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这四个月浩劫,程门板早已麻木,说不出话,也难得再伤悲,但看到那名册时,心里仍一阵阵痛。
这时,营寨前忽然一阵骚动。一队金人铁骑从寨中行出,随即听到一阵号泣和金人呵止声。一匹黑马走出寨门,马上坐着个盛年男子,身穿青衣,头戴毡笠,压得极低,只看得到半张脸。旁边的人纷纷高呼太上皇,一起伏地跪下,痛哭起来。他才晓得,此人竟是道君皇帝。
他从未见过道君皇帝,一直觉得高在云端之上,形貌也必定神异。谁知竟被金人装扮成这般,如同一个胖渔翁。
他身后,跟了一支马队,十一个皇子、两个郡王、八个国公、数十个驸马、皇孙,尽都身穿布衣、垂首哀泣。马队后,则是一千多个宫女步行跟随。两侧数百金兵骑马监押。
已近四月,春风和暖,绿草遍野,但这恓惶长队,却如被人拿线绳穿起的秋蝉一般。四周人都在恸哭,程门板却木然而立。
他原先便有个念头藏在心底,连自家都不敢碰。这几个月来,看尽各般惨状,这个念头随之不住跳出。这时,望着道君皇帝那虚胖背影,他心中才坚定道出:这场国难,罪魁祸首便是你赵佶。
望着赵佶行远,他正要转身,却见那长队中一个宫女脚似乎有伤,行得慢了,旁边一个金兵用枪柄朝她后背重重一戳,那宫女顿时栽趴在地。旁边两个同伴忙将她扶起,一起搀住,疾步向前,没听到一丝哭声。
程门板见那宫女娇嫩稚气,恐怕只有十一二岁,自己女儿一般大小,尚还是女童。不知这千里艰途如何挨过?
他不忍再看,忙扭过头,泪水却不由得滚落……
第十六章 北狩
朕夙夜追咎,何痛如之!
——宋钦宗?赵桓
一、脚尖
黄鹂儿行在队列中,紧咬着牙关,始终没有哭。
他们这一起有六千多人,队列前后绵延两三里地,其中一半来自教坊。黄鹂儿是三年前入的教坊乐籍,那时才收复了燕京,朝廷广设乐舞,朝贺大礼一次便需数千歌儿舞女。黄鹂儿当时想,与其去酒宴间给那些男人献艺,不若去宫中舞队。一个舞队几十上百人,混在里头,既轻省,又不必受人欺辱。却未想到,金人攻破汴京后,索要了乐籍,照着名册逐个搜捕。
那时,黄鹂儿和爹、曾小羊和娘,四人一起逃进了城,在开宝寺廊下占了个住处,只有半张床大小的地铺,和其他逃难的人挨挤在一处。顶上虽有檐,三面却开敞透风,兵灾和雪寒,不知哪一个更凶狠。带的干粮眼看吃尽,饥饿又严逼过来。黄鹂儿虽从未遭过这等苦,但他们四个终于能活到一处,又叫她心底里始终有几分亲暖,甚而暗暗觉着,便是死,四口人能死在一处,也是一场福分。
然而,她爹和曾小羊的娘却相继着了风寒,那时节哪里去寻医药?连口热水都难讨。两个老人昏了两三天,先后咽了气。那两天,汴京冻饿而死的,不知有多少。黄鹂儿脸也冻僵,哭都哭不出来,泪水在脸颊上冻成冰溜。若不是曾小羊整夜用厚被子裹住她,她恐怕也冻僵在父亲尸首旁。
虽未冻死,却也轮到了她。开封府奉金人之命,逐一捉捕教坊乐人。那些兵卒寻见了她,两个人攥住她双臂,拎起便走。她的身子已失去大半知觉,却听见曾小羊哭叫着来抢她,和其他兵卒抓扯起来,随后咚的一声。她拼尽气力扭过头,见曾小羊倒在廊檐下的石阶上,头顶流出血,浸到雪泥地里,似乎还冒着热气。她想挣扎,却挣不动,喊也只是微弱嘤嘤之声。最后一眼,她瞅见曾小羊的脚尖似乎动了动。
正是这一眼,让她不敢再哭,怕一哭,连曾小羊也哭走。
到了金营,她始终咬着牙;被驱赶北上,身边那些人几乎都在哭,她仍不哭;金兵一路都在催撵,凡衰病行不动的,便用刀剑刺死,尸首丢在路上。她双脚生了冻疮,已经溃烂,行不快,被金兵殴打,她更不哭;她不知要被驱往何处,虽已入春,越行四周越荒寒,她心里虽怕,却依然不肯哭。
她只死咬住一个念头:曾小羊没死,在汴京等她??
二、幼子
黎百彩想起幼子,便忍不住哭。
当年从河北逃难到京城时,他绝没料到,自己竟能变成京城彩画行杂间装头一位大匠;名显身富时,他也绝没料到,自己临老会得这么一个伶俐乖觉的儿子;得了这儿子,万事俱足时,他更没料到,自己会被金兵拘押北上。
他已年近六十,虽受不得一路饥困艰辱,回想一生,却也知足,便是被金兵砍死在途中,也并无大憾,只是舍不得那幼子。那幼子才四岁半。他原本想着,再等两年,便教儿子习学彩画,赶在自己死之前,让儿子继承衣钵家业。可如今自己被掳北上,幼儿留给了那帮妇人。他在时,那些妻妾便已妒意满胸,时时借故为难那生了儿的小妾。他这一离开,家中金银又被搜尽,再无生计来源。穷困之下,不知那些妻妾会如何凌虐那对母子。
一想到幼子被欺虐,他顿时又忍不住呜呜哭起来。那些金兵只要听见,便是狠狠一鞭。为那幼子,这一路上,他不知挨了多少鞭,再哭时,他便尽力忍住不出声。
当年,他是因旱灾逃离家乡,那时沿路所见,也是满目穷荒,却并未如眼下这般残败凋敝。乡野青草已绿,却不见庄稼和人户,随处都是尸骨,只有乌鸦成群,一路聒耳啄食。
同行的那几千匠人,起先还哭还挣,行了半个月后,只要见金兵眼皮略翻、手指略动,便立即不敢出声,只顾低头急行。彩画行共有二十来个匠人被掳,名家中,除他外,还有青绿装孟青山、五彩装史小雅、解绿装夏芭蕉。自从那焦船案后,官府虽未问罪,这几家却全都声名大损,彼此也再无往来。如今一同被掳往北地,那三人倒是凑到了一处,却都避着他,从未和他说过半句话,似乎那焦船案是他一人做下的。
黎百彩一路瞅了数日,心里暗暗气恨。他见有个金兵似乎通些汉话,再想起家中幼子,不由得生出个计议。傍晚歇息时,他背着人,偷空凑近那金兵,低声说:“将官,那三人密谋一同逃走??”
那金兵听了,立即赏了黎百彩一块牛肉,叫他往后也多留意,随即去禀报给了押队监官。监官立即命人将孟青山、史小雅、夏芭蕉三人捆到树上,号令几千匠人聚集过来,当众将那三人开膛,肠肚从腹中滑下,三人仍在哭叫。
黎百彩嘴里正嚼着牛肉,看到一刀划下,立即闭起双眼。再听到三人惨号,不敢捂耳朵,只在心里急急默念:我不是为自家,是为我那幼子。你们都已成年,他却只有四岁零四个月??
三、划破
诗奴庄清素握紧了那支簪子,狠狠划向书奴的脸。
京城大括金银时,她将簪头上那簇银兰折下来缴了出去,簪尾钢锥则缝在了鞋底夹层里。金人拘押京城妓女,头一轮便是她们十二奴。
画奴何扫雪几年前不知所终;花奴脸伤虽愈,却隐隐留有细痕,因而声名大坠,两年前被一个商人使了五百贯买走;馔奴则偷偷跟随一个胡商,乘海船不知去了哪里。十二奴中,便只剩唱奴李师师、书奴卫簪花和她三人。唱奴被那紫衣客金使赫鲁讨了去,她和书奴则被押入了金营。
书奴原就寡言少语,这时更说不出一个字,脸色发青,身子抖个不住。庄清素自家原本慌怕至极,见书奴这样,反倒将自家慌怕压住了许多。她坐在墙角,揽着书奴的肩,想了一夜,自己落入风尘,全因这张脸,如今落入金人手中,更不知要受多少凌辱。
她低声与书奴商议:“若要少受凌辱,便得先毁了这张脸。”
书奴终于出声:“那不若死了,更干净。”
“凭何我们死?我们生下来便由不得自家,如今虽到了这里,却也正是求得自主之机。我们若毁掉这张脸,便没人再贪我们的脸面。到了北地,即便为奴为仆累死,也远胜过卖笑卖身辱死。或许还能寻机逃走,凭自家才学本领,谋一份生计。”
“好。”书奴音声虽低,却极坚定。
庄清素便从鞋底抽出那根钢锥,一咬牙,先朝自己脸上狠命划了十几道,划得血水不住流涌。虽极痛,却也极痛快。
“我自己下不得手,你帮我??”书奴声音颤抖。
“好!你忍着些。”庄清素攥紧那锥子,要触到书奴的脸时,却始终下不得手,“不成,还得你自家动手??”
“好。”书奴接过那钢锥,犹豫半晌,终于用力划下。划破一道之后,便加力继续,比庄清素划得更多更重。
划罢之后,她竟低声笑了起来,引得庄清素不由得伸手揽住她,两人头挨着头,一起又哭又笑,脸上的血渗到了一处。
第二天,金人发觉后,将她们重重鞭打了一顿,从妓营逐到了奴仆营中。
启程北上时,数千人长队都在哭,哭声如同寒风吹过百里汴河。她们两个花着脸、闪着泪,彼此对视一眼,竟又忍不住一起露出了笑??
四、夫妻
秦桧看到张叔夜的尸首,惊得叫出了声。
他和张叔夜及其他官员被押赴北地。这一路上,张叔夜从不进饭食,只喝些汤水。昨天行至白沟界河,张叔夜忽然仰天大呼几声,之后便低头不语。
今早,秦桧醒来,一睁眼,便见旁边树上挂着个人,白发披散,脚底几块石头被踢开,是张叔夜。
秦桧忙摇醒了身边的妻子王氏,王氏瞧见那尸身,先虽一惊,但旋即淡淡说:“他昨日那般乱嚷,便已有了死心。”
“我们该如何办?”
“如何办?自然是向好处尽力。”
“过了这界河,便离了大宋,能有何好处?”
“处处皆有好处。你昨晚吃的那块牛肉不是好处?”
秦桧听了,顿时低下了头。
自从离了汴京,秦桧便慌怕不已,妻子王氏却始终淡静,并偷偷训责他:“想当初,我祖父贵为宰相,我幼时享的那尊荣,你哪里能想见得来?后来祖父去了,家境也便衰落,那时族里众人都觉着活不得了,我却不是好生活到了如今?天上云,地上水,到哪个田地,开哪些花,只看你尽不尽力。”
“我们都沦为囚奴,还能开些什么花?”
“你只管瞧我,天寒地冻,给你开出些寒梅花来。只有一条,你得答应我。”
“什么?”
“今后无论何等事,你都死死记着,我不是只为我自家,是为我们两个。我要你咬破手指,在我衣襟里头写八个字。”
“什么字?”
“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秦桧虽不明就里,却只得听从,写下了这八字血书。
他却没想到,过了几日,有天夜里,妻子不知去了哪里,半夜回来,竟带了巴掌大一块熟牛肉,偷偷塞给他:“你许久没有沾荤,快吃!”无论他如何逼问,妻子却始终不说这牛肉的来处。
又过了几天,夜里,众人赶路疲惫,都已躺倒在草滩上睡下。秦桧发觉妻子悄悄起身,他偷眼一瞧,妻子竟走进了那押解官粘没喝的营帐,许久才出来。这回不但带来一大块熟牛肉,还有半皮囊酒。
秦桧装作不知,也忍不住饥馋,但嚼那牛肉时,泪水不由得滚落。
这一路,妻子不断拿牛肉回来给他吃,他也始终装作不知。今早看到张叔夜的尸首,他心里顿时愧耻翻涌。
妻子似乎发觉,盯着他悄声说:“别忘了你那八字血书。”
秦桧欲恼不敢恼,欲骂不敢骂。
妻子又说:“那粘没喝是大金国相元帅,并没辱没你。你若不愿做这俘囚,便仔细听我说。粘没喝并非蛮夫,对我大宋诗书礼乐、典章制度都极有兴味,欲寻一个学识渊博之人参问。这一行人里,除你之外,没有第二个能当此任。你若依我所言,我们不但能脱离这囚俘之苦,或许还能安然回到大宋。你素有大志,若能巧施才智,从中迂曲斡旋,甚而能令金宋息战,叫天下复归安宁??”
秦桧听着,心顿时怦怦跳了起来??
五、皇位
赵佶眼中又滚下泪来。
五月十三日,他抵达了燕京,被安置在延寿寺里居住。
这一路,他不知哭了多少回,途中有时连简陋农舍都不见,只能于荒田野树下过夜,饭食饮水更是时时断缺,唯有摘桑葚充饥止渴。这桑葚,他幼年时曾见乳母吃过,不由得偷食了几颗,却被乳母夺了去。不想四十余年后,竟于这等境地重又尝到。
诸般屈辱,一口口咽下,他却始终想不明白,自家为何竟会落到这地步。当年,他读南唐后主李煜词,虽赞赏其绝世文才,对其为政之能,却极为鄙夷。堂堂国君,仓皇辞庙日,竟只会垂泪对宫娥。
自从登基以来,他便以李煜为戒,从不敢懈怠。他一遍遍回想:吾铸九鼎、修明堂,重续西周礼乐,何曾有负于古圣王?吾继神宗遗志,推行新法,何曾有负于先帝?吾承先皇遗训,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从未独断自专,何曾有负于文武群臣?吾为政以仁,从未苛虐暴横,何曾有负于百姓?吾兴学校、崇文教,何曾有负于文治之道?
到了燕京,他顿时又想起海上之盟,若非自己所设那旷世奇局,岂能收复燕京,圆得太祖、太宗以来百六十年大愿?金人败盟,岂是吾所能料能止?
败亡,乃天也,时也,运也,命也,而非我之罪。
五月二十四日,数千金兵汹汹冲入延寿寺,将他父子、两后及三十个皇子、嫔妃一千三百人押到祖庙。逼他父子及两后脱去袍服,其余人,不论男女,均脱光上衣,半身赤裸,腰系羊裘。
金人祖庙极简陋,外挂帐幔,内设紫幄,殿上布列百席,堆满珍宝,大都是从汴京所获。
他父子各牵一头羊进到殿中,献给金主。金主抽刀亲自杀了那两头羊,献到祖殿上。他看到那鲜血喷射,双腿不由得战栗不止。
金兵复又押逼他们赴御寨,金主坐上乾元殿,命人宣诏赐赦:
王者有国,当亲仁而善邻,神明在天,可忘惠而背义?以尔顷为宋主,请好先皇,始通海上之盟,求复前山之壤。因嘉恳切,曾示俞允。虽未夹击以助成,终以一言而割赐。星霜未变,衅隙已生。恃邪佞为腹心,纳叛亡为牙爪。招平山之逆党,害我大臣;违先帝之誓言,愆诸岁币。更邀回其户口,唯巧尚于诡词。祸从此开,孽由自作。神人以之激怒,天地以之不容。独断既行,诸道并进,往驰戎旅,收万里以无遗;直抵京畿,岂一城之可守?旋闻巢穴俱致崩分,大势既已云亡,举族因而见获。悲衔去国,计莫逃天。虽云忍致其刑章,无奈已盈于罪贯。更欲与赦,其如理何?载念与其底怒以加诛,或伤至化;曷若好生而恶杀,别示优恩。乃降新封,用遵旧制。其供给安置,并如典礼。呜呼,事盖稽于往古,曾不妄为;过唯在于尔躬,切宜循省。祗服朕命,可保诸身。
宋俘赵佶,可封为昏德公;赵桓,可封为重昏侯。
他垂首听诏,听到自己被封昏德公,羞愤至极,几乎昏倒。猛然想起那天乘牛车出南薰门时,那少年问他是否真是长生大帝。此刻,他也连声自问: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他答不出,却忆起生平最震惊狂喜那刻:哲宗皇帝骤然驾崩,向太后宣他进宫,命他继位。
想起那一刻,他再忍不住,失声啼哭起来:“并非我愿做皇帝!并非我愿做皇帝!”
六、祭
五绝一同来到城北郊。
周长清所辟的那片兵卒墓地,早已被金兵踏平,萋萋青草,覆满荒冢。城中又添了几万具兵民尸首,无人掩埋。仅五绝身边亲故,便有十多人丧命。
汴京城变作一座尸城,几十里外的乌鸦都飞聚过来,黑云一般围满城墙,哇叫之声终日不绝,如无数利刃在半空刮擦。
赵不尤五人费尽了气力和口舌,才寻来几百人,愿一同安埋这些尸首。他们花了三个多月,才将这些尸首搬运到四郊。坟墓绝难一个个去挖,只能挖出一道道土沟,将那些尸首排在沟底,一起掩埋。那些亲故的尸首则埋在了北郊,五绝各自亲手安葬。
今天他们来,一为祭拜,二为道别。
金人绝不会就此罢休,他们已召集了一支义勇,北上抗金。
赵不尤将一部《东坡诗集》烧在墨儿墓前。墨儿最爱东坡诗文,只可惜苏轼文字被禁,后虽有松解,墨儿却始终未能寻见全集。赵不尤注视那一小堆纸焰,温声说道:“墨儿,你常羡叹东坡先生乐天知命,临死,你怕仍在问自家天命何在。你心思虽不如瓣儿灵透,却从来都用心极诚。不论读书习武,或待人接物,事事都不愿轻忽敷衍。天命本于天性,这个‘诚’字便是你之天命。自幼年起,你便已在时时践行自家这天命。你战死城头,也是因这天性。生死由之,终生不二,你与东坡先生,并无分别。只是??你尚如此年轻,依这诚心,原该稳行一生,做出许多能叫你自家欢欣鼓舞之事。穷通寿夭,不知这天意何在?”赵不尤再说不下去,泪水顿时滚落??
冯赛在崔豪、刘八、耿五三人墓前奠了三杯酒。第一次金兵围城,耿五战死,葬在这里。崔豪和刘八不愿舍他而去,留在了京城。金兵二度袭来,两人一起从军,却一起被金兵砲石砸中。冯赛将他们三兄弟合葬一处:“三位兄弟,冯赛身处绝境,你们慨然相助,丝毫未曾计较回报。国家安时,并未如何善待你们。国家危时,你们却挺身而起,义无反顾。世人争说英雄,岂知这世间,有多少真英雄、真好汉,如你们三人,生于市井尘泥,死于荒野草莱,无知无闻,连名姓都无人知晓。三位兄弟,请受冯赛一拜——”冯赛眼含热泪,深深拜了下去。
梁兴立在石守威和邓紫玉墓前。石守威钟情于邓紫玉,军俸虽有限,却四处寻买精贵吃食饰物,每隔几日便去剑舞坊托仆婢私传给邓紫玉,足足候了三年,才得了邓紫玉首肯。只是要替邓紫玉赎身,至少得一千贯。邓紫玉自家只私攒了六百贯。石守威正在四处着忙寻凑剩余的四百贯,金兵杀来,他只得暂时抛下私情,上城迎敌。第二次围城时,他缒下城墙,与金兵厮杀,死于乱刀之下。金人搜索伎人,邓紫玉不愿受辱,服毒自尽。梁兴将二人合葬一处,在他们墓前烧了一段挽了同心结的彩缎,又斟了两杯酒:“紫玉、守威,你们两个都没有家人,我便是你们家人,今日我替你们两个成亲。饮下这两盏交杯酒,愿你们黄泉为伴,永不分离??”
张用将几本账簿烧在犄角儿墓前,笑着说:“傻角儿,你跟了我这些年,记的这些帐,我虽没看,却知一笔都不会差。你不愿亏负人,今天我便烧给你,算是给你个回凭,你好放心去。阿念不愿倚靠旁人,我已教会她操使我娘那架水车织机,一人能顶数人,足以养活她们母女两个。你那女儿再过十来天,便满两岁了。今天我离开时,听她唤爹,她怕是知晓我要来见你。阿念叫我把这双小鞋儿烧给你,说女儿穿着已嫌小了。这些年,你听我娘的吩咐,替我收拾那些旧鞋,从今起,你便开始收存你女儿的小鞋儿吧。看到这些小鞋儿,你便能知晓你女儿长了几寸,行了多少路,去了哪些地方??只是,傻角儿,你为何要那般傻?我去城头修造战橹砲架,你为何偏放心不下,偏要跟我去?金兵冲上来,你先瞧见了,便该跑开,为何要来护我?真真是个傻角儿——”张用说着,放声哭了起来。
陆青将一只蜜烧鸭祭在何赛娘墓前。城破之后,何赛娘和其他瓦肆技艺人一起被掳去金营。途中,何赛娘见一个金兵欺辱同行女伎,将那金兵的手臂一把拧断。其他金兵听到惨叫,立即围了过来,将何赛娘乱刀砍死。陆青怅立墓前,恭声拜道:“几年前,你为救书奴等人,挺身制服金副使。如今,你又为救同伴,送了性命。那些女子遭难,有你相救。你遭难,偌大一个国家,却丝毫救助不得??”
五人祭罢亲故,聚到一处,又一起祭拜这大宋。
他们没有备祭品,只在白纸上各写了一个字,回望京城,一同烧祭。
赵不尤写的是“家”字。
金人掳走二帝后,康王赵构于应天府即帝位,他却未回汴京,转而南奔扬州。
赵不尤烧尽那个“家”字,长叹一声,慨然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唯愿后世天子,既承天命,便该秉持公心,担起天责。忧以天下,乐以天下。民伤己更伤,民安己始安。”
冯赛烧的是“私”字。
他愤然言道:“唯愿后继掌权之人,莫将天下视为私产。安时,需索无度;危时,弃如粪土。尔食尔饮,民之膏血;尔荣尔乐,民之苦辛。”
梁兴烧的是“防”字。
他亢声言道:“御国之道,在防敌,而非防民;行法之理,在防奸,而非防勇;为将之责,在防败,而非防君怒;为兵之任,在防怯,而非防险难。唯愿君知防国危,将知防军溃,兵知防力弱。”
张用烧的是“极”字。
他将那页纸烧到一半,扬手抛向空中,朗声道:“万事向上莫至极——富莫至极,精莫至极,奢莫至极,贪莫至极,骄莫至极,狂莫至极,得意莫至极!”
陆青烧的是“爱”字。
他沉声道:“爱物则贪,爱荣则鄙,爱安则怯,爱命则懦。唯愿世人,能见天之高,不落卑与骄;能见心之明,不堕昏与乱;能见岁时之无涯,不生忧与惧。”
尾声:清明上河图
张择端终于画完了那幅画。
金人攻破汴京后,宫中画师尽都被拘押。那时,张择端只粗描出一道初稿。他带着那初稿,跟随数千人一同北上。
到了燕京,一个金人官员将他召了去,问他:“你在画宣和三年清明那天正午图景?”
途中,张择端已受尽暴虐,不敢抬头,只慌忙点了点头。
“抬起头,瞧瞧我是谁?”
他怯怯看了一眼,顿时一惊。那人三十来岁,身形魁梧,眉眼舒朗,容貌酷似一人——王伦。
“对,我便是那紫衣客真身赫鲁。我召你来,是要你画完这幅画。”
于是张择端便被留在赫鲁府中,每日只潜心画那幅画。
其他那上万人,到达燕京时,男亡一半,女死三成。剩余之人,有技艺者尚能存活,富贵子弟大多降为奴隶,又不善活计,受尽鞭挞。不到五年,十不存一。女子分入大家,犹有生理;其余则十人九娼。更有许多被卖给西夏、高丽,再无音讯。
张择端幸而得赫鲁善待,衣食丰裕,不受惊扰。
从宣和三年清明起,前后整整用了十年,他终于画完。不满五十,须发尽白。
道君皇帝当年只命他画虹桥一带,他得知那梅花天衍局后,发觉卷入其间的,何止虹桥两岸。被那场纷乱牵扯进来的人,从虹桥向两头不住延伸,东到郊野,西到东水门内。
在汴京那几年,他每日在东水门内外,向人询问清明那天正午的情形,不断画下草图。然而,兵乱之中,这些草图尽都亡失。他只能凭自己心中所记,将当日那些人一个个画了上去。
古往的画作中,从未有过如许多人,而且,其中绝大多数都只是寻常人。但再寻常,也都是人,哪一个不是活生生的性命?众生平等,同经了这场生死浩劫,性命便是性命,哪里有高低贵贱之别?
画上任何一个人,他都不敢轻忽,觉得一旦自己画下,便能保住那人性命一般。
只是,他虽记性超群,却毕竟隔了数年,当日那些人中,牵涉进梅花天衍局的近四百人,他都记得,其他无干者的样貌,却极难忆起。他苦恼数日,忽然想到自己曾向五绝打问,当天未在场却牵涉进来的人。那些人的姓名,他全都记了下来,并尽力一一去寻访过。即便当时已经死去,也向亲旧询问,画过大致样貌。于是,他将那些人的面容填到了图中无干者的脸上。梅花天衍局所涉八百多人,大都画到了图中。
图成之后,赫鲁来赏看,边看边连声赞叹:“与我那天所见,果真是一毫不差!好!好!好!你去五国城见一个人,得有他题词,这画才真正圆满。”
赫鲁命一个军卒带着他骑了马,向东北方赶去。行了一个多月,才到了一座荒僻小城,不到九月,这里已草枯叶尽、黄尘扑面。城中只有百余户人家,并无城墙,只在街口立了个旧木牌,上写:五国城。
那军卒带他来到一座土墙院落,走进去,见一群粗服妇人在院里切萝卜晾晒。房舍倒不少,一圈有几十间,却都是黄泥土房。他们走近正中一间略大些的房间,里头传来嘶哑读书声。
张择端跟着那军卒走了进去,见一个身穿旧紫锦长袍的老者手执一卷书,正在屋中踱步诵读。那老者听到脚步声,转过了头,面容黄瘦,神情有些呆闷。
张择端细看了两眼,双手不由得抖了起来,眼里也顿时涌出泪来。他忙扑通跪倒,连连叩首。
那人是道君皇帝,才满五十,竟已苍老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