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一案中有一个不解之谜,那就是诸葛亮在临终前,为什么要做出不利于魏延的撤军部署。这个部署真与两人的军事路线分歧有关吗?诸葛亮北伐时,为什么不采纳魏延的“子午谷奇谋”?在这个分歧的背后,有什么不能公开的隐情?诸葛亮数出祁山,劳而无功,却仍然锲而不舍地进行北伐,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上一集我们讲了魏延一案。此案的限制,现在大致上已经清楚,即魏延的“作乱”不是“谋反”,而是“内讧”。其直接责任人,是杨仪和魏延自己。但是,诸葛亮也有脱不了的干系,因为他在临终前做了一个奇怪的部署。据《三国志?魏延传》,诸葛亮病重时,召开了一次秘密的“榻前会议”,与会的有长史杨仪、司马费祎、护军姜维等人。诸葛亮交待,自己死后立即撤军,让魏延断后。如果魏延不服从命令,就不管他,部队径行开拔。
这事十分可疑。众所周知,当时北伐军中,除诸葛亮外,魏延的地位是最高的,任前军师、征西大将军、假节、封南郑候。南郑候是县候,爵位最高;大将军是失职,军衔最高;假节就是有尚方宝剑,权威最高。按照常规常理,接替诸葛亮指挥全军行动的,当然应该是魏延。然而诸葛亮却指定了杨仪。杨仪是什么职务?丞相长史加绥军将军。丞相长史就是丞相府秘书长,其实是大管家。绥军将军则是不统帅部队的“光杆司令”,实际上是军队里的文职人员。也就是说,诸葛亮的这个部署,是军权不交给军人却交给文人,不交给高官却交给低官,不交给“副统帅”却交给“秘书长”。如此颠倒错乱,难道不奇怪吗?
于是我们就要问:一,诸葛亮为什么不用魏延而用杨仪?二,他召开的这个“秘密榻前会议”为什么不通知魏延参加?三,诸葛亮为什么料定魏延不会服从命令。而且要求部队不管魏延自行出发?这里面最奇怪的是这一条:“若延或不从命,军便自发。”谁都看得出来,这简直就是置魏延于死地,或者逼他谋反,至少也是准备抛弃他嘛!其中利害,诸葛亮不会不知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也有三种解释。《三国演义》的说法,是诸葛亮料定魏延会造反。这当然能够解释所有的疑团。但这是小说家言,靠不住的。事实上,没有哪个严谨的历史学家会采用这个说法。就连对诸葛亮推崇备至的那些学者(比如余明侠先生),也都认为所谓“魏延谋反”实为“当时的一大冤案”(见《诸葛亮传》)。所以,此说不能成立。
但是,魏延不谋反,诸葛亮就有麻烦——统帅抛弃副统帅,你说这是什么事?所以,某些既认为魏延冤枉又维护诸葛亮的历史学家,就主张《三国志》所载并非事实。比如吕思勉先生的《三国话史》就认为,诸葛亮病危时,并没有制定退兵计划就突然去世。所谓“灵延断后,姜维次之”是杨仪的计划,不是诸葛亮的计划。撇下魏延径自开拔,自然也是杨仪的主张,不是诸葛亮的主张。诸葛亮压根儿就没说过“若延或不从命,军便自发”的话。按照陈迩冬先生《闲话三分》的猜测,这话很可能是杨仪等人假传“丞相遗命”。
这当然也讲得通。魏延不在身边,孔明死无对证,“丞相遗命”之类的“口谕”,还不是由着杨仪信口雌黄?而且,这种说法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一了百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惜,这只是猜测,只是推理,一点证据都没有。
于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第三种可能:诸葛亮确实召开了秘密的“榻前会议”,也确实做了“令延断后,姜维次;若延或不从命,军便自发”的部署。至于诸葛亮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一个不利于魏延的部署,张作耀先生《刘备传》的解释,是诸葛亮对魏延不信任。为什么不信任呢?因为他们“在军事战术上有分歧”。
这个说法有证据吗?有。《三国志?魏延传》说,每次出征(每随亮出),魏延总是要向诸葛亮请兵(辄yù请兵万人),让他单独率领一支队伍走不同的路线,两路出击,会师潼关(与亮异道会与潼关),就像当年韩信替刘邦打天下那样(如韩信故事),而诸葛亮也总是不答应他(制而不许)。于是魏延便认为诸葛亮胆小怕事(谓亮为怯),因怀才不遇而愤愤不平(叹恨己才用之不尽)。
魏延与诸葛亮存在分歧还有一个实例,那就是所谓“子午谷奇谋”。我们知道,蜀军从汉中北进中原,必经秦岭,而跨越秦岭的路线则有三条。一条是东面的子午谷通道,全长六百多里,出口即长安;一条是中间的驻谷通道,全长四百多里,出口即武功;还有一条是西面的斜谷通道,全长五百里,出口即郿国(郿县),斜谷道中段有一条西北向的支道,叫箕谷。从箕谷出散关,就到了陈仓。建兴六年(公元228年)chūn,早已抵达汉中的诸葛亮决定发起进攻,开始他的第一次北伐。走哪条路,就成了问题。
据《三国志?魏延传》裴松之注引《魏略》,当时诸葛亮是召开了军事会议的,会议地点是在南郑。在会上,魏延第一次提出了百分两路的主张。具体地说,就是由他自己率领五千精兵,再加搬运粮草的五千人,从褒中出发,沿秦岭而东,顺子午谷而北。不用十天,就可以到达长安。与此同时,诸葛亮也率大军走斜谷,挺进郿国、陈仓。魏延说,镇守长安的,是曹操的女婿夏侯楙(楙音mào)。这是一个没有用的公子哥儿(怯而无谋)。听说末将神兵天降,肯定吓得掉头就跑(必乘船逃走)。长安城里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官员(惟有御史、京兆太守耳),钱粮却很充足,末将足可抵挡一阵。等丞相兵到,两军会合,咸阳以西和就搞掂了吗(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矣)?诸葛亮不听。
这就是所谓“子午谷奇谋”。这是“诸葛亮时代”的一段有名的公案,也是史学家争论不休的一个问题。很多人都想不通诸葛亮为什么不采纳魏延的建议,出奇兵走子午谷打曹操一个措手不及。其实,魏延的建议包括两个内容。一是分兵(魏延率领万人走子午谷,诸葛亮率领大军走斜谷),二是奇袭(直捣长安)。因此,此案也包括两个问题。一是诸葛亮为什么不让魏延分兵,二是诸葛亮为什么不走子午谷。
先说分兵。分兵其实很正常。刘备和关羽就常常分兵,《隆中对》也说“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魏延自己也说“如韩信故事”。可见魏延是把诸葛亮拟于刘邦、刘备,把自己看作韩信、关羽,并无不忠,也并无不妥。此其一。其二,诸葛亮也不是绝不分兵。据《三国志?诸葛亮传》,他后来的决策,就是扬言要从斜谷攻郿国,并且派赵云和邓艾占据箕谷,自己却亲率大军进攻西边的祁山。所以,分兵并非绝不可行。但诸葛亮派赵云、邓艾不派魏延,就让人觉得他对魏延不信任。
这个说法可以讨论。因为第一,赵云和邓艾率领的只是“疑军”,并不一定非派谁不可。何况这时赵云的地位也不比魏延低(两人均在建兴元年封为亭侯,赵云的职务是中护军、镇东将军,魏延的职务是丞相司马、凉州刺史)。派赵云不派魏延,不能说就是对魏延不信任。第二,从魏延的履历看,诸葛亮对他还是重用的。毕竟,魏延是刘备赏识的人,正所谓“先主重臣”。刘备在世时,他已经从牙门将军、镇远将军,一直做到镇北将军,诸葛亮接手后,又封都亭侯。建兴五年(公元227年),诸葛亮进驻汉中,任命魏延为前部指挥官(督前部),兼任丞相司马、凉州刺史。建兴八年(公元230年),又晋升他为前军师、征西大将军、假节。爵位也升了两级,从亭侯(都亭侯)晋升为县侯(南郑侯)。另外,据《三国志?刘琰传》,刘琰与魏延闹矛盾,被诸葛亮责备的还是刘琰。所以,此说不大讲得通。
再说子午谷。这也是历史上争论颇多的一个问题。争论的焦点,多半在魏延的奇谋是否可行。一派认为,诸葛亮不用魏延之计,实在可惜。众所周知,对于诸葛亮的这次北伐,曹魏方面是毫无思想准备的(略无备预)。等到蜀军出现在祁山,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就同时“叛魏应亮”,结果“关中响震”,曹魏集团“朝野恐惧”。这个时候,如果魏延的五千精兵也出现在长安,那将是何等情况?惜乎孔明太过谨慎,以至于坐失良机。这当然很在理。不过,反对派的意见也不容忽视。他们认为,魏延的方案,未知数太多。比方说,魏延料定夏侯楙会弃城逃跑,万一不跑呢?或者夏侯楙跑了,其他将领固守呢?何况魏国名将郭淮等人近在咫尺。一旦长安死守,郭淮来援,并无太多粮草的魏延军队岂不和被包了饺子?魏延说诸葛亮的大军从斜谷北上随后就到。那么,赶不到呢?要知道,无论子午,还是斜谷,所经都是崇山峻岭,道路艰险,气候多变,行程算不了那么准的。远道袭人,事机难测。故千里用兵,必须慎之又慎。何况魏延之军跋山涉水千辛万苦,走到长安已是强弩之末,怎么敌得过夏侯楙守株待兔以逸待劳?所以,诸葛亮不用魏延之计,显然是对的。
这些说法当然都有道理,但我以为,也都没有说到根本。根本是什么呢?是政治。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何况诸葛亮首先是政治家。政治家在进行战争的时候,首先要算的是政治账,其次才是军事账。诸葛亮在决定是否采纳魏延建议时,也如此。
那么,诸葛亮算的又是一笔怎样的政治账?
这就要先弄清一个大问题:为什么北伐?关于这一点,《出师表》是作了交代的。而且,按照通常的理解,北伐的目的就是《出师表》所说的那十六个字:北定中原,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这当然并不错,因为这确实是诸葛亮的理想。我一再说过,诸葛亮不同于一般谋士、谋臣之处,就在于他有理想。他的这个理想,也一直没有忘记。
但我们要问:这个理想,他实现了吗?
没有。诸葛亮的多次北伐,虽然也取得了一些胜利,比如夺得武都、yīn平,杀了王双、张郃,但总体上说,可谓劳而无功,得不偿失,离“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目标就更是相去甚远。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没能力,更不是因为他不努力,而是势所必然。
这里的“势”,也有三点。
第一, 曹魏非速亡之国。
在刘备和诸葛亮的眼里、嘴里、心目中,曹魏是“汉贼”,是“罪人”。这个政治立场,他们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孙权则是放弃过的)。据《诸葛亮集》,刘备去世后,曹魏方面一些人,包括司徒华歆、司空王朗、尚书令陈群、太史令许芝,都先后给诸葛亮写过劝降书。诸葛亮并不一一作复,乃作《正义》一文,公开表明态度。文章写得气势磅礴大义凛然,而最后一句话,则完全可以看作诸葛亮对北伐战争性质的认识,这就是“据正道而临有罪”。也就是说,诸葛亮认为他发动的,乃是一场正义的战争。
诸葛亮说这话并不奇怪。不说,反倒不是诸葛亮了。但所谓“据正道而临有罪”这种说法,做政治口号可以,用来鼓舞士气也可以。当了真,那就是书呆子。东汉末年,天下大乱,这个时候,无论谁出来收拾河山,一统天下,让人民重新过上安居乐业的rì子,便都是正义的。三国鼎立以后,话就不好讲了。从正面说,魏、蜀、吴三家都想统一中国;从负面说,他们也都想独霸天下。你总不能说只有蜀汉来统一才是“正道”,曹魏来统一就是“有罪”吧?何况蜀汉自以为“正道”,无非因为姓刘。那么,刘备姓刘,刘表、刘璋就不姓刘?荆州和益州“江山易主”,难道是因为刘备“正道”,而刘表、刘璋有罪?不是吧!正如田余庆先生在他的《〈隆中对〉再认识》一文中所言,刘备终于并吞刘表父子及刘璋势力,靠的是“他自己闯荡半生的权诈”,靠的是“他的对手的愚昧和暗弱可欺”。算清了这笔账,孔明先生还能理直气壮地说什么“据正道而临有罪”吗?
实际上,曹魏方面也并没有什么“负罪感”。当年曹操确实是内外交困、困难重重,至死也不敢称帝。但其原因,却不是因为他自知“篡汉有罪”,而是与士族阶级有矛盾。士族既看不起他这个“赘阉遗丑”,(陈琳语),也不喜欢他那个“唯才是举”。但是,这个问题已经被曹丕解决了。曹丕通过“九品中正制”,已经与士族喝酒,士族阶级已经支持曹魏政权了。他们那边,正是一片“安定团结”呢!这一点,诸葛亮其实是心里有数的。胡三省注《资治通鉴》时就说,人们都认为诸葛亮不用魏延之计是胆小怕事(皆以亮不用延之计畏怯),其实不然。打仗,必须弄清楚对方是什么君什么将(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诸葛亮之所以“不用延计”,就因为他很清楚“魏主之明略,而司马懿辈不可轻也”。曹魏,并不是一推就倒,可以摧枯拉朽的。
第二, 益州非进取之地。
众所周知,蜀汉虽以正统自居,实际情况却不过据守一州,偏霸一隅。请注意,不是“偏安一隅”,是“偏霸一隅”。偏霸,是田余庆先生的说法,我以为精准。这也是蜀汉和历史上其他那些地方割据政权的区别,即“小国有雄心”,“北定中原,还于旧都”的想法一直没变(至少口头上没变),所以是“偏霸”,不是“偏安”。当然,这里说的主要是刘备、诸葛亮在世时的情况。诸葛亮去世后,事情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刘禅、蒋琬、费祎,都对北伐不感兴趣。等到姜维来重操旧业,已是“偏霸”不得,“偏安”也不成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想当年(东汉光武帝建武元年至十二年),公孙述在成都建号立国,盘踞蜀地十二年之久,多次出入三峡,也未能跨有荆益。后来刘焉入蜀,就干脆是为了避世乱而求自保。原因就在于蜀这个地方,避难可以,守成可以,作为“北定中原”的根据地和策源地不可以。看看地图就知道,益州北有汉中,东有山峡,剑阁之守,夔门之险,再加上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既挡住了别人,也关闭了自己。所以,据有蜀地者,关起门来过rì子、奔小康,没问题。冲出门去图天下,难。换句话说,刘备入蜀,就既是进了保险箱,也是进了死胡同。
如此看来,从刘璋手里夺得益州,对于刘备、诸葛亮来说,就既是幸运,也是不幸。幸运的是他们此次有了一片安身建国的土地,不用再害怕被敌人围追堵截;不幸的是《隆中对》规划的事业也就到了极限和顶峰。正如田余庆先生的《〈隆中对〉再认识》所说:“历史决定了刘备是一个奔窜求存的角sè,历史只给了诸葛亮一个小国寡民的政治舞台。”当然,小国也要偏霸,入蜀亦应图强。但是,“北定中原,还于旧都”云云,只能是虚张声势、以攻为守,当得不贞。事实上,亦如田余庆先生所言:“刘备出峡,全军覆没;诸葛北伐,积年无成。”这无关于他们的个人素质和才能,而是条件所限命中注定。或者用温庭筠的话说,是“中原得鹿不由人”。
第三, 诸葛亮非将略之才。
曹魏非速亡之国,此为不得天时;益州非进取之地,此为不得地利。蜀汉方面能有的优势,也就只剩下“人和”。可惜,就连这个优势,也要打折扣。毫无疑问,诸葛亮指正以后,由于他的以身作则和依法治国,蜀国没有发生刘焉、刘璋父子时代的那种动乱。不过,第一次北伐时,李严的势力还在,不服和不满诸葛亮的人还有。知道诸葛亮杀了马谡,废了李严,局势才算基本上平静。但是,蜀汉政权内部矛盾的问题仍然存在。而且,正是这个矛盾,最终导致了蜀汉的灭亡。此其一。
其二,诸葛亮本人并不具备统帅三军夺取天下的条件。他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却未必是杰出的军事家。关于这一点,原本是有定论的。陈寿说得很清楚,诸葛亮的特点,是“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也就是说,诸葛亮的政治才能由于他的军事才能。军事才能当中,治军又优于用兵。所以,让他治国,绝对一流;让他治军,也没有问题。但要说设奇谋、出奇兵,那就不是他的强项了(应变将略,非其所长)。
这原本是实事求是的评价,然而后世却徒起纷纷。反对派的依据,主要是据《三国志?诸葛亮传》的记载,司马懿巡视诸葛亮军营时,曾经佩服地说了一句“天下奇才也”的话。其实,司马懿赞叹的,正是诸葛亮的治军之才。对于他的用兵,则另有评价。这个评价记载在《晋书?宣武帝纪》中,原文是“亮志大而不见机,多谋而少决,好兵而无权”。这话翻译过来就是:诸葛亮这个人,志向很大却不识机微,谋划很多却稀少决断,喜欢用兵却不知权变,简直就等于说他志大才疏,不是打仗的料。所以司马懿说,别看诸葛亮人多势众来势汹汹,消灭他却是指rì可待(虽提卒十万,已堕吾画中,破之必矣)。至于诸葛亮北伐战争中用兵之误,许多历史学家都已说到,此处不再赘言。
以上三点,就是诸葛亮的北伐注定不可能成功的主要原因。至于宋代理学家责备诸葛亮“于道不纯,于理未尽”,纯粹一派胡言,不值一驳。
问题是,所有这一切,诸葛亮本人清楚吗?
清楚。诸葛亮是何等聪明的人。明摆着的事实,岂能不清楚!也许,第一次北伐时,他还是比较乐观的(同时也很谨慎),但后来头脑就清醒了。实际上,当年在隆中为刘备做规划时,诸葛亮就说得很清楚,北定中原,复兴汉室,一要天下有变,二要两路出兵。现在,天下无变而荆州已失,岂是可以北伐灭魏的时候?
这样一讲,就又有了问题:既然如此,诸葛亮为什么还要锲而不舍地进行北伐呢?
答案仍在《出师表》。《出师表》一开始就说:“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这是实话。但如果以为“危急存亡”是因为曹魏的威胁,那就大错特错了。赤壁之战后,曹魏方面可是从来就没主动进攻过刘备或者蜀汉(打孙权倒有好几次)。反倒是,刘备攻汉中,关羽围襄樊,孔明出祁山,屡屡挑衅。所以“益州疲弊”的账,不能算在曹魏头上。东吴那边也没有威胁。诸葛亮执政后,吴蜀盟好已经恢复,双方和平共处,相安无事。所以,益州之所以“疲弊”,问题主要在内部。
实际上诸葛亮的北伐,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安内必先攘外”。因为无论是转移注意力,还是加强凝聚力,战争都是最好的手段。一个国家,如果处于战争状态,管理和治理起来就顺手得多。要整治或者镇压反对派,也便当得多。此其一。
第二,曹魏和孙吴虽然尚无直接威胁,但蜀汉在三国当中毕竟是最弱小的。在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越是弱小,就越要图强。《后出师表》说:“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待亡,孰与伐之?”这话无论是不是诸葛亮所说(《后出师表》疑为伪作),道理都是对的。的确,“以弱为强,犹可资保”(《华阳国志?后主传》)。如果不主动进攻,那就只有坐以待毙。更何况在进攻的过程中,也未必没有可乘之机。所以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就说,诸葛亮的北伐是“以攻为守”。一方面,通过战争来保存自己(巩固以存);另一方面,通过战争来寻求机会(待时以进)。王夫之说,诸葛亮的深谋远虑就在这里(公之定算在此矣)。
第三,诸葛亮毕竟是有理想的人,他的理想并没有变。对于一个有理想的人来说,只要有机会,就会为理想的实现而努力。问题在于,理想没变,形势变了。因此,目标和策略也要变。也就是说,一方面要高举“兴复汉室,还与旧都”的旗帜,坚持“汉贼不两立”的原则,不断北伐;另一方面,又必须循序渐进,适可而止,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绝不能再有关羽失荆州、刘备败猇亭那样的惨重损失。
安内必先攘外,小国更要图强,理想必须坚持,这三条加起来一言以蔽之,就是“以攻为守”。这个“守”,既是守住蜀汉政权,也是守住荆州集团,还是守住道德底线。这样复杂的问题,怎么能对魏延说?又怎么说得清?用王夫之的话说,就是“公盖有不得已焉者,特未可一一与魏延辈语也”。诸葛亮很清楚,魏延灭曹的志有多大,立功的心有多切(这可以从他后来所说“吾自当率诸军击贼”得到证明)。把话说明白,他还不得跳起来!
何况,诸葛亮也需要有魏延这样坚定不移的“抗曹分子”。有这样的人冲在前面,对于现实“以攻为守”的计划是有好处的。因此,不必也不能对魏延说穿。
魏延既然是坚定不移的“抗曹分子”,和诸葛亮的政治理想是完全一致的,诸葛亮为什么还要交待“若延或不从命,军便自发”呢?这就只能猜测了。我的猜测,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挡不住,二是保蜀汉。我们知道,魏延不但是坚定不移的“抗曹分子”,而且是一个自视甚高、自命不凡的人,当时大约只有诸葛亮镇得住他。不过他对诸葛亮,也是口服心不服,背后仍不免嘀嘀咕咕。所以,诸葛亮料定他不会服从命令,而且估计他会继续北伐(可惜魏延并未这样做)。既然挡不住,不如由他去。所以,诸葛亮并没有说“如果魏延不服从命令,就杀了他”,而是说“如果魏延不服从命令,就不管他”。因为这个时候,要紧的是撤回大军,以便保住蜀汉。这可比消灭曹魏更重要。因为只有先保住蜀汉,才谈得上消灭曹魏。
可惜这事不由人。诸葛亮去世三十年后,蜀汉还是亡了。那么,蜀汉为什么会亡呢?
请看下集: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