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行客一进到山脚下,就感到阴凉沁大,非常快意。吕之悦对张汉说:"我们等一等云官。"他俩各占一块大青石坐下歇脚。这里绿树合围,溪水潺潺,十分幽静。在骄阳下走了一个时辰,吕之悦不免有些气喘,张汉也满头是汗,文雅地用衫袖在脸上轻轻沾着。
同春提着一只竹篮跑到跟前,打开篮盖,把热粽子分给吕之悦和张汉,笑道:"端午节的时令货色,比平日的好。寺观里出家人做的,很干净。"三人都饿了,剥了粽叶大嚼,吃得格外香甜。同春一面吃一面指手画脚地介绍:"那是挂月峰,那是紫盖峰,上边,瞧见吗?松树林子中间,古塔那儿叫万松寺,西边就是舞剑峰,老人说是李靖舞剑的地方……"吕之悦纵目观览,点头赞赏:"峥嵘突兀,峰峦竞秀,苍松擎天,飞泉奔泻,果然名不虚传,京东第一山!"同春兴头更大了:"对,对!人们都说,这盘山是五峰八石七十二寺观,上盘奇松,中盘怪石,下盘飞泉,可以跟天下胜景比高低哩!"张汉叹道:"九华奇秀,不入江上名山志;巢湖亦江淮巨浸,不入禹贡水经。盘山何足道,居然名扬四海。山川有知,宁不感愤!"他是在说山水还是说人?吕之悦和同春都看着他,他轻轻一笑,仿佛回过神来:"老前辈尚记家乡风物否?人道江南景似江南人,文弱秀雅有余,壮阔雄豪不足,其实不然!
钱塘大潮就不必说了,只大月渡太湖,大雪渡扬子江,都是非常奇景!当年道出江左,阅月间我遍历诸地,纪之以诗,至今犹难忘怀。"张汉请求再三,才得随同吕之悦出京访贤。吕之悦对他人品虽不无疑惑,但还是爱他才学,也就收了这个弟子。现在张汉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明明想显示诗才。吕之悦向来不爱忤人,接口便道:"想必是得意之作了,倒要领教。"张汉清清嗓子,吟诵他的《大月渡太湖》:"广寒八万四千户,太湖三万六千顷。姮娥子与洞庭君,良夜迢迢斗冷清。
弯弯月子照当头,翦翦春风不住流。如此烟波如此夜,居然容我一扁舟。"吕之悦轻轻拍了拍巴掌,笑道:"好!看来你当年颇有气概,想必是雄心勃勃的了?"张汉扬眉挺胸道:"丈夫既有此六尺身,何以不流芳千古!
应举不作状元,仕宦不至将相,虚此一生!"同春着迷似地望着张汉,心里充满敬仰。这样年轻、这样有才华,对同春又如此看重的人,他没有遇到第二个。
由于吕之悦的斡旋,安王府戏班把同春由庆乐班买去。庆乐班不敢讹拿,只按当初佃进的三百两身价加三成三,算了四百两银子。随后安王爷一句话,放同春脱籍为民。同春感激涕零,听说吕之悦要往京东一行,便自告奋勇地为他带路,然后便回马兰村。一路上,同春轻松愉快,活泼得象天上自由飞翔的小鸟。他拿吕之悦当长辈尊敬和服侍,也记得张汉在自己心头引起的知己感。张汉的才华和雄心,使他联想到许多戏台上的英华人物:周公瑾、李存孝、陆逊,还有潘岳、唐伯虎等等。瞧,张汉不也很有光彩,很令人倾慕吗?……他太年轻,不明白张汉对他的看重和赞赏是为了接近吕之悦,也看不清吕之悦对张汉的保留态度。
张汉一见吕之悦含意不清的微笑,连忙自我解嘲地掩饰道:"这都是早年的痴想。如今,壮志销磨已尽,此生当终老江湖了。"同春心头又闪过泛舟五湖的范蠡、富春江上的严子陵。
吕之悦平静地笑道:"真能为天下万民忧,登第拜相亦是好事。"张汉怔了一怔,低头拱手恭敬地说:"老前辈金玉良言,晚生谨受教。"同春蹲到溪边舀水,笑着介绍:"这股泉水从翠屏峰出来,一路都在石头上流,叫涓涓泉,又清又甜,四季不干,什么时候喝它都不会闹肚……咦!这是什么?"清澈见底的泉流中,一片字纸飘浮而下。同春连忙捞上来,吕之悦和张汉一看,却是一页刻写精美的《离骚》,不过无头无尾。纸形很方正,并无损伤。
张汉道:"莫非盘山里藏有大贤?"
吕之悦看着这页湿淋淋的《离骚》出神。同春喊道:"又下来一张!"他赶去捞过来。仍然是《离骚》,内容正好与前一页相接。
吕之悦说:"端午佳节,或许有人在祭奠屈原。"张汉说:"果真如此,这人决非寻常之辈。"同春提议:"我们循着溪水逆流向上,总能见到他的。"吕之悦夸赞这是好主意,三人便沿着泉流上山。林木葱茏,峰回路转,路旁怪石十分别致:巨大的元宝石比马车还大;酷似菱角的紫石方圆数丈;古松伸臂,仿佛迎宾,可是松下横卧的一条二丈多长的石蟒,又会把来客吓一大跳。空谷下泉声低回,半山腰隐隐有咏哦之声。清溪绕半山亭流下,声音想必是从亭中传出。三个人借着茂密的林木遮掩,悄悄走近草亭,观看动静。
亭中也有三个人。一人穿着蓝袍,背身而立,一动不动,不知是在倾听,还是在观赏山景;临溪两人,一人着白色道袍、白色道冠,手中捧一册书,高声诵读,读的正是《离骚》。他每读完一页,就扯下来扔进溪水,任其飘浮而去。他身后,一个褐袍道童呆呆站着,无动于衷。
不多时,一本《离骚》诵完撕光,顺水流荆白衣道人发狂似地大叫大喊,仰天恸哭,声泪俱下地吟出一首诗:"年过四十去游方,终日修行学道忙。说我平生辛苦事,石人应下泪千行!"蓝袍人并不回身,只朗朗地说:"道兄,出家人清净无为,何苦如此作践自己。"吕之悦一愣:这不是陆健的声音吗?他记起陆健的狱事,不觉回头看了张汉一眼,想把他支开。
同春又惊又喜地悄声说:"这就是今年开春来我们村里的那个白衣道人,通医术、会看风水,可真有道行!……"张汉面色蓦地阴沉下来,说:"世上最数这些出家人奸诈,多是骗子!我向来不信,也从不与结交。老前辈,我往别处走走,明日蓟州城会齐,请你去看鼓楼上那块《古渔阳》匾额,听说是严分宜的手笔哩!"他恭敬地对吕之悦一揖,掉头转向另一条路,上山去了。
亭里的人也听到他们的声音,一时静了下来。吕之悦走进草亭,和颜悦色地拱手笑道:"陌路相逢,俱是他乡之客。
这位道兄,这位仁兄,都有端午登临的雅兴啊!"道人极快地对吕之悦上下一打量,笑道:"既相逢便是缘分,请坐。"陆健听到吕之悦的声音,心里"扑通"一跳,回身看到是他,神色都变了。同春看见陆健,惊喜异常,张口要叫,陆健袍袖一挥,对同春使个眼色,微微一摇头。久在舞台的同春还有什么不明白,立时闭嘴。陆健见吕之悦也装出不相识的样子,才慢慢平静下来,恢复了悠闲自在的表情。听到道人殷勤的表示,他也抬抬手,吐了两个字:"请,请。"亭中石桌边有四个石墩,三人便坐下叙谈。
吕之悦说:"听道兄读骚吟诗,忧愤何深?"白衣道人洒脱地一笑:"文人积习,至死难改。""那么,道兄曾是文士了?怀才不遇,真人生一大慨叹啊!"吕之悦进一步试探。
白衣道人避开话题,笑道:"往事不可追,谈它何益。总归是命里注定。"吕之悦笑道:"说起命里注定,还真不由你不信。我认识一位老先生,钱塘张曼,已年登古稀,医卜、堪舆、风鉴之术无不通晓。前朝万历年间曾游辽东,归来后对人讲:’据风鉴而观,王气聚于辽左;看那些人家的葬地,三十年后皆当大富贵;而闾巷间儿童走卒,往往多王侯将相,莫非天下将从此多事?’当时人们都以为他狂妄。谁知三十年后,果然一一应验。或许万事真有前定?"他说着,平日看上去有几分矇眬的笑眼,突然闪出精明锐利的光泽,盯住了白衣道人。他相信,对方一定会做出反应。
白衣道人含笑道:"这类事,检之史书,比比皆是。唐李固的《幽闲鼓吹》中,曾记苗晋卿一事。苗公落第归乡,途中遇一老人,自称知未来事。苗公于是问道:’我应举已久,有一第之分吗?’老人答道:’何止此,大有来头,只管再问。’苗公道:’我久困思变,但求一郡守,能够得到吗?’老人道:’更向上。’苗公问:’那么按察使呢?’老人道:’更向上。’苗公惊异,再问:’为将为相吗?’老人答道:’更向上。’苗公发怒,说:’将相更向上,难道能作天子?’老人笑道:’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苗公以为事属怪诞,惊出一头汗。
后来苗公果然出将入相,唐德宗驾崩,苗公以首辅居摄政三日,应了老人’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的预言。可见命皆前定,安知人间没有第二个苗公?"白衣道人修髯飘飘,风致潇洒,仿佛出世神仙。但他复述的这段轶事,以及他眼睛里偶尔闪出的寒光,令人想到山林深处目光鸷锐的鹰鹫,决非肯低伏人下、轻易认输之流。吕之悦暗暗点头。
陆健接下去说道:"讲起定数,我也想起一个故事。前朝崇祯末年,流寇势焰大张,烈皇日夜忧劳,曾令一心腹太监便装出宫,探听民间消息。路遇测字先生,太监出一’友’字请占卜吉凶,测字先生问占卜何事,答曰’国事’,先生道:’不佳,反贼早出头了。’太监急忙改口说:’不是朋友之友,是有无之有。’测字者皱眉道:’更不佳,大明已去了一半了。’太监再次改口:’不是的,是申酉的酉。’测字者长叹道:’越发不佳。天子是至尊,至尊斩头截脚,还成什么体统?’…………"三人一起沉默下来,只听得松涛阵阵,涓涓泉在亭畔低吟,是不是明朝覆亡的往事使他们心有余痛,黯然神伤?
吕之悦打破沉默:"一亡一兴,虽说有天命,却也在人力。
兴亡之间,名将如云,才人辈出啊!"
陆健和道士都不搭腔。后来陆健站起身,对另两人拱手一揖:"花谢花开,时去时来,福方慰眼,祸已成胎。得未足慕,失未足哀,得失在天,敬听天裁。"白衣道人也站起来,对陆健拱手笑道:"便是公孙子都听君此番话,躁进之心也当涣然冰释!"他顺着陆健的话题,高声吟唱着走出草亭:"上天生我,上天死我,一听于天,有何不可!"他反复吟着这四句,头也不回地自顾自去了。小道童紧跟在后,很快,师徒二人就消失在浓密的树荫山草之中,吟唱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文康!"
"笑翁!"
陆健和吕之悦互相紧握双手,互相重新打量,象所有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既高兴又感慨。同春也连忙向陆先生拜谢当年相助之恩。吕之悦这才详细地知道了永平府圈地案的全部内情,嗟叹不已。他转而问道:"文康,这两年你怎么样了?江南狱事……"陆健苦笑:"我?仍然逃亡在外,藏匿山泽田野间!……"
"你?……唉!赦书未得,我愧对老友啊!……""此事非你力所能及啊!……江南十旧家之案已成大冤狱,陷入囹圄者何止百人,受牵连者也在千人以上。说十姓谋反,确属冤枉,只是……唉,也是十旧姓在前朝百年荣华显赫,为富不仁,民百姓恨之入骨,一旦改朝换代,诬告在所难免!……"陆健告诉吕之悦,因为他平日以信陵君自命,周济贫困,所以狱急之后,受惠之家多方保护他,使他逃过多次追捕。好在通缉他的布告只在江浙两省张贴,他躲来北方,反而比较安全。
"你就永远匿隐山泽,做亡命之徒?可惜了你的才学啊!"吕之悦问话中感叹很深。
"还谈什么才学!"陆健一声冷笑:"终日有如被猎犬追捕的野兔!只望老天开眼,昭雪冤狱吧!""这要等到何年何月!"吕之悦紧皱眉头:"朝中就没有相知肯帮一把?当年你救助过那么多人!"陆健眉梢一动,沉吟片刻,又摇摇头:"年深日久,未必还记得我。""是哪一位?"陆健凝视着吕之悦,确信这位一向慈和厚道的朋友不会有害人之心,便缓缓答道:"傅以渐。""傅以渐?这可是个帮得上忙的人啊!去年八月,他已经拜内秘书院大学士了。你跟他交情深浅?""这……很难说。只看他是否念及旧情了。"吕之悦见陆健不肯深谈,也就不再追问,想了想,说:"这样吧,尽老夫所能,助你一臂之力,务必使此冤情上达天听。不过我位居幕宾,终归成效有限。你再给傅以渐写封信,让这个小幺儿立即送往京师,多方使力,或许平反有望。""好!"陆健虽在难中,仍不失他的豪爽气度,立刻向同春索取纸笔,就石桌写成一信。但交信给同春时他有些迟疑,仿佛不好出口。最终他还是嘱咐了一句:"此信必须交给傅大学士的王氏夫人,就说是夫人娘家的报安书。]吕之悦很高兴:"原来你与大学士夫人娘家有交情,这就更好了。听说傅大学士伉俪情笃,至今不曾置妾……同春,你今天就回京师送信,送罢信再回乡。""好的!"同春知道了底细,回答很痛快。
吕之悦又问:"刚才那道人你早就认识?""不,今天上山才遇到。仿佛有些才学,很是狂傲。攀谈之间,觉得他对我别有所图。""你是指……图财?""不。象是图无贝之才。他吟诗诵骚,几次试探我,很有网罗我的意思。你呢?也不单是来游山玩水吧?我看你倒想把道人连同我一起网罗了去,对不对?"吕之悦大笑道:"你这个鬼精灵,真正不减当年!……不过,你听我这老友几句忠告:大清社稷得之于流贼李自成,吊民伐罪,为大明雪了亡国之耻。历数前朝,得天下之正,可与汉高祖、明太祖媲美。所以明之旧臣仕清,也算不得叛逆。
皇上亲政以来,施仁政行王道,改征剿为招抚,各处逆命抗拒者渐次平定,足见海内人心厌乱求治。虽然云贵南明和东南郑成功时有动静,但强弩之末,终难有所成就。至于山野间盗贼横行,久乱之后在所难免。你亡命期间,可要看清情势、拿定心性,若真被逆人网罗了去,再要拔出来就不容易了!"陆健笑道:"放心。我一向并不热中,仕宦之情淡然如水,哪里有作乱的兴致。十多年,实在是乱够了!""还有,你要尽早离开此处。我看那道人很怪……"吕之悦心里还挂着个张汉,生怕他得知陆健被追缉,告发上去,又要连累许多人。这话他不好出口。
最后,吕之悦把自己的盘缠分给陆健五十两银子,两人一揖而别。吕之悦上山,陆健下山,同春跟他一道走了。
张汉气喘吁吁地登上盘山,松林的浓密绿荫把烈日遮得一丝不透,空其中弥漫着松脂松花特有的清香。但这一切都不能使他摆脱忧郁,初上山时的愉快被无意撞上白衣道人的事完全破坏了。他见不得和尚、道士这些方外人。他记忆中最耻辱、最惨痛的一件事,就是因为相信一个道士的算命才造成的。
张汉本是浙江嘉兴府生员,原名吴自荣,在家乡颇有才子之名,可惜家仆如洗,总不能出头。顺治二年,他十七岁,决意趁鼎革之际上进,卖掉仅有的几亩薄田,奔赴京师。他认定京师是人文聚会之所,定有际遇。谁知蹉跎半年,想谋一学馆舌耕为生也不可得。他生计日益艰难,便决意走捷径以登仕途。他汇集了明代锦衣卫有关制度,趁着朝廷广开言路,具疏上奏,敬请朝廷仿明制设锦衣卫掌狱刑,使校尉缇骑缉访民间,以防谋叛害国。他本以为此疏一上,必能立受奖许,得到识拔,不料御批下来,斥责他"率尔妄陈,谬希进取,独不思圣主当阳,朝政肃然"!"至设立锦衣卫缉访一款,乃明朝极弊,尤属狂悖"!"应依上书诈不以实律,杖一百,徒三年"。幸而逢到恩诏,才免杖免徒,但被革去生员衣顶为民。
他窝囊极了。仕途未登,反而丢了顶子,断送了前程。当年在家乡被人誉为神童的才子,眼看就要沦为乞丐了。
谁想福星高照,一个老旗人看中他的才貌,要招他为婿,并说只要他肯就婚,便帮他恢复顶戴。他受宠若惊,又喜又怕,忙不迭地应承了亲事,暗中又多次求神打卦,因为这家贵人竟看中自己这么个落魄文人,总使他奇怪、不放心。神签和卦文都大吉大利。一位颇有名气的老道还煞有介事地对他说:"此婚女貌郎才,必生贵子。"婚事办得冷清,既没有吹打,又没有请客,一顶素轿把他从南城一个破烂小旅舍里抬进内城,两扇黑色大门前,两个女奴引他到上房,拜了岳父岳母,就被送进侧院的洞房了。
他心里不满:人家娶亲也比这气派!可是不敢有一点流露,反而自我安慰:或许满洲人招赘,就有从简的规矩吧?……洞房里倒是光彩焕然,喜气洋洋。炕桌上一对红烛明明亮亮,照着炕头盘腿而坐、红袄红裤红顶头的新娘。天!这么宽的肩膀,这么厚的胸脯,好大的块头!当他怀着一丝不安揭开头盖时,吓得他往后一缩,掀翻了炕桌,跌碎了碗,子孙饽饽撒了一地。他手脚冰凉,浑身寒战,这个新娘怎么这样可怕?左脸白右脸黄,一半头发黑,一半头发白,连两只眼珠的颜色都不一样:黑发黄脸这边是人眼,白发白脸那边眼睛黄蜡蜡的,象死羊眼一样。他几乎晕过去,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
生米已煮成熟饭。他是个即将沦为乞丐的人,能抗拒这样的结局、这样的命运吗?新娘子人虽丑陋,性情倒不骄悍。
她好心地扶他起来,劝他吃菜喝酒。到了这步田地,他也就委委屈屈地上了炕。
老旗人说话算数,婚后立即着手给他活动恢复顶子。他看出老旗人心里有鬼,对人只说他是收来的义子,为他买顶戴也藏藏掖掖地怕人知道。他很机灵,坚持恢复顶子的事要自己去办理。老旗人毕竟憨厚,对他并不疑心。于是他乘机改名叫张汉,籍贯仍写嘉兴,不肯换成汉军旗。
他果然变成了嘉兴府秀才张汉,并从此抛弃了他那丑怪的妻子。嘉兴府生员吴自荣从人间消失了。他毫无内疚,一身轻松。在钻营附势的紧张活动中,有时他会想起那段生活,想起怀孕的丑妻。一年后,出于好奇,他曾改装到那条胡同去打听,可是他的岳家也消失了。邻居一个小女奴悄悄告诉他:老旗人犯了罪,全家流徙尚阳堡;他的丑女养了个儿子,也一同带走了。
在京师紧张的应酬、奋斗中,他难得有时间沉思默想。今天,在寂静的山林中,啁啾鸟语,潺潺泉流,仿佛推着他去回忆,他信步在松间游荡,任凭往事一幕一幕在心中翻腾……两只小鸟突然叽叽喳喳地从他面前惊慌地飞起,他脚下一滑,身子向前冲倒,跟着,一个尖锐的声音朝他嚷嚷:"你干什么!把我的网冲坏了!"张汉定睛一看,自己果然撞上了一张捕鸟网,惊得架杆上两只"呼伯拉"扑棱着翅膀乱叫。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愤怒地跳出树丛,冲他气呼呼地喊:"鹰都叫你吓跑了!你赔!你赔!"
绣花小袍子已经很旧,小黑马靴也沾满了泥土,辫子缠在头顶,汉话又说得这么好,看样子这小孩并非贵家子弟,用不着陪小心。张汉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他转身要走,小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大声喊:"玛法!玛法!"一个老满人从松林中冲出来,粗壮有力的大手往张汉肩膀上一拍,张汉只觉得身上象压了一块磨盘。只听那老头儿用满语吼道:"你敢欺负小孩子!"张汉一回头,两人顿时惊祝张汉向后一缩,老满人朝前一冲,双手把住张汉的肩膀摇撼着,又惊又喜地嚷着:"天爷!天爷!……我到底还能见你一面!……"他满面堆笑,掉头招呼那小男孩:"费耀色!快来给你阿玛叩头!来呀!"费耀色迟疑着。这个不讲理的男人,竟会是他阿玛?看看玛法几乎要发怒了,他只好跪到张汉面前,叩了三个头。张汉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尔登非常激动,断断续续地说:"我当初骗你,是我不好。你跑了,我不怪你。你为我留下这个小孙子,我要谢谢你。你这些年过得顺当吧?"张汉犹犹豫豫地用满语支吾着:"我……""当初不知哪个多嘴的告我的状,旗主发怒,因为私嫁女儿打了我一百鞭;因为招赘汉人,把我们全家发配到尚阳堡。
我那女儿,你的妻,到尚阳堡不久就病死了。小费耀色三岁的时候,我的老伴儿又去世了。现在,只剩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张汉慢慢集拢模糊的目光,仔细看看苏尔登,好落魄的样子:衣袍敝旧,须发苍苍,皮靴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双大手又黑又脏。张汉一转眼,发现费耀色一双黑眼睛正聚精会神地审视着自己,虽然眉清目秀,可也不难寻出他母亲的面影,也许不久后他也会变成半白半黑的怪人……他镇定了,后退一步,躲开苏尔登的双手,勉强问道:"你们,是皇庄的鹰户吧?"苏尔登直发愣:"是啊……三年前,我们从尚阳堡回来,小费耀色喜欢捕鹰……"张汉冷冷一笑:"你认错人了。"苏尔登惊住了:"你,你,说谎!"费耀色不眨眼地盯着张汉的眼睛,认真地说:"说谎话的人是胆小鬼!"张汉又羞又怒,一甩袖抽身便走,连声说:"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在松林边,他正遇上吕之悦。吕之悦见张汉气急败坏的模样,连忙问他出了什么事。张汉心头和嘴头都打磕绊,找不出话来回答,只说:"岂有此理!认错了人,还要纠缠不清!真是岂有此理!"张汉越是怒形于色,吕之悦越觉得蹊跷。因为他隐隐觉得张汉表现得太过火,使他忍不住要去看个究竟。张汉自顾自下山了。吕之悦进了松林,远远看见那个衣着敝旧的老满人直挺挺地叉腿坐在石头上,两手按着大腿,胸脯一起一伏,脸上毛丛丛的胡须都挓挲开来,浑身喷发着怒气。男孩子站在他身边,一手扠腰,动也不动。
"真不是东西!"老满人突然一声大吼,把吕之悦吓了一跳。他仔细地打量对方,终于很有把握地喊道:"苏尔登!"老满人吃了一惊,转过布满红丝的眼睛,猛地站起身,大步跑来,拉住吕之悦的手连连喊道:"吕先生,真是你吗?……"
顺治二年,吕之悦在杭州被镶白旗甲喇章京鄂硕将军罗致府中设馆教授子女。苏尔登是鄂硕的内兄,虽然已是远亲,但因随征到杭州,也常到鄂硕府中走动,因此与吕之悦相识,很敬佩吕之悦的学问,还想跟吕之悦学说汉话。不久苏尔登随队调回京师,就不曾再见面。如今苏尔登怎么落魄到这种地步?两人互叙温寒,不几句话就转到苏尔登的现状,苏尔登立刻想到刚才那个不肯认亲的吴自荣,顿时骂了起来:"天下竟有这样禽兽不如的人!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连自己的亲儿子看都不看一眼!……""究竟怎么回事?"吕之悦扶苏尔登坐下,和悦地问。
苏尔登怔了一怔,坦白地说:"这事,最先有我的不是…………你还记得我女儿吧?白白净净、漂漂亮亮,谁不夸她?我们回到京师,就把她嫁给了本旗梅勒章京的儿子。没想到成婚不到半年,她生鼠疮,头发白了,脸也变了样,给休了回来。
本旗二十七个牛录里没有人肯来再娶,我难道让女儿白放着?
那次往南城办公事遇上这家伙,看他有才有貌,又孤苦零丁,这才诚意招赘……"老头儿不厌其烦,把前因后果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说:"我为招了个蛮子女婿,被旗下弟兄笑骂了许多年,还流徙尚阳堡,跌了我红带子身份,吃了这么些苦头。就算我当初骗婚,这罪过也抵了吧?吕先生,你是知书明礼的好人,你倒评评看,谁亏待了谁?那小子该不该吃一顿教训?"吕之悦心里很不平静,没想到张汉还有这么一段可悲的经历。双方都有所图,也都得到了一些、失去了一些。造成现在这种不近人情的局面,又该怪谁呢?……他慢慢地说:"苏尔登,不要生气吧!这事既怪你又怪他;既不怪你又不怪他。人生到这世上来,总要活下去的呀!费耀色这孩子能有依靠,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苏尔登一把搂住费耀色的小肩膀,骄傲地说:"这可是个乖孩子,将来准是条好汉!巴图鲁!""那你还管他认不认这个儿子!他若认了,带走费耀色,你肯吗?"苏尔登憨厚地嘿嘿笑了:"好先生,你说得对!"吕之悦再次打量着祖孙俩:"这么说,前年在马兰村赶走圈地、救了柳同春的,就是你呀?""哦,哦哦,有这回事。先生也知道?"吕之悦笑着讲了那次见闻,最后说:"小费耀色,你那会儿要肯告诉我你的姓氏,咱们不就可以早点见面了?"雄赳赳的小好汉,这会儿才露出点难为情的样子。
"你们祖孙俩……日子过得不顺心吗?""哪里话!亏了鄂硕讲情,我们三年前从尚阳堡迁回来。我看中马兰村那地方好,就安了个家,有月银、有奴婢、有马群、有山场,什么也不缺。费耀色最喜欢猎鹰,缠着我要到盘山来玩,我怎么拗得过他?""鄂硕近日晋升护军统领,他的女儿已赐婚给皇十一弟,是一位福晋了。你不去贺喜?""他家格格不是你的学生吗?当然要去贺喜!"苏尔登笑眯眯地说:"我们祖孙多亏了他!费耀色说要捕两只最好的海东青,送给恩人!"吕之悦下山走得很慢。今天遇到的事使他感慨万端。田园荒芜,可以开垦,三两年总能恢复;人丁凋敝,可以再生,二十年内可望繁盛。但大乱之后,民气复苏何等艰难缓慢;异族入主,贵贱之间的鸿沟又何等深长!士为民之秀,得士心便易得民心,刚从荒野进入中原的八旗旗主们懂不懂?号称英明的少年天子懂不懂?什么时候能见到真正的天下太平、人间大同呢?……这一切,他都想不清楚。他决定,见到张汉,决不提有关苏尔登家的一个字。因为此事实在令他难置可否。
他一向自诩为识人巨眼,现在却在怀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