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不敢。红玉出身将官之家,不通行院礼数,冒犯了谭指挥,有罪本自当罚。谭指挥已惩戒过红玉,红玉也已痛心悔过。恳请谭指挥海量宽宏,饶过红玉。谭指挥若不嫌红玉粗颜陋质,从今以后,红玉必会甘心诚意服侍谭指挥——”说着她从榻边桌上取过一只汝窑天青莲花酒盏,趁势将手心里的药粉抖进盏里,随后拿过酒壶,满斟一盏酒,走过去跪到榻前,双手恭呈给谭琵琶。
谭琵琶却并不理会,仍盯着她,半晌才懒懒问:“这杯酒,仍是崔妈妈吩咐的?”
梁红玉情知谭琵琶是在有意戏辱。若顺了他意,他定会加力羞辱;若逆了他,则会勃然发怒,绝不会吃这盏酒。她心中急忖,忽闪出一个主意,忙抬眼望向谭琵琶:“这一盏,并非妈妈吩咐,也不是敬给谭指挥——”
“哦?那是敬给谁?”
“这一盏酒是敬给令尊大人——谭节度使,唯愿谭节度使在江南运兵如神,及早平定乱贼。父子连心,请谭指挥代为饮下这杯降贼得胜酒。”
谭琵琶果然立即坐起了身子,犹豫片刻,伸手接过了那盏酒,分作三口,饮了下去。
梁红玉忙趁机取过酒壶,又替他斟满:“这第二杯,是敬令尊大人福寿康安、鸿运常吉。”
谭琵琶只得又一口饮尽。梁红玉不容他思索,忙又斟满:“这第三杯,是敬谭指挥,子承父志、家业恒昌。”
谭琵琶听了,不觉露出笑,又一饮而尽。三杯酒落肚,药性随即发作。他刚要开口说话,面色忽然一变。梁红玉忙装作去接酒杯,用身子遮住。那酒里的药唤作“戟人咽”,服下后,能令人喉舌肿胀、胸促气紧,不能言语,重者甚至能窒息而亡。梁红玉没敢多用,却也已经见效。她凑近谭琵琶耳侧,轻声说:“酒里有毒,若想保命,就点头。”
谭琵琶忙点了点头。梁红玉有意放声笑起来,高声问:“谭指挥要她们全都退下?”谭指挥又点了点头。梁红玉转头对那些侍妾说:“你们都退下吧。”那些侍妾有些生疑,却不敢多问,只得纷纷离开。梁红玉见她们大半走远,又大声说:“谭指挥这么性急?这就要回房里去?”谭琵琶连连点头,梁红玉趁势扶起他,拎起包袱,转头唤住一个使女:“你在前头引路,谭指挥要回房歇息。”谭琵琶腿伤未愈,走路仍有些跛,梁红玉便搀住他,跟着那使女绕过花径,走进一间布置繁缛奢丽的卧房,扶到了锦帐雕花大床上。
梁红玉让那使女出去,闩上门,回头却见谭琵琶满脸惊惶,挣扎起来要逃。她走过去,一把将他推倒回床上,轻声笑问:“欺凌羞辱女子,很快活?”谭琵琶口中呜哇,慌忙摇头。梁红玉继续说:“不过,我不杀你,由上天来断你生死。你老实听命,才得活命。”谭琵琶满眼惊惶,连连点头。
梁红玉解开自己那包袱,取出一根粗针,在谭琵琶两耳耳垂上各刺了一针,扎出两个耳孔。谭琵琶疼得呜哇怪嘶。梁红玉忙娇声高唤:“谭指挥,你慢一些!轻一些!”边唤边在谭琵琶耳洞上抹了些金创药止住血。从旁边衣柜里翻寻出一件紫锦衫,给他套上。她一直纳闷紫衣人为何要穿耳洞,顽性忽生,将自己那对红玛瑙耳坠摘下来,戴在他两耳上。又找了两根衣带,将他手脚都绑了起来,用锦被遮好,先轻声说了句:“乖乖等着。”随即又放高声量,“妈妈吩咐,不许在外头过夜。谭指挥好生歇息,改天红玉再来侍奉你。”
她转身见墙上挂了把宝刀,便摘下来裹进包袱,吹灭房中几根巨烛,出去带上了门。那个使女竟还守在门外,她便悄声说:“谭指挥已睡下了,莫要惊动他。你送我出去。”
那使女引着她出了院门,车子停在墙边。她走过去正要上车,心口忽然一抽,想起自己刚才屡屡与谭琵琶近身相触,再受不得,忙奔到旁边树丛里,弯下腰呕吐起来,呕得肝肺都要吐出,泪水也奔涌不止。已不知是在呕吐,还是在痛哭。良久,才渐渐歇止。
她扶着树平息了一阵,掏出帕子拭净脸,才回去坐进车子,低声吩咐车夫:沿着河岸向西??
四、欠情
冰面吴没想到庞矮子竟找见了自己。
他那两个兄弟跟在后头,前矮后高,斜肩着一根扁担,挑了只麻袋。庞矮子悄声说里头是作绝张用。冰面吴一听,忙挥手叫他们进去,赶紧关上了院门。他瞅着那麻袋,犯起愁来。
银器章虽曾叫他绑劫张用,但几天前,在那金水河庄院里,天工十六巧发生那一连串凶杀后,银器章已经畏罪隐匿??不过,他迅即想起临别时,银器章给了他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望着他,笑着说:“这些年叫你辛劳了,今后恐怕再难相见,你拿了这包银子,赶紧寻个安稳去处,一心一意,相伴妻儿,好生度日,莫要再生二心。哪怕偶尔欠了人的情,也只当前世债今生收,莫要执念。”他听了忙用力点头,险些掉下泪来。望着银器章坐车走远后,他才离开那庄院。
回到家打开包袱一看,里头不是银铤,而是金块,齐整整、金闪闪垒成一摞,足足三百两。他眼泪终于大滴滚下,落在那金块上,心里不住念叹:又欠了,又欠了??
冰面吴原名吴欠,父亲之所以给他起这名儿,是望他一辈子莫要欠人的,时常告诫他:“我这一生尽亏在薄面皮、直肠肚上。人给好处,不敢推辞,勉强受了,心里不得不念着还情。一来二去,便被人情缠陷住,再休想清静脱身。何况,这世上除了至亲至善,有几人能平白给你好处?给你好,都是放债,都得加利还。我为官半生,自家何曾起过贪渎之念?尽被这些人情债拖困住,不知不觉间,便落到罪中,罚铜丢官倒也罢了,背着这污名,终身难洗,才叫大耻大辱。儿啊,万莫欠人,万莫欠人!”
他父亲受不得耻辱,最终投河自尽。吴欠也从此心灰,不愿再登仕途。他别无长物,因通晓律法,便做了讼师,替人写讼状、打官司。他一向只照价收钱,从不多要一文。与主顾相处时,连笑都不愿多笑,生怕笑出情分来,人因此都唤他“冰面吴”。他却不以为意,反倒越加冷起来,仅有的几个相熟朋友也渐渐疏冷,每日只独来独往,冷冷清清度日。
后来,在母亲催逼之下,他娶了亲,幸而那妇人也是个冷淡人,两人之间极少搭话,彼此连称呼都省去,一个唤“哎”,一个叫“嗯”。一年后,妻子生了个儿。产婆欢喜唤他,他一眼瞧见那婴儿,舞蹬手足,张着乳口,呀呀啼哭,冷了多年的心顿时软活。他想,无论如何,自己不会在儿子这里欠什么。于是他便全心全意疼惜这儿子。这些年省下的话语,全都柔声说给了儿子。
就在那时,他认得了银器章。银器章有桩买卖争执,经人引介,来请他相助。他见银器章占理,便引据律条,替银器章告赢了官司。此事讼钱原本只须给他三贯,银器章却另备了羊酒谢礼。他照例只收了三贯钱,其余的全都退还回去。银器章虽有些愕然,却也并未多言。此后有讼案,都来寻他,知悉他脾性后,也只照价付钱。
两下里原本干净分明,除讼案外,并无其他粘扯,直到儿子四岁那年春天。他见满城人都去金明池看争标、赏水戏,想起幼年时,父母也年年抱着自己去那里游耍。儿子却从未去过那里,也该带他去开开眼。那时,他夫妻之间因这儿子和暖了许多。他便雇了辆车,携妻儿去了金明池。看到那诸般水戏,儿子果然欢叫连连,妻子也露出了笑,一家人从未如此欢悦。争标散后,三口人都未尽兴,他索性租了一只小船,去游湖赏春。到了湖中间时,一不留神,儿子竟落进水中。他夫妻两个都不会游水,那艄公又已老迈,虽立即跳下水去救,自家却扭了筋,看看也要沉没。他正慌急欲死,旁边一只大船飞速驶来,船上一个人飞身跳进水里,救起了他儿子和那老艄公。
那人竟是银器章,他等不得招呼船工,自家跳进了水里。吴欠虽感激至极,心里却明白,自己不但欠了银器章,这恩怕是天下最重之债,一生都还不尽。
自那以后,银器章再来寻他办讼案,他执意不肯收钱。银器章却只说一句话:“你若不收钱,我也再不敢寻你办案了。”他只得照例收下,一文钱都不能短。
半年后,银器章又说:“我这里生意越来越大,讼事不断。不若你莫再接他人讼案,只专一替我料理官司。”他听了,犹豫半晌,想到别无报恩之途,便点头应允。进到章家,事头其实少了许多,酬劳却增了不少,银器章又不许他推辞,欠的恩反倒越来越重。过了两年,银器章更叫他做宅中管家,他仍推辞不得。就这般,渐渐变作银器章心腹之人。
那时,他才发觉,银器章做了许多不法之事。他想起父亲,顿时怕起来。银器章却说:“一个利字,重过世间所有,便是官家也强不过它。有利必有争,我倒情愿时时都只在正道光面上争。可连朝廷都不住变着法儿侵夺民利,律令今日出,明日改,何曾有个长久准数?莫说别的,你只看这些年官铸的铜钱,变了多少回?越变越轻,越变越劣。钱乃利之根本,钱轻劣,世道人心能不逐轻逐劣?我们这些人脖颈上全都被官府勒着根绳,四面又皆是虎狼般争食的对头,若只循着本分,怕活不过三个月。我做这些事,也只为自保——”
他听了,似乎也有道理,何况心里存着报恩之心,只能装作不知。银器章却越发大胆,竟至于开始杀人。银器章虽未让他染指,他听到后,再不能坐视,忙去劝阻,银器章却反问他:“我之命,和此人之命,只能活一个,你叫我选哪个?”他答不上来。回到房里,不住想,这里再留不得了。可每到银器章面前,却总说不出口。银器章仍继续暗中杀人,他不清楚究竟杀了几个,也不再劝止,反倒渐渐习以为常,不再惊怕。
去年底,十一岁的儿子从童子学回来,问他《易经》里一句文字,“履霜坚冰至”。他一听,心里猛然一惊。这句话不正在说自己?这些年全忘了父亲告诫,一步步踏进霜雪之中,直至如今心如寒冰,连杀人之事都不再介意。
他忧闷了许多天,才终于狠下心,去向银器章辞别。尚未开口,银器章已先察觉,笑着叹了口气:“我知你心意,你留在我这里只为报恩,从没跟我同过心。我也得讲明一条,我留你这些年,也并非挟恩相迫,只是觉着满京城并无几个如你般可信之人。到如今,你我两不相欠。我只再留你三个月。我有桩大事要办,办完此事,清明过后,你我便各行其路。”
吴欠没想到,这桩大事竟大到这地步。他也才发觉,银器章恐怕并非寻常商人。工部那个宣主簿发觉隐情后,竟也被银器章杀害。吴欠中途屡屡想逃,银器章却不断提醒三月之限。直到十六巧发生那一连串凶杀后,银器章才终于许他离开。
吴欠原本以为终于解脱,可看到那三百两黄金,心又被债捆了起来。以银器章的本事,不论自己逃到哪里,他若想再用我,恐怕都会寻见。他正在愁闷该如何偿还,庞矮子带了张用来。
他心里暗想:张用该足以抵得过三百两黄金??
五、幽浊
陆青前往营缮所,去见那艮岳花木监官杜公才。
据薛仝所言,元宵节那夜,王小槐在皇城宣德楼前,曾与杜公才说话。看来王小槐来京时,已预备了三层计谋:先假意答应拱州知府,将他举荐给天子。这只是个幌子,只为散布自己行踪消息,好诱出敌人;再拿钱驱使他舅舅薛仝,召集帮手,趁夜助他潜出李府,用病猴假轿为饵,引动那些人来杀他,好寻出杀父仇人;最后又与杜公才约好,在灯会见面,自然是为了投靠林灵素。
王小槐此举,恐怕是心有成算。拱州知府荐举他到御前,虽是莫大之荣,却无法确知天子能否赏识。即便天颜欢悦,也不过赐他一个虚名,再赏些银帛。百余年间,被荐举的神童不少,真正得享尊荣者,唯有太宗年间的晏殊。而晏殊当年已经十四岁,是以神童之名应试,得中了进士,才登入朝廷,终至宰相之位。
王小槐几年前便晓得,天子最信道教神仙,因此才日日记诵道藏。他投靠林灵素,能化身仙童,一举升天,比晏殊应举更加超拔惊世。
不过,无论他如何天赋灵透,毕竟只是一个小小幼童,又在那皇阁村中,不知是如何识得杜公才这等人,又是如何得近林灵素?
陆青一路打问,寻到艮岳南门边,一座小小公廨。门两边却围满了人,瞧衣着,尽是农夫。两个文吏在那里选人,看来艮岳园林尚未完工,仍须雇募许多人力种花植树。
陆青挤过人群,走到厅前,向看门的一个老吏问讯,求见杜监官。他知杜公才自然不会轻易见人,便违了本意,报上名字时加了“相士”二字。那老吏先仰着下巴,不愿睬他,听到“相士陆青”四字,立即转过脸盯住他:“你莫非是那个相绝?好,好,我立即进去通报。”
不久,那老吏便出来赔着笑,请陆青进去。穿过前厅,来到一片宽阔后院,院里摆满了各色盆景,花果百态,株形千变。一眼望去,恍然如站在山顶,俯望一片奇林秀野。一个男子身着绿锦公服,正站在阶上吩咐几个吏人:“东边这三百来盆是精筛过的,赶紧寻人搬进园里去。摆在哪里,盆上都挂了纸单,你们盯好了,万莫要看差了——”几个吏人忙答应着各自走开,那男子转头过来,一眼瞅见了陆青。
虽隔了几十步,那目光仍让陆青心生厌拒。正是此人,为攀贵求荣,想出那括田之法,引得万户愁怨,天下骚动。杜公才这等目光陆青其实见过不少,多数来自中低阶官员。暗沉之冷、忧闷之愤、阴绝之狠、污浊之俗,混作一处,泥沼一般,不同只在于遮掩与变化。见上时,掩作软媚恭伏;平级时,诸般揣测计算;对下时,无限傲冷刻狠。
陆青缓步走过去,抬手拜揖。杜公才用那双泥沼眼打量着他,目现犹疑。陆青知道,他所犹疑者,是不知该以何等姿态对待自己,便抬眼平视过去。这平视让杜公才有些羞恼,却忍在眼里,并未外露。
“你是相绝?”
“不敢。”
“不知陆先生寻我何事?”
“来问一个孩童,王小槐。”
“王小槐?他不是已死了?你要问什么?”
“元宵夜,宣德楼前,金字牌下,王小槐曾与杜监官说话——”
杜公才脸色顿变:“我不记得!”
“有人记得。”
“大胆!”
“抱歉,在下自幼失教,不通礼俗,便是见了宰相、枢密,也是这般说话。”
杜公才目光怒颤,却终于忍住:“你究竟要问什么?”
“王小槐去了哪里?”
“除了阴曹地府,他能去哪里?”
“不,他去见了林灵素。”
“林灵素?你从哪里听来的?”
“不是听来,是亲眼见到。”
“哪里见的?”
“清明,汴河。”
杜公才睁大了眼,既惊又惧。
陆青见他不是为头回听到此事而惊,是为说破此事而惊;惧则并非因身涉其中,而是怕自己受牵连。他便放缓了语气:“在下只想知道,杜监官那夜为何去见王小槐?”
“是为他那死去的爹。”
“哦?”
“王豪生前曾来求过我。他想将帝丘那块田献给杨太傅,并想求太傅庇护王小槐,认王小槐为孙。那块田原本便是杨太傅家祖田,合该还回去。认孙一事,多少人求过太傅,太傅都未曾应允。王豪在我面前哀求不成,便转而去求其他门路。王豪死后,王小槐来京,遵照父命,将那田契带了来,元宵那夜给了我。第二天,我立即送去呈给了太傅。这便是那夜之事。至于王小槐与林灵素,我不知此事真假,更不知其中原委。”
陆青见他神色间有所隐瞒,便又缓声道:“杜监官可知,王豪又去了哪里寻庇护?”
“我哪里知道?”
“听闻也好。”
“我整日忙碌公事,哪里有闲工夫去听一个乡村土豪闲事?”
“清明汴河那异象,关涉重大。追究起来,若寻不见王豪所托之人,恐怕又会来搅扰杜监官。”
杜公才果然担忧起来,犹豫片刻,才抬起眼:“有天我见王豪和一个道士在清风楼吃酒——”
“杜监官可认得那道士?”
“似乎是建隆观的道官陈团。我所知,只有这些。”
“多谢杜监官。”陆青转身便走。
“陆先生!”
“嗯?”
“陆先生??能否替我相一相?”
陆青望着那幽浊目光,沉声道出:“一浪翻起千层恶,不惜万难为此身。只道秋寒不关己,孤蝉仍向高枝鸣。”
第十三章 迂曲
扰之,无如镇之以清净。
——宋太宗?赵光义
一、木箱
赵不尤清早正要出门,一个年轻男子来访。神色孤悴,手里提着一只小藤箱。
“赵将军,小人名叫甘晦,昨天见到您在汴河湾客船上查案。小人弟弟也遇了害,他叫甘亮——”
“甘亮?他不是跟随古德信去了江南?”
“古令史殁了。”
“殁了?”
“古令史押运军资刚过淮南,遭遇一伙方腊贼兵劫船,不幸遇害——”
赵不尤心下一阵黯然,顿时想起古德信临别时所留那八个字:“义之所在,不得不为。”他与古德信相识多年,不论古德信在梅船一案中做了什么,这八个字应是出于至诚。一位朋友就这般猝然而逝,朝中又少了一位正直之士??
“小人弟弟侥幸逃得性命,赶回来报丧,四天前才到汴京。前晚却遭人毒害。”
“你进来说话。”
赵不尤将甘晦让进堂屋,叫他坐下,甘晦谦退半晌,才小心坐下。温悦去厨房煎茶,瓣儿和墨儿全都围过来听。
“小人弟弟遇害,与这箱子有关——”
甘晦将那只小藤箱放到桌上,揭开了箱盖,里头装满了书信,另有一只铜铃。
又一只一模一样的铜铃,瓣儿和墨儿一起轻声惊呼。
甘晦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这封信是小人弟弟三天前收到的。”
赵不尤接过来,取出里头信纸,展开一看,上头笔迹端秀,只写了一句话:
欲知古德信秘事,明日亥时寺桥金家茶肆见。
甘晦接着说道:“这封信是礼部员外郎耿唯所写。”
“耿唯?你从何知晓?”
“小人是耿大人亲随。这笔迹,小人可确证。”
“耿唯去荆州赴任,为何中途折回?”
“耿大人离京赴任,才行至蔡州,收到一封密信,便折了回来。回来后,他写了三封信,除了这封,另两封分别寄给了太学生武翘、东水门的简庄。”
瓣儿在一旁惊呼:“背后凶犯竟是耿唯!”
赵不尤则忙吩咐墨儿:“你立即去简庄兄家!”
墨儿答应一声,转身疾步跑了出去。赵不尤心中沉满阴云,简庄恐怕也收到一只箱子,也已遇害。他定了定神,才又问甘晦:“你家主人与简庄相识?”
“小人也不清楚。不过,今年正月,一个姓简的中年男子来访过耿大人,小人端了茶进去,耿大人似乎不愿小人听他们说话,吩咐小人下去。小人只隐约听那姓简的说:‘两位夫子,我欲多求教一回而不得,终生憾恨。你是他们外甥,竟视荣为耻、嗜利忘亲!’那姓简的走后,耿大人气恼了许久。”
赵不尤心中明白了几分,又问:“前两日,你可一直跟在耿唯身边?”
“没有。耿大人到京后,便让小人离开了——”
这时,温悦端了茶来,轻手给甘晦斟了一杯。甘晦忙欠身道过谢,只略沾了一小口,便放下杯子,将前后经过讲了一遍。
直到昨天早上,他在汴河边见到耿唯死在那只客船上,惊得失了魂,全没了主张。后来见赵不尤去船上查看耿唯尸首,他才回过神,忙赶回家中。到家时,弟弟甘亮已经死去,面色乌青,似是中了毒。桌上有一摞旧信,旁边一只藤箱里还有许多书信,另外便是这只铜铃。
赵不尤拿起藤箱中的书信,看了几封,全是古德信的旧年私信。内文或是与朋友商讨学问、探究事理,或是嘘寒问暖、诗文酬答,其中竟还有赵不尤的一封,这些自然与梅船毫无相干。赵不尤放下那些书信,低头沉思:这些私信自然是凶手设法从古德信家中窃来。与武翘相同,凶手知道甘亮一定好奇古德信的秘事,便以这些书信为饵,诱甘亮一封封细读,不知不觉中了铜铃中的烟毒。
不过,由此来看,甘亮只是听从古德信吩咐,说服郎繁上梅船,至于背后隐情,甘亮并不知晓。
至于耿唯,照甘晦所述,他是个孤冷之人,不善与人交接,哪里能如此深悉武翘等人的心中隐情。他自然也只是受人指使,除掉三个相关知情人,而后自己也被毒害。
写信将他半途召回的,是何人?耿唯之死,更是奇诡。昨天清早他才上那只客船,片时之间,便被毒害。当时船中并无他人,董谦又站在岸上,绝无可能隔空施毒??
赵不尤望着桌上那只小藤箱,忽想起一事,便问甘晦:“昨天你看了那只客船舱中情形,可认得耿唯身下那只箱子?”
甘晦回想半晌:“似乎是耿大人那只箱子。”
赵不尤顿时大致猜破其中隐情,便说:“走,我们再去认一认。”
甘晦忙起身跟着出了门。赵不尤心想,除去汴河湾,恐怕还得去南城外,便先去租了两匹马,和甘晦各骑一匹。
两人来到汴河湾,沈四娘那只客船仍泊在原地。他们将马拴在岸边柳树上,一起踏上那船。里头看守的一个弓手正在打盹儿,见了赵不尤,忙站了起来。耿唯的尸首已经搬走,那只木箱仍摆在原处。
“是耿大人的箱子。”甘晦凑近细看,“只是里头原先装满了书册衣物,如今却空了——”
赵不尤问那弓手:“船娘子在何处?”
“在梢二娘茶铺里。”
赵不尤听后,和甘晦下了船,来到旁边茶铺,沈四娘正坐在那里和梢二娘凑在一处私语。
赵不尤走过去问:“昨天清早那客人到你船上时,可带了行李?”
“没带行李。”
“那只木箱从何而来?”
“木箱?是两个客人,他们来得早些,先把木箱搬上了船,说还有行李要搬,便一起走了——吔?”沈四娘尖声怪叫,“那两个客人至今没回来!”
赵不尤越发确证,让甘晦带路,快马来到南城外耿唯住的那家小客店。
那店主见到甘晦,笑着说:“小哥又来了,不巧,你家主人又出去了。”
赵不尤沉着脸问:“他走时可带了行李?”
“应该??没有。”
赵不尤不再答言,径直走进店里。店主见他气势威严,没敢阻拦。甘晦忙赶到前头引路,来到耿唯所住那间房。赵不尤伸手一推,门应手而开,屋中无人,床上堆放了许多衣物书册。
店主也快步跟来,赵不尤转头沉声问:“可是他吩咐你,若有人来寻,便说他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