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直隶、山东,一路无话眼看着就到了凤阳府,往南去离着省城合肥可就不远了。这时候从对面的路上接连不断涌来一批批的难民。郝师爷就是凤阳府人氏,见状不能不关心,下车一打听吓了一跳,赶紧回来找古平原。
“古老弟,大事不妙!”
“怎么?”
“陈玉成兵围合肥城,已经十几天了。”
几个人听了都吃一惊,特别是古平原,自己的家人被巡抚衙门看管起来,也就是说娘和弟弟妹妹都在合肥城里,由不得他不急。常玉儿听了也焦急万分。
“现如今情形怎么样了?”
“从逃难的人口中难得实情,他们只是说长毛军把合肥围得像个铁桶似的,连个蚊子都飞不出去。”
“只要有存粮就不怕,可以待援。”古平原不愧是在大营里读过一堆兵法。
郝师爷一拍大腿:“你可算说到点子上了。合肥城里粮食不够吃一个月的。”
古平原这才真的被吓了一跳:“这是谁的主意?陈玉成就在三河镇,敌人离得这么近,城里面为何不多备粮。”
“合肥易攻难守,再加上陈玉成实在勇猛,所以袁甲三袁巡抚打算万一敌不过长毛,干脆就一把火烧了合肥,退到易于防守的凤阳府,故此凤阳的备粮还多过合肥。说来也怪,这袁巡抚时刻做着逃走的准备,到头来却还是被围了,陈玉成这个人打仗可真是了不得。”郝师爷不住发着议论。
话至此处,古平原更是着急,他回来前满脑子都想着徽州的形势还如自己走时一样,只要袁甲三与陈玉成相互对峙,谁也奈何不得谁,自己就有机会从中斡旋。没料到局势发展如此之快,万一陈玉成攻下了合肥城,借此之势必然北进,士气高昂之时还谈什么投降朝廷。再者一说,自己的家人恐怕都在合肥城中,城破之日必有血战,战场之上平民百姓只怕是凶多吉少。古平原心里还有一怕,巡抚衙门之所以看管了自己的家人,是因为自己与英王妃有旧,换句话说,是把自己也当成与长毛有瓜葛的人,袁甲三既有烧城之心,保不齐就能先斩了城中与长毛有关系的人以绝后患。
古平原越想越是心烦意乱。郝师爷在旁看出来了,帮着出了个主意,让刘黑塔带着常玉儿先回徽州古家村,他们也不能就这么住在古家,好在族人和闵老子都认识刘黑塔,可以先安顿在茶园暂住,也免了常玉儿身临战场的危险。古平原与郝师爷则到合肥附近打听消息,最好是能想个办法混进城去,一切见了袁甲三再说。
常玉儿一开始不愿意,她一是担心古平原,二来她虽说是古家的媳妇,可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到古家村,面对古家一族那么多人,实在觉得有些打怵。刘黑塔也是左右为难,他不怕打仗,还想跟着凑凑热闹,可是护送妹妹这件事又非他不可。最后还是郝师爷陈明利害,终于劝服了常家兄妹,原本并行的两辆大车过了凤阳之后便分道扬镳,临走之时常玉儿依依不舍,嘱咐古平原一切当心。随后刘黑塔带着妹妹绕道阜阳、六安,前往徽州。
古平原与郝师爷则直直南下而去,这条路越走越不敢走,不时能遇上盘查的长毛,对北边来的车马巡检特严。大车目标太明显,古平原与郝师爷只好弃车就马,好在郝师爷常走这条路,大路小道都熟,这样绕来绕去,两个人到底是接近了合肥城。沿路村镇的房屋上都插着长毛的旗子,再往前走已经能看见一片连营,边上有壕沟拒马,这是围城扎的大营,除了长毛谁也过不去,他们两个也不敢招惹,远远避开。
两个都是徽州人,自然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瞭望地势。合肥近郊有一座山名为“大蜀山”,相传是大别山的余脉,传说有蜀僧在此建了一座开福寺,故此得名。山尖上有座亭子名为雪霁亭,是合肥附近的制高点,登蜀山观淝水是此地文人雅士的消遣之举,然而古平原这次上山,纯是为了看一看两边的阵势。
等到了雪霁亭,古平原顾不得休息,拢目就往山下看。
“郝大哥,你来看。”古平原知道郝师爷看不清楚,给他指点着。
“城南是长毛的本营,纵横至少十里,城西、城北、城东的大营也一字拉开,除了连营就是壕沟、灰沟,再不然就是箭楼。整个合肥城被包围得像个粽子,迟早是陈玉成的口中食。”
郝师爷眯着眼睛看着,心头也是一沉:“这可坏了,怎么连东面和北面都让陈玉成给占了。这肥东县是干什么吃的,守着巢湖的天险布阵,也让陈玉成给冲过去了。”
古平原蹙着眉头不言语,看样子想进城是千难万难,可不进城又无计可施。他正在低头想办法,忽然觉得身前有人,一惊抬头,两把雪亮的钢刀已经递到胸前。
“你们是什么人!”为首的人穿着清军服色,是个七品的管带,大声喝问。
想不到在这儿见了官军了,两人对视一眼都有喜出望外之感。郝师爷知道得自己出面,他上前拱了拱手:“这位军爷请了,在下是歙县县衙的师爷兼新安江水道协办,鄙姓郝,有关书在此。”
郝师爷这个官不是吏部委任的,所以没有盖着紫泥大印的部照,能证明他官人身份的是一张关书,也就是乔鹤年给他下的聘书,请他帮自己协办水道巡查。这东西要是被长毛搜到,那非掉脑袋不可,所以郝师爷将它折成一条藏在腰带中,匆忙间要取出来可大费手脚。
见他半天拿不出关书,那管带不耐烦道:“甭费那劲儿了,跟我们走一趟吧,大人一看见你就知道是真是假。”
“怎么呢?”
“你不是歙县的师爷吗?”
“是啊。”
“我们大人就是歙县的县大老爷—乔大人。”
哎哟,古平原和郝师爷可真没想到,乔鹤年居然在此处,都是喜出望外,赶紧请军士带路,两个人随着来到了驻扎在大蜀山北峰下的一处军营。
等军士通禀一声,里面立时传请,古平原脚步匆匆进了大帐,往里一看便是一呆。
就见大帐里分坐两旁都是官儿,个个身穿补服,面色凝重。再往前看,居中一人坐在官案之后,身着六品官服,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可不正是乔鹤年。
“乔大人!属下已将‘缓运加成’的差事办妥,漕粮都运到通州仓场了。”郝师爷向上一揖,他这番去北京身上带着公事,回来先要交差。
乔鹤年点了点头:“郝夫子这一趟辛苦了,先到后帐歇息吧,”
古平原一介草民在这场合没有身份,也不能贸然上前与乔鹤年打招呼,只能举目示意,随着郝师爷来到后帐。
听差先让了座,端茶上点心。古、郝心中都有个疑问,郝师爷认识那个听差,是乔鹤年的贴身长随,便点手把他唤了过来。
“康七,你先别忙,我问你点事儿。”
“师爷您说,我听着呢。”康七点头哈腰,满面是笑。
郝师爷沉吟了一下问道:“乔大人是歙县的县令,怎么我瞧着这军营里倒像是他在做主呢?”
“这您有所不知了。现如今啊,这安徽一省的大小官员全都被困在了省城里,城外官衔最大的就是咱们乔大人了,他不做主谁做主啊?”
“有这种事?”郝师爷与古平原对望一眼,都觉得不明所以,“说仔细些。”
大约半个月前,省城发来公文,要各地州府县衙的主官全部都上省商议筹集军饷一事。巡抚发话,知府、知州、知县都各自动身到了省城,乔鹤年因为既掌管民政,又担着水道巡查的差事,本来这个差事他让郝师爷代管,郝师爷上京去了,乔鹤年不能不管,于是耽搁了两天,好不容易把手头的急务处理完了,安排县丞护印,自己动身赶往合肥。
可就是差了这两天的工夫,合肥城已经进不去了。陈玉成亲自率军打通了巢湖和肥东县之间的通路,然后兵分二路,自己扎营在肥东与肥西县之间,扼守住合肥东南一侧,他手下的大将黄文金领兵两万封住了合肥以西的大小要路。
“那么北面呢?”攻打合肥,最要紧的位置就是城北,东、西、南这三面只要专心围困攻打合肥就行,然而北面的长毛却要腹背受敌,既要能对付山东直隶来的清军援兵,又要防着城里的清军孤注一掷冲出来逃往凤阳,压力大了十倍不止,也就难怪郝师爷诧异为何不是深得军心的陈玉成或者勇冠三军的“黄老虎”黄文金来围城北了。
“北边嘛,”康七把声音放低,“郝师爷您一定想不到,这个人您还认识呢,是熟人。”
“熟人?”
“可不嘛,是您的凤阳老乡,您临去京城前,他还来拜望过您呢。”乔鹤年的这个长随,有个最大的毛病,说话就喜欢卖关子。
“这……”郝老爷蹙眉思索,忽一抬头,目中大现惧色,“你说程学启?”
“正是!”
“坏了,坏了!”郝师爷失声而呼。
“程学启?”古平原在旁问道,他可没听过这个名字。
郝老爷不答,站起身在帐中一个劲儿转磨磨,他本是个诙谐人儿,古平原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面色如此凝重。
“康七,这程学启是什么人?”
“他可厉害呢,这么说吧,有不少人把他比作三国时的姜维,有勇有谋。”
“当真这么厉害?”古平原眉毛一挑,不敢置信地问道。
郝师爷接话道:“也难怪你不知道,你有几年没在安徽了,程学启就是这两年才闯出的名声。”
程学启是凤阳府宿州县一个财主的儿子。他老子死得早,早早就继承了家业,没人督促读书,他也不爱看那些四书五经之类,反倒是对兵书感兴趣,什么《孙子兵法》《孙膑十二策》《圣武记》看得滚瓜烂熟,平日里拿自家后花园当了战场,用木头刻了木人木马木船,每天指挥仆人行军布阵,攻城略地,喊声震天动地。后来连家里人都忍受不了他这么折腾,程学启干脆把老母妻儿放在老宅,自己在城外三十里又搭了一座宅院,里面设了演武场,不仅纸上谈兵,而且上阵操练。
这事儿一传出去,大家都当他是闲极无聊,富而无道,当个笑话传。本来嘛,太平盛世里看兵书就是个消遣,哪有如此认真的道理。有人倒好心,劝他去考个武秀才武举人,也能光大门楣。程学启一口回绝,说是不愿意受到束缚。可后来长毛一起,各地纷纷办了团练,程学启的本事用上了。各乡各村不断有来投奔他的青壮小伙,也有本地士绅拿出银两来捐资养兵。一来二去,程学启手下倒编了十个营,足足一万多勇丁。
这程学启真是个将才,令行禁止,指挥若定,手下这一万人都听他的,十分忠心。朝廷和长毛都有心延揽他,但程学启还真是不一般,他既不听朝廷的调遣,也不受长毛的号令,约束手下勇丁不得出宿州地界,谁敢进来扰民,他就发兵把谁赶出去,几年下来,与长毛、朝廷、匪王苗沛霖的军队都打了几仗,且都是大胜,这下子声名鹊起,都说他是不世出的豪杰。
“他和朝廷也打过仗,那还不是叛逆吗?”古平原张大眼睛问道。
“嘿嘿,谁敢说他是叛逆?起初袁巡抚眼馋程学启手里的那一万人马,派军队去收编,结果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这才知道程学启的厉害,根本就不敢把此事报到朝廷,万一真逼反了程学启,他这巡抚的位子也坐不稳喽。后来有一些成群结队的溃兵闯到宿州去杀掠,被程学启逮到把脑袋砍了,袁巡抚压根就不闻不问,只当不知道。”
“那宿州县岂不成了‘三不管’?”
“对!朝廷管不到,长毛管不了,土匪不敢管,真真正正的‘三不管’。”
“既然如此,程学启为何会到了长毛那边呢?”
“这我也不懂了。上次见他时,他还口口声声说两不相帮,想不到转眼就当了长毛。陈玉成得此良将如虎添翼,怪不得敢围合肥。”郝师爷重重叹了口气。
“程学启是被人逼到长毛那边的。”话声响起,有亲兵掀开大帐的门帘,乔鹤年走了进来。
二人赶忙上前相见。古平原与乔鹤年虽然是患难之交,不过如今官民异途,按道理是要给县大老爷磕头的。乔鹤年当然是伸手拦住,他的态度倒很是亲热,熟不拘礼地与古平原对坐而谈,古平原脱险的经过,郝师爷已经写了信回来,他又细细地问了一遍,特别是古平原的伤势,乔鹤年如今掌管军务,吩咐康七去军需官那里捡上好的外伤药,给古平原包了一大包。
等他们交谈过了,郝师爷又向乔鹤年禀报运送漕粮的细务,古平原趁机在旁打量着乔鹤年,就觉得几个月不见,他身上的官威可大了不少,举手投足间带出威仪,已然和当初那个药铺伙计截然不同。乔鹤年眼睛发红,布满了血丝,神情也略显疲惫,一口口喝着康七沏好的酽茶,借以提神。
“大人这些日子只怕是没得安歇吧。”古平原听他们公事已毕,便说了一句。
乔鹤年苦笑一声:“安歇?唉,能睡上一会儿就不错了,我如今才知道什么是千斤重担一肩挑,可我偏偏只是个六品官儿,这份责任实在是担不起。”
做此官,行此礼。担不起来也要担,这时候就看出当官的苦处来了,烽烟一起,老百姓可以一逃了之,可当官的要是逃了,别说一身前程付之东流,就是朝廷也放不过他。
“平原兄,我也没想过事情会弄成这样,说起来真是对不住你了。”乔鹤年抱歉地往省城城郭方向看了一眼。
古平原一听就懂,虽然早有准备,仍颤声道:“我家里人真的在城里?”
“嗯。”乔鹤年紧跟着又道,“不过你放心,他们只是被监管起来,并没有入狱,这一条是我力争下来的。我还租了个小院,让老伯母和令弟令妹住,虽然谈不上安逸,可也没遭罪。”
“真是多谢乔大人了。那么如今呢,城里情形如何?”
“如今可真不好说。”乔鹤年脸上深有忧色,“城里面肯定是人心惶惶,打仗打的是粮食,特别是围城战,存粮不足难以坚守。”他左右看了看,见只有康七在,压低了声音道,“平原兄,我跟你说句实话吧,合肥城怕是保不住了。”
虽然在大蜀山上看到了长毛连营的阵势,官军敌不过长毛是明摆着的事儿,可这话从乔鹤年口中说出来,古、郝二人还是心一下子沉了底。
“这话我也只能在这儿说。传出去动摇军心可不得了。”乔鹤年的声音中带着嘶哑,一大口酽茶喝下去,涩得鼻眼一皱,放下茶杯又道,“程学启投了长毛,对官军来说可真是致命一击。他手下那一万人兵强马壮,不说以一敌十吧,打这帮八旗兵和绿营,一个对付两三个是没问题。而且这些勇丁个个是本地人,地理熟悉得不得了,占了地利的优势。朝廷试着派兵解围,已经被程学启打退三次了。这内无粮饷,外无援兵,你说合肥城还不是指日可下?”
“大人不是统兵在城外吗,为何不与城里的官军夹攻长毛?”
“你当我不想?一来没有勇将可以带队,这还罢了,大不了我亲自上阵,可这没有饷银才真是要命。要人家上阵拼命,赏银是要给足的,乾隆朝大将福康安打仗,用银子买敌方的脑袋,那是用钱喂出来的胜仗。如今粮饷匮乏,不要说打仗,能维持队伍不哗变已经不易了。”
“朝廷早就有旨意,饷银由没打仗的那些省份来协助,按月解到,怎么会缺饷呢?”
“平原兄,也难怪你不知情,你是生意人,哪里知道当官的难处,这官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就拿袁巡抚来说吧。堂堂一省巡抚,红顶子大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开府建牙起居八座,一省之内谁能比得了他的威风,可就为了这饷,袁巡抚也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
眼下陕西、山东在剿捻,安徽、江苏、浙江、福建、两湖、两广这些省在打长毛,算下来全国有一半的省份都在打仗,战事一起,荒原百里,征粮纳捐自然比起太平年月来难得很,于是除了在本省筹集饷银之外,另外不打仗的省份就要格外出力,帮着筹集军粮军饷,称之为“协饷”。
协饷是有定额的,大抵富庶的省份多些,贫瘠的省份少些,像江浙这样的膏腴之地,虽然自己也在打仗,同样要分出协饷给战事吃紧的省。本来朝旨是这样定规的,可是真做起来又大有不同。
“比方说两江的曾氏弟兄,曾国藩是协办大学士,堂堂宰相一品当朝,人望甚重,各省的督抚都与他有交情,他弟弟曾国荃曾九爷又是出了名的蛮横不讲道理,哥哥这边有人心甘情愿送东西,弟弟又能抢,别的省份的协饷就被他们多分去不少。再如浙江巡抚李鸿章和闽浙总督左宗棠,一个是人情练达,一个是手段高超,同样将各省协饷多占了一大块。”
饼就这么大,有人多自然就有人少,也是“看人下菜碟”。安徽巡抚袁甲三论资历比不上曾国藩,论后台比不上曾国荃,论圆滑不如李鸿章,论霸道不如左宗棠,结果处处受气,无形中就成了软柿子,本该拨到安徽的协饷连一半都不到,还时时拖欠。
没有饷银就得欠着士兵的月例银子,这些都是兵油子,一个月不发饷就怨声载道,两个月不发饷就骂娘,三个月再不发饷银,他们能拎着刀枪投长毛。袁甲三也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寅吃卯粮,好不容易把局面支撑下来,说起来靠的还是徽商的军捐。
“这一次巡抚大人把各府各县的主官都召集到省城,听说就是谈筹饷的事儿。我还听说从外省来了几个有名的商人,打算帮朝廷的军队助剿。谁曾想八字还没一撇,就让陈玉成给一窝端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所以乔大人不敢轻易出兵,就是因为缺粮少饷士气不振。”古平原说这话殷鉴不远。咸丰八年,长毛二破江南大营,当时江南大营扎得跟铁桶一样,本来是攻不破的,就因为钦差大臣和春坚持扣发军饷,想借此逼迫士卒效命,用军饷作为破天京的诱饵,结果反倒弄得三军怨声载道,长毛攻来时,无人抵抗纷纷逃跑,最后和春被乱军裹挟逃到杭州,知道朝廷饶不了自己,自杀身亡。
“是啊,要是粮饷充足,说什么我也要拼上一拼。”乔鹤年看上去倒是很有振作的样子。
郝师爷却是持重的想法:“大人,我却觉得如今长毛胜局已定,大人手下的这支军队与其和长毛去拼,不如保存元气,等待机会。”
“你的意思是?”
“如今有兵则有权,眼下就是一个大好机会。”郝师爷不愧是师爷,参赞谋划是把好手,以烟杆指地,为乔鹤年缓缓解说,“为什么曾国藩、李鸿章这些人,短短几年间从翰林学士、候补知府一跃当了总督、巡抚,特别是左宗棠,前几年还是湖南巡抚骆秉章手下的师爷,如今摇身一变竟当上了总督,官位还在旧主之上。这要是放在前朝,真真是不可思议。”
郝师爷说得没错,像左宗棠这样,从不入流的小吏几年间超擢为掌管两省军民的一品大员,实在是大清开国以来的异数。
“说到底是因为他们手里有兵。湘勇、楚勇和淮勇,说白了是人家曾、左、李自己的军队,自己募勇,自己筹饷,自己购置军火,不过是替朝廷打仗罢了。朝廷心里也有数,所以在官位上不惜一日数迁,用顶戴来酬庸这些乱世功臣。”
“郝夫子说得透彻!”听郝师爷说得明白,乔鹤年不由得赞了一句。
郝师爷受了鼓励,更加来劲儿,接着又道:“眼下是大人遇到的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要不是全省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被困省城,也轮不到大人来统兵。要我说,与其去打一场没把握的仗,不如将队伍先撤到安全的地方,整编之后,固守安徽还在朝廷掌握之中的地界。这样做不仅稳妥,而且对大人也有好处。整编之时培植心腹,可效仿曾李,扩充大人自己的实力。我为大人着想,这实在是一条终南捷径。”
乔鹤年听得怦然心动,果真如此,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掌握一支“乔家军”,真要是指挥得当,连打几个胜仗,说不定这安徽巡抚就由自己来做了。
见他动心,郝师爷想再多说几句,忽然觉得古平原在身边用胳膊肘狠狠地拐了自己一下,把郝师爷疼得一咧嘴。
古平原心里正气不打一处来,心说郝大哥你怎么胡言乱语,你说的这些从理儿上讲是没错,方才在大蜀山雪霁亭我也看见了,要解长毛之围难如登天,可是这个围我非解不可。别忘了我娘还在城里,我能由着长毛破城吗?到时候刀枪无眼,谁能保证我家人的安全?
郝师爷也是光顾痛快嘴儿,忘了古家人都在合肥城中这茬儿了,等到古平原一碰他,他这才想起来,立马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古平原瞪了郝师爷一眼。他知道乔鹤年是个功名之士,从当初歪脖岭群匪攻打平田县一事就能看出,他对官位很是热衷,所以郝师爷三言两句已经打动了他的心,但是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这么做。眼下乔鹤年手里的这支官军已经是解合肥之围的最后希望,必须把它留在这儿。
“大人要想保住顶戴,甚至是项上人头,就绝不能不管合肥。”古平原先是危言耸听地来了一句,果然把乔鹤年一片热烘烘的心思给吸引了过来。
“此言怎讲?”
“大人请想,如今朝廷的援军派不过来,全省就指着您手下的官军来解围,您要是不管不顾拉走了队伍,就等于把合肥城拱手送给了长毛,老百姓还不得在背后戳您的脊梁骨吗?
“再说方才郝大哥拿曾、李、左作比,这怎么能比呢?人家是从家乡招募来子弟兵,令行禁止,无不从命,大人您要是也想效仿,就应该回山西募勇,眼前这支队伍,有八旗兵,也有绿营兵,都是一群兵油子,都是冲着饷银打仗的,怎么能甘心为大人效命呢?”
“这……”乔鹤年听了犹豫不决。
“还有一点大人您没想到,陈玉成要真是夺了合肥,就占据了安徽一省的中枢,手下又有黄文金、程学启这样的将官,可以四面出击,到时候大人就要首当其冲,真要是和程学启、黄老虎甚至是陈玉成对上,大人有几分胜算?”
乔鹤年自打当了官儿,知道生逢乱世,将来只怕是免不了统兵打仗,所以兵书读了不少,却还是纸上谈兵,比起那些身经百战的大将自然是差得远了,他有自知之明,连连摇头。
“既然打不过,那就要退。退出安徽,大人想去哪儿?是曾国藩的两江还是左宗棠的闽浙?或者大人想去和李鸿章抢地盘?”
这更离谱了,一个区区六品官,离了本省地界变成没有辖地的流官,想见曾国藩还要递手本排队候见,若说去和总督巡抚争地盘,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好了,平原兄你不要再说了,方才是我想左了。郝夫子你也不必自责,你是为我着想嘛,今后再有这样的话,依旧要说予我听。”乔鹤年温言抚慰愧怍不安的郝师爷,“那平原兄又有什么好主意?”
“我的主意只有一个,无论如何要解了合肥之围。到了那时,乔大人就是首功一件,谁也掩不去这份功劳,至于袁巡抚更要承情。”
这是救命之恩,袁甲三当然会大加报答,至少在保案上不会吝啬笔墨,酬庸不问可知必定优厚。
“但我方才说的也是实情,没有饷,我使唤不动这些兵大爷。更别提带着他们打仗。何况陈玉成、黄文金、程学启呈三角之势围攻合肥,哪一面都不是好惹的,实在没有战胜的把握。”乔鹤年看着桌上铺的地图,又紧紧皱起眉头。
“我去一趟三河镇。”古平原忽然说了一句。
乔鹤年吃惊非小:“你要去长毛老巢?”
“不错。我打算去探探长毛的虚实。”古平原忽发奇想,却不想让面前两人看出底细,“你们也知道我与英王妃白依梅是从小长大的朋友,这次我能活着回徽州,不过是朝廷看我可以利用,让我来诱捕她,进而去抓陈玉成。现在看来此事几无可能,不过无论如何我要去见上她一面,打听打听长毛的动向。”
“这样也好。”乔鹤年手下的这批人实在是不得力,军士人人懒散,营官个个懈怠,简直是暮气沉沉,要不是敌人近在眼前,生死间不容发,乔鹤年发令根本不会有人听。饶是如此,这群官兵见朝廷连饷银都发不出来,更是不愿意身临前敌,乔鹤年方才在前面大发脾气,就是因为探马不力,半个月了,连长毛的军力部署都打探不出来,弄得乔鹤年像睁眼瞎一样。
“见了白依梅,千万要打听出来的有三件事,长毛三股部队的主力都在什么位置。何处相对薄弱一些,将来可以作为内外夹击的突破口。再有就是长毛的粮饷还能围城多久?”乔鹤年在古平原临行时秘密嘱咐了一番。
“王妃说她不愿见你,请古公子回去吧。”从王府高墙中走出来见古平原的,依旧是当初那个引他入府的仆妇,“今朝别后,永不相见!”当初在南岭赤松林,古平原与陈玉成联手救下白依梅,她夹在两人中间,最后毅然随陈玉成而去,留下的就是这么一句话。这话像钢钎一样插在古平原的心里,每次想起都是一阵疼。
“请转告你家王妃,我此来不是叙旧,是有要紧事谈。”古平原闭了闭眼,把那份酸楚无奈强压下去,语气尽量地平和。
“对不住了,古公子。”那仆妇言语恭敬,语气却甚是决绝,“王妃说,无论您再说什么,都不许我代为回禀。否则就把我逐出府去,奴婢实在是不敢,还望公子恕罪。”
古平原想不到白依梅居然执意如此坚决,铁了心要和自己一刀两断。是为了陈玉成?他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明知道这份嫉妒没有道理,别说白依梅已经嫁了,就是自己也成家了,按说这份旧情理当斩断,可是他就是忘不了白依梅的一颦一笑,若说隔得远了,尚且能不去想,可她就在这道墙内,彼此不过十几丈之遥,却再难相见,这才是让古平原最难忍受的。
古平原烦躁地来回走了两步,忽然伸手入怀,递过一个锦袋。
“既然不许带进只言片语,那么带样东西总可以吧。你把这锦袋交给王妃,什么也不必说。”
“这……”仆妇为难了。
“不然我就一直等下去。”古平原也有些负气。
“那好吧,请古公子稍等片刻。”
这一等可不是片刻,足足一个时辰也没出来人。古平原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王府的高墙,心中想的却是白依梅当初在古家村住的那间院子。按说白老师身故之后,那房子该是白依梅的,但不用问,她是不会回来了,族中公议将这房子卖了,所得银两为白老师修建坟茔。古平原把那在村头小溪旁的两间房舍都买了下来,一切都像当初一样丝毫未动。
每逢身子疲累或是心力交瘁之时,古平原便喜欢到白依梅的闺房里坐上一坐。这房间他以前从未来过,那时二人以礼相待,虽然情深义重,却从不逾规。白依梅是个女儿家自不必谈,古平原心中早就当她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反倒更加留神在意,不愿因自己一时情炽,惹来村中人对白依梅的闲话。
想不到的是在白依梅嫁了人之后,自己反倒能毫无顾忌地来到她的闺房。小妹古雨婷有时也随他一起到白家扫扫积灰,清清院落,有一次见了白依梅留下的一件百褶裙爱不释手,这些衣服原本闲置也是糟蹋东西,可古平原却瞪起眼睛狠狠说了小妹几句,非要她原样不动地放回去,气得古雨婷哭着跑了,从此再没来过。古平原自己心里也不好过,后来还是到府城的衣铺买了一件更好的,把小妹哄得破涕为笑。
“要是能忘我也想忘,谁愿意总有一把刀搁在心里慢慢地割,可忘不了又该怎么办!”古平原思绪万千,呆呆地想出了神。
“古公子。”身后有人连着叫了他好几声,古平原这才回过头来。
“王妃说,她不想见你。”
古平原无声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事到如今他也没办法了。
“可是你要是想见她,非见不可,那就随我来吧。”说完那仆妇转身向府内走去。
古平原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反复把这话想了好几遍,还是品不出滋味,见她眼看就要进了王府大门,赶紧抬脚跟过去。
王府前厅是议事厅,又称银安殿,有长毛兵丁手执长枪把守,见一个脑后有辫子的“清妖”走了进来,都睁大了眼睛,有那小头目当即走过来喝住。
幸亏话是事先想好的,其实也不算是谎话,就说古平原是王妃老家的亲戚,此来是看望亲人。这当然可以,小头目搜过古平原的身,见没有利器,便当即放行通过,让他进了内宅。
三河镇上的王府是陈玉成的军事驻地,并非是明轩高屋的华贵所在,与议事厅只隔了一重院落,便是内宅。内宅分为两重,为了关防便利,第一重是陈玉成夫妇安居之地,最后面才是丫鬟仆妇的住所。
“王妃在左侧厢房中,古公子你直接进去就好,不必通禀。”
“好,有劳你了。”古平原伸手叩了叩门环,屋内无人应答,他伸手轻推,门应声而开,抬眼望去,一个头戴凤头钗,身佩水痕玉,穿着金丝银边缀地长裙的丽人就坐在正厅中,桌上放着一件锦袍,她手拈针线,正在做女红。听到门开,也没有抬起头看一眼。
让古平原没想到的是,白依梅身旁还站着四个垂手而立的丫鬟。
“她不愿意一个人见我。”古平原心头刹那间闪过这个念头。
“你……还好吗?”
上次在王府见面,第一句话古平原也是如此问。当时白依梅回答的是:“好与不好都没什么分别。”
然而这一次,白依梅却低头做着手中的活计,微笑着答道:“王爷待我很好,我当然很好。”
只一句话,古平原便不知如何再说下去了。他面对凶神恶煞的蒙古军人和狡诈奸险的票商掌柜时也没有过手足无措的感觉,如今却真的不知如何开口。天下若说还有一人能随便说句话便让古平原变得像懵懂少年一般涩涩无言,就只有面前的白依梅了。
见古平原无语,白依梅这才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中没有思念,也没有回忆,就像是对着一个熟络的乡亲邻里在打声招呼。
“你说有要紧事,那便快说吧。等一会儿我还要亲手给王爷缝补战袍。合肥城外战事激烈,我一个女人家能为他做的,也无非如此,只望老天保佑王爷能逢凶化吉,早日凯旋回来与我团聚。”
“你不用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古平原微忿道。
“这可奇了,我担心自己的夫君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再说我本来也没想对你说这样的话,上次见面时我说得很清楚,彼此不再相见,你为何又来找我?”白依梅不紧不慢地说。
古平原脑子一热,忍不住脱口而出:“那咱们两个的情分呢,就算如今你嫁我娶各有因缘,难道说从小到大的情分就一笔勾销了?”
“你娶亲了?”白依梅怔了一怔,手一抖,那针扎破了手指,一滴血从指尖涌出。丫鬟赶紧过来用一块白纱擦拭,又要张罗着请大夫,白依梅把手轻轻一摆,“你们都出去吧。”
等丫鬟都退了出去,白依梅上下打量着古平原,像是在看他是不是说谎:“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从下聘到成亲如此之快,娶的是哪家闺秀呢?”
古平原还在气头上,一哂道:“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我自娶我的亲,何劳你亲自动问!”
白依梅像是早料到古平原会如此回答,也不着恼,语气轻柔地说:“你是我爹的高徒,他平生最惦念的就是你,如今我代他老人家问问,难道也不可以?”
古平原几句话都落了下风,干脆直言答道:“是个为了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女子。”
“哦。”白依梅像是很意外,微一沉吟道,“我想起来了,你上次说过,难不成就是那山西常家的女儿。”
“对,就是常玉儿,如今她是我妻子。”
“照这么说,你是为了报恩才娶她?”白依梅试探着问了一句。
古平原一下子被问得愣住了,却又立时反诘道:“哼,我看你才是为了报恩才嫁给陈玉成的吧。”
白依梅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咬住了下唇不再言语。
气氛一时有些僵,古平原毕竟在白依梅面前难以硬起心肠,便缓和了语气说道:“长毛毕竟是叛逆,你这样跟着陈玉成不是长久之道。”
“你说什么!”白依梅脸色寒了起来,“古平原,我嫁给陈玉成便是他的人,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古平原一愣,回头一想自己的话确有毛病,难怪白依梅会误解。
“我不是让你离开陈玉成,更不是让你……而是想给你们另找一条路。”
古平原这个突发奇想在大蜀山下的军营里便有了雏形,一路而来反复思量,这时便能侃侃而谈。他是想让陈玉成就在此时投向朝廷,连带手下十万大军,全部让朝廷收编。
合肥是江南江北两大营与直隶京师之间的要道,长毛要是打下合肥就等于在清廷咽喉上插了把刀,占据了军事上的最大主动权。所以古平原说此时是最有利的时机,陈玉成如果这时候和朝廷谈投诚,那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这就是所谓的“城下之盟”,凡是胜者都可以取得最优厚的条件。从远处说,当年北宋澶渊之盟,被迫向辽国进贡称臣,燕云十八州依然被辽国保有。若是从近处看,三年前英法联军打入北京,恭亲王与英国和法国签了《北京条约》,赔偿纹银近两千万两,还允许在中国传洋教,就连京城的海上门户天津都成了通商口岸。
“这都是朝廷此前万万不能答应的条款,为什么一口气都签了下来?还不是因为英法军队占了北京城吗。所谓城下之盟,就是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如今就是这么个形势,陈玉成已经为自己争取到了向朝廷投诚的最佳时机,眼下他提任何条件,朝廷只能和他讨价还价,绝不至于一口回绝。”古平原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桌上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他还想接着往下分析利害,忽听白依梅幽幽地叹了口气:“别再说了。”
“什么?”古平原一呆。
“我明白你来这儿做什么了,你是想让我劝王爷投向清廷。”
“对。依着如今这形势,陈玉成投过来,一则保住合肥,二则去了洪秀全一条膀臂,朝廷真能赏他个爵位,你也就不是叛逆,反而成了一品诰命夫人。”
“这就是你为我想的路?”白依梅静静地看着古平原。
“对!我一直在考虑,怎么样能让你摆脱叛逆的身份。别看你今日是王妃,等到长毛垮了的那一天,天下虽大藏不住你,你非跟陈玉成一起上……”古平原猛然止住话。
白依梅冷笑道:“你不好说,让我替你说完。一起上法场,对吗?”
“现如今不必了……”
“确实不必了。”白依梅不等他说完便截住了话,“你走吧,我的事儿不劳你操心。既然你娶了妻子,她才是值得你关心的女人。”说罢站起身竟是要送客。
古平原被她那冷冰冰的语气堵得说不出话来,心中一阵气苦,忽然大吼道:“要不是为了你的安危,为了老师的遗愿,我会留着这条命跑回徽州来?你知道我答应了朝廷什么条件,你又知道我娘和弟弟妹妹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大发脾气,把白依梅也弄愣了,记忆中古平原还从没有对她这般疾言厉色过,她见一个小丫鬟闻声在窗外探了探头,疾声道:“都到正房去,没我的话不许进来。”
古平原依旧气呼呼地站在那里,白依梅放缓了语气问:“你说的都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点不明白。”
“那好,我就告诉你。”古平原本来没打算把这事儿说给白依梅听,只要能让陈玉成降了清廷,自己的目的就达到了,什么拿白依梅当诱饵、什么抓捕陈玉成,这些自己反正也不会去做,干脆就不提了。想不到三河镇这一见,才发现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白依梅和自己并非一条心,不愿意去劝降陈玉成,古平原这一急,索性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白依梅这才知道古平原又是在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回来,目光不由得柔和了下来,带着一丝爱怜,看了看这个自己当初青梅竹马的恋人。
“照你这么说,要是不按着朝廷的意思办,连伯母她们都难逃一劫?”
“这是株连,其实就是把我古家当长毛逆属来办。”古平原摇摇头,“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劝,为什么一定要跟着陈玉成当长毛呢,我给你指的这条路明明能走得通,为什么不去走?”说着说着,古平原又有些激动。
古平原不知不觉间语气重了些,白依梅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冷笑一声道:“给我的丈夫指一条出路?那可真谢谢你了,不过王爷可是个英雄,不必任何人给指路,他自己也能打一条路出来。”
古平原闻言愕然:“我不想和你赌气。别看陈玉成围了合肥,其实不过一隅之利。纵观天下,朝廷已然占了上风。长毛赢不了的,只怕这是陈玉成最后的机会了。”
白依梅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斩了这股情丝,对古平原不作他想,可是一听到他娶妻了,心里没来由一阵烦,古平原出的主意哪怕再好,她也不想听,但这个理由却也不能说:“王爷那个人我知道,天国的人哪怕都降了朝廷,他也不会降。要他投降,那除非……”
“除非怎样?”古平原暗想,只要你说得出,再难的事儿我也去办。
“除非天王下令要他降,他才会降!”
洪秀全!古平原气得重重一跺脚,这不是痴人说梦吗!不过凭借古平原当初与陈玉成一番交往,他也知道白依梅说得没错,让陈玉成投降真是难如登天。
上策不成,退而求其次,古平原把乔鹤年托他打听的那几件事问了出来,他话说得很是委婉,白依梅却再一次寒了脸。
“你打听这些事情做什么?别说我不知道,就算知道,我能告诉你吗。你问明白了,还不是要去告知官府,然后官军就会以此来对付王爷手下的军队。”
“为人忠逆之辨总要清楚……”古平原还想劝,又被白依梅一口打断。
“我看弄不清楚的人是你。什么是忠?我如今是英王妃,是太平天国的人,我当然要忠于天国,忠于王爷。难不成我还要忠于朝廷,然后帮着朝廷来杀我的丈夫?”
古平原自问口才也不差,却被这几句话说得当场哑口无言。
房间里一时又静了下来,古平原想到当初在赤松林,白依梅说“女子出嫁从夫,从今往后我是太平天国的人,你是大清的人,我们再不要见面了。”古平原直到今天才真的懂了,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已经在两人中间划出了一道巨大的鸿沟,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
原来还是她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反倒是自己一直不明白,再见面不过是徒增痛苦,于事无补。古平原心里苦笑一声。
屋里寂静无声,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打破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古平原刚要起身告辞,忽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吵闹声,声音由远及近,转眼到了门口,然后房门被撞开了。
白依梅明明吩咐下人不许进来,生气地一扬眉看向门口,脸上却立时现出笑容。
“姨姨……”门口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抱着自己用皮革缝的小球,原来就是这孩子一路追着球跑了过来。
“是小善啊,来,到姨姨这儿来。”白依梅笑着招手,把这长得白白胖胖的可爱孩子搂过来,用手巾给他擦了擦膝盖上的土,又问,“你娘呢?”
“娘。”男孩转过身向着门口叫。
古平原这才发现一个年轻女人显得很是尴尬,站在房门前不敢进来,看白依梅注目自己,忙双膝跪下,喊了一声:“见过王妃。”
白依梅赶紧站起来,走过去把那女人扶起来,“程大嫂,怎么和我闹这个礼数。王爷都说了,他和程大哥是生死与共的兄弟,那咱们的情分和妯娌也差不多,眼下他们两兄弟在并肩作战,你倒与我如此见外,等王爷回来我怎么向他交代。”
那被称作程大嫂的女人站起身又福了一福,神情很是拘谨:“我家外子也说了,以前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天国大军,今后一定尽心效命,不敢稍有迟怠。我和孩子更是蒙王妃抬爱,让我们住在王府里照应有加,哪敢再不分上下尊卑呢。”说着又责备那男孩子,“小善,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离开后院,王妃正在待客,岂不是被你打扰了,还不向王妃赔罪。”
“不必不必,程大嫂真是越说越见外了,王爷走时反复叮咛,让我照顾好你们,以便让程大哥安心在外打仗。这一仗打下来破了合肥城,王爷自当给程大哥请功,洪天王待人最厚,届时少不了王爵之封,到时候程大嫂也是王妃之位,咱俩是一样的,眼前何必客气呢。”
“敢问您可是程学启的夫人?”古平原一直在旁听着,冷不防插了一句。
程大嫂见是王妃的客人,当然不敢怠慢,忙点头称是:“拙夫正是程学启。”
“哦。”古平原仔细观察那妇人,眉眼驯顺中总是带着一丝苦意,仿佛满腹的心事。
“小善,快随我来,别打扰王妃见客。”说着程大嫂告了个罪,领着那小男孩快步离开,随手掩上了房门。
“你……真不愧是陈玉成的贤内助,他在前边打仗,你在王府帮着他笼络人心。”古平原忍不住刺了一句。
“这都是我该做的。”白依梅淡淡道。
“哈哈。”古平原也不知为何要笑,笑中带着七分愤懑、三分讥讽,“从前我一心一意想着等到长毛事败,哪怕抛却身家性命,无论如何要救你平安。现如今只怕是想错了,等到长毛功成,我还要求王妃你保全我一家老小的命呢。”
白依梅乍听此语,身子晃了一晃,这是古平原第一次对着她说出“王妃”二字,她本也以为自己并不在乎,真从古平原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却像射在心口的一支利箭般难以忍受。
两个人就这么你瞪着我,我瞧着你,过了半晌,白依梅疲倦地指了指桌上,古平原方才让人送进来的锦囊就放在桌上:“你走吧,这锦囊要么就拿走,或者就放在这里,无所谓了。”
“无所谓?”古平原心里猛一抽,想起自己在关外为守住锦囊里的东西所受的那些苦,真恨不得把它一把抓过来摔在地上,摔得粉碎才好。然而他把手按在那锦囊上,手背上青筋绽起,几次屈伸,终究还是慢慢地放开了手。
“你自己保重。”古平原轻轻留下一句话,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来到院中,院子里寂静无人,看来那些丫鬟仆妇不敢违令都聚在正房中,古平原正要迈步往前厅走,忽然听到从最后一重院落里传来孩子的笑声,正是方才那个叫“小善”的孩子。
“程学启的儿子……”古平原若有所思,忽然回转身向着身后的院子走去。
程大嫂正看着自己的孩子玩皮球,忽然发觉有个男子走近,细一看是方才王妃房中的那个年轻人,见他面容和善,脚步却急促,不知道为何竟是直奔自己而来。
古平原兜头一揖:“程大嫂,在下歙县古平原,初识无礼,还望莫怪。”
程大嫂慌得连忙侧身避过:“这位古大爷,你何必多礼,敢问有什么事情。”
古平原下了决心,单刀直入道:“程大嫂,事情紧急,这里又不是说长话的地方,我就直说了。程学启他真的想跟着长毛反朝廷吗?”
只一句话,程大嫂身子就是一颤,看着古平原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你、你问这做什么,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知道这些?”
古平原也是方才察言观色,看出程大嫂眉宇间隐有忧色,这才大胆一问,如今再看她的态度,更觉得自己所猜不错。
“大嫂放心,我不是长毛派来试探你的,只是想……”他的声音原本就够低了,这时又压下三分,“程大哥人才出众,我不忍让他一念之差沦为逆匪,打算劝他反正,不知程大嫂意下如何?”
口说无凭,古平原说自己不是长毛,程大嫂如何敢信,一句话说错了,就是生死之差。
见她满脸疑惧,古平原心里虽然急躁,不得不放缓了语气:“程大哥原本在宿州保境安民做得好好的,却为何投了长毛?”
“你不知道?”程大嫂愣了愣,脸色却是缓和了许多,“你真的不知道?”
“不瞒大嫂说。我这半年来一向都在京城,几天前刚刚回到安徽,消息实在隔膜。”
“看来你真不是长毛的人,不然不会问出这么一句来。”
“我是歙县县令乔鹤年的好朋友,官面上也算有熟人,程大嫂你尽可放心。”古平原语气诚挚,“年初有人从长毛手上救出了一批杭州难民,便是我帮着乔县令做的,大嫂想必也听说过。”
这事儿在安徽无人不知,程大嫂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功劳,又上下打量了他两眼,问了一句:“那你又怎么会来到英王府上?”
这真是六月天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古平原也无暇细说他与白依梅的过往,只简单说道:“我是代朝廷来劝降陈玉成。不瞒程大嫂,事情并不成功,其实这也在意料之中,他毕竟跟了洪秀全十几年。可是程大哥就不一样,没必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与长毛绑在一起,反叛一事岂是好做的,不止自己要杀头,还连累全家有罪,祸及满门。”说着看了一眼在旁玩球的小善。
这句话触了程大嫂的情肠,眼睛一红:“古少爷,你这话可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也是当初他被人逼得太狠,都快气疯了,我怎么劝他也不听,弄到这般田地真是骑虎难下。”
古平原听了“被人逼得太狠”,脑中立时记起乔鹤年仿佛也提过程学启是被人逼得造了反,都怪自己当初没有细问一问,不然眼下就有一篇好文章可以做。后悔也迟了,古平原索性不去想,急急道:“既然程大嫂深明大义,能不能给我一件信物,让我去劝劝程大哥,万一我能把程大哥劝得回心转意,朝廷不但不会怪罪,还能得个好出身,到时候封妻荫子,不比跟着长毛造反强上百倍?”
程大嫂看样子也是个果决的女人,只略一思索,便招手唤过自己的儿子,口中说:“我身上没什么东西,这孩子的长命锁你带走,外子一看便知。”说着从小善脖颈间解下一片玉锁,古平原伸手接过,程大嫂顺势便要跪,“古少爷,我全家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古平原连忙伸手扶住:“使不得,小心有人看见。程大嫂,我得走了。”
他说完把玉锁往怀中一揣,返身便走,临到院子的圆月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程大嫂搂着小善站在院中,母子俩眼巴巴望着古平原,看上去孤立无依。
古平原点了点头算是作别,他要往前面走,一定还要经过第二重院,当他走到院子里时,忽然听到自己方才所在的左侧厢房里有人在说话。
“宋嫂。”是白依梅的声音。
“王妃请吩咐。”答话的便是那个引自己进门的仆妇。
白依梅叫了一声,却又不言语了,古平原忍不住停下脚步想听听她说什么,过了半晌,白依梅才声音低低地道:“明儿到镇上找个金匠,用金子把这锦囊里断成两截的玉簪镶好。”
古平原脑子里“轰”的一响,宋嫂答应的什么他再也没听见,他几步走到房门口,伸手去推门,但手放在门上,却像被什么拽住了似的迟迟难动,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他的这声叹息,白依梅在屋中也听见了,她怔怔地坐着,眼光放到那锦囊上,就那么久久地看着,仿佛身边再没有一件值得在意的事情。
劝降陈玉成,古平原可以不必和任何人商量,反正到时候陈玉成自己与朝廷去谈条件。可是对程学启就不同了,此事须做得周密,而且必然要有所封赏许诺,不然不足以打动人心,乔鹤年别看只是歙县县令,从六品的官衔,眼下却主持一省军政,这事儿必须先和他商量。
“我听程学启的妻子说,他是被逼无奈当了长毛,这话可是真的。”
“不假。”乔鹤年听完古平原一番诉说,沉思着道,“这是愚人做的蠢事,事已至此,本来也没必要多说,你既然问了,我就告诉你好了。”
乔鹤年口中的愚人不是别人,正是巡抚袁甲三。本来安徽三股势力:袁甲三统领的大清官军,陈玉成所率太平军,还有就是匪王苗沛霖的部队,清军与长毛势均力敌,苗沛霖则稍逊一筹。按照这个形势,无论谁能争取到程学启的势力,都能立时压过敌方,所以程学启那边三天两头都有人上门做说客,怎奈程学启奉母命,口风特紧,坚持两不相帮,只在宿州守卫乡土。时间长了,官军和长毛也就冷了心,不再动收编程学启的心思了。
原本可以这样相安无事,以袁甲三的才干也没想过要彻底打垮陈玉成,只盼能与之隔岸对垒,互不相扰。没料到军机处接连接到江南大营曾国荃的急报,说是洪秀全的天京被围,命令在外作战的忠王李秀成率军回援。李秀成确实是智勇兼备,硬是打出一个缺口领兵进了天京。曾国荃担心同样的命令必定也给到了陈玉成那儿,万一陈玉成也回援天京,与李秀成里应外合,曾国荃还真没把握对付这两员勇将,所以急忙通知军机处,要袁甲三一定不能轻易放走陈玉成,就算拦不住,也要打掉他一半人马,给江南大营减轻压力。
袁甲三接到军机处发来的上谕,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不是他不想打陈玉成,人家的厉害明摆着的,自己手下的官军就没人敢和他对阵。旗营也好,绿营也罢,一见“四眼狗”陈玉成的旗帜是望风而逃,靠这些人守城还可以,打仗?真要是开了城门冲出去,这城门能不能关上还真不好说。可是军机处一日三催,非让他发兵,袁甲三为此发愁不已。
袁甲三这个巡抚在外人看来才力不足,资望不够,比起曾国藩、左宗棠等人差了一大截,但他毕竟掌一省人事升迁,在安徽一省说一不二,他犯愁,自然有那意图讨好的人来献计。
按说出的这个主意并不坏,便是招安宿州的程学启,将他手下一万多人马收编为官军,这一万人战斗力极强,兼之熟悉山川地形,用得好了可以以一当十。袁甲三同意了这一计,问题是他想到以往程学启的态度,认为这一次要是派人去好言相商,必定还是被一口回绝,他听说程学启事母甚孝,于是打算用曹操对付徐庶的方法,派一队官军去“请”程老太太,也就是程学启的老母亲来省城,说是请,其实就是绑票。只要把这老太太握在手里,不愁程学启不俯首听命。
这是枭雄御下之道,非常人所能驾驭,结果果然出事了。派到宿州的一队兵夜袭程学启的老宅,把程老太太绑了,却不肯放过程家的财物,搜掠一番之后这才返回省城。就这么一耽搁,在外练兵的程学启得报,真好似劈山救母的刘沉香一般不顾一切,立时率人轻骑追赶,就在离省城不到四十里的地方追上了这伙绿营兵,一番火拼杀得片甲不留,把自己的母亲抢了回去,程老太太受了点伤,所幸不重。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了,程学启气得暴跳如雷,指着合肥城破口大骂一番,谁拦着也不行,到底领着手下全部人马投了长毛。
这在陈玉成真是天助我也。他原本就有心打下合肥,切断直隶山东来援的清军之路,没了后顾之忧就能放心大胆地回兵去救天王。只不过自己手下只有黄文金能独当一面,所以迟迟不能发兵攻城,如今来了个程学启,陈玉成真是喜出望外,立时召开阵前会议,定下了打合肥的方略。
“你们说说看,这不是倒持太阿,授人其柄吗,好端端地把程学启这么个勇将推到了长毛那边。”乔鹤年说完了,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道。
“依我看,程家人并不愿落水当长毛,他家世代乡绅,怎么会心甘情愿反叛朝廷呢?此事不过是程学启一时冲动,未必不能挽回。”古平原说着拿出那片长命锁,放在案头。
“你说的虽有道理,可是程学启不好惹,谁要是这时候代表官军去劝降,岂不是送上门的出气筒,万一他把眼一瞪,命可就交代了。”郝师爷沉吟道。
“我去吧。”乔鹤年忽道。
语出惊人,郝师爷先就反对:“那可不成,眼下全靠乔大人坐镇大营,这安徽一省才算是有个官儿来主持大局,你怎么能轻蹈险地呢?”
“郝大哥说得对,乔大人不能去。”
“可总要有个官面上的人去,不然难以取信。”乔鹤年看了一眼大帐之外,苦笑道,“外面这群官,要不是无处可去,也不会聚在帐下,我要是派个征办粮草这样的肥差,他们个个都抢着去,说到这种搞不好掉脑袋的差使,真是无人可派。”
“要是大人信得过我,那就让我去。”郝师爷下了决心。
“你?”
“我好歹也有九品官衔在身,既受乔大人知遇之恩,眼下就是报答之时。”郝师爷脸上不见了往日诙谐,庄容而言。
“郝夫子……”乔鹤年下座,握住郝师爷的胳膊,一时感慨难言。
“不成。”古平原忽然说话了。
“你说郝夫子的这个主意不行?”
“不,我是说他就这么双手空空地跑到程学启的营里去劝降,那可不成。”古平原显见得是深思熟虑了一番,“程学启是因为官府辣手,这才赌气投了长毛,我们想把他劝回来,就要拿出赔罪的诚意,不然不能取信于人。”
“依你说来,这诚意该如何做法?”
“三条。一是不管他此前帮着长毛杀了多少官军,从受朝廷招安起,程学启和跟着他的这帮人的一切罪名全都赦免。”
“这没问题,既是招安,当然既往不咎,各地都是这般做。”乔鹤年点点头。
“二是要封官。郝大哥,带一万人投过来,该给个什么官?”
“哦。”郝师爷想了想,“就拿僧格林沁王爷手下大将陈国瑞来说吧,他也是带兵反正,手下大概五六千人马,先授四品游击,打了几仗之后,就被保为三品参将,如今也是将军了。”
“没有香饵钓不上大鱼,要招安程学启,至少也要给他个参将当当。”古平原笃定地说。
“这……”乔鹤年可为难了,自己才是一个六品官,却要给人家许三品的愿,这可难办了。
“大人,此时须有担当才行,不然不能成事。”郝师爷在旁劝道。
“好吧,我就代袁巡抚答应下来,合肥危在旦夕,城内城外音书不闻,想来巡抚也不会怪我越俎代庖。”
“既然如此,还有第三样。”古平原伸出三根手指,“所谓升官发财,要程学启带他手下的人再‘反’一次,那下面这些人好处也要顾到,至少要关三个月的恩饷。按一个月五两银子算,那就要十五万两银子才够。”
“十五万两,这么多!”乔鹤年吃了一惊。
古平原还没说完:“而且既然招安,就不能再穿长毛的服色,一定要发下营兵的号坎军服。再有粮草呢,人嚼马喂,顿顿都要吃的,不准备好能行吗?一万人的吃穿用,这笔银子往少了说也要十万两,再加上给程学启那帮大小头目的馈赠,连饷银在内,合一合没有三十万两这件事办不下来。”
乔鹤年与郝师爷面面相觑,半晌才开口道:“平原兄,你去三河镇这段时间,我托郝夫子帮我拢了拢账,如今账面上余银不足五万两,就像你说的,我手下这帮官兵也是要吃要喝要拿饷银,别说手头上的钱不够三十万,就算正好有这笔银子,也不能都拿去给程学启呀,让旗营和绿营的这帮丘八爷知道了,非哗变了不成。”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是三十万两白银,三个人不免犯了难,从日近中午想到太阳落山,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
乔鹤年摇了摇头:“想凑三十万两银子谈何容易,这又不是变戏法,得了,还是先吃饭吧。平原兄、郝夫子,你们大老远回来我还没给你们接风洗尘,今夜我吩咐军中厨子做了几道好菜,咱们好好聊一聊。”
等饭菜上桌,古平原发现做这桌菜确实不易,特别是在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处境中,虽然没有宋徽宗称道不已的“沙地马蹄鳖,雪天牛尾狸”,可是清蒸石鸡、问政山笋、臭鳜鱼、青螺炖鸭、虎皮豆腐这些徽州名菜一样不少,足见乔鹤年是动了一番心思。
“东翁,这可真是生受了。”郝师爷是个老饕,一闻香气便眉开眼笑,连连举杯向乔鹤年称谢。
“哪里,郝夫子一路奔波,平原兄更是死里逃生,我这一席菜既是洗尘也是压惊。只不过军中不许饮酒,咱们就以茶代酒吧。”乔鹤年矜持地笑了笑。
酒过三巡,乔鹤年又命人端上来个“一品锅”,笑着道:“真算是郝夫子有口福,如今看我暂管了一省的军政,这起子候补官又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了,拼命巴结想谋个好差事。嘿,今天日头刚起,就有人巴巴送了个‘一品锅’来。这料材都是上好的山珍海味,平素也难得一见,想不到却在大营里能吃到。”
“确实,确实。”郝师爷是识货的,见那海参鼓胀如拳,鱼翅发得晶莹如玉,垂涎欲滴连连点头。
他刚想去捞一筷子,大帐忽被掀开,一阵冷风吹进,几人都吃了一惊。
“哼,老子和弟兄们在外面啃硬牛肉喝凉水,你们这群王八蛋,居然躲在这里大吃大喝,还不快分老子些!”闯进来的是个旗营的伍长,一看那歪眼斜眉的样子就是个老兵油子。
乔鹤年听他口中不停骂骂咧咧,勃然大怒,站起身喝道,“你一身酒气还敢说自己喝的是凉水,犯了军规居然还如此嚣张,跑到大帐来搅闹。来人,把他捆了,送到马圈里去醒醒酒。”
这么一闹,几个人顿时都失了兴致,古平原其实一点都吃不下,他心里想着自己在这儿吃香喝辣,城中却要断粮了,老母和弟妹还不知吃的是什么呢。只不过碍着乔鹤年和郝师爷的面子,他不得不陪席,正好来人一搅,他趁机放下杯:“乔大人,我又想到,眼下城中的粮食只怕只够支撑十几天,这要是解了围,立时便要大批的粮食供应上来,这又该如何是好?”
“平原兄,你不要再说了,我连招安程学启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你却要我走一看三。这酒虽然没喝,我已头疼死了。”乔鹤年紧皱着眉,连连摇头。
“我有个主意,大人看行不行?”
“管它行不行,古老弟你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嘛。”郝师爷催促道。
“官府出个告示,先从老百姓手中赊粮。徽州多大户,家里有几年存粮也不稀罕,只要价格比市面上的粮价有更多赚头,他们也许会把粮食拿出来。”
乔鹤年边思索边问:“那军饷呢?”
“我来拿。”
“你?”
古平原一语既出,引来的是二人惊奇的目光。
“古老弟啊,你别开玩笑了,你的银子如今花得是河干水涸,别说三十万两,就是三千两也没有啊。”郝师爷摇头不信。
“有,只不过这钱不在我手里。”古平原以兰雪茶入股泰来茶庄,双方合作分红,“如今茶叶被胡老太爷拉回了徽州,不管卖没卖出去,我都可以请老爷子先折价给我,不足之数留到下个茶期再结算不迟。”
“平原兄,你这是拿自家的银子给官军发饷。”乔鹤年大为感动,“既如此,官府也不能让你吃亏,就按市面上钱庄间的拆借利息,将来本利一并还清。”
“那样利息足足多出一成半,必定有人说乔大人拿了回扣,于您官声不利,依我看,还是就按商民放贷的利息来算。将来将此事禀告袁巡抚,不拘哪一笔生意,给古老弟让让利,这好处也就出来了。”郝师爷说道。
这是老谋深算的想法,乔、古二人频频点头。
“我立刻下札,委陈永清为大营采办,专门去办这件事。”乔鹤年吩咐康七磨墨。
“陈永清?”古平原没听过这名字,郝师爷也不知道这个人。
“是个候补的州县,那‘一品锅’就是他送来的。”乔鹤年笑道,“这人是个捐官底子,没什么才学,只是一味中庸罢了。我派这差事也算是调补他一下。陈永清这人老实无用,不过是个摆设,差事虽然派给了他,但是事情还要请平原兄来做。把他应得的那份给他,他绝不会来掣肘你。”乔鹤年把话说得清楚。
“听见没有。”辞出了大帐,郝师爷冲古平原挤挤眼,“我这位东翁,如今为官的本事可是大有长进哪。”
“怎么说?”
“这差事他派给我也行,或者派歙县的户部书吏,却指了一个不相干的陈永清,为什么?还不是怕人说他任用私人,从中渔利。乔大人的眼睛可没盯在几笔银子上,其志非小。”
等见了陈永清,别说郝师爷,就是古平原也差点乐出声来。
这人实在太邋遢了,黑缎面的官靴上破了个洞,里面偏还穿了一双白袜子,补服上还缺了两个盘扣,就这么半敞着。他已经提前接到了消息,一见郝师爷连忙打了马蹄袖要行大礼。
“这可使不得。”郝师爷伸手一拦,“我与大人品衔差着两级呢,怎么大人反倒向我请安。”
“嗐,这不是、这不是……”陈永清结结巴巴地憋了半天,才来这么一句,“您是乔大人器重的师爷,我哪里敢在您面前托大,今后还要托您多照应。”话说到这儿都没错,往下一句可乐了大发了。“我琢磨着打狗也要看主人,给您请个安,也算是给乔大人道谢了。”
没等这话说完,一排护卫笑得东倒西歪,古平原也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郝师爷这才知道此人不通之极,也不与他一般见识,反倒呵呵一笑,打趣道:“陈大人话说得好,这牙生得也不错,只可惜不是象牙。”
“要是象牙我可发了。”陈永清半点没听出郝师爷的讥讽之意,一脸赔笑。
古平原把郝师爷拽到一旁去商量。看样子这陈永清确实是老实无用,而且样子太差了,没有官威,如何取信于人。差事已经奉委,换人是不行了,只好换衣服,郝师爷张罗着给他借了一身崭新的官服官靴,又着人把他那条起了毛的辫子重新编了编,打上桂花油,最出奇的是弄来一副墨晶眼镜,这可是新鲜的洋货,在上海也算时髦,徽州更没几个人见过,是一个派到上海采买的书办买回来夸耀于人的,也被郝师爷借来了。等到打扮一新,陈永清站在营门口,郝师爷得意地看看古平原,意思是怎么样,如今谁还能看出他是个土佬。
古平原也满意地点点头,这眼镜可真是好,把陈永清那闪闪烁烁的眼睛挡得不见分毫,他个子又大,看上去竟十足威风。
“行了,这台上傀儡备好了,台下的线可操在老弟你手里,能不能顺顺当当演下来,我和乔大人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古平原点了点头,与陈永清上马而去。每省都有几个大粮市,安徽的粮市分布在亳州、芜湖和池州等地,古平原算了算路程远近,决定去池州府青阳县粮市。
陈永清知道古平原是乔鹤年的知交,一路上不断恭维他,几句讨好的话翻来覆去地说,把古平原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他心想这也是个官儿,真比寻常大车队的伙计都不如,心里十分看不起陈永清。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好不容易到了青阳地界,陈永清说:“古老弟,不是我恭维你,你年纪轻轻就被乔大人如此赏识,今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古平原心想,把我流犯的身份说给你听,只怕你要吓得从马上栽下去。他不想沿着这个题目往下说,向前一指:“前面那城郭,只怕就是青阳县城了。”
“不错,我前年在邻县监修学堂,也到青阳县城里逛过。那个大粮市确实省内第一,老弟你真有眼光,到这里来办粮。想必该找哪几家大铺子、大粮商来借粮,也已经心里有谱了。放心,这一趟我全听你老弟的,别看我戴的是七品顶戴,可只要能把差事办下来,你要我跟谁去协商,我绝没二话,就算是要我磕头作揖也成。”
“陈大人,有您这句话就好办了。不过正好相反,你要是磕头作揖,只怕这一趟咱们连一石粮食都借不到。”
“这是为何?”
古平原笑了笑,并没有解释。
“请大人谨记,这一趟办粮,不能去求人,只能让这些粮商来求咱们。”
“我们向人家借粮,还要人家来求咱们?”陈永清像听天书一样。
“非此不可!咱们要借的可不是几十、几百石,那是上万石粮食,不用点手段,难以如愿。”
陈永清本无主意,古平原怎么说就怎么办。这老实人也有一桩好处,就是听话。当下按着古平原的安排,一进青阳县城,就易马为轿,从轿房雇了一顶大轿,前去拜会青阳县令。县令也被困在合肥城,护印的是县丞,原本就比陈永清低了一级,见他穿着七品官服,大摇大摆进了县衙,连忙上来迎接。
陈永清也不说话,古平原此时充作他的师爷,脸色也是紧绷的,一见面就甩过去一封公文。县丞接过来仔细一看就吓了一跳。
“大人明鉴。青阳县库里如今扫干库底也不过五百石粮食,这一万石粮食可上哪儿弄去?”县丞苦着脸道。
“哼,你这一问倒像是事不关己,这青阳县的印把子在我家大人手里还是在贵县丞手里?大营有令,命青阳县筹粮,我家大人不过是来监视搬运罢了,至于这粮怎么筹法,你自去想办法,要是五日之内筹不到粮……”古平原故意阴阴一笑,“县丞大人,你可看好了,这上面是大营的军印,你若违令,可不只是剥官服摘顶子,你这颗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啊!”县丞听了立马就跪下了,口中叫苦连天,指天画地道着难处。
“慢来,还不止这些呢,一事不烦二主,连大营的军服采办也一并在你青阳县办了。我可告诉你,眼下省城被围,万一城破,迟早朝廷要追责下来,你一个八品县丞,能当得起贻误军机的罪名?”
“当不起,当不起。可是库里实在没有粮食,不是我青阳县不遵令,还望大人体恤下情,将实情禀报上宪。”这位县丞胆子也实在小了点,吓得体如筛糠,不住向上叩头。
古平原见把他吓得够了,这才改容相对,将县丞搀起来,小声说道:“贵县何必如此,万事有商量嘛。我家大人最好说话,只要差事上能过得去,让他能向上面交差,他又何必难为贵县呢。”
“是、是。”别看县丞平素在老百姓面前也是作威作福,一县之内除了县令就是他,如今见了奉差而来的陈永清,被他那副装出来的派头先就唬住了,然后又被古平原三言两语吓破了胆。
古平原也真有本事,先把事情说到十二分无望,然后又轻轻拉回一两分,重一把轻一把,把个县丞揉搓得俯首听命。
“敢问师爷,这差要怎么当才能让大人满意,这数目实在差得太多了。”县丞为难地望了望一旁戴着大墨镜,从头至尾不言语,只安坐品茗的陈永清。
“说到数目,确实相差悬殊。若按这个数目来办,我家大人交不了差,贵县丞也难保顶子啊。”
“是啊,难就难在这儿嘛。”县丞一急,额头又见了汗。
“别慌,别慌。库里虽然没有粮,可青阳本来就是大粮市,找几个大粮商彼此串一串货,一万石不在话下。你听我的,包你能把这个差办下来。”古平原笃定地说。
“哎哟,那我真谢谢师爷了。”县丞感激得五体投地。
“可是贵县少不得帮些忙。”
“这没说的,出人出力,都在卑职一句话。”县丞也不管古平原是不是个官儿,言语谦卑得很。
“最要紧还要出些银子。”古平原跟了一句。
转过天来,青阳县出了大新闻了。
县内最大的一家客栈“云升”客栈整个被人包了下来,云升栈前后左右七个院子,中间一座二层楼,前面院子是个大饭庄,其余都是客栈房间。要说住人,足能住下一两百人,赶上入秋粮市,云升栈经常是客满为患。可如今倒好,原本住店那些人,都被“请”了出去,让可不白让,没结的店钱有人给开销,另找地方还送三天店钱。
等人都腾光了,青阳县丞亲自陪着一顶大轿,送到云升栈的上房,又安排了三班的衙役日夜轮班在云升栈前护卫,这还不算,就连县衙门里的户房书办都带着算盘在客栈楼下等着伺候差事。
这样的手笔,这样的谱儿,难不成来的是钦差大臣?老百姓当然好奇,彼此打听却是一无所获,直到一天之后,才有人从换班的衙役口中打听出来,敢情是安徽军营的军需官来此采办军粮军衣,买卖小了人家根本就看不上眼,张口就是一万石,制衣也是一千匹开算。
到了下午终于贴出了官府告示。出乎众人意料,不是请粮商布商去询价看样,而是严词警告,不是品色俱佳的米面、布匹,没有大宗的现货,不许擅自求见军需官,否则立逐不贷。
这下子茶馆酒铺里可就议论开了,都说这次的买卖一定有大赚头,不然这军需官不会如此摆谱,看样子要的回扣也不在少数。
做买卖的不在乎给回扣,反正悖入悖出,把价码提高,自然有朝廷的银子结账,“生意上官船,不愁肚儿圆。”只要做官府生意,最后绝不吃亏就是了。
就在一干粮商、布商还在观望之时,从客栈门口不断有人被撵出来,粮袋子丢在地上,上好的白米散了一地,还有把整匹布往外丢的,差役呵斥起人来如同凶神恶煞,根本就不让人往客栈里面走。
眼看有人要捷足先登,几个大粮商终于沉不住气了,带人拿着粮样,到客栈门口递了名刺,求见军需官。
名刺递上去,也没人出来说个话,只好在门廊里干等着。这一等可不是一时半刻,足足等了三个时辰,日头转了小半圈,还不见有人出来。几个粮商也不敢走,怕一走这笔买卖就吹了。肚子实在饿得慌,打算让手下人出去买点吃的,差役却拦住了,说是军需官有令,出去了再不许进来。
得,那就继续等吧。一直等到了日头偏西,从云升栈前面的院子里传来一阵飘香,敢情是饭庄开火。这几个大粮商自打呱呱坠地,还没觉得这么馋过,猛吸着鼻子闻那饭菜的香气。
就在这时候,有人来唤,命粮商们带着粮样进去。这下子如蒙大赦,几个人饿得腿都迈不动步了,随着差人走进内堂。
“我是陈大人的钱谷师爷,大人公务繁忙,慢待几位老板了,还望不要见怪。”说话的自然是古平原,他语气虽然谦和,脸上却带着傲气,像是根本没把这几个大粮商看在眼里。
无端被晾了半天,又饿得头晕眼花,这些人心里都有气,可是“进庙不敢怨弥勒”,说来说去为了这笔大买卖,就有天大的怨气也都咽了。
“好吧,你们求见本官,所为何事?”这句话是古平原教的,事先说好了的,从头到尾,陈永清只说这一句话就行了,其余的事儿都交给古平原去办。
所为何事?几个粮商鼻子都气歪了,官儿他们也见了不少,知县知府也不是没见过,常来常往都是座上客,面前这官儿七品服色,派头竟比巡抚还大。
说也奇怪,陈永清和古平原越是这样装腔作势拿腔拿调,这一干粮商越是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了。
他们是这么想的,这官儿摆这么大谱儿,一脸的万事不求人,那一定是手里大把大把的银票等着挑人去赚才会这样,不然哪来这么大派头。
如此先入为主,谈起生意来个个战战兢兢,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周惹恼了这位钱谷师爷,这哪是师爷,分明是财神爷。
古平原故意挑挑拣拣,不是说米色不纯就是说米香不够,等到这一干粮商又饿又急,他又换了口吻,表示大营体恤众粮商买卖不易,可以降低要求,这些米全都可以入大营的米库。
几家粮商无不喜出望外,没想到方才的冷面金刚一转眼变了慈眉菩萨。不过他们也料到古平原冬雨化春风必有所图,接下来定是要谈一大笔的回扣。
果然古平原咳嗽一声开了口:“众位老板、掌柜,你们的粮样我家大人已经看过了,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也可勉强收下。生意之道无非是生出个主意来发财,花花轿子人抬人,大人不为难各位,各位想必也不会让大人为难。”
“师爷,您这话学问可大了,我们区区几个买卖人,肚里墨水本就不多,还望您老明示。”打头的大粮商姓蔡,听了古平原的话心里冷笑一声。军粮采买一向是有定规,二八回扣是公价,如今你们做这么多戏出来,了不起多让一成,若再多了那是万万不成,我们也是有家有室有伙计,一大帮子人跟在后面等饭吃,当官的心若是太黑,买卖只好不谈了。
“好,那我就把话明说了,这次的买卖没有现银,要赊账。”
这话一出口,粮商们吃惊非小。赊账的事儿不是没有过,但今天这笔生意大得出奇,方才问过了,不管糙米细面,竟是有多少要多少。几家粮商凑了凑,五万石上下的米粮总是有的,这师爷也一口答应全数买下,当时还奇怪他为何如此大方,想不到弄到最后是要赊账。
“这怎么行,把米粮全数赊出,又收不回现银,咱们的买卖还做不做了?”
“对啊,谁知道官府什么时候给兑账,万一拖下去,咱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立时就有两个粮商反对,其余的几个犹豫不决,又觉得反对的人说得有道理,又舍不得这笔大买卖。
也有人看好这笔买卖:“这可是扫仓底儿的买卖,咱们说句私话,要不是官府大举采买,有些陈年积粮还真是不好卖。”
双方各执一词,不能决断,最后决定听蔡姓大粮商一言而决。
蔡粮商现在早就把肚饿忘到天边去了,一门心思都在这笔生意上。他考虑了半天,也是左右为难,这笔生意一出一入实在太大。
“师爷,既然是这样,您就明说吧,要多少贴水?”贴水就是回扣,只不过用了钱庄汇兑的术语,听起来不那么刺耳罢了。
“这么大的生意,你觉得呢?”古平原不答反问。
“两成半?三成?”蔡粮商接连猜了两次,脸色越来越阴沉,“师爷,我们也是将本求利,要是再……”
“一成。”古平原打断他的话。
“您说多少?”蔡粮商瞪大了眼睛,“这可是正经买卖,不能开玩笑。”
“没开玩笑,我说一成就一成。”古平原说得斩钉截铁。
蔡粮商仔细看了看古平原的面色,不言声返身去找另几家粮商,众人一听这话都大觉兴奋,原本做好了三七开的准备,如今只要一成回扣,那也就是白赚了两成的利润,这笔买卖如此之大,两成就是上万两银子!
“各位,这笔买卖做还是不做?”蔡粮商也拿不定主意了,居然只要一成回扣,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当然要做,总不成多赚钱的买卖反倒不做吧,没这个道理啊。”
确是如此,蔡粮商反复思量,最后一拍手,几步走回来,不看古平原,倒是对着坐在中堂太师椅上,始终沉默不语的陈永清开了口。
“大人,我们是做粮食生意的守法商人,能跟官府做生意是我们巴不得的事儿。如今这屋里也没外人,我就把话说开了,您的这位师爷说只要一成的贴水,往常都是二八回扣,买卖大了,回扣却少了,还请大人示下,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好安下心来实心为朝廷办差。”
古平原心里道一声糟。这蔡粮商明明是怕自己居中捣鬼,这才不管做生意的规矩,非要强从陈永清口中套一句实话。要就换成别人也就罢了,这个陈永清是个“五百减半”,戴着墨镜四平八稳地一坐,看上去像是那么回事,他这个官儿倒是真的,可是开口就透着假,这帮粮商甚是精明,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哄来,只怕陈永清没几句话就能把这帮人吓跑。
可是蔡粮商已经不管不顾上了前,再要阻止,粮商们肯定也会起疑心,到时候这笔赊账买卖就不好做了。
古平原伪君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