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站在后面不远的地方督战,一看自己的骑兵退了下来,勃然大怒,立刻挥剑把第一个逃到他面前的千总斩首,大喝道:
“不准退!再退全部斩首!”
他马上命令身边一个平时作战勇猛的副将亲自领兵向前,人马又增加了一批,合起来有两千五百骑兵。那个副将一马当先,向着张鼎那边猛冲过去。左军将士看到千总被斩,又见副将如此英勇,也都振作起来,冲了上去。张鼐虽然勇猛,毕竟人马太少,左冲右冲,逐渐陷人包围。但他知道,万不能后退一步;后退一步,不但炮台会被夺去,营寨也会丢失。
红娘子在后面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场厮杀。这当儿她已把健妇们组织起来。人人上马,准备冲杀。眼看张鼐被围,正在竭力苦战,她马上吩咐慧琼说:
“慧琼,你带姐妹们去救援一下小张爷,从左边冲过去。我在这里守炮台、营寨。去吧!”
慧琼正在为张鼐担心,早就想杀出,一听到红娘子的命令,马上把宝剑一挥,对女兵们喊了一声:“姐妹们,随我杀出2”女兵们虽然没穿绵甲,而且为修炮台累了整夜,现在却一个个像猛虎一样,越过炮台外很浅的壕沟,冲向敌人。她们在慧琼的带领下,并没有直接去救被围在右边的张鼐,而是在敌人的左边突然冲杀起来。官军不得不分散兵力来应付这一批健妇。张鼐乘此机会,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
于是这两支人马,左右呼应,互相支援,来回杀敌。由于他们的人数比敌人少得多,想把敌人杀败,根本不可能;但是他们的战马吃得饱,饮得好,十分矫捷,人也十分勇猛,所以官军想把他们再包围起来,也不容易。
正在这时,又一支官军的骑兵冲杀出来,显然,左良玉是决心要把张鼐和慧琼这两队人马包围消灭,夺占炮台。红娘子见状,十分焦急,如果不是因为怀孕,她早就冲出去了。忽然,一个声音向她说道:
“邢大姐,让我们去吧!”
红娘子一看,原来是罗虎在请战。她马上果断地下令:“好吧,罗虎,带着你的孩儿兵,从右边猛冲过去。先用箭猛射一阵,再冲进核心,免得自己的小兄弟多有死伤。”
罗虎刚走,又有一支左营的骑兵绕过交战双方,直向义军的营寨扑来。左良玉认为,只要冲进义军寨中,义军就会整个崩溃,炮台也可唾手而得。而这座营寨不过是个小土寨,寨墙不高,守寨的人又不多,看来要冲进去并不很难。带领这支骑兵的是一个有经验的参将,他发现寨西边的地势较高,便率领骑兵先绕到西边,然后来一个猛冲。可是没有想到离寨西门约摸一箭之地,是通向开封的大道,而中原地带的大道由于年年月月,大车通行,被轧得很低,往往比普通的地面低几尺,最低处甚至有一人多深,这在河南被称为大路沟。眼前的这条大路沟经义军稍加改造,两岸格外陡峭。左营的骑兵冲到这里,不能前进,正在徘徊,突然寨上火器、弓弩齐发,顿时死伤了不少官军。那个参将并不惊慌,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地形,立刻发现右面不远处有一段大路沟很浅,他便将人马往右面带去,打算从那里攻进营寨。
这时奉命在寨中睡觉休息的义军早已被杀声惊醒起来。为首的两个义军将领都姓白,一个是白旺,一个是白鸥鹤。他们早已注视着这支企图劫寨的官军,刚刚看见官军冲到大路沟边,便发射了一阵火器、弓弩。现在看见官军又从右边绕过来,白旺和白鸣鹤商量了一下,便各率五百骑兵分两路出寨迎敌。
由于义军来势很猛,官军禁不住纷纷后退。大约退了一里多路,那个参将发现义军人马并不多,而且没有后续人马,立即拨转马头,挥军再战,挡住了两支义军的攻势。
正当双方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在岳王庙开会的义军大将们也都听到了杀声。袁宗第听出杀声来自他的营寨,情知是左良玉派人劫营,立刻一跃而起,率着自己的亲兵飞驰而去。
李自成担心袁宗第吃亏,便忽地站起来,要自率标营亲军前去救援。刘宗敏也马上站起来,劝阻道:
“今日与往日不同。往日我们兵将很少,每遇打仗,你不顾危险,身先士卒。今日我们兵多将广,何用你大元帅亲自出战?我去!”说罢,迈开大步就要出去。
宋献策起来拦住,说:“大元帅不能去,刘爷也不必去,这事用不着你们亲自出马。我看左良玉决不是倾巢而出,仅仅是想夺取炮台,占点便宜罢了。派任何一位将军去都可以。”
闯王觉得有道理,便对刘芳亮说:“明远,你替我走一趟吧,率领一千骑兵前去驰援,要是有困难,这里再派人马支援。”
等到刘芳亮赶到炮台附近,左良玉已经收兵了。左良玉本来是想乘营寨空虚,奇袭得手,并不想大打,后来看见袁宗第率人马赶来,他知道时机已经过去,不愿继续座战,便赶紧鸣锣收兵。
袁宗第和张鼐赶快督率生力军,将大炮运上炮台,将炮台加固,又将没有挖完的壕沟全部挖好,防守的事情也布置得十分周密。
从下午开始,这尊大炮便不断地朝着左营打炮,有的炮弹刚好落在中军营,也有的炮弹穿过中军营落到更南边的营寨中,炸伤了不少人马,这给左营造成很大的威胁,人人惊慌不安,许多人躲到壕沟里面。炮火最猛烈时,连左良玉也不敢留在大帐。他故作沉着,缓步躲到壕沟。直到天黑时,炮声才渐渐稀疏。
由于左良玉的营盘成为义军的炮火的主要目标,左良玉又亲自督战去抢夺炮台,左营三天来所受的猜疑登时减少,对左良玉的谣言也平息了。然而这种变化已经挽救不了官军的败局。从崇祯十三年冬天开始,李自成的部队开始注意火器的重要。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张鼐的火器营成了一支进攻官军的可怕力量。目前,炮台准备就绪,很快就要对官军猛烈进攻。
二十二日晚上丁启睿又召集紧急会议,研究作战方略。大家都没有主意。杨文岳仍然主张进攻。他心里想:进攻纵然失败,也不过是溃乱,比不进攻而自溃总要好得多,至少朝廷不会治罪。但别的人都不同意,所以会议还是毫无结果。最后,丁启睿苦笑了一下,说:
“明天再议吧。”
到了半夜,左良玉通知他麾下所有参将以上的将领到他的大帐中听令,并命令他们严守机密,对于来大帐听令的事,不许使别人知道。
将领们陆续到来,他们看见大帐外戒备森严,左良玉的标营亲军已经站好队伍,牵着马等待出发。大家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将下什么军令。有一个将领轻轻地问他的同事:
“是不是我军要独自杀开一条血路直趋开封城下?”
对方轻轻答道:“也许是,马上就会知道了。”
所有来到的人都匆匆地走进大帐去了。外面一片寂静,人马无声,只有繁星和下弦月缀在天上,照得地下人影幢幢。在对面义军营中还闪着火光。所有站在大帐外面的骑兵和步兵都把心提得很高,不知道马上如何出战。
趁着众将来到之前,左良玉从后边走出大帐,独自来到一个小土堆上,向对面敌营瞭望。一群亲随兵将都站在土堆附近,大约在两丈以外,不奉呼唤不敢走到他的身边。大家肃静无声,连轻微的咳嗽声也不敢发出。每遇左良玉心情不佳或将要做出重大决策时,他最讨厌左右人打乱他的安静,日久成了习惯。
今夜,他要决定的事情实在关系重大,也许算得是他一生中最大胆的一次决定。像今夜这样的决定,在贺人龙、李国奇、郑嘉栋等大将都较容易,然而他和贺人龙等大将不同。他在全国将领中声望较高,兵力较强,目前人马在十万以上,他自己受封为平贼将军,麾下有总兵和副将职衔的将领成群,荣誉和权势远超出一般镇帅之上。十几年来,他很少打败仗。尤其自从崇祯十二年在罗猴山受过一次挫折之后,他每遇战事总是小心筹划,大胆进攻,独当一面,不愿受担任督师或总督的文臣节制,朝廷上都骂他骄横跋扈,然而他总是处在胜利之中,不断地建立功勋。特别是对张献忠作战,他几乎是每战必胜。所以荣誉和权势都使他对今夜要做的决定大为苦恼。前天他就在思虑着这一挽救全军的办法,临到行动关头,他却不能不踌躇了。
他继续站在土堆上,在星光月色下默默思忖,下不了最后决心。突然,他看见就在昨天他想夺占的那座炮台左右,又出现了两座黑影,使他顿吃一惊。他推测:这必是对方在天黑以后赶筑起来的两座炮台,大约不到天明,三座炮台上的大炮就会一齐向他营中打炮。他愤愤地骂了一句:“李瞎子要专打我了!”顿时下了决心,不再犹豫。
当他回到帐中时,将领们已经来齐。大家见他进帐时神色严峻,嘴唇紧闭,知道战事临到了决定关头。但是都猜不透他如何决定,有人猜想他可能按照几天前的主意,下令向敌人全力进攻,夺取正北的炮台和营寨,直趋开封近郊,背城扎营,以求立于不败之地。有人知道向闯营进攻不易,胡乱作些别的猜测。等他坐下以后,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整个大帐中静悄悄的,气氛紧张。倘若此时有一枚绣花针落在地上,大概也会被人听见了铿然声音。左良玉先向按官职高卑分两行肃立的众将官扫了一眼,轻声问道:
“如今这局势,你们都清楚。你们看,这个仗,应该如何打才能够使我们全军不至于溃败?”
众将领相顾无言。从正东方传过来三次隆隆炮声。左良玉心中明白,这是敌人故意向了启睿营中打炮,使他不提防正在赶筑的专门对付他的另外两座较大的炮台。他因为自己看透了敌人的诡计,不自觉地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随即,他又用威严的目光追视众将,等待他们说话。一个职位最高的将领见别人都在望他,他习惯地轻轻清一下喉咙,回答说:
“请大帅下令!职将等追随大帅多年,大帅要我们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抛头颅,洒热血,全凭大帅一句话。”他看大帅并未点头,又接着说了一句:“或夺取上游水源,或直趋开封城下,请大帅斟酌,但不可迟疑不决,误了大事。”
左良玉听了这些话,全无特别表情,于是转向一位素有智囊之称的幕僚,轻轻问道:
“局势如此不利,你是智多星,有何善策?”
这个幕僚本来想劝他退兵,但是不敢说出,怕的是一旦退兵会引起全军崩溃,日后追究责任,他就吃不消了。略一思忖,故意说道:
“依卑职看,拼力北进,打到开封城下,也是一个办法,大帅以为如何?”
左良玉冷冷一笑,摇头说:“已经晚了。”
于是帐中又一阵沉默。左良玉知道大家拿不出好主意;目前时间紧迫,也不允许在这里商量太久。他严肃地望望大家,说:
“目前想去开封,为时已晚;要进攻李自成大营,夺取上游水源,断难成功。惟一上策是离开这里,立刻离开,不能等到天明。”
全体都吃了一惊,所有的目光又一次都集中注视在左良玉的脸上。他带着焦急和愤怒的眼神,继续说道:
“刚才我看见贼营又在修筑两座炮台,连白天修筑的一共有三座大炮台。等黎明修成后,必然会向我营一齐开炮,敌人的三十万人马看来也会同时向我们进攻。到那时,丁营、杨营会先我们而逃。他们一逃,我们三面作战,也许是四面被围,再想退走就来不及了。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离开这里,先走为上。”
有人问道:“我们现在一走,丁营、杨营还有虎营,这三营怎么办?”
左良玉冷冷地说:“那就得听天由命了。如今保我们左营十二万将士的性命要紧,顾不了那么多了。”
又一幕僚问道:“倘若丁督师、杨总督、虎镇的人马一旦覆没,朝廷岂能不问?”
左良玉向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说:“朝廷事我早看穿了。今日只说今日,保我们将士要紧。日后事何用今日担忧!”
那个幕僚吓得不敢再说话。左良玉又说道:“我们先往许昌撤退,到许昌立定了脚跟,再作计较。”
有些人明晓得许昌不是立足之地,但也不敢多问。其实左良玉话虽然这么说,他的目的也不是驻军许昌,而是要从许昌直奔襄阳。他认为河南已经完了,在中原决无他左良玉立足之地,只是他不愿马上把奔往襄阳的话说出来。
大家正等待他说出如何能够全师而退,左良玉忽然提高声音说:
“诸将听令!”
所有的人都一下紧张起来,恭敬地站直身子,注目望他。只听左良玉非常清楚地把退兵的部署一条一条说了出来。哪一个将领在前开路,哪一个将领在后护卫,哪一个将领居中策应,他都考虑得十分仔细,说得十分明白。最后,他命令诸将出去后马上整队,等他的号令一下,立即出发。
负责在前开路的将领问道:“我们向西南去,要穿过了营、杨营的部分驻地……”
左良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事到如今,管不了那么多!”
众将肃然退出。
大约到三更时候,有几个骑兵从左营中军奔出,分向左军各处。没有号角,也没有人大声呼叫,但见各部营寨的人马都按照预定的部署开始向西南迅速开拔。当他们经过了营、杨营的部分防地时,冲乱了这两营的人马。丁启睿和杨文岳都派人来找左良玉询问:“是何缘故,忽然撤走?”左良玉根本不见他们的人,只命他的中军简单回答:
“奉了皇上十万火急密旨,要绕道去救开封。”
来人又问:“救开封为何往西南退走?”
“此系机密,不便奉告。”
左营人马就这样直奔西南而去,顺路还夺取了丁营、杨营的一些骡马。丁、杨两营的将士事出意外,赶紧出来拦阻,同左兵互相杀戮,各有死伤。但左营的将士不敢停留,一面砍杀,一面放箭,一面急忙赶路。
丁启睿在帐中急得顿足叹气,不知所措。他早就害怕左良玉来这么一手,今天果然如此。他只得去找杨文岳商议,可是马上有人报告他,杨营也匆匆撤走了。原来,杨文岳曾有项城火烧店的经验,那一次他几乎未能逃脱,全亏将士们把他强拥上马,撇下了傅宗龙,才保住一条老命。现在一见左良玉逃走,他不管督师丁启睿生死如何,马上将自己的部队集合起来向南方奔逃。丁启睿知道杨文岳已经扔下他逃走,赶快在他的亲兵亲将的保护下向东南狂奔。由于逃得太急,连皇帝赐他的尚方宝剑也丢掉了。在逃走的路上又丢掉了督师大印和皇帝敕书①。
①敕书——在任命他为督师时皇帝下的一道敕书,等于任命书。
总兵虎大威原归杨文岳指挥,本想保护杨文岳一起逃走,没想到杨文岳没有给他打招呼就先逃走了,接着听说了启睿也逃走了。他知道大势已去,便率着自己的人马也向东南方向逃走。
官军整个崩溃了。十七万人马分为几支:大支是左良玉的部队,另外是杨文岳一支、丁启睿一支、虎大威一支。在逃跑的过程中,每一支又分为若干股,互相争道夺路。将士们恨不得自己比别人多生两条腿,或能长出一对翅膀。
惟一不同的是左良玉的人马。虽然也是逃离战场,但是一路上部伍不乱,哪一个将领在前,哪一个在后,哪一个在左,哪一个在右,基本上都能按照他的命令行动。他的帅旗已经卷了起来,由掌旗官手下的兵士扛着,紧紧跟在他的后面。他自己虽然换上了小兵的衣服,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作为全军主脑,一切情况都有人随时向他禀报,他也随时发出必要的命令。士兵不晓得他在什么地方,可是他的亲兵亲将,特别是中军营的将士,都晓得他的所在。这些情况确实表现出左良玉不惟经验丰富,而且确有大将之才。
不仅如此,对于如何应付义军的追击,如何迎击义军的拦腰截杀,他胸中也全有准备。他虽然骑兵不多,不足一万,但都是在打张献忠时经过恶战锻炼,比较精锐。他命令骑兵一部分在后掩护,一部分分在两翼。还派了许多游骑在三四里外巡视,如发现敌人,一燃火光,全营马上可以占据地形,等待迎战。另有二万步、骑精兵作为中军营,随着他的最精锐的帅标营三千人马,一同前进,倘若某处出现危急,随时可以策应。
太阳慢慢地上了树梢,左军经过紧张的奔跑,已经走出五十里以外。骑兵还不怎么样,步兵已经显得困乏。几天来大家水喝得不多,东西也吃得不多,在平时也许跑五十里还能保持精神,今天就不同了。左良玉很庆幸李自成不知道他会逃走得这么快,不曾派人马拦住去路。
又走了一二里路,他们发现义军的骑兵追了上来,人数约有二万左右。左良玉心中一惊,立刻命令后队做好迎战的准备。但奇怪的是,这支义军并不逼近左军,总保持着二三里路的距离。有时派出小股骑兵前来骚扰,并不认真打仗,与左军稍一接触便退了回去。就这样,左军在前面走,他们在后面走,好像是送行一般。
左良玉发现前无伏兵,后面的追兵人马不算多,也不穷追,开始放下心来。他担心人马过分疲倦,倘遇意外,不能仓促应战,便下令全军赶快休息打尖。在打尖的时候,部队还是十分整齐,摆好了迎战的阵势。闯王的骑兵也停了下来不再前进,偶尔有数十名至多数百名骑兵走到左军附近窥探,可是左良玉的骑兵一迎上去,他们便赶快退走。
不一会儿,左营将士们都吃了干粮,饮了冷水,精神恢复过来,马也饮了水,大军又继续前进。义军也照样在后面跟随,仍不逼近。左营的将领一般都富有作战经验,见此奇怪情形,丝毫不敢松懈。也有些人心中感到纳罕:为什么李自成的这一支大约两万人马不穷追猛打呢?他们人数虽少,但这些日子来休息得好,精力旺盛,如果猛冲一下,左军是会吃亏的。这么想着,有人就在马上小声议论起来。
左良玉知道将领们心怀疑团,在马上望了望左右亲随,说:
“这有什么可稀罕的?自古打仗,谁都知道有两句话,就是‘穷寇莫追,归军莫遏’。现在我们不是打了败仗,是全师退出水坡集,奔往许昌,万众一心,军容严整。李瞎子不愿同我们打硬仗,怕损失他的人马。他们跟在后面为什么?还不是想把我们沿路遗弃的军资抢去,看我们有机可乘时捡点便宜。要紧的是我们自己不疏忽大意,不给敌人便宜捡。”一个身边的将领说:“大人,跟在我们后面的只有李瞎子的一部分人马,我担心他的大军会随后追到。”
左良玉说:“我想,他吃柿子捡软的。眼下他的大部队人马,正在一心一意地去消灭了、杨两军,两天之内不会全力来追我们。”
一个常在身边的清客向他奉承说:“大帅知己知彼,用兵如神,全师而退,未失一兵一卒。自古名将用兵,罕有如此……”
左良玉摇摇头说:“眼下还应该多加小心,可不能轻视李瞎子这个人。他善于用兵,非张献忠可比。”
那清客见自己的话不对左良玉的口味,赶快在马上拱手说:“是,是,大帅所见极是。”
当左良玉从水坡集逃走的时候,李自成正在岳武穆庙中。因为已经侦知左良玉同丁启睿、杨文岳的意见不合,且处境十分困难,所以他特来这里同罗汝才、刘宗敏、宋献策等商量天明后如何集中更多的大炮攻击左营,迫使左良玉丢下了、杨两军先逃。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竟然不等到天明,更不等到他们再用大炮猛烈轰击,左良玉就慌忙地逃走了。
在当夜前来参加会议的大将中,郝摇旗到得最迟。连日来他一直率领游骑在水坡集南面放火烧麦子,扰乱敌营,监视官军动静。当他正要前往岳王庙时,得到禀报,说水坡集的官军营寨中人马声音杂沓,不知出了何事。他赶紧吩咐“再探”。自己飞马来到岳王庙,向闯王报告了上述消息。大家一分析,认为很可能是敌人趁黑夜逃走,但具体情况不清楚。正在商量如何出兵追击时,水坡集方面又有飞骑来到,向闯王禀报说:左营大军正从西南方向逃走,可是部伍不乱,有上万骑兵殿后,两翼也有少数骑兵。
得到这个探报,李自成、罗汝才等一下子心中全明白了。这突然的变化打乱了李自成已经做好的部署。在片刻之间,他重新做了一番思虑,正要发出命令,郝摇旗忍不住走到他的面前,说:
“闯王,让我带自己的弟兄去追左良玉这小子吧。我的人马驻在朱仙镇南面八里处,要去追他们很容易。”
李自成没有理他,下令李过和袁宗第率领二万骑兵和三万步兵前去追击。如何追击,他也做了一些指示。又命刘芳亮率领一万五千步骑兵进人水坡集,剿杀明朝尚未退走的部队,搜集遗弃在水坡集一带的骡马和各种军资。这样命令之后,他又望望罗汝才,把追击丁启睿、杨文岳的事情交付给他,并从自己手下拨出一万人,也归罗汝才指挥。
郝摇旗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说:“闯王,大元帅,你把我急坏了!如今老左逃走,你为什么不派我去追赶?我去拦腰截住,准能把左营人马冲得五零四散!”
闯王笑道:“你太看轻老左了,所以我才不让你去追击。万一你又因为轻敌吃了老左的亏,岂不后悔无及?”
郝摇旗说:“难道我跟着你是吃白饭的?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日你不让我追赶,那我只好解甲归田了。有痛快仗不叫我打,要我这个人在闯王大军有什么用呢?”
闯王又笑了笑,说:“我给你一道军令,让你率领手下人马,专找虎大威,盯着他不要放,能把他消灭就消灭掉;不能消灭,也要打得他没有力量再去救援了启睿和杨文岳。好,你赶快去吧。”
郝摇旗高兴地说:“好!虎大威也是朝廷有名的战将,我找他算账去,不让他轻易跑掉!”说罢就匆匆地退了出去。
李自成又把如何搜集明军遗弃的各种物资、如何搜抄逃散的明军、如何处置俘虏等许多事情通盘想了一下,对宋献策说:
“军师,我同捷轩去追左良玉,你和一功留下来。天明以后你们就去水坡集坐镇,这里的事情都由你二人主持。如何接应追杀了启睿、杨文岳、虎大威的人马,也统统由你们相机处置,不必等我回来。”
宋献策说:“请大元帅放心,但愿老左这一仗飞不出我们布下的罗网,将其活捉或阵斩,使各路官军闻之丧胆,崇祯从此更无能为力。”
刘宗敏接着说:“使他无处可逃,逼得他阵上自尽,那样的下场也行啊。”
李自成心里也巴不得将左良玉捉获或者杀掉,但他不愿预先把话说得过火,因此他没有做声,也没有笑容,匆匆地看一眼身上的披挂,就带着刘宗敏离开了岳王庙。
他们率领五千精锐骑兵出发,向南大约走了十里左右,来到一个三岔路口。闯王分给刘宗敏两千骑兵,说:
“今天的事来得突然,手头可用的兵没有我们原来商量的那么充足,你带两千人马去吧,赶快去,能捉就捉到,不能捉就把他阵上杀死,总之这一次不能放他轻易逃走。”
“我知道,就按我们昨天的想法去做。估计等我遇着他的时候,他身边人马已经很少,我不会放过他的。”
闯王点点头,挥一下手,说:“事不宜迟,快走!”
将近中午的时候,左军人马又奔跑了三十里路,从后半夜算起,到现在已跑了七八十里,步兵早已十分疲倦,只是由于都想逃命,才勉强鼓着劲,继续赶路。原来部伍十分整齐,现在开始显得乱了。所好的是,前路没有拦阻,没有遇见埋伏。现在他们已经发现,在李自成的骑兵后面,还有很多步兵跟随着,但步兵同他们相距很远,大约在十里以外。跟他们接近的只有那二万左右的骑兵,仍然像早晨一样,不紧不慢地跟着,偶尔有小股骑兵靠得较近,左军一迎上去,对方立刻就退走了。
又走了一段路,左良玉在马上望见前面三四里路外有一个较大的市镇,炊烟缭绕,似闻牛、羊、鸡、犬之声,后来又听到一头驴子的叫声。看来老百姓并不知道他从这里逃走,所以仍然像往日一样,留在市镇里面。这情况使他十分高兴:既然这个相当大的市镇安堵如常,鸡犬不惊,可见并没有李自成的人马在这里拦截;倘若有“贼兵”在此,老百姓早就逃空了,不会听见这些家畜家禽的叫声,如同平时一般。他在心中笑道:
“人们都说李瞎子善于用兵,且有宋献策等为之谋划,今天看来,真是吹得过火。他们竟然没有料到我会向许昌退走,不知道在这里阻拦,真是疏忽可笑。”
刚刚在心中说了这话,他看见前队人马忽然停住,而后面人马仍在继续向前走,道路拥塞起来,部伍混乱了。他厉声喝问:
“前军为何不进?”
一个偏将从前面策马奔来,向他禀报:“前面有一条深沟,宽约八尺,深约七尺,挖起来的土堆在西岸,使壕沟更难越过;顺大路蜿蜒不绝,不知究竟多长。对岸树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一行大字,看来我们是中计了。”
左良玉大吃一惊,问道:“那木牌上写的什么字?”
偏将惊骇地说:“那木牌上写的是:‘左营溃于此地,降者不杀!’”
左良玉才知道果然中计,不禁心惊肉跳。但是他故作镇静,骂了一句:
“瞎贼妄想!老子会全师退到襄阳!”
这句话刚刚骂出,又一个将领骑马奔来,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左良玉:“大帅,请看。”
左良玉打开那张纸,认得上面写的四行字是:
奉告昆山将军,
君乃釜底游魂;
速速率众投降,
免遭兵溃成擒。
“从哪儿撕来的?”左良玉大声问。
“在壕沟这边一棵树上撕下来的。”
“从左边绕道!”
左良玉担心敌人从右边包围上来,认为左边比较安全。可是刚才跑来的那个将领说:
“不行,大人。你瞧,左边数里之外,贼兵旗帜甚多……”
刚说到这里,一直跟在后面的二万名追兵陡然擂起战鼓,杀声震天。左良玉立即命令后军拼死应战,不得后退一步;又命令前军:
“填壕!立刻在壕沟上填出一条道路!”
他自己策马向前,督率将上填壕,但缺乏工具,不可能很快地填出一条路来。最前面的步兵没有办法,只好向左右散开,打算寻找浅处过去。可是数里之内,几乎没有浅的地方,最浅处也有五六尺深。左军一看这个情况,更加大乱,互相拥挤。前面的人先跳进壕沟,还没爬上对岸,后面的人又继续往里跳,一时沟里跳满了人。左良玉的中军骑兵,看到这种情形,没有办法,只好也策马过壕。马蹄踏在下面步兵身上,引起一片更大的混乱,一片惊人的惨叫。
等左良玉来到沟边,壕沟里已经填满了死伤的步兵,有些骑兵跳下去后也落下马来受了伤。左良玉再也顾不了他的人马,吩咐左右的亲兵亲将说:“立刻过壕……”
说了以后,他就狠狠地在马上加了两鞭,马跳起来,但因为将士拥挤,没有跳过对岸,落在壕里,马腹碰上下边的刀枪。他的亲兵亲将拼死来救他,有的先过去了的人也在那边拉他上岸。但是他的战马已经受伤,行动不得。一名亲将赶快把自己的马换给他,让他骑上。等他和亲兵亲将上了岸,后面的人马也开始潮涌而来,你推我挤,拼死争路。
左良玉勉强把上岸来的人马整顿一下,正待向西南冲去,忽然从前面冲来几千义军的骑兵和步兵,拦住他们截杀。义军的旗帜上出现一个“田”字。左良玉骂了一句:
“他妈的,田见秀原来在这里等着!”
左良玉明白别无办法,下令人马向田见秀的阵势猛冲,不许退缩。可是田见秀的人马并不同他死拼,只是不断地接仗,打了以后就稍微退一段路,然后接住再打,目的是使左良玉的人马不断溃散。
这时在壕沟东边,义军的一万多骑兵攻得很猛,使左良玉的后队很难支持。左良玉看见后面乱得很凶,而日见秀的人马并不很多,便一面抵抗日见秀,一面准备派已经过了壕沟的部分人马去回救后军。他还严令后军大小将领必须拼死抵敌,不准惊慌乱逃。后军人马得到这条命令,又知道马上有人回来救援,果然不敢逃走。可是正在此时,左营将士忽然发现义军方面出现了闯王的大旗,还看见李闯王骑着乌龙驹驰向战场。虽然跟随闯王大旗驰来的只有三千骑兵,但是官军本来已在苦苦支撑,忽见义军又增添了人马,而且闯王亲自来了,精神顿时崩溃,再也不能抵抗,如同山崩似的,丢掉旗帜,各自逃命。壕沟早已填满半沟死伤的人马,活着的尚在挣扎,这时后队的步兵和骑兵又往里跳,又一次互相践踏、互相拥挤、互相砍杀。没有逃过壕沟的,在一场混战中有的被俘,有的自己跪下投降,有的被杀死在旷野上,有的落荒而逃。
知道闯王本人来到战场,左良玉非常惊慌。他左右尽管已有五六千人马集结在一起,但已经没力量控制败局。他的儿子左梦庚和一些将领劝他赶快走。他顾不得后边部队的生死,率领这几千人马杀开一条血路,继续往西南冲去。
闯王的骑兵正在沟东边到处追杀溃逃的左军,后面的步兵也赶上来了。他们全力消灭了未能逃走的大部分左军,但对左良玉本人却没有追赶。追随在左良玉身边的虽然只有几千人,连同后来跟上来的逃兵也不过一万几千人,人饥马乏,盔甲不全,十分狼狈,但在逃跑的过程中却是一股决死拼命的力量。田见秀不断地追杀、拦截,都无法阻挡这一股溃逃的激流。后来田见秀接到了闯王的命令,便不再穷追左良玉,把人马带回,一起搜剿在原野逃散的官兵。一个小将问道:
“田爷,为何不追赶啦?难道白白地让老左从我们手里逃掉?”
田见秀笑一笑,说:“咱们搜剿散兵吧。闯王自有布置,你怕他左良玉能够插翅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