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庚在云里呼呼穿行,心里拔凉,简直就像是亲至广寒宫似的。
原先他就疑心沙悟净跟广寒宫关系匪浅,这下子可以坐实无疑了。猪悟能获得起复,最不开心的就是嫦娥。这姑娘虽说只是个无品无职的舞姬,但舞姿曼妙通神,备受推崇,在天庭也算是仙界名媛。凭她的面子,能求动西王母并非不可能。
之前猪八戒说过,卷帘不是人名,只是个驾前仪仗官的通用名号。可见这个沙悟净是用卷帘掩盖了真实身份。他加入取经队伍的目的,大概就为了阻挠猪八戒重返天庭。
要说这事,还挺微妙。
玉帝固然偏爱天蓬,可至少面儿上不能逾越天条。这次转世之后,玉帝也只是批示了一个先天太极,送了一条锦鲤,从未公开表示支持,不能沾太多因果。
金仙之间,没什么秘密可言。西王母应该是算准了玉帝的底线,才把沙悟净送进来。沙悟净不用动手,只要猪八戒在取经途中犯了什么大错,他直接捅出去就行了,届时玉帝也遮护不住——甚至更夸张一点,如果沙悟净故意制造个诱惑让猪八戒往里跳……
嫦娥拿什么去说动西王母?卷帘到底是谁?李长庚不想知道。他头疼的是,这给取经队伍又平添了一个变数。不搞掉猪悟能,沙悟净怕是不肯离队,他没法跟观音交代;可要搞掉猪悟能,玉帝那边势必会质疑自己能力,这又是他所极力避免的。
李长庚思考下来,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当初那个“借名额”的主意看着绝妙,其实是饮鸩止渴,逼着自己进入绝境。
李长庚一阵哀叹。本来他想得挺美,五庄观、白虎岭这两处做了外包,接下来去宝象国又没安排什么劫难,到平顶山之前,他可以喘口气,腾出点时间做报销。结果现在倒好,孙悟空还没归队呢,二徒弟和三徒弟又冒出个幺蛾子。
李长庚习惯性地想拍拍老鹤脖颈,却只触到了一团湿雾,这才想起来它还在花果山趴着呢,现在自己坐的是一团祥云。
哎,这取经之事看起来简单,背后却牵动了一堆利益,劳心劳神,平白折损不知多少寿元。早知如此,当初观音上门来请求协助护法,他直接指派给织女就好了。
可惜天庭什么丹药都能炼制,唯独炼不出后悔药。李长庚定了定神,眼下启明殿是别想回了,直奔宝象国而去。
宝象国这里,李长庚没有做任何劫难的规划,是他和观音有意留出的一个喘息窗口。那三十几位跟随的神仙也都告假回去了,只留下观音在值班。
李长庚飞到宝象国上空,远远看到半空浮着一座莲花台,观音趺坐闭目其上,周身浮起无数五彩莲瓣,围着她周身旋转起伏。每有同色三瓣交汇,便化为如露泡影,凭空消失,同时响起一段梵呗。端的是宝相庄严,澄澈人心。
她还有心思玩莲瓣,看来是没出什么大事,李长庚松了一口气,现在可承受不起多余的变故了。
太白金星整理一下心情,飞到莲花座前。此时五色莲瓣越聚越多,很快便超过化为泡影的速度,观音整个身躯几乎都被掩入缤纷莲海。忽然哗啦一声,莲瓣俱落,观音这才抬起头来。
“哎,取经人呢?” 李长庚往下界观望,宝象国里并没看到玄奘、猪八戒和沙和尚。
“哦,他们赶上个野劫,正渡呢。” 观音神色轻松,一边又抛出一堆五彩花瓣,啵啵地拼起来。
李长庚一激灵,野劫?
相对于事先安排好的劫难,野劫其实才是真正的劫难。取经路十万八千里,不可能事事都能关照到,总会遭遇一些意外,比如之前黄风怪袭击悟空,就是个野劫。李长庚一听居然是野劫,登时紧张起来。
观音却笑起来:“老李莫急,他们是在碗子山黑松林遇的劫。两个徒弟去化斋饭,玄奘自己迷路了,被一只妖怪捉去了波月洞里——哎哎,老李你先别急,你坐下听我说。”
李长庚见观音不急不忙,只得悻悻重新坐下。
“本来呢,我也有点紧张。不过那个叫黄袍怪的妖怪很识相,一认出是玄奘,当即就给放了,这会儿他们正朝着宝象国过来呢。”
“那还好。” 李长庚松了口气。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取经队伍别出问题,等着孙悟空归队。
“哎,对了,老李,有件事咱们得商量一下。” 观音索性把五色莲瓣收了,对太白金星道:“我在准备那几难的揭帖。五庄观好办,但白虎岭就点麻烦。”
“怎么讲?”
“你说这一难的揭帖,到底侧重点怎么放才好?”
李长庚一拍脑门,他倒忘了还有这么个麻烦。当时他为了圆孙悟空突然离队的意外,紧急找来六耳做替身去打三只——其实是一只——妖怪化成的百姓,然后被玄奘以杀生之名赶走。这确实把离队的事说圆了,但却引发了一个后患。
在这次劫难里,要么是孙悟空火眼金睛,玄奘误贬忠良;要么是孙悟空滥杀无辜,玄奘铁面无私。无论揭帖怎么写,总得有一边要犯错误。
可一边是佛祖二弟子,一边是佛祖钦定的取经首徒,你无论褒贬哪一方,都会有负面影响,体现不出精诚团结的主旨。
李长庚当时是急中生智,未能仔细推敲,以致造成这么一个几乎无法调和的矛盾。
“哎,这个可真是……点头疼。” 他有点烦躁地捋起拂尘须子。
观音道:“我倒有个主意,不过这个就得老李你定夺了。” 她一扬手,三只同色莲瓣飞在半空,然后齐齐消失。李长庚微微皱起眉头:“大士的意思是,放弃白虎岭?”
“正是。”
三只莲瓣,就是三只妖怪。只要不提三打白骨精的事,揭帖里也就不用左右为难了。但代价也很大,本可以拆成三难的大好机会,这下子全泡汤了。
是避免麻烦?还是增加业绩?李长庚必须得做出选择。
他坐在莲花座旁边沉思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又不是镇元子那样的商人,追求什么业绩,平稳为主!于是开口道:“模糊处理吧。”
“行,那我就去申报一难,只说是贬退心猿,但具体什么地点、遇到什么妖怪、悟空为何离开,揭帖里一概不提。”
李长庚点头,也只能如此了。观音表情有点心疼,对一个擅长巧立名目的菩萨来说,这个损失太难受了。
李长庚宽慰了观音几句。忽然想起另外一个问题:白虎岭不能申报劫难,白骨精的费用就没法报销,只能从别的单子里偷偷凑出来。可李长庚现在连报销都顾不上,看来这笔账要欠上一阵了。
算了,天庭欠妖怪钱叫欠么?让她等等好了,反正财神殿的账期很长。老神仙计议已定,先把这事搁下了。
紧接着,李长庚又把平顶山的安排跟观音讲了一下。观音很高兴,太上老君赞助了这么多人手和法宝,场面可以做得大一点。西天取经至今,这应该是资源最充足的一次。
不过她又不放心地跟了一句:“那沙僧离队的事呢?”
李长庚微微苦笑,没敢提广寒宫,敷衍道:“我跟金、银童子提过了,他们下凡之后,我去开个会,看是不是在平顶山解决。”
他其实根本没提过,只是临时找个理由拖延而已。每一次拖延,其实都会把路变得更窄一步,可又不能不走。
“老李你怎么一脸紧张?还担心什么呢?”
“没有,没有。” 李长庚微微一摆拂尘,遮住面孔。
这时观音的玉净瓶晃动了一下,她拈过瓶子看了眼,神色忽然变得古怪。
“他们半路出事了?” 李长庚现在最怕这个。
“不算变故吧……” 观音的语气也拿不准,“取经队伍已经安全抵达宝象国,见过国王,倒换了通关文牒。” 李长庚的拂尘松弛倒垂下来:“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玄奘表示暂时不能走。”
“哈?不想走?为什么?”
“你自己看吧。” 观音把玉净瓶递过去。
玉净瓶里,映出前因后果。原来玄奘失陷在波月洞里时,遇到一个女子叫做百花羞。百花羞说她本是宝象国公主,十三年前被黄袍怪掳来做压寨夫人,至今难以走脱。她说服黄袍怪放走玄奘,暗中给了他一封求救信。
玄奘把求救信转给宝象国主,但却没了下文。原来那黄袍怪法力高强,宝象国那点军队,还不够他一口的量。国王虽然焦虑,却无能为力。
“然后呢?”
观音道:“玄奘说百花羞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希望能帮她脱困。”
李长庚没料到玄奘这方面还挺讲究,他皱眉想了想,问观音:“大士你意下如何?” 观音叹道:“我知道此事与取经无关,但百花羞委实太可怜了。她一个弱质女子,被妖魔拐走禁锢在那波月洞里,十余年不见天日。换了谁看到此情此景,也要良心难安。我想她既然救了玄奘,这段因果总要了结才好。”
“其他几位什么意见?”
“猪悟能无可无不可,沙悟净倒是很积极,他看着比玄奘还气愤。”
李长庚“嘿”了一声。这沙僧倒有意思,居然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不过想想也很合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加入取经队伍来狙击八戒了。
“老李?你在想什么?”
李长庚赶紧从遐想中退出来:“对了,那个黄袍怪神通厉害么?真打起来有风险吗?”
“不知道,不过猪无能和沙悟净一起上,应该能震慑住吧。” 说到这里,观音冷笑道:“再者说,黄袍怪毁人清白,锁人自由,现在有人上门解救,他难道还能占了理不成?”
两个人评估下来,觉得这事没什么风险,索性让玄奘他们自行处理好了。观音对着玉净瓶说了几句,然后继续跟李长庚商量平顶山的渡劫细节。
过不多时,玉净瓶又摇动起来。观音接起来一听,眉头霎时挑起,李长庚忙问怎么了,观音语气有点艰难:“悟能和悟净……被打败了。”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