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好了,休息好了。我们继续。”
李长庚一拂双袖,微笑回答。文殊、普贤对视一眼,感觉这老头气质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可又说不上为什么。
询问重开,李长庚这一次一反常态,不再唯唯诺诺,反而变得咄咄逼人。他一口咬定揭帖内容无误,徒弟招收合规,至于灵吉菩萨与黄风怪的下落,则一概推脱不知。文殊、普贤软硬兼施,却再也敲不开这个老鼋壳。
李长庚意气飞扬,心中却暗暗庆幸。刚才黎山老母送来那一茶,实在太关键了。她知道李长庚去过瑶池,甚至还准确地说出“劫前玉露”的名字。可见她来之前,跟西王母早有沟通。
其实早在黎山老母拦住文殊对沙悟净追问时,李长庚就该意识到这一点。可惜他一坐下有点懵,竟漏过这个暗示,还得劳动黎山老母趁休息时多递一盏茶来。
“还是不够成熟呀。” 太白金星心中嗟叹。
他早该知道,就算西王母不出手,天庭也不会对这次调查持积极态度。猪八戒和沙和尚是两位金仙安排,这时候怎么会主动换掉护法呢?
所以只要自己不出大错,就不会有任何风险。
伯夷叔齐的困境,前提是自身面临绝大危机。但现在这个前提并不存在,普贤所谓“谁存心隐瞒,谁坦白交代,报应各有不同”,只是想从他这里诈出观音的黑料,如此而已——只要堪破了这层虚妄,立刻便能走出首阳山的迷障,得大解脱。
思路一通百通,眼前霎时一片明白。
文殊、普贤又盘问了一阵,仍是徒劳无功。文殊有些不甘心,用语重心长的口气道:“李仙师,你再想想,再想想。大雷音寺会重视你的付出。”
这便是赤裸裸的利诱了。
李长庚毫不犹豫,直接回绝。两位菩萨的态度越来越急切,可见观音那边应该也没说出任何信息,否则他们早抛出来了。既然观音在坚持,他就更没必要出卖。
这不止是利益问题,也是个道义问题。他在启明殿多年,深知手段虽重,仙途要长久终究还得看人品。
上座的文殊、普贤脸色铁青,就连背后圆光都黯淡了几分。他们终于发现,这次谈话注定没有结果。两位菩萨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断绝了李长庚的法宝,怎么他的态度会前恭后倨?他们狐疑地看向黎山老母,可她除了送一盏茶,全程可是都是打瞌睡啊。
黎山老母睁开眼睛,对两位菩萨道:“问好啦?那请两位商量出个章程,老身去通报下界处理意见,师徒几个人还等着呢。”
李长庚起身道:“贫道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请问可以走了吗?” 黎山老母一点龙头杖:“你不听听我们的处理意见吗?”
“无论什么意见,贫道皆会凛然遵行,绝无二话。”
在文殊和普贤复杂的注视之下,李长庚昂然离了三官殿。这次没有哪吒接送,他唤来自己的老鹤,慢悠悠地飞回启明殿。在途中,他接到了观音的飞符传音,她终于恢复联络了。
黎山老母和几位菩萨作出决议:这一次突击试禅心,猪八戒心性愚顽,淫性难改,着那三件珍珠锦汗衫化为麻绳,吊他一夜。
没了。
确实没了。
这位虽然丑态百出,可又不能真的开革,其他三位表现更没任何问题。几位菩萨只能把板子高高举起,缓缓放下,拿出这么一个不咸不淡的结论,强调说只是“试禅心”——对,只是试,不是正式考核,所以没通过不要紧,下次注意便是。
更好的消息是,观音充分发挥了“巧立名目”的特长。文殊、普贤不是强调这是“试”吗?那肯定算是一次劫难对不对?于是她硬是从两位菩萨手里,把这次临检抢了过来算成自己业绩。
之前在流沙河,她已经拆分了“流沙难渡十五难”和“收得沙僧十六难”,再算上这回白得的“四圣显化十七难”,一口气又推进了一截进度。
“折腾我们一趟,总得付点代价吧?”
观音恨恨地对李长庚说,然后发来一条空白简帖:“既然这一劫是试炼,写揭帖总得有点教育意义。这活交给老李你了。”——这是感谢李长庚没出卖自己。
李长庚心情极好,灵感勃发,大笔一挥,在简帖上写下八句颂子:“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他乐滋滋发过去,请观音品鉴。观音沉默了半天,回复说写的不错,下次还是我来吧。
等到李长庚回到启明殿,发现观音居然正站在门口等他。李长庚以为又出了什么意外,心里一突突,谁知观音晃晃玉净瓶,笑嘻嘻道:“下界都安顿好了,暂时无事,找你喝点。”
观音心里很清楚,这次若李长庚稍有动摇,自己就要完蛋。说是试探取经人的禅心,又何尝不是考验他们两位的心志,她主动找来,也是表示谢意,深化一下关系。
两人进了启明殿,童子顺便端来两杯玉露茶。李长庚豪气干云,大手一挥:“喝什么茶,弄一坛仙酒来!” 观音抿嘴一笑:“不必了,我带了素酒。” 说完从玉净瓶里倒出两盅汨汨琼浆。李长庚让童子端来一碟九转金丹,几盘仙果,俩人边喝边聊起来。
酒桌上你扯些闲篇儿,我议论些八卦,气氛逐渐热络起来。喝到耳酣脸热时,观音忽然把玉净瓶往桌上一拍,满脸涨红:“我可太难了!本来护法就不是好相与的活儿,还惹来一堆嫌弃。他们上回挑唆玄奘,这次是试炼八戒,下回是什么?天天变着法儿防着自己人,太累了,还不如辞了算了!”
李长庚端起酒杯:“大士你这就不对了。道法自然,什么是自然之法?就是斗,就是争,大道争锋,你退一尺,他们就会进一丈。你以为辞了麻烦就少了吗?错了,人家觉得你弱,以后麻烦会源源不断。”
“老李你看着谦冲随和,想不到骨子里这么狠。”
“这不是狠,这就是仙界图存之道——大士你想想,当初我如果不摆你一道,是不是你还当我软柿子呢?”
观音打了个酒嗝,表示轻微不满。李长庚酒劲上来,爹味也随之上涨,谆谆教导道:“你做事的心思够巧,就是关键时刻不够硬,容易被别人一力破十会。我的事就不提了,你看黄风怪硬来了一下袭击悟空、掳走玄奘,你就麻爪儿了,这可不行。”
观音无奈地摇摇头:“那怎么办?总不能每回都兵来将挡,还干不干正事啦?”
“你得支棱起来,露出刺,让别人都知道你不好惹。” 李长庚推心置腹。
“这道理谁都知道,可做起来哪那么容易?”
“其实啊,我倒有个主意。” 李长庚扔嘴里一粒金丹,咯吱咯吱嚼着。
“老李你不是好人,但能处,出的主意一准不错。”
“回头找一劫,你在里面露个脸,立个奇功,展现下手段,然后在揭帖里大大地揄扬一下,把声望拔得高高的,他们再动手就有顾忌了。”
“咱们自己护法,还自己立功?这么干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上次黄风岭那次,我不是给护教伽蓝们找了个机会,狠狠揄扬了一顿吗?事后效果多好。所以这事,关键看怎么揄扬。放心好了,我来安排,保证天衣无缝。”
“你打算怎么弄啊?寻常小事怕是没效果,搞出太大的事来,又牵扯太多,万一又惹来调查……”
李长庚喝得有点高,他偶然瞥见盘子里的几个仙果,突然兴奋地一拍桌子:“就它吧!”
“谁?”
“我知道个瑶池宴的特供仙果商,就在取经路上,找他准没错!我来安排……”
观音璎珞微摇,看得出有些激动:“老李,原来我老觉得你这人窝囊庸碌。现在才看明白,这是绵里藏针,以德报怨。相比之下我太不成熟了,得向你学习。”
“哎,大士你不用谦虚。咱们只是道释信念不同,没有高低仙凡之分。” 李长庚已经喝高了,言语也放肆了几分,“你看见我那头老鹤没有?勤勤恳恳几千年,背着我走遍三界。咱们也是老鹤,天天给诸位金仙佛陀分忧奔走,能有多大区别?”
观音举起酒杯:“算了算了,不谈工作,喝,喝。” 李长庚含糊地嘟囔了两句,一口喝完,然后趴到案几上醉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