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在杜家寨住下时候,李自成尽管在别人面前不曾流露出颓丧情绪,但暗中不免常常在心中自问:“难道就这样完了么?”他去山洞中探望彩号的时候,那些人们知道了全军覆没的消息,有少数人仍然对前途怀着信心;多数人信心动摇,但程度不同;还有少数人情绪低沉,认为以后要重振旗鼓,恢复两年以前的声势不可能了。这些人们的动摇和沮丧情绪更增加他的难过和沉重心情。他常常离开众人,只带着双喜、张鼐和亲兵李强,借休息为名,在树林中盘桓,愁思,消磨时光。有时他叫两个小将和李强站在远处,好让他独个儿愁坐林中,寻思办法。
从他到杜家寨以后,每天都有零星的溃散人员来到这里,多数都带着轻重不同的伤。有的骑着牲口,有的步行。李自成因为此地粮草困难,距离潼关又近,只把重伤的人员暂时留下来,叫其余的全都继续往西南走,指定在商州以西的一个地方集合,并且派一名将领先率领一批人去那里扎好老营。这些路过杜家寨的人员听说闯王没有死,住在这里,一个个喜出望外,好像眼前的世界又突然阳光灿烂。可是,高夫人和刘芳亮音无消息,郝摇旗也没音信。人们都担心高夫人同老营一起完了。
高一功到杜家寨以后就发高烧,到第二天仍然烧得昏迷不醒,李自成十分发愁,很久很久地低着头坐在他的床边。想到几天前如果采纳一功的意见回头往汉中去,不同孙传庭在潼关附近硬碰,大概也不会全军覆没;又想着起义十年弄到这个下场,禁不住暗暗地长叹一声。
闷腾腾地从高一功的床边离开,李自成又一次走到山半坡上,在松林中盘桓很久。他一会儿想着那些没有下落的亲人和将士,一会儿想着今后应该怎么办,千头万绪,心乱如麻。在极度无聊中,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天启钱,在石头上掷着卜卦,结果是两吉一凶,他的心中感到欣慰,但又奇怪:“既然是吉兆,为什么还有一个凶卦?”跟着他又卜桂英母女的生死下落,却得了三个凶卦。他的心头猛一沉重,抓起铜钱用力一扔,扔进山谷。他心绪烦乱地在树林中信步走着。看见一棵倾斜的小树挡着羊肠小路,他拔出花马剑,一扬手削断小树。一个石块挡在路上,他把它踢出几丈远。过了一顿饭工夫,他才在一个磐石上坐下,一边想着高迎祥,许许多多死去的亲戚、族人、朋友和亲兵爱将,一边重新思索着今后怎么办,忽然叹口气,自言自语说:
“胜败兵家常事,跌倒了爬起来,重新好生干吧。自古打天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从窑洞附近的草棚中传过来一阵马嘶,又雄壮又精力饱满。李自成听出来是他的乌龙驹在叫唤。平时,纵然有千百匹战马在早晨纷纷嘶鸣,他也能辨别出它的声音。现在他听出来它已经吃得很饱,多天的疲劳都休息好了。听见他的战马迎风长嘶,他不由得抽出来花马剑看了又看。当他看着心爱的花马剑时,想起来那一柄折断的赛龙泉,心上起一股惋惜之情。花马剑已经多天没有工夫磨了,经过潼关南原的恶战,有些地方的锋刃看来略微显得钝了,有些地方带着干的血迹,他把剑放在靴底上来回擦了几下,但是不能把乌紫的血迹擦净,于是他把剑插迸鞘中,连着鞘交给亲兵头目李强,说:
“快拿去把剑磨利。还有,叫人把乌龙驹牵出棚子溜一溜。你听听它的叫声,几天不上阵,它又急啦。”
“是的,乌龙驹连三天也不肯闲着。”李强看见闯王的嘴角开始有了笑意,心中说不出的欣慰,接着说:“这花马剑跟乌龙驹可真是出了力啦!”
李强带着花马剑走后,闯王继续停留在山坡上差不多有半个时辰。这一阵,他的心情空前地平静,一边在小路上散步,一边盘算着今后应该如何招集散亡,如何练兵,如何认真整顿军纪,如何搜集粮草,在商洛山中渡过这一段困难日子。一个念头突然跳到了他的心上,他想了想,在心中说:
“对,对,趁如今朝廷在中原兵力空虚,一定得想办法使敬轩重新起义。倘若他起义,全盘死棋都活了。”
虽然他知道两三年来他同张献忠之间的关系很不好,而献忠的为人又有些诡诈,想劝说他不是容易的,但是他决计不管如何也要走活这步棋。他继续想了一阵,决定暂且不把这意见告诉几位亲信的大将知道,等在商洛山中扎定以后,赶快派人到谷城一带把献忠方面的情况打探明白,再作道理。
他正要离开松林回去,忽然听见从寨里传过来一个女人的哭声,紧跟着又一个女人也哭了起来,两天来他已经听熟了这两个女人的嘶哑的哭声。一个女人是因为惟一的儿子在去年被官军杀良冒功,这几天恰是周年;另一个女人是因为仅有的两间草房在前几天被过路的官军放火烧掉,如今没有住处。不一定在白天或在夜间,只要有一个女人一哭,立刻就引动第二个女人也哭了起来。现在闯王的心情刚刚开朗一些,听见她们的哀哭声又紧缩起来。他知道,寨中比她们遭遇更惨的还有许多家,只是有的人已经被接连的不幸遭遇弄得麻木了,有的人把眼泪哭干了,所以他只听见这两个女人的哭声。他的浓眉毛皱成了疙瘩,咬一咬牙,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双喜说:
“快拿几两银子去周济她们。另外有几家房子给官军烧了的,每家也周济二两银子。你不小啦。像这样的事,我一时想不到,你自己也该留心!”
闯王走回到窑洞外边,恰好乌龙驹已经蹈毕,被牵了回来,而李强也把花马剑磨好了。他接过来花马剑,看见一道青光照见他自己的面影,锋刃又显得无比犀利。在起义后不久得到这柄花马剑时,他曾经按照古人对一些名剑的传说,用马鬃试过它有多么快。现在他一时高兴,又随手从马尾上割下来十来根长毛,放在离剑锋两寸远的地方,用力猛一吹,那些长毛碰在剑锋上纷纷断落。左右的人们齐声叫好;有的人从没有见过这样快的剑,大为惊奇。闯王望着大家笑一笑,插剑入鞘,挂在腰间。乌龙驹好像看见主人高兴,顽皮地低头在闯王的肩上舔了一下,踏着蹄子,挥动着尾巴,昂起头萧萧地叫了一声。闯王在乌龙驹的肩上拍了一下,使它离开一点,他正要叫亲兵取马鞍子,打算骑着乌龙驹跑几趟,忽然张鼐跑到跟前,向他禀报说郝摇旗回来了。
“他回来了?在哪里?在哪里?”闯王连声问。
“他带回来的人马多,山下边的那座破庙没人住,他就驻扎在庙里啦。”
闯王听说郝摇旗带回来的人马多,不禁心中一喜,忙又问:“他带回的人马多么?有多少?”
“可不少,一百多人。马也有几十匹,还有几匹骡子。”
“啊,他还带回来一百多人!”
倘若在往日,就是一位将领带回来一千多人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今天郝摇旗带回来一百多人,不但在张鼐看来是个意外,在闯王也看作一个意外。他满心地兴奋和高兴,说了声:“走,看他们去!”匆匆地下山了。
那天夜间,同大队失散之后,郝摇旗走错了路,向南冲去。等接近曹变蚊营盘时,他才忽然明白,但背后追兵很多,想回头重寻道路已不可能。正在忙中无计,忽见曹变蛟的营盘与马科的营盘中间守兵正在调动,他率领百余人呐喊一声,杀了进去。曹变蛟的麾下将士虽然比较精锐,但是他们正在调动人马驰援左右战场,没有想到会有敌人向他们自己的阵营冲来,而郝摇旗的一百多名将士又都是抱着必死决心,勇猛异常,所以竟然被郝摇旗冲乱了阵。等敌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想把郝摇旗包围起来,这一群不速之客已经猛冲猛打地穿营而过。官军追杀一阵,因为地形复杂,终给郝摇旗逃脱了。
郝摇旗逃出以后,还有四五十人。路上遇到乡兵混杀一场,只剩下十几个人。他本来想从龙驹寨奔往河南内乡境内,但因乡勇和官兵把守甚严,无机可乘,只好折转向西,按照闯王在突围前的指示去商洛丛山中寻找闯王,不料在杜家寨碰在一起。沿路他陆续收容了别的队里溃散出来的弟兄,所以来到杜家寨时已经有一百多人,步骑都有,武器不全。郝摇旗一向跟李自成的作风不同,在平时就不喜欢严格纪律,何况是打了大败仗。他在从龙驹寨向这边来的路上,只要有机会抢到粮食他就抢,所以不但带来了一百多人,还带来了不少粮食。
李自成还没有走下山脚,就遇见郝摇旗上山来见他。一碰面,自成抓紧他的双手连连摇着,大声说:
“哎呀!摇旗!我日夜都在挂心着你的下落!”
“怎么样,李哥?我不但自家回来,还替你收容了百多口子人哩。”
“好,好。你一回来,大将中就只剩下刘明远一个人还没下落。”
“老营跟嫂子呢?”
“也还不得音信。”
“别担心。休息一天,俺替你往两省交界地方找去。”
“潼关一带官军还没有走,你同我先到商州以西站住脚跟,另外派人去探听老营下落。”
“官军能挡住咱寻找老营?哼,连曹变蛟的营盘咱还冲迸冲出,别人还能挡住咱?我去找,李哥放心。洪承畴、孙传庭咬不了我郝摇旗的屌!”
自成笑着说:“莫性急。等咱们到了商州西乡再商议吧。”
谈话之间,刘宗敏、李过、袁宗第和田见秀都来了。大家一起到破庙中,看了看回来的将士。自成叫亲兵取来了金创药,又把尚神仙留在山洞中的那位徒弟叫来。他带着田见秀、李过和几个亲兵动手帮医生洗伤,上药,包扎,忙了一阵。郝摇旗没有动手,站在一旁只是笑,有时向左右的将士们挤挤眼睛。等自成忙过一阵,郝摇旗拉着闯王的手,笑着说:
“李哥,怪道老八队的弟兄们愿意替你卖命,打散了都愿回来,原来你待他们比亲手足还亲哩!”
这天黄昏,郝摇旗把李自成、李过和田见秀留下吃饭。袁宗第和刘宗敏因身上的金创未愈,早已走了。郝摇旗从路上带来些牛肉、豆腐。他吩咐亲兵炒了一小瓦盆子端上来,放在桌上,雾腾腾地冒着热气。牛肉和豆腐都切成像小孩儿巴掌那么大的方块子,放了些大葱大蒜做佐料,少油无盐。亲兵在每人面前放了一个粗瓦碗,随即又拿来一个装酒的葫芦。郝摇旗右手夺过酒葫芦,左手端起闯王面前的粗瓦碗,大声说:
“李哥,咱弟兄们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又团聚一起啦。孙传庭和洪承畴悬重赏要捉拿你送往北京,别说他们没有捉到你,连咱们一个重要掌盘子的也没捉到。在战场上他杀了咱几千人,咱也杀了他几千人。谁打败了?谁也没打败。要说咱们打了败仗,我郝摇旗的心中可不服!来,今天你开开戒,让小弟敬你一碗酒!”
郝摇旗的几句话说得闯王和众将都大笑起来。李过笑着说:
“可是高闯王死后咱们各股头合起来,连眷属有十几万人,如今陆续回来的只剩下三四百人,没有回来的想着也不过千把人。虽然咱们不泄气,到底是倒了霉。”
“几百人还算少么?你叔侄俩起义的时候不是只有两三百人么?俗话说,树起招兵旗,不怕没有吃粮人。等咱们把闯王的大旗一树,人马会像赶会一样地四处奔来!”郝摇旗转向自成,又说:“李哥,你说是么?来,快喝酒!”
李自成在二十六七岁以前本来是喜欢吃酒的,也有纵情豪饮、使酒任性的时候。近几年来,他在各方面日渐成熟,觉得身上的责任重大,处处收敛,性情上有了很大改变。酒是轻易不饮了,要饮时也只饮一杯半盏,连青年时期的酒量也大减了。今天一则因郝摇旗平安回来,还沿途收集了一批人马,他心中十分高兴,二则大败以来将士死伤散亡殆尽,妻女均无下落,他的心中又异常烦恼,两种心情交织一起,所以也愿意陪摇旗吃酒。但是他夺着葫芦,只让倒给他三五口酒。摇旗也不勉强,笑着说:
“李哥,你这个人,名气一天比一天大,酒量一天比一大小,真是!瞧人家曹操,一般是义军首领,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平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帐中姬妾成群,吃饭时还奏着鼓乐。你跟他比起来,你简直成了吃苦修行的和尚啦。”
李自成在这些行事上是一向瞧不起罗汝才的,认为他不过是一个酒色之徒,缺乏宏图壮志,但是他听了摇旗的话以后却不说话,只是哈哈地大笑起来。倒是李过心直口快,冷笑一声说:
“曹操虽然手下人马很多,可是到底没有多大出息,成不了大的气候!”
自成赶快说:“也不能这么说。曹操能够笼络住很多人,这就是他的长处,是他比一般人强的地方。”
郝摇旗已经替李过斟满一碗酒,替田见秀斟了半碗,自己先端起酒碗,让着大家说:
“咱们不谈他曹操、刘备,喝酒是正经。来,来,咱们来一个开怀痛饮!”说毕,他先大大地喝一口。
虽然郝摇旗也挂心自己的老婆孩子,但是他在自成的面前一字不提。他知道李过的酒量好,也善于猜拳,便伸出右手说:
“补之。咱俩划几拳,三拳两胜!”
李过刚伸出一识手来,却见他的叔父把头一摇,就把拳缩回去了。自成对摇旗和李过小声说:
“弟兄们都没有酒喝,有时连肚子也吃不饱,你们别大声吆喝,悄悄儿吃几口拉倒吧。”
郝摇旗吐一下舌头,缩回拳头,嘻嘻地笑着点点头,望着李过说:
“闯王说的是。咱们喝哑巴酒吧。”
就在这刹那间,李自成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问题,摇旗处处都好,就怕将来认真整顿起军纪来他有意见。他正在考虑着是否这时同摇旗谈一谈今后的一些问题,刘宗敏派一个弟兄来请他回后山去,他赶快起身走了。
李自成见了宗敏以后,才知道昨天杜宗文派出去的一个本村人探听消息已经回来了。这个人向北去走出几十里,因潼关县境内的乡勇还在到处搜山,盘查行人,不敢再往前走,他回来说,撞关附近的老百姓谣传闯王和高夫人都已经阵亡,如今官军正在各处的死尸中请查他们的尸首,片且说在靠近河南边境的一个什么峪中找到了一个女尸,官军认为就是高桂英,首级已经割下来送往潼关,但老百姓义说不可信。这个探事人还听说,如今各路官军云集演关城外,总数不下五万,日内就要北上勤王,洪承畴已经先动身过河了。
听了这些消息,李自成的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几年来在陕西各地同他们作战的比较精锐的官军差不多全要调往北京勤王,今后活动起来就不再那么困难了。忧的是,谣传桂英已经死了,真的?假的?说是死在靠近河南边界,按方向不是很对头么?
他把探事的农民叫到面前,亲自问了一遍,没有问出来更多的消息。叫李强拿钱赏了探事人,他同刘宗敏商议如何继续派人去河南交界处探听老营的下落。正在商议,忽报又有一起人回来了。
在新回来的一起人中有李过的妻子黄氏和养子来亨,有刘宗敏的两个妻子,还有孩儿兵头目罗虎和王四,他们都是由医生尚炯带回来的。在老营被打散以后,黄氏和来亨在亲兵们的保护下突围出来,路上遇见了罗虎率领的几个孩儿兵合在一起,继续南逃。中途遇着刘宗敏的眷属和尚炯。后来遇到乡兵截杀一阵,死了几个亲兵,孩儿兵也只剩下罗虎和王四两个,而罗虎的大腿上也带了重伤。
他们的脱险归来使人对高夫人的生死更加忧虑。他们都是随着高夫人一起的,他们回来了,高夫人呢?同高夫人最后失散的是黄氏和来亨。据黄氏说,当她同高夫人离开的时候,高夫人的身边已经只剩下两百多人,指挥各家亲兵作战的小将贺金龙已经受伤,高一功和袁宗第都已失散,刘芳亮被官兵隔断在另一个地方。高夫人看见情势万分危急,叫黄氏带着来亨向东南突围,而她自己指挥着身边的人马堵挡敌人。当时黄氏不愿意离开她,要同她死在一起,但被高夫人严厉斥责,并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吩咐十来个亲兵拥着她和来亨的马冲了出来。黄氏同高夫人年纪相当,多年来生死不离,虽然名分上是嫡亲的婶母和侄媳,但感情上却像是姊妹一样。加上高夫人英明干练,黄氏在许多事情上都对她依赖惯了,一旦失去这位婶母,就像半拉天塌了下来。在回来之前,她还存在着一些幻想;等到见了闯王和李过,幻想突然破灭,当着闯王的面就痛哭起来。别的女人们有的回来了见到亲人,有的没有见到亲人,本来就忍着满眶眼泪不敢哭,如今一听说高夫人凶多吉少,又见黄氏一哭,也都哭出声来。罗虎、王四和来亨,他们平日深受高夫人的恩爱,加上他们都是孩子,也禁不住抽咽起未。双喜比他们大一些,起初还竭力忍耐,不敢在闯王的面前哭泣,后来再也忍不住,头一低走出去,蹲在门外抽咽。张鼐跟在他背后出来,蹲在他的身边偷偷抹泪。那些跟着闯王和李过多年的亲兵们,也都很难过,噙着热泪,不敢抬头。
自从李自成起义以来,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出现这样的场面。他心中很难过,但不知说什么好。刘宗敏平日最讨厌女人哭,但他现在却不发脾气,同李过一样低着头不做一声。自成望望大家,站起来轻轻地跺一下脚,说道:
“新吃了败仗,士气本来就不好,你们偏偏沉不住气!”
他走出门外,听见刘宗敏大声地骂他的两个女人,而李过也责备黄氏说:
“都怨你忍不往先哭!婶子只是下落不明,哪能就死了?真是!”
李自成一直往山坡上走去,连一个亲兵也不让跟随在身边。下弦月尚未出来,星光下隐约地现出来羊肠小路。这是他两日来走熟的路。他走到那个常坐的磐石边,不管石上多凉,颓然坐下。有很长一阵,他的心中像乱麻一样,忽而想到他的妻子、女儿和许多没有下落的将士身上,忽而想到摆在面前的许多困难,忽而想到潼关官军会不会留下一部分追来商洛山中,忽而又想到用什么办法使张献忠和罗汝才重新起义。虽然他不愿多想高桂英和兰芝的生死吉凶,但高桂英毕竟是他的患难与共的结发妻子和好帮手,兰芝是他的独生女儿,她们的影子总是不断地扰乱他的心,使他不能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地考虑一个问题。在心情极度烦恼中,他对自己问:
“为什么我败到这步田地?为什么?……倘若张敬轩同曹操都不肯重新起义,难道明朝的江山就推不倒么?”
他一时不能够清楚地回答自己,感慨地叹息一声,抬起头来,望着星空。
看了一阵天象,他想起来高一功的情况不妙,尚炯回来了也许会妙手回春,便从石头上起来,往住的地方走去。走了不到一箭之地,他才看见双喜和李强站在一棵树下保护着他,他对双喜说:
“你舅舅在发高烧,快请尚神仙去瞧瞧,耽搁不得。”
“我舅舅在黄昏前已经退烧了,还喝了一碗稀饭。刚才尚神仙去瞧了瞧,给他吃了一包药。我听尚神仙说,俺舅吃了这付药就不碍事了。”
自成突然放了心,没说别的话,径直向高一功住的窑洞走去,他站在一功的床边,看见他果然神志清爽了。可是高一功因见尚炯等都已回来,而姐姐、甥女、自己的妻子儿女都没下落,加上创伤较重,心情比较晦暗,甚至担心今后不容易重振旗鼓。趁着屋里没有别人,他悄悄地对姐夫说出来他的灰心。闯王在他的床边坐下去,安慰说:
“一功,你不要为咱们打了个大败仗灰心。刘邦同楚霸王打仗总是打败仗,连自己的父亲和女儿都给霸王俘去,可是后来终于得了天下。眼睛要往远处看,别看目前一时。”
高一功叹口气说:“虽说胜败是兵家常事,但不知天意如何。”
自成说:“天意就是民心。只要看看民心背叛情形,就知道朱家的江山坐不长了。近几年各地的天灾,有时大旱数月,有时飞蝗蔽天,弄得赤地千里,断绝人烟,就知道明朝的气数已经尽了。自古成大事立大业都不是容易的,哪能像赵匡胤那样容易就黄袍加身?只要咱弟兄们百折不回,吃尽艰难,终会打出一个名堂来。”
一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说:“你说得很是。只有咱们能打出一个名堂,才能对得住那么多死去的人。”
自成看见一功说了这句话眼圈儿忽然一红,明白他所说的那些死亡的人是指的叔父高迎祥和许多十分亲近的亲戚、本族、邻人和朋友,也许还包括他的姐姐桂英。自成的心中也感到隐隐刺疼,避开了一功的眼睛,站起来说:
“你安心养伤吧。我想明天再停留一天,看是不是还有人马回来。明天晚上起身往商州西乡去。到那里驻定以后,咱们加紧恢复元气,重新大干。”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明天晚上起身拉到商州地带好。不过那个地方很穷,粮草缺少,困难很多。”
“许多困难我都想到了。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山,也没有走不通的路。”
这天夜里,李自成在床上翻来覆去,老是不能人睡;有一次刚刚朦胧入睡,又忽然从极不愉快的梦中惊醒。他索性悄悄地穿衣下床,提着花马剑走出去,在凄清寒冷的月光下舞起剑来。他舞到浑身冒汗便停下来,在山坡上徘徊一阵。尽管尖风刺面,胡须上结着严霜,他仍然不愿意进去睡觉。为着抵御寒气,也为着消磨长夜,他重新舞剑。舞着舞着,从寨中传过来断续的鸡叫,而他的乌龙驹也在草棚中发出了一阵长嘶。
由于杜家寨不宜久住,李自成决定今天黄昏后离开这里。午饭后他召集大小将领们开了个会,要大家赶快准备。他命令全部马匹都叫彩号骑,大小将领只要能够步行的一律不许骑马,轻彩号能够步行的,两个人轮换骑一匹。从前留在山洞中的重彩号经过这几大的休息和治疗,有一半都可以勉强骑马。自成决心把他们带走,余下的一半人也要在几天内派人运走。原来准备把重彩号转移到蓝田山中,如今都用不着了。
杜家寨的几个青年农民一听说闯王要走,都跑来要求人伙。闯王因为一则马匹缺乏,二则粮食困难,不让他们入伙。但是三天来他们不但跟闯王部下的弟兄们混得熟了,同李过和田见秀等也熟了。经他们死缠活缠,见秀才答应把他们收下。一个牧羊青年的母亲是个寡妇,又无兄无弟。母亲不让他去,他一定要去。母亲拉着他的衣襟哭着不放手。他挣脱母亲,噙着两眶热泪边跑边嘟哝说:
“这种年头,你让我去入伙吧,混好了我会捎钱养活你。你不放我去,眼看着娘儿俩活活饿死!”
恰巧这时候田见秀同郝摇旗从这里走过。见秀把牧羊青年叫到面前,责备他几句,说明坚决不收他入伙,要他在家孝顺母亲,又掏出几钱散碎银子交给寡妇。寡妇感恩不尽,趴地下连磕响头。离开这个寡妇以后,摇旗在见秀的肩上拍了一下,抱怨说:
“玉峰,人们都说你是活菩萨,我看你越来越变得婆婆妈妈啦,都像你这样,咱们一百年也不容易弄到十万八万人,从前,别说是自愿找上来人伙的,多少不愿人伙的,只要年轻力壮,咱们还不是裹①了进来?一裹了进来,他们不情愿也没办法。陕西驴子不拽车,由不了它的意儿。只有那样,咱们的人马才能像海潮一样。”
①裹——掳人强迫人伙,或用别的办法胁迫人伙,从前的口语中叫做“裹”或“裹人”,而在书面语或知识分子语汇中叫”“裹胁”。
见秀笑着说:“海潮涨的猛,退的也快。自成同我谈过,眼前粮草困难,不宜多添人。”
摇旗说:“哼,打江山全靠人手多。人多啦就有办法!”
李自成正打附近经过,听见田见秀和郝摇旗的谈话,在心中笑着说:“要是将领们都能像玉峰这样,就不愁不能把队伍变成仁义之师了。”他走到一间破茅屋的门口,一个约摸四十岁出头年纪的黑大汉笑嘻嘻地迎了出来,说:
“闯王爷,我的东西已经拾掇齐楚啦。”
这人名叫包仁,是个铁匠,久闻蓝田刘铁匠造反的故事,心中十分仰慕。当三天前刘宗敏同闯王回到杜家寨时,包仁夹在人堆中迎接,但不敢上前说话。后来经邻居们怂恿,由杜宗文带着他去看过宗敏一次。宗敏一听说他也是铁匠,正所谓“和尚不亲帽儿亲”,心中很热乎,就问道:
“穷日子还能对对付付混下去么?”
包仁叹口气说:“不瞒你说,不行啊。有几亩地的人还活不下去,何况咱们家连打老鸽的坷位也没有。从前靠手艺吃饭,现在喝西北风。”
杜宗文老头插言说:“真是喝西北风呢!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他铁匠老包?可是这年头,到处田地荒芜,不成世界,有好手艺也不顶饥寒。”
包仁用鼻孔哼了一声,接着说:“如今倒清闲,抄着手过日子,等着饿死。”
宗敏的心中一动,眼光在包仁的脸孔上转了一下。军中很需要铁匠和各种手艺人,可是在目前情况下,他肯不肯人伙呢?于是他笑着问:
“老包,既然在家里活不下去,随俺们造反好不好?”
包仁回答说:“说良心话,我要不是上了年纪,一定要跟随你们造反去。我不会耍刀弄剑,抡大锤也管打仗。一锤打下去,连头盔也会打碎,不能只叫他头皮上起个青疙瘩。”
刘宗敏和周围的人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年纪大一点几倒没有什么,”宗敏说,“咱们队伍里用不着你打仗,修理兵器跟打造兵器可是要紧。”
“行,行。只要你刘爷不嫌我年纪大,我就入伙!”
后来刘宗敏把包铁匠愿意人伙的事情对自成谈了,自成也很高兴。今天上午自成同包仁见了面,知道他还没有同老婆说明,嘱咐他务必跟老婆商量商量。现在闯王顺便来看他,第一句话就问:
“老包,你的老伴儿可放你去么?”
“她喜不肯!①我在家里没活干,老两口眼看就要成饿死鬼,她巴不得我跟着你闯王爷找条活路。”包仁用脚踢一踢用麻布包着放在地上的锤子和钳子等工具,又说:“你瞧,我要带的东西,她老早就替俺拾掇好啦。”
①喜不肯一一即满心情愿。在我国语法中,往往加一个“不”字以加强语气,如“不忿”就是忿,“不宁”就是宁,等等。
包仁的老婆不知在屋里摸索什么,在黄昏的黑影中向外搭腔说:“闯王爷,你老进来坐吧,我给你老烧茶!”
“不坐啦,我还有事哩。”
包仁的老婆又说:“闯王,砧子和风箱也带么?他要挑着走,可是人饿得黄皮刮瘦,又是走长路,我就是担心他掉队!”她觉得心里有许多话要对闯王说,可是说不出,拉起衣襟揩眼泪,随即撬了把酸鼻涕。
闯王说:“包大嫂,砧子和风箱都要带,用时方便。你放心,这些东西用不着包大哥自己挑,咱们有骡子驮。”
包仁连忙说:“我挑,我挑。我的腿脚还硬。”
闯王转回头说:“小鼐子,你帮包师傅把东西送去交给管事务的,动身时驮在骡子上。”
包仁的老婆正鼓起勇气要对闯王说一句什么话,但闯王已经走了。她倚着门框,望着闯王的高大的背影转过墙角,又用衣襟擦眼泪,对男人哽咽说:
“只要你跟着闯王多做点仁义事,不无故杀人放火,菩萨会保佑你。这年头,什么兵,什么贼,官兵行事比贼还差得远哩。”
一更时候,农民军整队出发。闯上叫郝摇旗率领一小股将士作为前队,所有骑马的彩号和十几匹骡驮子走在中间,后边是步行的轻彩号,他自己同李过率领一批人作为后卫,李双喜看见郝摇旗已经骑着马走了,就同张鼐一商议,悄悄地把乌龙驹留了下来。但他们又害怕闯王责备,走去对李过说知,要李过劝闯王骑马上路。李过虽然知道闯王决不会同意,但又分明看见叔父的身体近几天大不如前,辛苦和忧愁折磨得眼窝深陷,两颊消瘦了许多,所以他也很想让叔父骑马出发。考虑片刻,李过望着两员小将说:
“按道理他是闯王,他骑马天公地道,谁也不会说二话。可是我不好劝他。你们不妨试试看,顶多他说你们是小孩子不懂事,责备一两句算了。”
双喜眼圈儿发红,说:“只要爸爸肯骑马,我就是挨骂也心甘情愿。”
张鼐接着说:“双喜哥,别怕,挨打挨骂我替你!”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等闯王动身时,李双喜提心吊胆地把乌龙驹从隐蔽的悬崖下牵了出来,拉到闯王面前,叫了声:
“爸爸!”
自成听见马蹄声就觉着奇怪,这时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双目圆睁,怒不可遏,大步上前,也不说话,用力给双喜一个耳光,打得双喜趔趄两步,随即扑通跪在地上,不敢做声。他从双喜的手里夺过来马鞭子,扬起来正要往下打,张鼐也扑通跪下去,以自己的身子遮住双喜,并且说道:
“是我替双喜哥出的主意。我错了,你狠狠地抽我吧!”
闯王气得手颤,但鞭子打不下去。这两个小将在前几天的大战中舍死拼命,异常勇敢,如今双喜左臂上的箭伤还没痊愈,而两个小将又都因作战疲劳和吃不饱肚皮,瘦得眼眶变大,面有菜色。他自来没有亲手打过他们,如今实在不忍心用鞭子抽。可是,不责罚,如何能教训他们?他在张鼐的屁股上狠踢一脚。当他又扬起鞭子准备往下抽时,李过赶快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说道:
“二爹,你不用打他们,是我叫他们把乌龙驹留下的。”随即他转向两个小将,把脚一跺,厉声喝道:“还不起来把牲口送给彩号!”
两个小将立刻跳起来:双喜牵着马追赶彩号,张鼐转到闯王背后,以便在出发后寸步不离地保护闯王。过了一阵,自成转向侄儿责备说:
“补之,他们小孩子懂得什么,你不该怂恿他们胡来!我自己下令全军马匹都给彩号骑,就应该以身作则。你们却暗暗把乌龙驹替我留下来,什么话!”
李过虽然论年纪只比叔父小几个月,但是他自幼对叔父非常尊敬,在自成的面前不敢随便。现在受了叔父责备,不敢抬头,也不敢做声。自成气呼呼地挥一下手,说:
“咱们走吧。”
走到后半夜,下弦月姗姗出来了。人马在一个背风的山湾子里停下休息。郝摇旗看见李自成同后边的将士们步行而来,并且听说了双喜和张鼐受责,连李过也遭了没趣,感到很不好意思,悄声对一个亲兵说:
“快把我的马牵到彩号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