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卑体顺以阴居阴处,不得中而潜伏乎其深,是以幽晦否塞而不通,虽无咎,亦无誉也。
——司马光
冯赛也赶到了望春门外朱家桥,不过他去的是北斜街。这条街上有不少妓馆,柳碧拂当年所居的清赏院就在这里。
冯赛父亲家教极严,尤其不许他们兄弟踏足烟花柳巷,而冯赛本人顾忌妻子邱菡,于此道也并不很着意,因此平日难得到这些地方来。那还是前年夏天,他结识的一位大茶商硬将他拉到清赏院。冯赛此前早就听说过柳碧拂的名头,一位坊间词人萧逸水曾填过一首《念奴娇》:
逐花逐月,到汴州,春雨春风何处?小唱师师思绿水,字字天然清素。碧拂茶烟,琼波顾盼,醉醒芳洲路。惜花惜叶,吴盐春韭香漱。
一曲燕燕轻旋,惊起花舞,剑影凝红玉。弦底流云飞月影,枰上江山轻渡。细笔簪花,淡毫扫雪,笔墨澄江雾。撷芳十二,为惜春色留驻。
词中品题了汴京最妙绝的十二位名妓。这首词迅即传开,好事者便将这十二位名妓称为“念奴十二娇”,每位名妓有一样绝艺,配一个奴字。柳碧拂精于茶道,词中“碧拂茶烟”就是写她,因此号为“茶奴”。
冯赛随着那茶商勉强来到清赏院,坐下后,看屋中陈设清雅素洁,毫无浮靡艳气,和他此前去过的几家行院全然不同,竟像是世家女子的闺阁。正在暗自惊异,里面隔间的翠绣竹帘一掀,一位绿衫女子轻步走了出来,如同凉风中,一朵碧云冉冉而至。当时正是酷暑天气,外面烈阳如火,冯赛眼前心中却一阵清凉,再看那女子,眼剪春水,身袅细柳,浅浅一笑,更如春冰乍融……
想到初见那一刻,冯赛心潮又一阵翻涌,碧拂此刻不知道被人绑架到了哪里?她那娇弱体质如何经得起挫磨,何况还怀了身孕?
爱悦立刻翻作焦忧,他忙在心里猛击一掌,醒了醒神,驱马向里街行去,才走了几步,见一个妇人挎着只篮子走了过来,是清赏院的厨妇桂嫂。来的路上,冯赛就已经想好,要打探消息,桂嫂应该是最便利的人。于是他迎上去,停住了马:“桂嫂。”
“冯二官人,多久没见您了?今天怎么有闲来这里?我们家姐姐现今如何?那天听二郎说她已经怀上了?”桂嫂嘴只要一张开,话便没个休止。
冯赛跳下马,忙止住她:“桂嫂,我是来跟你打问一件事。”
“什么事?我们家姐姐如今要好好保养,您是不是问饮食?这个我最在行,已经两个月了吧,这头三个月最要当心……”
“不是。是一个炭商,叫吴蒙,桂嫂知不知道?”
桂嫂顿时停住嘴,脸色微变,现出些慌。
冯赛知道自己猜对了,便放缓语气,尽力露出些轻松笑容:“今天吴蒙跟我打赌,猜我娶碧拂花了多少钱。他竟然说得准准的,害我赔了一顿酒钱,我心里不服气,就来问问你,他是不是偷偷从你这里打探来的?若是真的,他便是舞弊,我得讨回他一顿酒钱。呵呵。”
桂嫂顿时放了心,也笑道:“那个吴黑子迷上了我们家姐姐,到处跟人打探消息,不止我,其他几个丫头婆子他都问过。”
“呵呵。这吴黑子果然耍诈。多谢桂嫂,这点钱你拿去买几块帕子用吧。”冯赛脸上笑着,心里却一阵发寒。
刘八按冯赛所言,又赶往北边的云骑桥。
他边走边嘲骂,刚才那间茶肆里那盏上品春茶,一咕隆喝下,连点草叶子味道都没尝见,远不如力夫店煎的粗茶汤,三十文钱都够买条鱼了。想到鱼,他立即咽了口唾沫。他最爱的便是鱼了,今天办完事后得放开肚皮整两尾来解馋。
云骑桥离得不远,一会儿便跑到了。冯赛说祝德实住在桥东头北街,街口上有个煎食摊,他过去向那摊主打问,摊主是个中年汉子,指了指斜对面:“那不是祝行首家?第二个门。”
刘八扭头一看,一扇黑漆大门,只开了半边。他回头看那摊子上卖的煎食,有糍糕、燠肉、白肠、腰子、鸡皮……他又咽了口口水:“没有煎鱼?”
“往常都有,今天不知怎么的,一早去买,走了好几处市口,都没见鱼卖。”
“哦,那就煎两截白肠、两块燠肉……”那摊主忙活时,他坐在木凳上随口打问,“今天你一直在这里?”
“没有,才来一会儿,是来赶趁夜市,这两天过节,才来得早了些。”
“你有没有看见一辆厢车停到祝行首的门前?”
“有两三辆呢。”
“有没有一辆车,旁边还跟着个骑马的,也是个大炭商?”
“那个姓吴的炭商吧,嗯,他刚刚走了,那厢车里还有个年轻人,似乎着了病,仆人把他扶进祝行首家里去了。”
“着了病?”
“嗯,走路一瘸一瘸,头脸瞧着似乎也是肿的。”
事情已经打问到了,刘八怕泄露了机密,没敢再多问。
刚才冯赛交代时说,柳二郎若真的被送到祝德实这里,刘八就备办一个人三顿的饭食,只要管饱就成。这些煎食应该不差,他便又各样要了一份,糍糕要了六个。他见摊主脚边有个小竹篮,便连那竹篮和盖布一起买下。
冯赛一路快马,急急赶到朱家桥南斜街。
刚才从清赏院厨妇嘴里,证实了第三条猜测,也是他最怕的一条。骑在马上,他心里一阵阵发冷。自幼及长,从没有这么怕过。
刚走了一半,他见前面一棵大槐树下蹲着个人,身边横着条扁担,是他在力夫店后面问过话的那个刘石头。
刘石头也一眼看到了冯赛,朝他偷偷一笑,神色略有些发紧。冯赛顿时明白,刘石头是崔豪找来的帮手。既然刘石头还在这里守着,那就还没来。冯赛先松了口气,但随即又开始担忧,怕自己推测错了。
他朝刘石头微微点了点头,没有答话,径直驱马穿出了南斜街,一眼就看到那三棵高高的柿子树。来到街口,一扭头,见崔豪蹲在街角,身前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个竹筐,筐里装着些萝卜青菜,装成了个挑担卖菜的。
冯赛见他这样,心里一阵感激,果然托付对了人。他过去下了马,装作去看菜蔬,凑近崔豪。
“二哥,那宅子我已经翻墙进去探过,里面空的,人还没送来。只有个看门的老汉,才进去。”崔豪压低声音。
“有劳崔兄弟。今晚得辛苦你们了。”
“二哥,你去办你的事,这里就放心交给我。我寻的那三个兄弟都会些棍棒。他们若来,绝跑不掉。若不来,明早我再去寻几个兄弟来替班,一刻都不会漏过。”
“好。我就不说‘谢’字了!”
耿五发现草丛中的煤渣后,便顺着那些煤渣往路上找去。
护龙河岸上大道对面有条纵道,是田间土路,很窄,只容一辆牛车。路两边都是麦田,才垦种不久,刚刚露些青苗。土路一直向东延伸,尽头一片柳树,树后隐隐有一片庄宅。
耿五便沿着土路继续找,果然,尘土间不断能看见一些煤渣。他一路找着,走了有几百步,来到那片柳树丛,后面果然是一大座庄院,煤渣一直洒到庄院的大门。还没走进,大门内传来一阵狗叫。
耿五怕被人发觉,忙躲到柳树丛中,顺着庄院的围墙,穿过田地,来到庄院的后面,院里狗叫声仍然不断,不过听声音,狗是拴在院门边。他见后墙外也有几棵高柳,便爬上其中最高的一棵,扒在树杈上向院里张望。
果然,院子中间堆了一座小山一般的乌黑石炭。
冯赛又赶到西外城新曹门,到城门外的桥上一看,耿五还没来。
他便下了马,站在桥边等,这时晚霞渐散、天色将昏,桥上往来的人赶着回家,都埋着头走得匆忙。他心里升起一阵忧闷,又有些惴惴不安,自己的五个疑问已经证实了三条,现在就看刘八和耿五了。
正在焦忧,忽然见余晖中,一个身影沿着护龙河小跑着赶了过来,是耿五。
“冯二哥,找见那些炭了!就在南边二里地远,一个大庄院里。”
“多谢耿兄弟,受累了!”
“嘿嘿,这算不得什么。我这就赶到观桥那边去。”
两人随即分手,冯赛驱马赶往云骑桥。
查出了炭的下落,冯赛心底安稳了不少。刚到云骑桥街口,就见刘八坐在一个煎食摊上埋头嚼吃。
“冯二哥,”刘八忙丢下手里的半根煎白肠,用手背抹掉满嘴的油,“我已经问明白了,全都被二哥说中了。这是买好的饭食。我吃完这点就过去。”
“好!多谢刘八兄弟,你吃饱些。”
五条都已证实,冯赛顿时有了些底气,不过也越发觉得这事险恶。
他从刘八手中接过食篮,驱马走到祝德实宅门前。门厅深阔,两层琉璃瓦的门檐,是官宅的模样。祝德实只是个商人,依礼制不能有这等门户,恐怕是沾了两个大舅的光。冯赛将马拴在门边马柱子上,提着篮子走了进去,家仆阿锡见到他,有些惊异,拜问了一声,忙去里面传报。
祝德实这座宅院在京城只算三等,不过庭院中花木料理得好,一进去,就见落日余晖中,几树新花如霞,一片古绿葱茏,十分幽静怡心。冯赛刚走到中庭,祝德实披着家居的白绢道袍从前堂迎了出来:“冯二哥?”
冯赛看他神色温和如常,便也微露出些笑:“祝伯,我来跟您说炭船的事。”
“好,先进去坐。”
冯赛在客椅上坐下,将食篮放在脚边。祝德实看了那篮子一眼,微有些纳闷。
“祝伯,宫里的炭今晚就能运过去。”
“哦?”祝德实目光一闪,果然有些意外,“你找见谭力了?”
“没有,此人眼下恐怕很难找见。”
“那些炭是……”
“这事有些绕,一时也难说清楚。”
“那就慢慢说。”祝德实笑了一下,声气中透出一丝失望。
“我得赶紧催着把宫里的炭运过去,今天恐怕没时间细说。我来,除了报信,还有一件事要求祝伯。”
“什么事?”
“我那妻弟柳二郎现在祝伯宅里?”
“嗯?哦……是,刚才吴蒙把他送过来的。”
“宫里的炭我能保证送去,能否恳请祝伯让我把二郎带回去?”
“这个……你也知道吴蒙的脾气,就算宫里的炭能交付,谭力却至今不见人,我若放走柳二郎,吴蒙要混闹起来……”
冯赛见他不肯,只得退而言道:“谭力的事,三天之内,我一定办妥。这三天,能否求祝伯答应我两件事?”
“你说。”
“第一,二郎的饭食由我这边来送。”
“冯二哥还怕他在我家里挨饿?”
“哪里。只是我那妻弟体质弱,脾胃不好,吃东西有些挑。不好劳烦祝伯。”
“哦。这不算什么事,何须说‘求’,另一件事呢?”
“他该是被锁起来的吧?”
“嗯……吴蒙非说锁起来才安心,我拗不过他,只好……”
“锁起来也好。不过那门的钥匙,能否求祝伯亲自保管?”
“哦?为何?”祝德实眼中顿时露出惕意,“冯二哥,你是说……”
“祝伯,我只是区区一个牙人,不敢多言,只是——祝伯安,我才能安。因此,恳求祝伯多看顾二郎。”
祝德实低头略一沉吟:“好,我答应你。”
“多谢祝伯!现在能否让我去看看二郎?”
“这个……有件事……你也知道吴蒙那脾气,他……”
“他又动拳脚了?”
“嗯。不过我已找大夫来看过,只是些皮肉伤,已经敷了药。我现在就带你去……”
冯赛提着食篮,随着祝德实来到后面一间厢房,门环上挂着锁头。祝德实吩咐仆人阿铜拿钥匙开了门,随即将钥匙要过来捏在手中。
冯赛走进那厢房,昏暗中,见柳二郎躺在墙边一张花梨木床上,低低发出些呻吟,他忙凑近去看,见柳二郎左眼肿胀,只剩一道缝儿,右颧骨一大块淤青,嘴也红肿,不知道身上还有多少伤。
冯赛忙轻唤了一声,柳二郎吃力睁开一只眼:“姐夫……”
冯赛心里一阵痛疚。去年初夏,他娶了柳碧拂,柳碧拂让他带携一下柳二郎。柳二郎原先只在行院里走动,并不懂生意,冯赛顾及碧拂情面才带着他。没想到柳二郎心思机敏,做事稳帖,跟了一个月后,就已上路。不到三个月,便成了冯赛的好帮手,比冯宝胜过百十倍。这一向,冯赛已经离不得他了。
见柳二郎被打成这样,冯赛心里又腾起一股怒火,想立即去质问吴蒙,然而眼下妻女下落还未知,万万不能急躁,只得温声安慰:“二郎,你先在祝伯这里休养两天,祝伯是仁厚长者,不会亏待人。我尽快把事情办妥,就来接你。我给你带了些吃食,你饿不饿?”
“姐夫……我不能待在这里……你带我走!”柳二郎拖着哭腔,由于嘴被打肿,话语含混不清,听起来极费力。
“我知道,只是……”
“我不管……我得走!”柳二郎挣扎起身,但随即痛叫一声,又躺倒在床上。
冯赛望向祝德实,祝德实却转过脸避开了目光,自然不会答应。冯赛只得又温声安慰:“二郎,你受了伤,动不得,过两天我就来接你。”
柳二郎却拼命摇着头,目光惊惧,如同濒死的小兽。
冯赛心头一颤,难道他也识破其中危局,知道自己性命有忧?他抓住柳二郎的手,低声道:“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不会有事。”
柳二郎盯着冯赛,目光全不似平日温顺,怨恨中杂着些轻蔑,像变了一个人。
冯赛一怔,随即愧道:“二郎,莫怕。祝伯会好生照顾你。我不能久留,得赶紧去办事……”说完他又转身恳请,“祝伯,二郎就拜托您了。”
“你放心。”
楚三官中午把药送到赵太丞医铺,收了十六贯药钱,兑成半锭银铤,背在袋子里,出来见街上人熙攘攘热闹得很,便不想回家。
可是去哪里呢?这十六贯药钱是一文都不敢动,否则回去会被父亲打断胫骨。除了药钱,身上就只有几十文钱,除了喝碗茶、买点吃食,什么都不够。原先他常和冯宝在一处,冯宝花钱散漫,他跟着蹭了不少光。可月头上,他们两个一起做成那件事之后,他还等着冯宝分他一半的钱,谁知冯宝再不见影儿。癞泥鳅,我看你能逃哪里去?他恨恨骂道。冯宝经常穿得丝光水滑,说话舌头又没边没沿,他们一班朋友都叫他“冯泥鳅”。
楚三官背着那十六贯钱,独个儿慢慢往城外闲走,刚走到虹桥时,两个人笑着迎了过来,一把将他抱住:“楚三哥儿,怎么连着几天不见影儿?今天总算逮着了!”
这两人都三十来岁,一个颧骨尖耸,叫白花子,一个圆脸塌鼻,叫郭盖儿。两人都住在这东城外,常在一处替人帮闲跑腿,最会扮笑脸、说奉承话,这两年从冯宝那憨儿身上至少刮去了几万。
楚三官却很清楚两人的为人,只淡笑了一下:“这一向忙生意,没空出来闲耍。”
“难怪!楚三官人如今是越发老成了,将来你家那药铺若由你来经营,必定比现在强十倍。”白花子高声赞道。
“瞧瞧,昨晚我还在被窝里跟浑家念叨,京城这些药商都不大会教养子弟,小一辈个个难成器,唯独楚家,三个小官人一个比一个有胆魄,尤其三官人,说话行事,一看便是巨商的胚格……”郭盖儿也抢着道。
楚三官平日最恨的一件事是常被父亲骂不成器,见两人正说中自己志向,心花顿开,忙笑着谦让了一句,但两人哪容他谦让,赞誉的话沸水一般溢个不停,说得他晕醉晕醉,不知不觉被两人拽上了虹桥,要去对岸的章七郎酒栈喝两盏,赌几局。刚走到桥顶,四周就闹起来,接下来便是那梅船消失、仙人降世的奇景。三个人看得目瞪口呆。
那仙人漂远后,白花子感叹道:“这天兆异象莫非是应在楚三官人身上?咱们刚夸完,就来这么一场。”
“一定是!看来咱们两个还是眼底子浅,何止药行,这汴京城未来的首富恐怕都是楚三官人!”
楚三官被两人说得心里暗暗惊喜,脚下如有浮云一般,飘飘悠悠被引到章七郎酒栈,等再出来时,那十六贯药钱和几十文钱全输净了。
他背着个空口袋,失魂落魄往城里走,心想这样回去,两条腿恐怕都要被父亲打断。这可怎么办?
刚走到赵太丞医铺时,听见赵太丞从里面言道:“那个不就是楚三官人?”
他扭头一看,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从医铺望着他走过来,他认得,是冯赛的正房小舅子,似乎名叫邱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