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败猇亭之后,刘备便在次年四月病逝于永安宫。去世前,他妥善地安排了后事,传位于刘禅,托孤于诸葛亮,还说了若嗣子不才君可自取的话。对此,历史上有截然不同的两种评价。那么,刘备说这番话,其目的和想法究竟是什么?在白帝城托孤的背后,有没有讳莫如深的难言之隐呢?
蜀汉章武二年(公元222年)闰六月,刘备兵败猇亭,退回永安县,驻跸白帝城。这时的刘备,既心力交瘁,又身染疾病,而且一病不起。刘备知道,自己已将不久于人世,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所谓“后事”,主要是蜀汉政权交给谁。依照世袭制,皇位当然要传给刘禅。但那时刘禅才十七岁,还是未成年人,才能似乎也远远比不上刘备。这就要有人辅佐,刘备选定的是诸葛亮和李严。这一点,《三国志?先主传》说得很清楚:“先主病笃,托孤于丞相亮,尚书令李严为副。”托孤之后,章武三年四月二十四rì(公元223年6月10rì),刘备驾崩于永安宫,享年六十三岁。
刘备的托孤,在三国史上是一件大事,因为它把刘备集团和蜀汉政权不太长的历史一分为二:前期。领导人是刘备;后期,主心骨是诸葛亮。这个分期,是永安宫托孤三直接结果。据《三国志?诸葛亮传》,刘备病重的时候,特地将诸葛亮从成都召到永安“属以后事”,而且说了一段语重心长的话。刘备对诸葛亮说,先生的才能,是曹丕的十倍(君才十倍曹丕),一定能够安邦安国,成就大业(必能安国,终定大事)。因此,请先生酌情处理。如果刘禅还行,请辅佐他(若嗣子可辅,辅之)。如果这孩子不成器(如其不才),先生不妨自行其是(君可自取)。诸葛亮听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说,为臣一定竭尽全力辅佐皇上(臣敢竭股肱之力),忠贞不贰报效国家(效忠贞之节),直到献出自己的生命(继之以死)。刘备便又下诏训示刘禅,今后要像对待父亲那样对待丞相(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
这就是著名的“永安托孤”,历史上的争论也由此而起。
最先表示肯定和赞扬的是陈寿。陈寿在《三国志?先主传》的评语中说,刘备此举是古往今来君臣关系中最大公无私的典范(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为什么呢?因为刘备把整个国家和亲生之子全都托付给了诸葛亮(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自己一点想法都没有,已经到了毫无保留和没有二心(心神无贰)的程度。我想,陈寿这样说,无非因为刘备把话说到了“如其不才,君可取之”的份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陈寿没有明说,我们不能乱猜,但一般都理解为如果刘禅“扶不起来”,就请诸葛亮取而代之。那么,这在一个以君主世袭为天经地义的时代,就不但难得,而且堪称伟大了。因为这意味着巴国家和人民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为了国家和人民,宁肯牺牲自己这个家族,放弃天赋的和神授的权力。这当然是大公无私(君臣之至公),当然是空前绝后(古今之盛轨)。
但问题是,这可能吗?
我的看法是不可能。第一,中国历史上从无此例。无论刘备之前的秦皇汉武,还是刘备之后的唐宗宋祖,从来就没有一个皇帝会因为自己的儿子不中用,就把江山社稷让别人的。他们rì之所想,都是如何保证自己家族的统治,子孙万代绵延不绝。这是历朝历代所有皇帝的共性,刘备怎么可能是例外?第二,就算刘备是一个例外,我们也不知道他的这种想法从何而来。因为中国历史上只有“改朝换代”的帝王思想,并无“轮番为治”的mín zhǔ观念。刘备如果有,岂不成了华盛顿?第三,就算刘备想当华盛顿,诸葛亮也不敢当亚当或者杰弗逊,因为没有人认为这种替代是正当的。孙权权曹操代汉,曹操就说孙权不怀好意;刘备让诸葛亮“自取”,难道不也是把诸葛亮放到火上去烤?何况曹操只不过架空皇帝,就被骂作“汉贼”;诸葛亮如果当真取代刘禅,又会被看作什么?
因此,后世就有不少人对陈寿的说法持相反意见。最先质疑的是晋代的孙盛,他认为刘备的托孤简直荒唐(备之命亮,乱孰甚矣)。据《三国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孙盛对此发表了很长的一段议论。在他看来,托孤的关键在于选准了人,而不在于怎么说。如果选对了人,就用不着这么说,因为你不说话对方也会忠贞不贰(苟所寄忠贤,则不须若斯之诲);如果选错了人,就更不能这么说,因为这等于打开篡位叛逆的途径(如非其人,不宜启篡逆之涂)。所以孙盛说,古往今来,没有这么托孤的(古之顾命,必贻话言,诡伪之辞,非托孤之谓)。只不过刘备的运气好,碰巧刘禅是个缺心眼的,不会胡思乱想(幸值刘禅暗弱,无猜险之性),诸葛亮威望又高,镇得住(诸葛威略,足以检卫异端),这才没闹出事来。要不然,早就满城风雨,人心大乱了。
现在看来,孙盛的批评还是比较客气的,只不过认为刘备“失言”而已。所以,近人卢弼的《三国志集解》在反驳孙盛时,就认为刘备担心的是“嗣子不肖”,焦虑的是“成业之倾败”,想到的是要“发愤授贤”,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弯弯绕,凭什么要怀疑他心存诡计(何疑为伪乎)?
这当然也是一种说法,而且不无道理。但必须指出,所谓“情之所出”也只是猜测之词。毕竟,我们不是刘备,谁也不能肯定刘备就是这么想的。既然卢弼可以猜疑,别人当然也可以。比如张作耀先生的《刘备传》,就认为刘备别有用心,而且“其意甚明”,那就是变着法地逼着诸葛亮表忠心。张先生认为,刘备对诸葛亮其实是“怀有很大疑虑”的。为了保证儿子的皇位稳如泰山,他不惜“把诸葛亮逼到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能跪下来泪流满面地赌咒发誓。正如王夫之《读通鉴论》所言,刘备把话说到那个份上,诸葛亮除了把心掏出来给他看,还有什么办法能消除疑虑呢(非剖心出血以示之,其能无疑哉)!因此,刘备的这番托国之辞并不是“心神无贰”,反倒是“yīn怀诡诈”。
显然,这里有一个关键问题,就是“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这八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对此,今人方杯辰先生另有说法。方先生《三国志注释》一书说,“君可自取”的取,不是取代的意思,而是选取的意思。“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如果那孩子不成器,先生可以自行选取处置的办法。其实办法也很简单,就是从刘备的其他儿子当中另外挑选一个当皇帝。也就是说,刘备赋予诸葛亮的,是废立之权,并非要他自立为君。
这是有道理的。第一,除刘禅外,刘备至少还有两个儿子,即鲁王刘永和梁王刘理,有得挑。第二,据《三国志?先主传》裴松之注引《诸葛亮集》,刘备临终时曾把鲁王刘永叫到跟前,对他说,朕死了以后,你们兄弟要“父事丞相,令卿与丞相公事而已”。这和刘备对刘禅说的话如出一辙,也可以理解为已把刘永视为“第二梯队”。第三,赋予诸葛亮以废立之权,已是十分破格,算是信任到家了,不可能再说把皇位也让出去的话。
所以,我认为方先生的解释是讲得通的,至少也是一家之言。按照这种精神,刘备确实把家和国、儿子和政权都托给了诸葛亮,也确实是“心神无贰”,是“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诸葛亮对刘备所说的那一段话,当然也不是因为被逼到了墙角,不得不“剖心血以示之”,而是发自肺腑的感激涕零。因此,我在前面没有将“君可自取”翻译为“先生可以取而代之”,而是翻译为“先生可以自行其是”。实际上,赋予臣子自行其是之权,这在当时,已经是黄恩浩荡,而且恩重如山了。
但是,我们仍然有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如果刘备的本意,只是赋予诸葛亮以废立之权,并非让他取而代之,那么,他为什么要提曹丕?曹丕既不是什么“顾命大臣”,更不是什么做臣子的“好榜样”。众所周知,曹丕此时,可是已经把汉献帝赶下了台,自己当了皇帝的。刘备前面说“君才十倍曹丕”,后面又说“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这就只能让人这么理解:曹丕可以做的,你这个才干十倍于曹丕的人也可以做嘛!朕让你做,尽管做就是!
第二个问题是:刘备的这种说法,并非史无前例,孙策托孤时就对张昭说过。据《三国志?张昭传》裴松之注引《吴历》,孙策的说法是“若仲谋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这可真是无独有偶!当然,孙策说的是“自取之”,刘备说的是“自取”。那么,难道一字之差,就有天壤之别吗?
第三个问题是:即便刘备的本意,只是赋予诸葛亮以废立之权,这在当时也是吓死人的事。东汉末年,行废立之事的人是谁?董卓。将现任皇帝赶下台自己取而代之的人是谁?曹丕。因此,所谓“自取”,不是当曹丕,就是当董卓,这是诸葛亮能做的事吗?方北辰先生说,刘备的意思当然不是让诸葛亮当董卓,是让他当霍光。霍光是西汉权臣,汉武帝临终时曾托孤于他。霍光则既尽辅佐之忠(辅佐昭帝十三年),亦行废立之事(废昌邑王刘贺,立宣帝刘询)。但霍光死后,其家族却遭致灭顶之灾。包括霍光的夫人在内,霍家人几乎被斩尽杀绝。可见就算是当霍光,也很恐怖。将心比心,换了我们,也会吓得魂飞魄散,一身冷汗,只能匍匐在地,说“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看来,无论将“君可自取”这四个字理解为取而代之,还是理解为自行其是,是让诸葛亮当霍光,还是让他当曹丕,对诸葛亮都会产生巨大的压力。因此我们就要问:刘备是“故意施压”,还是“无心失言”?或者说,是“真心相托”,还是“暗中设套”?
这当然只有刘备自己清楚,但也并非不可猜测。实际上,无论陈寿的“心神无贰”,或者卢弼“情之所出”,也都是猜测。他们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毫无隔阂。临终托孤,当然是披肝沥胆,坦诚相待了。但是,这些可爱的先生们忘记了一点,那就是:关系再好的君臣也是君臣,对臣子再信任的君主也是君主。何况,刘备还不是一般的君主。他的江山,是他自己打下来的;他的为人,也被称为“天下枭雄”。因此,他的心思,恐怕没有书生们想象得那么简单。
最懂君主心思的,应该说还是君主。因此,康熙皇帝的评语,就值得注意了。据《御批通鉴辑览》,康熙也看出刘备话里有话,话外有音,而且深表鄙视,不以为然。康熙说,昭烈(刘备)平时不总说自己和诸葛亮鱼水情深吗?诸葛亮的忠贞不贰他难道不清楚?为什么托孤之时还要说这种疑神疑鬼yīn阳怪气的话(猜疑语)?康熙的结论是:三国时代的人,都是那种德行,十分可鄙(三国人以谲诈相尚,鄙哉)!
康熙的这个结论。也就聊备一格罢了。其实,刘备的托孤之辞哪里是什么“三国陋习”?准确地说,是“帝王心思”。这种心思,就连不是帝王的孙策也有。因为孙策虽然不是皇帝,却实际上是君主,而且是自己打江山的君主。这样的人,是绝不甘心自己打下来的基业落入他人之手的。可惜,正如陈迩冬先生《闲话三分》所言,孙策和刘备的运气都不好。两个接班的人,孙权十八,刘禅十七,都还未成年(皆未及冠)。年纪轻轻,就做那些骄兵悍将开国元勋的“主子”,镇得住吗?这就不能放心。不放心,就要托孤。所托之人,也不能随便,一要关系好,二要威武高,三要能力强。关系不好不能托。威望不高能力不强,托了也没有用。但是,一个人,威望又高,能力又强,就不会趁着孤儿寡母坐不稳江山,自己取而代之吗?托也不是,不托也不是,这就为难。为难的结果是只有摊牌。或者用陈先生的话说,是“把话当面说透——透底”。怎么个透底呢?“如其不才,君可取之。”话说到这个份上,谁都没话可说了。
这是很高明的一着。前面说过,关系再好的君臣也是君臣,对臣子再信任的君主也是君主。何况,正如陈迩冬先生所言,对于孙策、刘备这样的“英雄之主”来说,最信任的人往往同时也是最猜疑的人,因为彼此之间实在太知根知底了。这一点,为君的心理清楚,为臣的心里也清楚。如果大家都憋在心里,就会产生隔阂和怀疑;而在托孤之时,是万万不能有隔阂和怀疑的。这就不如把话说开,说头。说开说透了,双方释然,各自放心。刘备放心去死,诸葛亮放心去做,岂不两全其美,于公于私都有利?当然,这种“高明”是站在“古代立场”上说的,不是“现代视角”,但也只能如此。你总不能要求刘备去当华盛顿吧?
或许有人会说,你说的君臣关系、帝王心思,那是一般而言,刘备和诸葛亮就不能是特例吗?要知道,他们的际遇,前有“三顾茅庐”,后有“永安托孤”,正可谓肝胆相照,休戚与共,岂能一概而论?这其实也是历史上许多人的共识。比如裴松之在《诸葛亮传》的注文中就说“观亮君臣相遇,可谓稀世一时”。据《三国志?先主传》,刘备也说“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既然如此,托孤之时,又怎么会有猜疑,怎么会要透底呢?
看来,我们还得说说刘备和诸葛亮的关系。
那么,刘备和诸葛亮关系究竟如何呢?确实曾经是“稀世一时”,但那只是“相遇”之初;确实曾经是如鱼得水,但也只是在赤壁之战前。后来就难讲了。《三国志?诸葛亮传》记载得很清楚,三顾茅庐后,刘备和诸葛亮经常促膝谈心,双方“情好rì密”,以至于“关羽、张飞等不悦”。赤壁之战前,诸葛亮出使东吴,折冲樽俎,促成孙刘联盟,帮助刘备克敌制胜,渡过难关,还拥有了荆州的江南四郡,自己也被任命为军师中郎将。这一阶段,可以说是刘备和诸葛亮的“蜜月期”。
但是,从赤壁之战(公元208年)到白帝托孤(公元223年),整整十五年,我们很少看见诸葛亮的身影,也很少听见他的声音。刘备入蜀,带的是庞统;进攻汉中,带的是法正。诸葛亮的工作,或者是“调其赋税,以充军实”,或者是“镇守成都,足兵足食”,再就是和张飞、赵云一起带兵入蜀“共围成都”,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已经好像是已经“退居二线”。
当然,这并不说明刘备和诸葛亮的关系有什么问题。恰恰相反,诸葛亮这时的地位,类似于当年的萧何。据《史记?萧相国世家》,刘邦打天下时,萧何也跟着南征北战,诸将谓之“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但事后论功行赏,刘邦却将萧何定位第一。刘备称帝以后,诸葛亮在大臣中也是位居第一。实际上,前期手荆州也好,后期守成都也好,都是责任重大。因为荆州和成都是刘备的根据地、大本营,非有老成谋国、稳重可靠的人看守不可。调集赋税、足兵足食也同样重要,因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粮饷,杖是打不成的。何况,按照陈寿《进〈诸葛亮集〉表》的说法,诸葛亮的才能特点,是“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那么,让善于理民的诸葛亮留守大后方,让善于奇谋的庞统、法正随军出征,不正说明刘备知人善任吗?所以没问题。
不过,赤壁之战后,刘备和诸葛亮的关系确实有点微妙。
我们知道,诸葛亮是为刘备做过战略规划的,这就是著名的《隆中对》。照理,赤壁之战后,刘备有可能实施这一战略规划了,诸葛亮应该大显身手才是。然而不知为什么,诸葛亮却变得沉默了。入蜀,是庞统的极力怂恿,而且出谋划策;进攻汉中,是法正的极力主张,而且出生入死。所以,庞统战死,刘备“痛惜,言则流涕”;法正病故,刘备“为之流涕累rì”。为刘备出力更多,和刘备情感更深的,似乎是庞统和法正。
这倒也没什么。诸葛亮是做规划的,并不一定要执行;庞统和法正跟着刘备南征北战,情感rì深也在情理之中。奇怪的是,关羽征襄樊,刘备征东吴,事实证明都是错误的决策,诸葛亮为什么不反对?当然,关羽伐魏时(公元219年),法正还在(任尚书令,兼护军将军),不妨多听法正的。但刘备征东吴时(公元221年),庞统早死,法正亦亡(卒于公元220年),诸葛亮为什么还是一言不发?我们只知道,据《法正传》刘备兵败猇亭之后,诸葛亮长叹一声说,如果法孝直(法正)在,就不会这样了。他一定能阻止皇上,不让皇上东征(能制主上,令不东行)。就算东征,也不至于败得如此之惨啊(必不倾危矣)!
这就是诸葛亮对猇亭之战的态度,也是我们能够在史书上找到的惟一记载。那么,它是诸葛亮事后的反省吗?恐怕不是。如果是,岂不当真成了“事后诸葛亮”?实际上,诸葛亮是有难言之隐的。众所周知,诸葛亮的战略规划,是主张“结好孙权”,并且认为孙权“可以为援而不可图”的。从这一点看,他不大可能赞成伐吴,然而他没有说。为什么不说?一种可能是他也不甘心丢失荆州,或者对猇亭之战抱有侥幸心理。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知道说了也没有用,不如不说。
那么,后一种可能有证据吗?有。证据就在诸葛亮自己的话:“法孝直若在,则能制主上。”言外之意也很清楚:第一,刘备只听法正的。如果法正反对,刘备就不会伐吴。第二,法正不在了,刘备就谁的话也不听,包括他诸葛亮。显然,法正和诸葛亮,与刘备的关系是不同的。刘备对诸葛亮只能叫“相敬如宾”,对法正才是“言听计从”。这恐怕也是关羽征襄樊时诸葛亮一言不发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件事也能说明两人的关系之微妙。据《三国志?诸葛亮传》,刘备称帝后,诸葛亮被任命为丞相,并以丞相的身份录尚书事,假节,张飞死后又兼司隶校尉。表面上看,无论身份、地位、权力,诸葛亮在蜀汉政权群臣之中都堪称第一,而且无可比拟。但请注意,诸葛亮这个丞相是不“开府”的,“开府”是刘备去世之后。我们知道,东汉没有丞相,丞相是西汉的制度,其特点是可以“开府治事”。所谓“开府”,即开建府署,设置署官,也就是有自己的直属办事机构和下级官员。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丞相有dú lì于“皇宫”的“相府”,也有dú lì于“皇权”的“相权”。所以,曹操恢复丞相制度并且自任丞相,其实就是要从汉献帝手上分权。那么,刘备任命诸葛亮为丞相却又不“开府”,恐怕就只能如张作耀先生所言,理解为“隐含着刘备的无奈和担心大权旁落以及对诸葛亮的不完全信任”。也就是说,刘备对诸葛亮,并非“无限信任”或者“完全信任”,而是“有限信任”或者“有保留的信任”。
诸葛亮与刘备关系发生微妙变化,如果仅仅因为刘备“喜新厌旧”,倒也无妨。可怕的是两人的政治理念发生了冲突。众所周知,诸葛亮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政治家和政客的区别之一,就在于政治家有理想,政客只有利益。诸葛亮是有理想的,这理想就是“复兴汉室”。这个理想,贯穿了他的一生。刘备有没有理想呢?原先或许是有的,但后来忘记了。忘记的时间,王夫子《读通鉴论》说是在得到了荆州和益州之后(乃分荆州得益而忘之矣)。这个时候,他就只有利益没有理想了,这才不伐魏而伐吴。所以王夫子说:“先主之治见矣,乘时以自王而已矣。”什么“汉贼不两立”,不过是自己称王称帝的招牌。
刘备忘记了自己的理想(或者原本就没有),诸葛亮没忘。然而尴尬的是,这种微妙的变化谁都不能说出来。刘备要装着没忘的样子,诸葛亮也不能戳穿或者提醒。于是只好心照不宣。诸葛亮埋头苦干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刘备则依靠法正去攫取更多的理由。
问题是现在法正已经死了。谋臣当中,庞统、许靖、刘巴、马良死了;武将当中,关羽、张飞、马超、黄忠也死了。剩下有威望有能力的,除了诸葛亮,只有赵云和魏延。魏延倒是很受刘备信任,所谓先主出征,文有法正,武有威严,但总不能托孤于魏延吧?能够托孤的,也就只有诸葛亮,何况此时诸葛亮的职务已是丞相、录尚书事,假节,还兼司隶校尉。但此刻的君臣关系,已不同于先前,这才有了开头的那一幕,也才有了“掺沙子”的方案——“尚书令李严为副”。这个李严,原本是犍为太守,章武二年(公元222年)十月被任命为尚书令。这时,是兵败猇亭之后四个月,永安托孤之前六个月,显然是刘备的特意安排。关于这个安排,běi 精大学教授田余庆先生另有说法,我们以后还要讲到。
以上是我对“永安托孤”的看法,而且仅仅是猜测而已。无论如何,刘备是托孤于诸葛亮了,诸葛亮也接过了蜀汉政权这副担子。这对于一位杰出的政治家而言,既是他实现政治理想和政治抱负的机会,同时也意味着重大的责任和巨大的压力。显然,作为一个政治家,要治理这片国土,巩固这个政权,首先就必须处理好种种关系。那么,诸葛亮是怎样做的,我们从中能够得到哪些启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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