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袅袅浮现出近似白色浊气的物体。白影最终凝聚成型,化作一名美丽少女的姿态。此情此景,让正在打瞌睡的璃樱,懒洋洋地抬起了银色的眼睫。
少女的身姿,让平日对什么都毫无兴趣的璃樱,都着实大吃了一惊。
还真是不管尝试多少次,都仍旧是吃苦不记苦啊。这个姑娘自从独自一人回到缥家以来,就无数次企图逃狱,最终被投进了“时之牢”中。没想到,她居然还拥有能够离魂的力量。
虽然也能对此置之不理,但璃樱还是向她的毅力表示了敬意。
“还想,逃走吗?珠翠。你应该明白的吧,你是逃不掉的。”
珠翠凝视着璃樱,以虚浮的步伐走近璃樱身旁,踉踉跄跄地打了个趔趄。简直就像是真正的珠翠正位于此处一般。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就连这点,都与现实相似。为了再度给她洗脑,应该给她服用了过量的药物的。即便如此也……
“……璃樱大人……请让我……见见…‘母亲大人’……。请问她位于何处呢?“
这是让人无法想象,以前与璃樱相会之时,她曾在邵可背后瑟瑟发抖的,如曙光般强烈的眼神。
璃樱对珠翠有印象,正是因为她曾是蔷薇姬最后的侍女。
珠翠的职责,是淡然地尽着照顾、守护蔷薇姬的义务,只能做些被告知是真理的事情,仅是个能动的美丽的“暗杀傀儡”。
然而,她却斩断了牵线,从傀儡师手中逃了出去,变成了人类。
一次又一次地逃跑之后,回来的她,不断地拒绝变回人偶。
即便被无数次“洗脑”,也没有舍弃“珠翠”。只要有机可趁,就会逃走。
即便逃跑,也还是残留着潜在性的暗示。明明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但她也没有放弃。
“为什么要回来?珠翠。那么讨厌的话,死了就好。你明白会变成这样的吧。被灌下过量的药物,被洗脑,又会再度变回可爱的娃娃。你拼命守护的小小的‘珠翠’,会像废纸一样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一直像在贵阳之时那样,躲在邵可和霄瑶璇,如胆怯的小鸟般瑟瑟发抖就好了的啊。”
珠翠的牙关打着颤,竭尽全力地仰视着璃樱。目露坚定之色,断断续续地重复道:
“……让我,见见……‘母亲大人’……”
昔日的珠翠,曾是个美丽的少女人偶。有着让人百看不厌的端丽容颜。乖乖听从命令,丝毫不会反抗。如同被人精心制作出来的,最棒的“摆设”。
现在的珠翠,已是狼狈不堪。数种药草和汗水混杂的刺鼻臭味扑面而来。鲜血从布满全身的伤口中渗出,长发粘在汗涔涔的脸颊上,气喘吁吁。仅仅透露出宁静的表情,现在也状似悔恨地歪曲着,一点也不美丽。
然而,却让人印象深刻。仿佛在示意“我”在这里一般,引人注目。这是具有生气的眼瞳。
璃樱突然想到,不知在何时,曾有个有着相同眼眸的女孩。
但是这也,已经结束了。
璃樱伸出苍白的指尖,轻轻抬珠翠的下巴。偶尔也存在即便离魂也能触碰到的情况,这次正是如此。珠翠的肌肤绯红、温暖。
这是生者的温度。是生者的双目。是曾经的珠翠不曾有过的意志。
“……你的确变成人类了呢。可爱的珠翠。即便是狼狈不堪,现在的你却也是最美的。能做到这种地步,你真的很努力了。那么,现在该睡了。”
珠翠咬紧牙关,摇了摇头。
“……不要……”
“不会让你死的。只是让你回到从前而已。就算‘珠翠’不在了,也不会有任何人感到困扰的。”
不会有任何人感到困扰——……
璃樱用如摇篮曲版醉人而轻柔的声音,击到了珠翠最大的痛处。
不会有任何人感到困扰。正是如此。虽然存在着疼爱珠翠,觉得珠翠必不可少的人。但珠翠却并不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不存在能抛开一切,追随珠翠的人。
没有任何人。
意想不到的泪水从珠翠眼角滑落。好奇怪。心为什么会这么痛。这种事情应该早就很清楚了。只要变得能喜欢一个人就很幸福了。只要有人对自己说“你在这里就好”就可以了。只要能为喜欢的人们做些什么,就很开心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然而为何会为璃樱大人的话,而感到心痛?
(请……请不要让我疑惑……我……我——)
应当决定了不会再逃走的。应当决定要战斗的。即便独自一人。
与自己的命运,与这个缥家。——与“母亲大人”。
自己是为此而回来的。明明该是这样……
“可怜的珠翠。一次又一次地逃离这里,边怀着恐惧边守护着的小小的‘珠翠’,结果,也只是除你自己之外,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必要的。变回娃娃算了。这样的话也不会哭泣了。当一个人对谁放松警惕之时,就无法再独自生存下去了。然而,你却是孤单一人啊。”
璃樱的话语,比任何药剂、拷问、法术,都更能弱化珠翠的内心。
珠翠的决心也好,意志也好,一切的一切都零落消散,随波而逝。
——因为真相确是如此。
“睡吧,我可爱的娃娃。你做了个梦。一个幸福的梦。然而这终归只是一场梦罢了。你醒了,回到了现实。回到了缥家。想要做个同样的梦,也已经无法如愿以偿了。变回人偶,忘掉一切算了。这样的话,就能变得轻松。再也感觉不到什么就好。无论是无力、绝望、悲伤,孤独——还是无可比拟的沉静的寂寞感。”
有谁,在遥远的过去,曾对自己说过。说道,我可以拥有,喜欢别人的这种幸福吗?
“如果是梦的话,那么在清醒的那一刻,我肯定无法再生存下去了。”
纷纷落下的泪,模糊了视线。很寂寞很寂寞,心好痛。希望十三姬入后宫的明明就是自己,但当听闻她成为了首席女官,也还是会很寂寞。明明知道绝对不会是这样,但心底的某处,还是传来了“有人来代替自己了”的声音。
变成了人类的珠翠,知晓了温暖的人心。失去了这个已经无法生存下去了。珠翠不曾知道,名为寂寞的感情,能让人脆弱到这般田地。甚至就连曾支撑自己无数次抗拒洗脑、逃跑的强韧的精神力,都变得如沙砾般不堪一击。
(谁)
不需要做谁心中的第一。只是,希望有人能呼唤自己的名字。呼喊珠翠竭尽全力来守护的“我”的名字。那样的话,一个人也能战斗。好好地战斗。
……然而,一个人都没有。
眼看着,魂魄就被渐渐拽回原本的身体。
……最后,似乎听到从遥远的记忆的深处,传来了什么人的声音。
“明明可以为了你,无论何时都在这里的。”
红州府——州府用地的片隅,有一名男子正仰望了天际。越发让人弄不清他大致的年龄。
突然传来有人疾步奔来的脚步声,男子仰头发出一声低吟。
“——刘州牧!我就在想您怎么不在州牧室呢。原来偷溜到这种地方来了吗!?”
“这是休息啊休息。一直闭门不出的,我会窒息的。就那么一会儿又没关系的吧?”
红州州牧——刘志美,心存轻视,却貌似恭维地望着自己烦人的啰嗦副官,微微一笑。
“别这样荀彧(yù),摆出一张吓人的脸。应该给我笑一个啊在这种可恶的繁忙时期。”
与志美同年代的州尹——荀彧,狠狠瞪视着州牧。厉声斥责的同时,语调也没有走样,这正是让人觉得与下级士兵出身的志美有所不同的,有教养的地方。
“请别用,这种说话方式。这让人很不舒服。无法为下级做表率。请您自己真正意识到,您已经超过五十岁了。”
“……你,说话还真够不客气的呢。当了我这么多年的副官,我还是习惯不了啊。”
志美边不情不愿地变回“大叔州牧”,边死死地盯着荀彧。因为志美很注意美容保养,所以对自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有信心,但却对这个同样是大叔的副官,并非是个粗大垃圾型的大叔,而有着非常优美的身材耿耿于怀。这让一直在努力地志美很火大。
“——那么,让你摆出这么一副表情的理由是?……不过我想象的到啊。”
“碧州全域,农作物因受蝗灾,大致全部毁坏了。与此同时碧州频发地震,各地运输道路崩塌,基本变成了路上的孤岛。在地震中丧生的死者超过了千人。负伤者人数更是远超这个数字。如果没有红州粮食援助的话,预计冬天的死亡人数会达到数千。”
志美撩着刘海的手,停住了。
“蝗虫沿着天山江北上,蔓延至红州全域,现阶段已破坏了红州三成的农作物。灾情以超过预想的速度扩散开去。以这样的速度,不出一个月就会让所有谷物地带寸草不生。从下面接到报告,说红州也没有能供给碧州的粮食了。”
志美闭上了双眼。这些差不多都在预想范围之内。只是,蝗虫的速度太迅速了。虽然从一个名叫榛苏芳的监察御史手中接到报告后,立刻下达了应对的指示,但对于数十年都未曾在这里爆发过的蝗灾,州官们也都不知所措。州官们以只会动嘴皮子的国试派居多,不擅长外交谈判,所以受到了本地郡府彻头彻尾的蔑视。可恶,要是不是红家的经济封锁消耗了时间的话——志美像是要将让人目眩的怒意吞入腹中似的,咽了口口水。……事到如今再说也无济于事了。
不过,说是没有粮食可以供给碧州了?
“……红家商人们有储备积蓄的吧。说起来还是因为红家的经济封锁,让大量剩余的粮食残留在了红州。宗主也交代过了。给我一颗不剩地抢过来对外开放。而且蓝州也应该毫发无损。因为处于逆风向,蝗虫是无法翻山越岭的吧。虽然蓝家商人们净隐瞒数字,但那里的高收成也紧追红州。应该储备了大量的小麦和农作物。如果是姜文仲的话,就能和可恶的蓝家交涉并榨取他们。先王和霄宰相,为此才让他出任蓝州州牧的。”
“……是啊。确实,蝗虫无法翻山越岭。好像从夏天开始,不知为何一直都在下淫雨。”
“……淫雨?喂,怎么会?”
志美慢慢瞪大了眼睛。接着,微微歪了歪身子。被誉为水与盐的都市的蓝州。美丽,同时也与灾害为邻。荀彧像是肯定般,垂下了视线。
“……河流水量增大,蓝州各地出现了泛滥的情况。海边的农作物被盐害破坏。从内陆最大的龙牙盐湖开始,大小的盐湖也都发生了泛滥,盐害和水淹导致作物产量不及往年的一半。虽然姜州牧将混乱控制在了最小限,如果不靠他的话,应该早就求助中央了。……我觉得,蓝州也已经没有剩余的粮食能配给他州的。”
也就是说,作为两大谷物仓的同伙,也已经靠不住了。
“……红家商人在抱怨,红州剩余储备不能向他州开放,应该留下来。还有州官们也持有相同意见,——理由是,预料到明年,后年发生大饥荒的可能性会很大。”
副官淡然地报告道,蝗灾只要发生一次,就会在数年间反复频发。
“……红家商人和州官报告说,现阶段向各州开放储备的话,明年过后,就没有余下的粮食可以分给红州百姓了,为了以防万一就应该放任不管。说是蝗虫一旦无法维持群体,就会自然消亡,只要在此之前忍耐个几年就好了。”
“……说是,忍耐就好了?”
志美想要烟草。柚子茶也行。虽然年轻的时候因鲁莽幼稚而沉溺于有些怪异的药,但现在变成烟草和柚子茶了。不过没有所以没办法。一出现这个念头,副官就递过了烟管。真是让人火大的副官。志美将药草满满地塞进烟管中。
追随着袅袅的紫烟,能看到秋日美丽的天空。
说是,在蝗虫自然消亡之前忍耐几年?
“……在等待期间的死亡人数呢?说你呢。算出来了吧?”
副官在微妙的沉默之后,一字一句地,报出了这个数字。
“最糟糕的情况,全境死者,十万。预计会在三年后人口减半,国内两人中就有一人会死去。但是,现阶段如果隐瞒红州粮食储备的话,只有红州的人口生存率能达到八成。”
并不是放任不管,而是隐瞒。是的,隐瞒是正确的。说出放任不管这种蠢话的话,是会被拍飞的。副官总是那么现实,毫不虚伪。所以志美至今都没有解雇他。
“减半吗?那么如果现阶段从碧州开始,陆续向他州发放红州贮备粮的场合下呢?”
“今年可以招架。但早就可以预想到明年的收获为零。可以预想到,即便是种植秧苗或是作物,但蝗灾发生之后很有可能又会被挨个破坏掉,大量民众会为求粮食从各州蜂拥而至,因贫困和争执而出现为数众多的死者。在这种场合下,同样会人口减半,而且红州的生存率也会急速下降至三成。所以红家商人也好州官也好,都递上了‘隐匿粮食’的报告。”
也就是说,要对他州见死不救。志美仰天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对副官发火。他并没有将这个讨厌的工作硬塞给下属,而是自己过来传达。无论何时都冷静沉着的副官,大汗淋漓地飞奔了过来。真是个人情味十足,为数不多的有骨气的大叔州尹。所以志美才会选拔他,将他放在身边。肯定不是因为这张脸才决定的。恩。
不管多么为难,也只有脸上浮现出冷静,正确地传达现实情况。传达事实。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之后的决断,就是作为州牧的志美的工作了。沉重不堪地让人禁不住要泪流满面。
追随着如生物缭绕飘摇的紫烟,总是,会回想起当少年兵的那段时光。
横尸遍野的战场上,志美半带呆然地赖坐在树根旁。觉得似乎听到了噼啪噼啪的生火声,回过头去,只见有人紧挨着自己,就着燃烧尸体的火焰点烟管。
“……用尸体燃烧的火吸烟草,味道最是差到让人想哭。但是,这能在吸烟的时候,让我回想起被我杀死的家伙们,还有牺牲的部下。变成了线香的代替品啊。”
在满是尸体的战场上,边发着奇怪的牢骚,边叼着吸口的姿势憨傻中带着潇洒。最后缓缓升起一缕紫烟,志美追着这缕紫烟,忽地仰望着天空。
不知多少日没有仰望的天际,是一片澄澈的蔚蓝,一羽白色的鸟儿,正盘旋着飞翔。
志美眼角,渐渐湿润。心口堵得慌。——战争结束了。
“啊啊,战争结束了。——欢迎你,到这个比最糟糕只好了那么一点的世界中来。”
男子叼着烟管,悠然一笑。
那时,是多么轻松愉快啊。事物也好、善恶也好,一切的一切都平坦单纯,只有生与死这两种选择。不用思考、烦恼于生存。
那,真的很轻松。不用考虑也行。无需烦恼也可以。和动物一样。这是不属于人类的快乐。
现在的沉重,似乎是作为人类才能感受到的沉重。扔掉的话,就结束了。比起没有战争的世界,要难生存百倍。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里的每个人都在努力,所以被称做是比最糟糕要来得好的世界。
志美吞吐着紫烟。从那时起,在外面吸烟,仰视着自然与天空,就成了一种习惯。然后在碧空中寻找飞鸟的踪影。还真是一成不变啊,这个比最糟糕只好了那么一点的世界。然而不久之后,这个红都?梧桐,也将被蝗虫军团的黑云埋没。
情报在志美的头脑中,一点一点地组合起来。手中持有的牌,与应该由他人持有的隐藏的牌。
“……呐,荀彧,有在挖洞吗?之后,有调查过干涸井户的个数吗?”
副官?荀彧刷地变了脸色。无数次深呼吸,尽力冷静地点了点头。
“……您指示过了。我……是守护红州的州尹。所以如果您想解雇我的话,就请吧。”
志美突然眯起了眼睛。呼地,吐了一口紫烟。反手从烟管中倒了倒烟灰。
“我知道因为你是国试出生,所以看不起我这个元下级士兵。因为是上了年纪才及第的,也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你觉得我无法做出决断吗?别只当成是你的责任。你的命令,和我的命令一样。我来付全责。——在蝗虫到来之前,给我把储备粮一粒不剩地埋到洞里去。依次投放到干涸的井户里,钉上铁板,——藏起来。”
雪白的飞鸟,消失在天际。像是少年时代置于掌中的宝贵的东西,也随之飞逝了。
志美背对着白鸟。没有再度转过身去。
“——之后就看中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