别人殷殷打算,心头一酸也落下泪来。他向常四老爹道了保重,辞出前又看了一眼牢里穷形恶相的一群囚徒,眉头重重地一皱。

常玉儿呆呆地等在外面,古平原走过她身侧:“常姑娘,我们先出去吧。”

常玉儿又回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死牢,这一眼就望了好久,但终于还是收回目光,随着古平原往外走。等走到明监时,古平原还记得方才的事儿,对先出一步的李典史说:“李大人,方才那个欠了粮税的囚犯,我现在就替他完税。”

“不必了。”李典史扬手一指,“方才那两个栲栳把他噎死了,那不是,正抬出来呢。”

古平原和常玉儿闻言都惊住了,果不其然,从牢里拖出一具死尸,正是“九爷爷”,他一双眼珠都凸了出来,嘴里却还咬着半个栲栳。

常玉儿看着“九爷爷”从自己面前被拖过,她半张着嘴,视线一直随着他转到牢门外,忽然一捂脸,低着头跑出了监牢大门。

“唉!”古平原在关外五年,见过冻饿而死的流犯也不知有多少,却还是第一次看见人被撑死,真觉得这是人间的一桩大惨事。听那几个狱卒说要用一领草席卷了送炼人场,古平原转过身,拿出二十两银票递给狱卒,托他们置一口薄皮棺材,无论哪个乱葬岗,让老人入土为安才是。

“你心肠倒好!”李典史踱过来,颇有些感慨地道:“这年头,心肠好遭报应啊。”

古平原勉强笑笑,忽然想起一事:“李大人,方才与常四老爹同牢的那些囚犯,姓名住所可有造册?”

“自然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能否借我抄录一下?”

“哦,可以。”衙门文书原本不能随意誊录,但古平原出手大方,囚犯名单也不是什么机密要件,典史拿人手短,想了想便答应下来。却忘了问,他要这名册有何用处。

一晃三天过去,古平原一有空就往当铺外跑,也没人问他做什么。在祝晟的无视下,自丁二朝奉以下,所有的伙计都极有默契地对古平原漠然置之。

等到了第三天头上,古平原正在站柜,抬眼发现曲管账又来到了万源当。这一会儿祝晟正在当铺里验一只造型古朴的玉钩云型佩,他拿在手上迎光一晃,嘴角立时不屑地笑了笑,将玉佩往外一推,连“当多少?”都不问一声。

“怎么?我这是汉朝皇室的东西,稀罕得很,你们当铺本钱少我可以让些,不当算是怎么回事?”当主是个华服中年人,咬着一根翡翠烟杆,发急问道。

“这么大片血沁,是倒斗挖出来的?”祝晟也不反驳。

“祖上传下来的,再往上怎么得来的不知道!”中年人样子很是神气。

“哪一辈儿传下来的?”

“这你甭问,总之我太爷爷手里就有这物件。”

古平原在旁观看,就见一众伙计虽然都在忙手头的活儿,但嘴角都有幸灾乐祸之意,像是在看一场预料中的好戏。

“是嘛,你太爷爷抓周了没有啊?还是刚办过满月酒啊?”祝晟这话问出口,伙计们就像约好了一样哄笑开了,仿佛是在给大朝奉捧场。

“你,你什么意思?”中年人放下烟杆,一脸气恼的样子。

“这分明是刚仿的物件。‘璊斑血沁’能瞒得过我祝晟的眼睛吗?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自从当了大朝奉,还没打过眼呢。你这一套只好去骗骗对面的‘祥云当’。”

“什、什么‘璊斑血沁’,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那中年人一听祝朝奉这话,脸上神色慌乱,只是嘴上还不服软。

祝晟把脸一板,正色道:“‘璊斑血沁’确实可以以假乱真,不过太伤天理,把烧红的玉放到活猫狗的肚子里吸血,这种事情是要妨阴功的,我劝你以后还是别做了。”

那中年当主哑口无言,含羞而走。曲管账走过来打了声招呼:“祝大朝奉真是眼力非凡,宝刀未老,可喜可贺呀。”

祝晟早看见了他,淡淡地点了点头:“是曲管账啊,大驾光临有什么事么?还是说王大掌柜又要往这儿荐个猫三狗四的。”

曲管账瞟了一眼柜台里的古平原,看出祝晟不待见他,仿佛对他的处境很满意,没和祝晟做口舌之争,径直道:“今天是王大掌柜搬家的吉日,他说知道万源当后库里有几套不错的家具摆设,让送过去。”

这么盛气凌人地颐指气使,祝晟脸色顿时变了:“对不住,库里的东西都在册上,怎么能随便往外搬?”

“这买卖整个都是王大掌柜的,怎么不行?”曲管账也沉了脸。

“这是当,不是卖!都是有主儿的物件,人家来赎怎么办?”

“那我不管,不是还有死当吗?”

“库里死当的家具,没有什么能入王大掌柜法眼的,你请回吧!”祝晟一甩袖子,下了逐客令。

“你!”曲管账知道祝晟倔,可没想到一个迎头钉子碰得这么重,顿时恼羞成怒。

眼看两个人僵住了,古平原插言道:“大朝奉,我这几日备造另册,天字库里不是有一堂鸡翅木错金镶百宝的桌椅连大柜,还有那张红木嵌螺钿理石罗汉床,当期已满并无取赎,已然成了死当,价值都在千金以上。”古平原知道说这话必定得罪祝晟,但他早就想好了,王天贵与祝晟明摆着水火不容,自己一定要适时表个态,哪怕给一边当枪使,总好过杵在地上当烧火棍。

“听见没有,就他说的这两样,一会儿送到王大掌柜的新宅来。”曲管账抓住机会斩钉截铁地留下一句话,不待祝晟回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祝晟猛回头死死盯着古平原,半天才冷笑道:“好好好,真不愧是王大掌柜荐来的人。”他拱了拱手,“那一会儿就麻烦四朝奉亲自跑一趟,把东西送过去吧!”当铺众人无不对古平原怒目而视,古平原神色自若,恍如不见,反倒是摆开四柜的身份,叫着几个伙计从库里抬东西。

装车之后,古平原带着个伙计押车去送,这伙计恰是前几日被他当众解围的那个学徒,名叫金虎。古平原叫他另有深意,半路上开了口。

“这王大掌柜和祝朝奉之间,好像有什么恩怨?”

“这……嗨,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全当铺,不,全太谷没有不知道这件事的。”古平原那天帮金虎的忙实在是帮大了,不然日后已赎过的当票再来赎当,一查册子是金虎经手,他的麻烦就不得了。金虎也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这几日一直在偷偷帮古平原整理当票册子,眼下当铺里也就是他还能和古平原说上几句话。

“说起来,祝大朝奉的爹要算是死在王大掌柜手里。”金虎把声音压低了,将这件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情的始末缘由,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原来当年,祝晟的父亲开了一家小票号,便是这泰裕丰的前身,手下有个得力的徒弟便是王天贵。王天贵对于票号买卖确有天份,祝父对王天贵信任有加,将票号的重要业务都交予他去做,反将自己的儿子送到天津学典当,言外之意便是想将票号的经营传给王天贵,让自己的儿子只当财东,不参与经营。谁知道王天贵此人颇有心机,见票号生意越做越大都是自己整日忙里忙外的结果,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心中便起了不平之意。又见祝父执掌票号身子旺健,自己不知何日才能出头,于是暗中将票号里的钱抽出来去放高利贷,又勾结了一批地痞流氓和官府胥吏,故意打着票号的名义逼死人命,又要打官司。就这样逼得祝父上了他一个恶当,将股本转到了王天贵名下,结果……

“我明白了,结果这本就是一场骗局,祝父情急之下不察徒弟的狼子野心,所托非人,泰裕丰就这么归了王天贵。”古平原一听就知道了结局。

“可不是嘛,这事儿我也是听当铺里师兄说的,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以讹传讹谁也说不清了。反正就是祝朝奉的爹一气之下归了西,王大掌柜点收俗称‘财神股’的股本清册时,却发现里面只有九成半的财神股,少了半成。原来当初祝朝奉去天津学徒的时候,就带走了半成的财神股归其名下。”

“半成?那有什么用?”古平原不解地问道。

“用处可大了,古朝奉你是外乡人,不知道山西票号买卖的规矩。”

原来山西的生意买卖,无论大小,到了年底都要开三天的财东大会,将各位财东从四面八方请来,一则分红,二来对着一年的盈亏损益提提意见。到时候哪怕只有一百两银子的股,也必被店里尊为上宾,说出话来,大掌柜必须毕恭毕敬地站听。三天三夜之间流水席不断,待到曲终人散,各家店铺才能继续新一年的生意,如此循环往复,年复一年。

“财东大会先分红拿银子,然后讲是非。别家买卖都是客客气气,哪怕是有话要说,必定是先恕个罪,然后语气和缓不伤和气。唯有泰裕丰不一样。”金虎一句话勾起了古平原的兴趣。

“怎么个不一样法?”他偏过头问。

“那可热闹了。泰裕丰的财东只有两个:一个是拿九成五的王天贵,另一个就是拿半成的祝朝奉。祝朝奉恨透了王大掌柜,却又拿他无可奈何,所以每年年底的财东大会,就成了他出气的最好机会。那三天他吃饱喝足了,就指着鼻子骂王大掌柜,王大掌柜还不能还嘴,被骂得狗血淋头也只能站着听。三天骂过,祝朝奉每次都是在分红的银票上吐口唾沫,然后一把丢到王大掌柜脸上,扬长而去,从来不要分红。”

“虽然是个倔老头,倒真是有骨气呢。”古平原不自觉地赞了一声。

“那是真的。”金虎连连点头,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又道:“你别看祝朝奉一身本事,其实家无余财,一家人住的是破瓦房,就差没吃糠咽菜了。”

“那怎么会呢?”这古平原可万万想不到。

“唉,还不是让王大掌柜害的。他那么羞辱王大掌柜,人家能轻饶他?祝朝奉自己开了家当铺,就是这万源当,没几年三弄两弄就归了泰裕丰,再和人合伙做点买卖,每一次都被王天贵搅了,到头来双手空空不说,还欠了人一大笔银子。王大掌柜几次让人给他带话,要是肯把那半成的财神股交出来,不但替他还债,而且当铺也还给他,可祝朝奉每次也都一口回绝,决不考虑。王天贵大概是怕逼得太紧反倒不妙,所以仍是让他在此当大朝奉,祝朝奉却也同意了。后来我听丁二朝奉说,他是怕自己一走,原本当铺的老人儿吃亏,所以才勉强留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古平原与祝晟同病相怜,都吃过王天贵的大亏,不由得叹息一声,“我这几日看那祝朝奉虽然脾气倔些,人倒是不错。”

金虎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忽然往前一指:“到了,前面那不就是常家大院。”

“现如今是王家大院了。”古平原面无表情地纠正道,驱车上前准备卸货。

古平原说的不错,常家大门上钉着的“常寓”木牌已被拆下,取而代之的是大门两边高高悬挂的“王”字大红灯笼。古平原到门前,王天贵正背着手,看着这气派轩敞的大门,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门上的漆旧了,明天找漆匠来刷上三遍漆。记住,要刷上好的清江漆。”

“是。”一旁的曲管账躬身答应。

曲管账见古平原押车过来,目光闪了一下,故意说了句:“王大掌柜想要的东西,最后总能得到,谁拦着也没用。”

古平原明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并没接茬。王天贵微微一笑,一瞥眼见到本县陈知县的轿子抬了过来。他也有七品功名捐在身上,故而不慌不忙,等陈知县下轿,众人围上去参拜已毕,他才踱着步走上去,作势一拜,口称“见过知县大人”。

陈知县四十出头的年纪,白净面皮倒有几分书生样子,只是双颊凹了进去,面上无光,带了几分病容,其实是吸食大烟的缘故。他此番是特意便服来贺王天贵的乔迁之喜,见状连忙拦道:“你我一般的品阶,兄弟怎好生受王翁,还是不要多礼。”说着低声一语:“前日受惠甚多,多谢王翁。”

王天贵矜持地一笑:“大人光临蓬荜生辉,只是鄙宅尚乱得很,我也要过几日才搬来,鼓楼大街上满一楼是乔迁宴的正地方,还望大人赏光去坐坐。”

“那是自然。”说着陈知县走两步,来到大院门前,抬头看了看,不住点头称赞,“王翁商界大才,得此佳宅,想必更上层楼指日可待。”他略一沉吟,捻须徐徐道:“画戟朱楼映晚霞,高梧寒柳度飞鸦。花繁柳暗九门深……”

作诗的功夫全在一转一结,陈知县虽是两榜出身,但山西不比江浙多名士,平素无人唱和,更兼他自从牧民太谷,又染了烟瘾,诗词一道放下已久。此刻心血来潮口占一绝,却卡在结句上。这第三句已说到庭院深深,隐有不详之意,结尾翻案翻得不好,岂不变成来给主人家送晦气。陈知县一急,额上就见了汗,回过头看了看,奈何自己的两个师爷一个也没跟来,眼前都是钱眼里翻筋斗的商人,大眼瞪小眼,彼此都愣住了。

正在主客都尴尬万分时,忽然旁边有人高声吟道:“始见新月青山洼。”

“好!”陈知县被解了围,忍不住击掌称绝。回头看了看,接句的正是古平原。

“接的好,真正是难得的佳句。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古平原。”古平原回答的时候,心里砰砰直跳,双眼紧盯着陈知县。他方才到了常家大院,忽然觉得事有蹊跷,常四老爹因罪入狱,家产查封,充公官卖,这些都是正办,怎么会糊里糊涂就私下过手到了王天贵手中,莫非……他起了疑心,大着胆子答了自己的真名,就见陈知县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笑着对王天贵说,“此人想必也是王翁的伙计,有这样的捷才,难怪泰裕丰的生意越做越大。”

“还不是都靠大人平日照应。”王天贵干笑两声,脸色十分不自然。

王天贵请知县上轿赴宴,轿子前脚刚一抬走,古平原就走到王天贵身后,声音中带着一丝悲愤:“原来陈知县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王天贵知道古平原已然明白,却不转身,只一哂道:“那又怎样,你敢去击鼓鸣冤吗?”

“不敢,王大掌柜算无余策,古某佩服。”

“你是聪明人,跟聪明人打交道最省心了,你好自为之罢。”说完,王天贵带上曲管账和几个大伙计,也同往满一楼而去。

古平原立在当场,重又想了想自己的处境,发觉事情没有惊动官府反倒简单了,因为俗话说得好:“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回。”老爹入的虽然是官府大牢,但与王天贵设的私狱无异,现在事情全在王天贵手里,只是此人心狠手辣且又狡诈多变,如何才能将他敷衍好,让他放了常四老爹,倒真是一件头疼之事。

他正想到这儿,不经意间往大院门口一看,正看见常玉儿挟着一个包裹在李嫂的陪伴下走了出来。

几日不见,常玉儿身形更见瘦削,尖尖的小脸我见犹怜。她自从那日回到家,每想起爹爹在死牢里被人踢打就哭一场,哭过了还要去四处打听刘黑塔的下落,这几天仿佛是在噩梦里一样,根本顾不上搬家。更何况此时家中一贫如洗,也无力再去租住大院放置家什。

三天时间一到,王天贵的手下如狼似虎地闯进来,将自家的东西胡乱丢弃,常四老爹的房间十数年如一日,保持着常玉儿的娘当年在世时的样子,现如今也被用作王天贵的卧房,里面的东西都被七零八落丢在院落中。

常玉儿只捡了娘亲手绣的一条手帕,紧紧握在手里,李嫂劝了半天,她才胡乱寻了些应用之物,准备去李嫂家暂住一时。家里逢此大变,连个能诉说的亲人都没有,要不是李嫂陪着,常玉儿真的有寻死之心。此刻出门看见古平原,她怔了一下,低头想了想,向古平原低声招呼:“古、古大哥……”

古平原听她把称呼又改了回来,心里大是奇怪:“常姑娘,有话请讲。”

常玉儿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鼓起勇气道:“这几日,陆续有人到我家来道谢。这其中一半是我家的债主,常家出事,他们本以为讨债艰难,却有人找上门去,将债都还了。还有半数是与爹爹同牢的那些囚犯家人,说是有人用爹爹的名义买米买面,还资助了他们生活用度。他们都托人带话入监,要那些人好生敬重爹爹。这些事都是古大哥做的吧?”

古平原略略点了点头,他这几日,一有闲暇办的就是这两件事。

“我算了算他们提到的钱数,原来那日你要了银票去,大半都用在了我爹身上。”常玉儿还不知道,还有五百两,其实也被古平原用来打点了典史。

“常老爹因救我而入狱,我花多少钱都是应该的。你不必介怀。”古平原语气温和地说。

常玉儿猛抬头道:“古大哥,你一点都没变,是我错怪你了。”

古平原心中一震:“不,我是贪生怕死,这才留在王天贵手下做事,以求保命。”若是常玉儿知道自己一心想救常四老爹,甚至找王天贵报仇,那么就难免被牵连进来,古平原一直为此担心,故而不惜自污来保全常玉儿。

常玉儿缓缓摇头:“我虽是女流之辈,也知道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你这样做,必有自己的道理……”

“哈哈哈!”古平原不愿让她再说下去,话中带了些癫意打断了常玉儿,“你说辱,你知道什么是辱?我来告诉你,同住一间客栈深宵会文的文友,半月之间仙凡异途,我受刑得罪出顺天府大牢押解出关,蓬头垢面穿囚衣戴大枷,人家状元夺魁出大清门骑马夸官,趾高气昂穿红袍戴乌纱。在京师大道上狭路相逢,嫌我一个囚犯挡了路坏了彩头,让差人拿鞭子‘狠狠地抽’!我倒在地上,挨着鞭子,抬眼看着昔日文友今日状元的马蹄就从我身边踏过,那才是辱!”

古平原说到情切处,不由得真动了情肠。眼里迸出泪花,直望着天不让泪水流下,缓缓说道:“十年寒窗苦,换来一朝辱,真的是终身难忘。所以王天贵加诸我身的辱,我已是不在乎了。区区一名流犯,只求能留得一命苟延残喘,便是大幸。至于为老爹做的事,就当是我最后的报答好了。今后你常家走你的阳关路,我古平原走我的独木桥,彼此再无瓜葛。”

古平原说的陈年往事,常玉儿自是一无所知。骤然闻听不由得痴了,替他设身处地想想,真是百般心疼,后来又听他说到绝情绝义的话,情不自禁地摇着头:“不,你是个敢作敢当的大丈夫,绝不会屈身王天贵这样的小人手下。”

“常姑娘!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古平原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为了活下去,我宁可当王天贵手下的一条狗!”

常玉儿身子一震,古平原的话让她惊呆了。她看着古平原这个她不得不去爱、并且已经深深爱上的男人,从他的双眸中,她看见了厚厚的悲凉与无奈,然而透过浓雾,那份往昔的刚毅与执着依然清晰可见。常玉儿呆呆望着古平原,身子像定住一般,好半响才慢慢后退几步。李嫂见状要来扶她,常玉儿没有理会,转身到了大院门前,“啪啪”拍了两下门环。

门上见是此间方才出去的旧主人,于是叫来了管家。王天贵的管家亦是鼻孔朝天,刚出来就道:“这里的东西要拿就快些拿走,迟了便去叫花子窝里找吧!”

常玉儿面无表情地福了一福:“我不是来拿东西,方才听说,这大院里缺少仆役婢女,我愿意自典自身,供王大老爷府上差遣。”

谁都想不到常玉儿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古平原大惊失色,还以为她这几日心痛过甚失了魂,疾走两步想要阻止。管家已是先开了口,他疑惑道:“你不是老常头的女儿吗?”

“我父兄皆不在此,又是未聘之身,自然可以自典自身。”常玉儿的脸色如恒。

“我不是这个意思。”管家觉得前任主人的女儿转眼之间便要来应征奴婢,事出常理不敢答应。然而常玉儿样子聪慧可人,又是本乡本土之人,要拒绝一时却又寻不出理由。正在为难,就听得一声,“那好,你就来给我做丫鬟好了。”

众人闻听又是一惊。往门里望去,出来答话的却是王天贵的小妾如意。

王天贵搬到这处大院,老宅并没有动,还是只带着如意这一房姨太太。如意相中了常玉儿的闺房,正让手下几个丫鬟布置,自己出来四处走走,顺便看这大院的风水布局。不知不觉走到大门前,望出去正看见常玉儿与古平原交谈。如意是风月场上的高手,芙蓉帐中的先锋,一眼望去就发觉常玉儿对古平原深情脉脉。

别看古平原在王天贵面前递了降表,如意对他却是始终好感不减,觉得这个男人与自己之前遇到的那些男子大有不同。这几日一静下来,总是不由自主在想,如果那时歪帽没有按着计划进来,自己与这年轻人已是鸳梦成真,甚至如果那不是王天贵设下的圈套,二人更可双宿双飞,过自己描绘的那海市蜃楼一般的日子。她出身堂子,“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可谓是阅人无数,却对这虽然碰了自己却只是浅尝辄止的陌生男子意外动心,又素知王天贵的阴狠秉性,所以这份暧昧心思并不敢露出分毫。

此时发觉常玉儿对古平原有情,如意心里不免起了一丝妒意,做主收了常玉儿,为的却是将她与古平原隔开。这理由连如意自己都觉得可笑,但却想也不想就这么做了。

“古大少,一向可好?”如意走出来,不理旁人,先是笑靥如花地向着古平原打了声招呼。

古平原听了这称呼,便又想起那一晚的事情,脸上很不自然,“原来是四姨太,在下贱体不敢劳您动问。”

如意抿着嘴笑,故意插到古平原和常玉儿中间,用不大不小却让两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你装什么蒜,要不是那老歪早进来一步,如今你我还不知怎样呢。你说是不是,你可也是个见证呢。”她前半截话对着古平原,后半截却是对常玉儿说的。

常玉儿羞得脸上绯红,欲啐却又止住,咬着下唇问:“你方才说的话算不算数?”

“当然算,你叫常玉儿,这名字挺好,也不必改了,今后在我身边做个贴身丫鬟,就叫玉儿好了。”如意盯着她道。

常玉儿想到她与古平原之间的那一幕就觉得恶心,现在自己又要去贴身服侍她,不由得犹豫了一下。

“怎么,你不愿意?是啊,你原先是这府上的大小姐,现在却要给我铺被扫床端茶倒水,怕是委屈你了吧。”如意好像看透了她心中所想,脸上古怪地笑了一笑。

“不,我既然进了府上,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常玉儿想定了,她心中想的是:“古大哥,如果你要做王天贵手下的一条狗,那么我也陪着你,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都要和你在一起。”

“那好,你与管家结了身价,便进来寻我。”如意说完,深深地瞥了古平原一眼,说了声“古大少,改日再见”,这才迈步款款走进去。

古平原在如意面前,脸上心上一时都不自在。原想阻止常玉儿,话也没能说出口。等如意进去,李嫂把常玉儿拽到一旁,他这才跟过来问道:“常姑娘,这里以前虽然是你家,现在却成了虎狼窝,你怎么能到王家为奴为婢呢?”

常玉儿一反这几日的柔弱,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古平原,语意决绝得如同雪山坚石:“古大哥,你硬要说自己是那样的人,我也没办法。只是这里是我的家,我相信天道好还,迟早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来将王天贵逐出去,还我家一个公道。”

这话恰恰说中了古平原的心思,他隐忍待机为的其实也是这么一天,只是却没有想到,常玉儿一个女儿家也有不让须眉的志气。他愣愣地看着常玉儿,虽然突如其来的灾难几乎击垮了她,但是此刻她又仿佛恢复了在蒙古勇闯大漠时的勇气。古平原却不知道,无论是在蒙古还是在太谷,常玉儿的勇气都来自于对面前这个男人的信任。

“古大哥,我去了,要是你能看见那个惩奸除恶的人,麻烦你告诉他,我就在这大院中等着,无论多久也没关系。到了那一天,我要亲眼看着王天贵恶有恶报。你说对吗?”

古平原望着常玉儿的眼睛,深深点了点头。他也不再隐藏自己的心意,嘴角微微带了一丝安慰的笑容:“你放心,那个人已经听到了。就像你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有了古平原这句话,对于常玉儿来说什么都够了。她嫣然一笑,转身走向大院。

如意没有走远,就在门里阴暗处看着,她虽然听不见古、常二人说的话,但从二人神态中却能看出必是有所寄托。特别是常玉儿一回身,脸上那副笃定安心的神态,真仿佛是泰山崩于前亦可不变其色。如意心里一动,想起也不知多久之前,自己也曾对一个男人死心塌地,视其为终身的依靠,那时候自己脸上也有这样的神情,只要有那个人在,不管怎样的风霜雨雪都不会畏惧,却不料最后结局如此。这样想着,她面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再看向常玉儿的眼神里已是嫉羡交加,仿佛在看一个自己曾经做过却无法实现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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