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羽羽大人竟会在此时过世……」
数日后——邵可来到依然被软禁于后宫的百合房里,绕着圈子踱步。
绛攸和百合也在房里,脸上都挂着肃穆的表情。
「邵可大人……听说针对杀害羽羽大人的那位仙洞官的公开审问,将于今天举行。」
「是啊。你的行动还受到限制,我又已经辞官没有办法去看,只好委托苏芳君去了。只能在这枯等真是难受。但话说回来,为什么会举行公开审问呢……」
看见绛攸的神色,邵可停下了脚步。打从静兰失踪,绛攸就一直是这副难看的表情。
「绛攸大人,静兰的事请别在意了。毕竟,或许连我都阻止不了他。」
听见静兰失踪时,就连邵可都不免咂嘴暗忖不妙。都怪自己把心思全放在刘辉身上。原本静兰就是个容易钻牛角尖,而且又沉不住气的孩子。
(一定是对朝廷现在的状况难以忍受,才让他理智断线了吧……)
做弟弟的刘辉还在忍耐,做兄长的静兰倒是先失去理智了啊——
展开紧急调查之后,得知他正式加入了前往红州镇压蝗灾的军旅,总算才暂时放下心来。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不过以静兰的坏脾气,这一趟铁定是落得被旺季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下场。刚好让他趁此机会冷静一下脑袋也好。也不知道为什么,旺季似乎特别容易被像静兰这种性情别扭的年轻人缠上。
「不是的。现在我……我必须保护邵可大人和百合妈妈以及陛下才行。」
「……你说什么?」
「楸瑛又不在,静兰也失踪了,剩下的男人就只有我了,不是吗!那两个没用的家伙到底在搞什么!请、请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挺身保护您们的!」
……邵可瞄了身旁的百合一眼,正好对上因尴尬而游移的百合眼神。
曾是黎深贴身护卫「让叶」的她,过去的工作之一,正是保护黎深。大姑婆玉环早就让她习得高超的护身术。包括黎深在内,过肩摔一两个大男人,这对百合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绛攸似乎打从相遇之初,就认定了百合是一位「体弱多病的女子」,直到现在都不曾怀疑。老实说,所有人(包括女人)之中,最文弱无力的恐怕是绛攸自己。事实上,邵可现在之所以会来到后宫,就是为了怕有什么万一时,自己能够保护包括绛攸在内的众人。不过这种话可不能告诉绛攸。
此时,只见邵可和百合忽然抬起头,几乎同时传来一阵脚步声,来的是首席女官十三姬。
「——邵可大人。这是红家送来的飞鹰传书。」
「送到了啊。谢谢你。」
邵可马上打开那封书简。红家的情报传递依赖分布于全国各地的优秀鹰匠,所以传信手法堪称全国最迅速。红州府的驿使传递讯息的速度,当然也比旺季回贵阳的速度快多了。一旁的百合露出紧张的表情低声询问:
「红风和蝗害的情形如何?」
「……红风比往年早了三天吹起,然而蝗灾也已正式宣布几乎完全镇压了。」
「发布镇压宣言了吗?怎么办到的?不可能有镇压方法啊——」
「……缥家采取了行动。而且不是一间、两间庙社而已,是全国社寺总动员,全面协助朝廷,投入镇压蝗灾与救济灾民的行动。」
闻言,绛攸眼神倏然一暗。他被「全面协助朝廷」这句话吸引了注意。
「这意思是……朝廷之中,有谁劝说了缥家采取行动吗?」
「应该是吧。我想不是悠舜大人,就是旺季大人,暗中派出使者和缥瑠花交涉的结果。因为只有一半机率说得动缥家,所以才在一开始先隐瞒不表吧……」
「……那么,这一切不就都……成了旺季大人的功劳吗?」
一切的一切。当然救灾是人命关天的事,绝对不该扯入政治斗争。可是——
如此一来,整件事就间接证明刘辉已没有继续当一个国王的必要了。
「……不过还是有一个好消息。我想,使瑠花采取行动的人之中,应该可以算上我家丫头一份。这里提到她从缥家回到红州,和旺季大人及缥家的人一起四处奔走。也是啦,怎么想,她都不可能不插手这件事。所以,若论功劳,双方勉强可说各占一半吧。」
十三姬激动地抢过书简,百合和绛攸也飞快的靠过来。
「秀丽回来了吗?太好了,这么说来,哥哥的表现也不错罗!一定大大活跃了一番,真有面子!不但夺回秀丽,在珠翠小姐面前大展身手,还一起回来了!我家那笨蛋哥哥,是不是在红州立下超级大功了呢……咦?奇怪……」
绛攸和十三姬都沉默了。邵可眼神尴尬的飘走,伸手抚摸着后颈。
「……有关楸瑛的事……信里完全没提到。连一个字都没有。只有写到秀丽和燕青在一起而已。」
「怎么会这样啊,哥哥到底在搞什么鬼!这种时候不大显身手一番更待何时!」
「就是说嘛!那家伙从出去到现在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就在十三姬与绛攸忿忿不平、对楸瑛破口大骂时,百合将书信从头到尾看完了。
「……嗯哼……也没提到笨蛋黎深的事呢,大哥。」
虽然黎深正在垫居,但连一行都没提及他,反而令百合与邵可感觉必有内情。暂时掌管家务的三弟媳冰雪聪明,总是能适时弥补老实的玖琅在行事上的缺漏。既然信里没提到黎深,就表示或许发生了些什么。
「蝗灾的镇压……照这样看来,旺季将军很快就会回到王都了吧……大哥。」
「……没错。偏偏在这个时间点上,羽羽大人却遭人杀害。而且接下来还要举行公开审问。至少该阻止公开审问才对,为什么悠舜大人不阻止呢?」
听见悠舜的名字,绛攸觉得心脏像被冰冷的手指揪住似的。心头冰冷的感觉,使得深藏在怀里,尚未打开的那个紫色小布包又更为沉重了。
拜托了,千万不要再发生什么事。绛攸紧咬着唇,刻意忽视怀中布包的重量。
● ● ●
重臣几乎都齐聚于政事堂了。国王和郑悠舜也在场,但负责主持的是刑部的来俊臣。御史台的葵皇毅冷冷望向那被五花大绑的仙洞官。
「……证据和证词都非常充分,足以证明这个男人就是杀害羽羽大人的凶手——」
国王左边是悠舜,右边则站着璃樱。第一个发现羽羽已撒手人寰的正是璃樱。明知羽羽已经没有呼吸了,璃樱却仍发狂似的对他展开急救。而拉开璃樱的人,就是刘辉。璃樱一脸苍白,从羽羽死去那天起就是这样,但他依然坚持参加御史台的每一次侦讯调查。不管谁劝阻他,璃樱都充耳不闻。
刘辉面前,被捕的仙洞官双膝跪地。身后有两名武官持着长枪抵着他,摆在身前的双手也被扣上木枷。
「只是关于动机,凶手直到今天依然坚持缄默。」
在场所有重臣的视线都朝那仙洞官射去。羽羽在朝廷里是仅次于悠舜与旺季的大官,是先王戬华时代的老臣,在朝廷里劳苦功高。光凭这一点,杀害他的凶手就足以判定唯一死罪,甚至不须理由,现在马上就可当庭判以死刑。光是刑部尚书的来俊臣便已有此权限。
然而不愿意这么做的人,却是璃樱与国王。璃樱暂且另当别论,来俊臣实在不明白,国王为何执意举行公开审判。仙洞官的杀人理由连傻瓜都知道,像这样公开了,反而有可能令事态恶化,国王竟不去防止那件事发生,使得来俊臣首次对他产生了奇妙的看法。
「——快说!为何杀害羽羽。」
璃樱从右侧阶梯往下走了几步。虽然在武官的阻挡下没能靠近凶手,但还是挣脱了拉住他的手臂。杀人的年轻仙洞官,璃樱并不陌生。璃樱与这一名仙洞官是从春天才开始共事,但记得没错的话,他已经跟在羽羽身边好几年了。
「为何杀了他!你不是仙洞官吗?」
总是面无表情的璃樱,在那近乎冰冷的冷静眼神中,正燃烧着熊熊怒火。虽说年纪不过是个孩子,但那足以裂帛的大吼之中,充满了足以撼动空气的愤怒。
如人偶般动也不动的犯人,直到此时,才缓缓抬起头来。
「……就因为我是仙洞官,所以才必须这么做。璃樱大人,我只是尽了自己的职责。」
那如沼泽般不见底的眼光,由下往上窥视着璃樱。异样的眼神令人恐惧,若不是璃樱正在气头上,恐怕也会被吓得倒退几步。总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对了,是黑色的飞蝗。一如那令人厌恶、空泛不实,如漆黑洞穴般的虫眼。单凭自己的想法行动,如无底沼泽一般。
「羽羽大人太不像话了。虽说他年纪大了,但打从一开始,他就没资格当仙洞令尹。他不应该继续活下去。天上出现了红色扫帚星,就代表了应该『除旧布新』。我很明白星象的意义,没错,那指的就是羽羽大人。所以我才下手。本以为他很快就会死了,没想到却一直苟活,这么一来,只好靠我除掉他。这就是我的职责,我没做错。」
葵皇毅与来俊臣很快的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给彼此一个暗号。对于历经许多审判的两人而言,这种类型的犯人并不罕见。只是话虽如此,要是在对应上出了什么差错,倒也是不妙。
来俊臣想代替璃樱审问犯人,却一直找不到插手的时机。仙洞官只对璃樱说的话有反应,璃樱也不可能就此退让。再加上璃樱毕竟贵为仙洞令君,在现场所有大官中,官位仅次于悠舜,这一点也相当棘手。
差点被那双阴险虫眼吞没的璃樱,慢慢的又重燃了怒火。
「你说……羽羽不像话?你说他该死?你再说一次!」
「我有说错吗?他一直做出错误判断,不管我们如何进书,羽羽大人完全听不进去。只知道跟在那昏君身边,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延后处理,最后就成了现在这样子!看看这三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这国王先是躲在后宫,无视各省政事。接着是录用女人为官,随心所欲的决定人事升迁。还有,不打算留下子嗣也是一条罪过。另外,在红家拒绝上朝时的经济封锁,兵部侍郎离奇死亡事件,茶州的传染病,蓝州的水灾,碧州的地震,以及红州的蝗灾。这些事都让别人去替他擦屁股,完全是个无能昏君。他的过错,却要全国人民一起承担。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只要那昏君坐在那张龙椅一天,国家的一切都只会继续恶化。然而羽羽大人却到最后都包庇这样的国王,身为仙洞令尹的他也一样无能。」
场面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仙洞官继续说着。
「我们仙洞省对与王位相关的政事是有责任的。红色妖星是凶兆,代表王位的交替更迭。各州的天灾就是最好的预兆,而将预兆传达出去也是仙洞宫的职责。像羽羽大人那样掩盖事实,根本就是错的!那昏君只要一有麻烦事就马上默不作声,而尚书令就只会在一旁点头。一切都因为他坐在王位上,国家才会变成今天这样!」
悠舜举起羽扇,正打算拍扇定刑,却被刘辉阻止。悠舜和其他注意到刘辉动作的大官都瞠目结舌。刘辉坐在王位上,静静地俯视众人。
这三年来,没有人敢正面对刘辉说的话,现在直接传进他耳中了。
「既然羽羽大人不愿谏言,那就由我来。即使为此必须杀掉羽羽大人也无所谓,因为那就是仙洞官的义务。不是吗?璃樱大人。在事态继续恶化下去之前,过错总需要有人来矫正。你说,我哪里做错了?还是你真的认为,紫刘辉比谁都适合坐在龙椅上吗?你可是旺季大人的唯一传人,苍家的璃樱太子呀。」
——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私语。璃樱猛吞一口气,睁大了眼睛。
仙洞官眼神发着光,交替看着刘辉跟璃樱。
「璃樱大人,您是继承了苍家与缥家,比谁都具有纯正浓厚血统的王室传人。和那妓女所生的国王比起来,您的出身更正统更高贵。旺季大人原本的姓氏为苍,重视血缘的仙洞宫,应该选择的是旺季大人和您才对!羽羽大人太老了,老得眼睛都花了。我们有义务导正王室血统,让更高贵的血缘与更正统的人来当国王,取代异端戬华的儿子!」
那些对戬华王誓言忠诚的老臣听了,莫不起身咆哮。
「先王是异端?不准你这下等人污蔑了戬华王的名字!」
「葵皇毅,现在马上封住这家伙的嘴!快将他斩首!」
杨修默默将眼镜推回原位。这些话早该从谁的口中说出,只不过刚好是在今天的这个场合而已。各自接受这番话,并决定该怎么做的时候到了。透过眼镜,看见景侍郎与悠舜仰头望天,工部管尚书则正在叹气。然而其他大官却都像戴上了黄尚书的面具似的面无表情。看来仙洞宫说的那些话,都是这些人心里所想的。
国王还未下达处刑的命令。悠舜少见的犹豫了。是否该擅自拍下羽扇定案——正当他还在犹豫时,仙洞官突然拖着枷锁,挥开武官的长枪,朝璃樱逼近。
「旺季大人是您的亲生外祖父啊。您一定会站在外祖父那边,而不是与这个国王为伍吧?现在正是时候,该将荣耀归还给您们的高贵姓氏了,和王位一起。」
璃樱退了一步,脚底一个踉跄。他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说不出任何话。背后感觉得到国王的视线,全身都冒出冷汗,无法回头面对龙椅上的国王。
发现仙洞官那异常激动的模样,或许并不只是出自对刘辉的反感,背后更交杂了许多错综复杂的因素。朝廷之中酝酿的洵涌暗潮与不安恐惧,全都借由眼前的仙洞官之口,成为一道浊流一股作气的宣泄出来。在这之中,甚至连那些不关刘辉的事,也都被归咎到他头上。不应该是这样的。然而他们已经认定只要没有国王,一切就会好转,并为此将所有东西都牵扯进去。他们真的相信只要这么做,眼前的不安就会消失。
「您身上继承着缥家的血,不能小看仙洞省。古来有云,能镇压蝗害者,才是受八仙深厚庇佑的真正王者。想想成就了这次功绩的人是谁吧,不是紫刘辉,是旺季大人。这就说明了一切——仙洞省在此提出要求,请遵循红星之兆,即刻进行王位的更迭吧!」
仙洞官本来就掌握着判别王座真伪,即位与否的权利。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政事堂。
悠舜猛然睁眼,就要拍下羽扇。
然而,璃樱却比悠舜早了一步,伸手蒙住仙洞官的口,封住他高亢的声音。力道之猛,甚至让仙洞官的下颚骨发出难听的喀喀声。
「——住口。仙洞省令君是我,不是你。」
璃樱说这句话时的口吻沉静,但却足以令政事堂中的每个人都听见。
近距离冷冷睥睨着年轻仙洞官那双昆虫般的黑洞双眼,璃樱刚才冒出的一身冷汗已完全退去。仙洞省这三个字,使他从愤怒中醒来。身为仙洞令君,至今他仍有许多无法决定的事,然而只有这一点他是肯定的。
「举凡朝廷百官,连官位最低的厩官都有谏言权,即使是带罪之身也一样。这份权利不管是谁都无法剥夺,也绝对不能妨碍,无论谏言内容是什么。但是,你仍然没有任何杀害羽羽的理由。连一个都没有。」
葵皇毅与凌晏树以及孙陵王,都因璃樱起身说这番话时,身上所散发宁静的霸气而感到惊讶。璃樱是旺飞燕的儿子,也就是旺季的外孙,这件事他们早已知情。然而至今从未觉得璃樱与旺季有任何相似之处。真要说的话,璃樱给人的印象还是「缥家的人」。
然而如今,他的声音听起来令人产生旺季就站在那里的错觉。
「你说了许多看似有道理的话。然而你为什么不在杀害羽羽之前,挺身而出,到陛下面前提出那些谏言?今天,陛下直到最后都没有阻止你发言,就算你是杀害羽羽的罪人也一样。即使你不杀害羽羽,陛下也一定会和现在一样坐在王位上,不逃不躲的听你说什么。而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仙洞官的眼中,开始蒙上一层阴暗的犹豫与畏惧的神色。
「难道你认为因为有那些想说的话,就能构成杀人的理由?你想说的话,会比一条人命还重要?你连正面诉求的觉悟都没有,还是你以为只要杀了羽羽,人们就会因畏惧而听你的话了?你只不过是将自己看不顺眼的事统统归咎给陛下和羽羽罢了。你只不过是擅自认定只要排除了他们就能使一切顺利,然后就动手执行了。再说,你为什么不对身为仙洞令君的我下手,反而狙杀了我的副官羽羽?我当时明明也在场。」
「那是因为,您是苍家的——」
「所以你是以血缘来选择杀人的对象?嘴上冠冕堂皇说着缥家或是仙洞省,要知道所谓的谏言,不是那种经过算计,别有居心的话。那种东西不是谏言,而是谗言。」
从仙洞官昆虫般的双眼露出扭曲的眼神,闪现着异样的光芒。
「杀害了羽羽,却还企图合理化自己的行为,我绝对无法原谅这样的人。就像你有你的想法,羽羽也有羽羽的考量。仙洞省必须处于中立的立场,决对不可出言左右国王。你可以有自己的信念和意见,有什么不满也可以提出来,然而最后的判断还是必须交给陛下自己决定。必须为政事负起责任的,是陛下以及朝廷里每日为百姓努力的百官们,而不是仙洞省。即使是看见相同星象的两个人,最后也可能走上不同的道路,因为决定最后道路靠得是人的意志。不可自以为是,决定这个国家前途的,不是星象,也不是仙洞省——更不是你那肮脏的谗言!」
刹那,传来木头裂开的细微声响。
璃樱的手先是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拨开,接着腹部受到一阵猛烈冲击,痛得眼前一片雪白。整个人就这么不明就里的被震飞了出去。
像颗球似的,璃樱在地上翻滚碰撞了好几下。刘辉慌忙奔下王座,抱住滚到王座前短梯下的璃樱身子。
只见仙洞官手中的木枷已被他一分为二,押着他的两名武官也被踢飞到政事堂后方。而两名武官手中的长枪则被折断抛在地上。
刘辉睁大了眼。虽然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气氛,但怎么看,那纤瘦体弱的仙洞官,都不该是个能徒手劈开木枷并折断长枪的人。
怀中的璃樱痛得呕吐。一看到刘辉,表情都扭曲了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又是一阵干呕。刘辉小心的不去摇晃璃樱的身体,帮他将头和身体摆在比较舒服的位置。确认过呕吐物没有带血后,才暂且放下一颗心,幸好没有伤到内脏。刘辉注意到当时璃樱自己反射性的向后一跳,或许因此减缓了冲击的力道。
「白大将军!孤没事,快去保护悠舜!别让他靠近!」
白雷炎正朝刘辉飞奔,在刘辉御令之下,猛然停住脚步。
「璃樱,听得见吗?」
这几天除了水以外,几乎没吃什么食物的璃樱,呕出来的只有胃液。
「……小心……那家伙……吃了药……和暗杀傀儡一样……能增强身体机能……拿好剑……」
刘辉正想伸手取剑,不料却扑了个空。一顿之后,脸色发青。
「……糟、糟了。『千将』和『莫邪』不在身边之后……孤就一直没配剑。」
「…………什么?!」
璃樱又是急得涨红了脸,又是惊得脸色发白。虽然无法发出声音,从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在心里已经把所有骂人的话都对着刘辉骂过一轮了。
抢在飞身赶上的武官之前,仙洞官提早一步跳到刘辉与璃樱面前。令人难以置信的身体机能。半途中,仙洞官将折成两半的长枪从地上捡起,硬塞给刘辉。
异样扭曲的表情,仙洞官发出狂乱的声音嗤笑着。
「璃樱大人,您很聪明,说的话也正确,正确的令人想吐。聪明是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您刚才也不敢说我的话完全是错的。当我问你旺季大人和这个昏君谁适合当国王时,你无法回答。红色妖星的凶兆显示的是王位更迭,这并非谎言。而你也不能否认旺季大人的确比昏君拥有更浓厚纯正,更应该继承王位的苍家血统,而你则是继承旺季大人血脉的太子。你更没说旺季大人不该坐上王位——从来没说过。」
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听见他说的话。
璃樱像被人重重敲击了脑袋似的猛烈颤抖。抱着他的刘辉双手不曾放松,璃樱有如恶寒的颤抖也都传递到他身上了。璃樱无法反驳任何一句话,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
「若说由人的意志来决定,那么我的意志是否也该算在其中?我认为这个国王无德无能,也不受天星庇佑。所以我不承认他,要除掉他,这有什么错?这个王身上没有王星!我是正确的!」
一股惊人的力量挥动着长枪,目标是刘辉。刘辉抱着璃樱,打横纵身一跳。
然而长枪没能挥到底,举着长枪的手臂,就那么摔落在地。「咦?」仙洞官不解的歪着头。一秒后,看见自己滚落在地的手臂。
接着,剑穿刺过他的心脏,出现在胸前的剑尖马上又被抽了回去。仙洞官虽然从背后被刺了一剑,但致命一击则落在他的颈动脉。毫不留情的,就像屠杀的是野兽而不是人。鲜血喷出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刘辉和璃樱茫然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为了击退杀手,刘辉也曾杀过人,但眼前的行为对他来说却是陌生的。毫不拖泥带水,云淡风轻的杀人方式。两人身上连一滴血都没沾到,简直就像杀人时,把血的喷溅程度都计算进去了。
耳边传来剑收入鞘中的声音。熟练的脚步采过血洼,发出轻微的水滴声。
刘辉抬头望向「那两人」。
两人出手时悄然无声,就连刘辉都没发现。一晃眼,电光石火之间就结束了一切。
「宋将军……孙陵王……?」
「……御前拔刀,冒犯陛下了。请原谅。」
孙陵王笑了笑,将剑放在地上。宋太傅从先王时代开始,不管到朝廷何处都被允许配剑,但六部尚书孙陵王是不能在政事堂上带剑的。仔细一看,那把剑毫无特殊之处,是公家配给一般武官的便宜货,看来是他临时从附近武官身上取得的。
宋太传一挥动手上的剑,血滴便如雨落。他瞪视了孙陵王一眼,那个过去曾同时与自己及戬华王和司马龙三人对战的年轻人。
「……你功力不减当年啊,孙陵王。保护了陛下,我向你致谢。」
「没什么。」
宋太傅又瞪了刘辉一眼。凶恶的表情令刘辉吞了一口气。然而宋太傅踏着大步走上前来,然后却是屈膝一跪。在刘辉面前深深低下头,打从心底说出这么一句话: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那声音里不带任何一丝怒气,使得刘辉心头一热。用点头代替了致歉。
耳边听见悠舜摆脱白雷炎的声音,伴随着拐杖的声音靠近。
一边抱着璃樱,刘辉抬头望着政事堂精美雕琢的天花板,深吸一口气。
视野一角,仿佛望见霄太师冷冷的表情。脑中响起那个寒冷夜里他说的话。
『你只是一颗方便的棋子罢了。』
从赶上前来的文武官员之中,感受到凝视着刘辉与璃樱的目光——包括六部的首长副官、葵皇毅、凌晏树,还有其他高官——那是在场所有官员们的眼光。
仙洞官尸体流出的血,渐渐变成红褐色的血洼扩散,渗入地里,不会消失了。和他口中呐喊的那些话语一样。刘辉觉得那声音仿佛还在政事堂里回荡、冲撞,但绝对不会消失。像一颗水珠破碎了,沾染在百官身上。
「陛下。」
悠舜的声音很冷静。听起来似乎有些生气。本来悠舜建议不该公开审问,刘辉却没有采纳。没有下令处刑的也是刘辉自己。
这一切都是刘辉自作自受。
「悠舜,孤有话跟你说。」
刘辉直视悠舜的眼睛,发现从那双眼眸里依然读不出情感。每次望向那双眼,刘辉总是感到迷惘。深不可测的双眼,就像他那谜样的微笑,令刘辉感到不知所措。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刘辉微笑着,即使因为弄不清悠舜内心想法而悲伤,也不再迷惘了。这是因为就算读不出悠舜的心意,刘辉自己的心意已经确定了。
「是很重要的话。很重要。」
刘辉伸出手,握住悠舜的。他的指尖冷得像冰。
「等把璃樱交给陶御医之后孤就过去,请你在尚书令室等。」
悠舜颤动睫毛眨了眨眼。从相握的手中传来悠舜的体温,但他本人似乎不喜欢这样,很快的将手抽离,而刘辉也不去追。
「……明白了,我的陛下。」
刘辉的脸稍稍扭曲了一下。从悠舜沉静的声音和表情,果然还是完全无法读取他内心的想法。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早已预测到刘辉会这么说。很想说些什么,但无论说什么听来都像是借口,所以什么都说不出口。就像追不回他离去的指尖,刘辉还是没能掌握悠舜任何一个地方。
「白大将军,为防万一,还劳烦您护卫悠舜,送他安全回到尚书令室。」
刘辉抱起璃樱正想带他离开时,璃樱却伸出手表示抗拒。
「……我,我……」
璃樱脸色苍白,推向刘辉的手也软弱无力,脑袋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很清楚自己全身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受到攻击的缘故。
『你无法回答,连一句话都没说。』
仙洞官的话语在脑中反刍,始终没有消失。
刘辉伸出右手,盖住璃樱那露出混乱、甚至是胆怯的双眼。
「……什么都别在意。在孤带你到陶御医那边之前,就闭上眼睛别说话吧。现在不想看见的东西,不去看也没关系。不想听的不用听,不想思考的也不用思考。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孤准许你这么做。」
璃樱发出呻吟,想说些什么,但却难以成声。不久,璃樱颤抖的双臂无力地垂落,刘辉手掌下的双眼也乖乖闭了起来。
刘辉双手抱起璃樱,一走出去,文武百官便慌忙低头,让出一条路。刘辉看不见那些深深低垂着头,脸上的表情究竟是怎么样。明明他们就在那里,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死去仙洞官的呐喊,现在还在政事堂的墙壁间冲撞回荡,像是山谷回音留下残响。刘辉穿过这些回音,分明周围挤满了人,却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那是一个形单影只,既冷清又孤独的声音。
只回过一次头,看见仙洞官的尸体即将被清理,之后他便从视野里消失了。
● ● ●
刘辉并非将璃樱带往仙洞省,而是带他回到自己的后宫。抱着璃樱回去的路上,怀中的他像得了疟疾似的一直抖个不停。
在十三姬事先暖过的房里,陶御医已经在等待了。结束诊疗后,陶御医和十三姬先离开,房里只剩下刘辉与璃樱两人。
室内平静的让刚才那一幕变得好不真实。刘辉靠着寝床,低头望向璃樱。璃樱僵硬着一张脸,刘辉便像刚才那样再次抚上璃樱的眼皮。
「孤让人都退下了。这里没有旁人,只有孤在旁边看着,你睡一下吧。」
璃樱张着苍白的嘴唇想说话,听见刘辉这么一说便作罢了。
「母后的尸体,也是孤第一个发现的,漂浮在池塘里,在水面上晃啊晃的。」
璃樱听说过,第六妾妃死因应该是病死。官方说法。显然事实并非如此。反正,第六妾妃的死因对朝廷来说,不管是什么都无所谓。妓女出身的妾妃,就像刚才仙洞官的喊叫,对众人而书是无足轻重的。然而,对刘辉而言她依然是母亲。
「好长一段时光,连孤都忘了那件事。也不曾有为母亲感到哀伤的记忆。然而只要一到夜里就会感到恐惧,只有兄长在身边才睡得着。」
「…………」
「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去想……羽羽死后,你都没有哭吧?」
掌心下,璃樱的颤抖停住了。
「只有现在,做什么都没关系。你可以把时间都留给羽羽,他一定不会生气的。」
听见微弱的啜泣声,接着,掌心便感到璃樱流下的大颗泪珠。
如下雨般的无数泪水,沿着璃樱苍白的脸颊滑下。璃樱举起衣袖擦了无数次,眼泪还是停不下来。忍不住的呜咽,使他哭得更凶,开始抽泣。过去的璃樱,从来没像这样哭泣过。
刘辉默默将璃樱的头拉到自己胸前,就像过去静兰对自己做的一样。
璃樱有些害臊地想停止呼吸,内心深处却抗拒似的大为震动。如决堤一般,心头有热流奔驰。双手紧抓着刘辉的衣服,将脸用力埋在里面。虽然无法控制自己不哭,但至少要忍住别发出哭声。
『璃樱大人,你不是「无能」的。』
今年春天才认识了羽羽,两人的相处甚至不满一年,实在太短了。
只要被那双小小的,皱皱的手握住,就觉得整颗心都获得包容,涌现温暖的感觉,同时也会感伤的想哭。每次背起他,都觉得他又更小、更轻了。
两人都未曾提起,但曾几何时璃樱也发现了,羽羽将璃樱唤来贵阳的真正理由。
每次握手,羽羽都会交给璃樱一些东西。为了让璃樱留在羽羽不在的未来世界。
一旦深思,都会因为太过恐惧而不去想。希望尽量延后那一刻的到来。想要珍惜再珍惜,两人共处的时光。
『璃樱大人是我的骄傲。』
那时的羽羽,像断了线的傀儡。低垂着头,背靠着墙,像睡着了似的。背上插着短刀,鲜血染红了上衣。终究没能保护他,早知道就不要去取什么温开水了。
早知道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羽羽…………」
璃樱一边哭,一边持续发出自己也不明意义的呓语。前几天都是一人独处,自己就像是冻僵了一样,而现在一切开始融化流出。这的确是一段只属于璃樱与羽羽的时光,刘辉只是沉默的在一旁守护着他,甚至没有伸手抚摸璃樱的头。所以虽然是两个人却能够好好独处。那段时间和璃樱过去知道的冷漠孤独完全不一样,是温暖的足以融化冰冻眼泪的一段时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回过神来,璃樱才发现自己在床上睡着了。泪水使眼前如包覆着一层膜般朦胧,脑袋也变得模糊,想不起身旁的人是谁。虽然想着应该说点什么,但疲惫与强烈的睡魔让他无法思考。
「……睡吧。只有现在能好好睡了。」
璃樱恍惚的脑袋里,听见那温柔的声音。还来不及点头,眼睛就闭上了。最后的眼泪无声滑落,璃樱陷入泥沼般的深眠之中。是啊,只有现在了。睡到下次醒来的时候。
无论是国王或璃樱,内心都隐约明白,这对他们而言是最后的时间。
在日暮时分的昏暗光线下,哭累睡着的璃樱侧脸,看起来是那么憔悴。不过那表情之中,总算浮现些许与年龄相称的稚气。
走出房间时,最后一次回头望向璃樱。斜阳照耀之下的刘辉脸上,带着怎样的表情,没有人知道。包括刘辉自己。
「刘辉陛下,璃樱的情形怎么样?」
一出回廊,邵可与十三姬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刘辉想试着笑一笑,但马上就发现自己的笑容有多么不自然。为了掩饰,只好低下头去。政事堂上发生的事,一定早就传进他们两人耳中。别说他们,恐怕连后宫里的老鼠都听说了。
「……总算是睡着了。」
晚风沙沙地吹过树梢。抬头望向微暗的天空,深呼吸一口气。该是时候了——
「……孤得去找悠舜才行。已经约好了,孤却还是迟到。」
悠舜的名字,令邵可和十三姬起了反应。
「您要去找……郑尚书令?」
「是,有话对他说,是很重要的事。」
刘辉的声音和渐渐变暗的暮色一样深沉。不管是声音还是表情,都和过去不同,带着一股宁静的味道。那是只有经过不断思考,终于获得结论的人,才能拥有的表情与音色。
若他只因政事堂上发生的事就做出这个结论的话,邵可一定会阻止。然而邵可隐约明白不只如此。十三姬的内心天生就比常人纤细聪明,而邵可则是与刘辉相识已久,因此两人都没有阻止他。十三姬只是低下头,毕竟她还猜不出刘辉做出的结论,只是感觉到刘辉已决定要舍弃什么了,而自己并没有阻止他的权利——无论是谁都没有,邵可也一样。
「结束之后,孤也会告诉你们两位与绛攸。不过,一定要让悠舜第一个知道。」
「嗯……不过,刚才确实听闻悠舜大人有来客。还是晚点再去吧?」
十三姬与百合虽是身在后宫,对外朝的情报向来能够正确掌握。速度和精准度都很高,可信度也是数一数二。刘辉望向十三姬,讶异地皱起眉头。
「……来客?」
「是。与其说是来客,不如说是使者。听说是从红州来的。好像是……来做红州蝗灾的简报。大概是让脚程比旺季将军快的使者先来报告的吧。外朝也还……那个……慌慌乱乱的……所以对方想先向尚书令报告,现在正前往会面的样子。」
刘辉与邵可脸色都微微变了。邵可更是小心翼翼的追问:
「……十三姬……已经直接放使者通行,前往与尚书令悠舜大人见面了吗?」
「当然,已经确认过使者身分,官位还不低呢。听说还带着太守印,是红州有名的太守。不过这也算是稀奇,郡太守直接以使者身分前来,或许是因为三大天灾的缘故吧。我想想……没记错的话,是州境关塞的太守……那名字听起来个性就很差……啊,对了对了,因为和静兰的名字很像。叫做——子兰。」
忽然,从别处传来另一个脚步声。
「……你刚才说什么?」
十三姬听见声音回头一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 ● ●
悠舜很喜欢天将亮的时间。暗夜的深蓝色之中,慢慢渗入白色的天光,将世界染成美丽的浅蓝。带着白光的浅蓝世界。等到太阳光照射下来之后,轮到金黄色开始渗入世界,那时的天色总令悠舜感到眩目。相比之下,傍晚的夕暮在消失时,却总像非常匆忙地逃离,欠缺了一点风情。特别是秋天的黄昏。
一边望着眼前日薄西山的世界,悠舜叹了一口气。手中握着羽扇,慢悠悠的走在寂寥的悲秋禁苑中,回头望向使者。
「我是郑悠舜。劳您远道而来了,子兰大人。」
由于子兰提出避人耳目的要求,悠舜便带着他来到池边,一方面是悠舜自己也不希望子兰和国王碰面。护卫的白大将军虽然不肯答应,但悠舜还是硬打发他走。话虽如此,白大将军也没有轻易放弃,还是先严密检查过使者子兰的全身,然后才离开。无论是官帽、官鞋,还是放零钱的小包,甚至把手伸进子兰口中彻底检查了一番,现在眼前的子兰是名符其实的被扒光状态。子兰好像想起方才的检查似的,厌恶的伸手抹抹嘴巴。
「……未免太紧张了吧。朝廷里的气氛真诡异,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你就不必多问了。我才应该是接受报告的人吧,子兰大人。请你开始报告吧。」
悠舜冷冷回应。子兰停下脚步,悠舜便跟着停下。他并未开口询问蝗灾的事,因为若不是蝗灾已经平息,现在成群的黑色飞蝗早已随着红州季风飘来贵阳了吧。如果事态变成那样,悠舜既无法在此悠闲散步,仙洞官也没有闲工夫去杀害羽羽了。事物总是如此,好坏经常都是一体两面的。
「子兰大人,旺季大人大约何时返抵贵阳?」
「我想就快到了。红州有些事绊住了他。」
「喔?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啊。『东坡郡守子兰大人,遭人杀害』。」
池塘里传来鲤鱼跳跃溅起的水声。远方看得见灯笼的火光闪烁。为了避人耳目之故,院落里,只有这池边一角特别昏暗。悠舜低语:
「……嗯,我想也是。」
「……你说什么?」
「很遗憾,我见过真正的子兰大人。虽然你们的年纪体格都相近,但很明显的长相不同。顺便告诉你,其实我也见过你。」
尽管巧妙掩盖了,那人脸颊到下巴一带的伤痕还是略可辨识。
男人露出吃惊的目光,像是不敢相信悠舜的话。不过他小心翼翼的,没有多说什么。
悠舜在很久之前见过这脸上带伤的男人一次。不过只要一次卜就足以令悠舜记住这张脸了。
「很久以前,当我的故乡被歼灭时,你和旺季大人一起出现在那里。」
男人无言,但并未显出慌乱的模样,反而像是心里有数,冷静了下来。
「……没想到你竟然还记得。」
悠舜抓起羽扇和拐杖。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黑暗中的他,露出一抹影子般的微笑。
凌晏树和司马迅必须负责「表面」任务,因此无法时时刻刻统领「牢中的鬼魂」。必须有人代替他们执行此一任务。被选上的人,为了旺季而始终活得像个影子。
「牢中的鬼魂」不只有死刑犯,还包括了许多失势的高阶武官。既是这样的出身,当然懂得朝廷礼数,足以假扮郡太守,同时又具有不管做了多么肮脏的工作都不以为意的作风与意志。不过,这些人有时候也会依自己的判断而擅自行动。
「那颗太守印应该是真的。你应该是从某个取走子兰性命的人,可能是晏树,或是他的手下那里得到这颗印,并以惊人的速度抢在旺季大人之前赶到贵阳,然后,再事先让仙洞官服下那缥家的『药物』吧。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些是出自你的主意或是晏树的主意。」
缥家的「暗杀傀儡」身上都带有那种药物,在并肩战斗的那段期间,从他们身上取得并不难。
「……不过,你回来为的不只这些事,所以才会像这样来见我。我再问你一次,你要报告的是什么?」
夜色般的男人笑了。叉着双手,抬头望向夜空。天上有云,却不见月亮。
「尚书令,旺季将军很快就要回来了。」
「…………」
「今夜是个好时机,今夜的月亮将不升起。多亏了那愚蠢的仙洞官,朝廷上下现在正议论纷纷。瞧这闷热的气息,很久以前也曾有过一样的气氛。争夺王位的前一夜出现的气氛。」
「…………」
「一位太子被暗杀,这件事成了导火线,各太子都开始率领私人军队闯进后宫。一个晚上后宫就堆满了好几百具尸体……今晚的气氛,和那个晚上很像啊。不过,死的只是羽羽还不够。那个愚蠢的仙洞官,既然要杀,就要杀个更有用的人才对啊。」
风突然停了。连池子里的鲤鱼都好像全部消失似的,周遭忽然安静下来。
「羽羽的作用太小了。一定要死一个让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国王已经面临末路的人才行。真白费我让他服下了最后的药,没用的家伙。眼前不就有另一个能更简单就解决的人吗。而且只要杀了这一个在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就等于断绝国王所有的救命绳啊……」
嘴角牵动着脸上的伤痕,男人叹了一口气。有如低吟着童谣似的,夜色般的男人喃喃说着。
「就像把手脚一一斩下,夺走当今陛下拥有的东西,只给他留下最后一样。只剩下那个人在他身边,而陛下也只有靠着那个人才勉强能够生存。就算只是活着而已。只要那个人一死,一切就都完了。那人是谁大家都知道,国王的心脏。」
「…………」
周遭已经完全暗下来,眼前是一片昏暗。然而夜色般的男人之所以无法判读悠舜的表情,并不只是因为天色的缘故。悠舜与男人正面相对,毫不隐藏。男人内心低喃,真是令人畏惧的宰相。深不可测,无论伸出手怎么摸索,他都站在碰触不到的深冷地方。说不定连他本人都看不清自己。事到如今,比起旺季救他的理由,男人更能理解晏树为何处心积虑想杀他。
男人露出沉痛的表情。在这种时候,依然能够打从心底同情眼前的对象。同情他处于那又深又冷的地方,同情他的悲哀。虽然有必要的话,自己连十八岁的姑娘都能毫不犹豫的挥着斧头杀害,却也并不是真的冷血无情。然而郑悠舜杀人时,一定不带丝毫情感。再怎么深冷的地方,只要看得见底就还有救。可是悠舜所在的地方,连他本人都知道是个深不见底,毫无希望之处。
「脚不好,身体又衰弱,脸上还带着死相,你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悠舜笑了。这话小璃樱也说过。不过这种事悠舜自己比谁都清楚。
「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等到你死的那天。不能同情,也没得商量。只要放你多活一天,就会多一番作为。你太危险了。脑袋好的可怕,才半年就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与旺季大人拥有同等评价的大官。在蝗灾那件事所博得的名声也不逊于旺季大人。然而那些评价本该全部属于旺季大人。这一点你就和另一个人不同了。另一位拥有和你一样头脑的人。」
悠舜手中的羽扇遮住了他的脸。因此,现在郑悠舜的脸上做何表情,夜色般的男人更加看不清楚了。不过那也无妨,又不是为了知道他在想什么而来的。
「即使只让你多活一刻,那一刻不知道你又会完成一些什么。你就是这么一个人。才用了半年时间就让那个年轻国王的身心完全崩坏,让他除了你之外,什么都不剩。」
「……这又如何?有什么问题吗?」
悠舜在黑暗之中静静微笑。那笑容既妖艳,又充满了谜团,美得令人颤栗。然而男人不为所动,一步步逼近悠舜,直到距离近得伸手即可勒住他的颈项。
「不知道问题在哪,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如果对象是凌晏树,很容易就知道他危险的地方是哪里。只要懂得应对方式,就能和危险的野兽和平共处。然而你不一样。不知道你到底哪里危险。想支配你又未免太过愚蠢傲慢了。」
聪明。悠舜在心中低语。除了男人原本深思熟虑的个性外,对旺季的忠诚心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晏树还没打算对悠舜下手,这男人却不一样。就算悠舜还有利用价值,也敏锐的察觉到悠舜的危险就在于无法完全操纵利用。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多。这男人正是极少数之一。他一心一意只想为旺季摘除所有可能带来危险的芽苗。
而悠舜……完全无法反驳。
抱歉了。男人如此低喃之后伸过手,抽走了悠舜的拐杖。那小心仔细的手势,优雅的让人想起他曾服侍过的某位太子。没了拐杖,悠舜只能站在原地叹息。不是不能走,但就算逃走又怎样。悠舜不时会有这种念头,当故乡被歼灭时,脚开始不能动时,以及自愿前往茶州时都曾这么想。而现在不知何故,也出现了那种有点想放弃的心情。风在头顶呼啸盘旋,今夜一定会很冷吧。说不定是今年最冷的一天。
「……你是为了旺季大人而来当宰相的。这一点我很感激你。而我今天也不是为了逼国王走上绝路才这么做,只是结果刚好这样而已。」
只要王的心脏——悠舜一死,国王就无法继续在朝廷生存下去。连一刻也无法。杀了悠舜会发生什么事,男人看得一清二楚。不过那也只是目的之一而已。
「等旺季大人回来就杀不了你了。所以我才会赶在他之前过来,我想尽量趁早多解决一些问题。」
悠舜凝视着夜色般的男人,男人的双手已搭在悠舜纤细的脖子上。那双手粗糙有力,充满轻易就能折断颈项的力量。悠舜吐出白色的气息,最后开口问道:
「……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只要旺季大人坐上王位。」
就在男人的手用力使劲时……
「——悠舜!」
听见了谁的声音。接着在一阵激烈的冲击之后,悠舜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浮了起来。
一拍之后。
平静的有如一面镜子的池面,溅起了大片水花。
● ● ●
『即使只让你多活一刻,那一刻就不知道你又会完成一些什么。』
沉重的池水冷得像冰。悠舜并不划水挣扎,只放任自己深深地、深深地沉入池中。觉得自己像是沉进了黑暗底层,悠舜不禁微微笑了起来。这地方很适合自己啊。既冷又深的黑暗底层。逝去的族人们一定也都来到相同的地方了吧。
(……或许,这样也好。)
就这样也好。
手中握着一个愿望,无论必须背叛谁都想完成的愿望。想阻止一旦下定决心就永不回头的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死。那个男人只是发现这一点而已。悠舜并不怪他。
「咳咳……」将口中残存的空气吐出。
突然,一股不知来自何人的力量,用力抓住悠舜的手臂。将被水藻缠绕的他拉出池外。
水面之上,看得见灯火摇曳,听得见谁在呐喊着什么。刚在水中时,有双手伸进水里拼命挥动寻找着什么。悠舜无法聚焦的眼神看着这一切,内心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他到底是在找什么啊。
那种找法,简直就像丢失了世界上最重要的宝物一样。
最后似乎看见那双手停止搜寻的动作,朝自己伸来,仿佛总算找到那重要的宝物一般。等等离开池子,一定要问个清楚。悠舜闭上眼睛。
……再次醒来时,悠舜正一边咳嗽一边吐出肺中大量的池水与水藻。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因一阵恶心袭来而头晕目眩,差点又吐了起来。
「悠舜!你听得见吗?悠舜!」
「……陛下……?」
从声音认出了是刘辉。全身湿透,冷的不得了,吸了水的官服沉甸甸的。身边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是孤没错。可恶,这个虎皮条纹男!不是吩咐你好好护卫悠舜的吗!」
「我护卫了啊!等一下,谁是虎皮条纹男?你才是笨蛋国王吧!要不是你这个臭小鬼乱推乱挤把尚书令给撞了下去,哪会变成现在这样?大白天的也就算了,你还是不管做什么都只会坏事耶!」
「唔……所、所以孤不就急急忙忙地去救他了吗?孤本来想要帅气跳进池子去救他,怎知反倒被你给揍了一拳。你这近卫是怎么当的啊?」
「揍你是刚好而已!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什么帅气的跳进池子?你明明是只旱鸭子,让你跳下去的话,我们就又要多救一个人耶,笨蛋!救人的事交给我和楸瑛处理就好!」
「什么旱鸭子?孤只是没游过泳而已!」
「你这笨蛋真的很欠揍,再吃我一拳,喝!」
铁拳还真的打在刘辉头上,发出「铿」的一声。听见刘辉发出哀号,悠舜却一点也不同情他。要是白大将军说的是真的,那刘辉真的是笨的欠揍。悠舜又头晕目眩了起来,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
伸手拨开盖住前额的头发,湿透的袖子马上滴下水来,发出水池的臭气。这时,有另一双既不是刘辉也不是白大将军的手,从后方轻抚悠舜的背。
「……您没事吧?悠舜大人。幸好赶上了。」
听见这声音,即使是悠舜也不免意外。他惊讶得一边咳,一边转头望向楸瑛。
「……楸瑛大人?你怎么会在这?」
「是秀丽大人吩咐的。她要我赶回王都加强你身边的护卫工作。我也没料到,竟然会在匆忙赶回的途中再次遇上那个男人。」
戴狐狸面具的男人。从脸颊到下巴有一道疤痕的男人。当楸瑛在路上偶然看见他时也很惊讶,虽然心想不会这么巧吧,但还是谨慎的跟踪男人。看到对方一路直进贵阳,更是令人大吃一惊。
「……再次?话说回来,那男人现在在哪?」
「已经抓起来了。托白大将军也在场的福,总算是逮到活口。」
悠舜感到一阵奇妙的安心。那个想杀死自己的谁如果死了,就太没天理了。如果必须有人死,该死的大多应该是自己才对。虽然也有例外,至少这次那个男人不是。
「秀丽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是。她说如果对方想除掉妨碍者,必然会找地位比她更重要的人下手。悠舜大人既是宰相,向来又讨厌带护卫,加上现在军方和近卫武官多数被派往各地,都城警备不足所以有机可乘……加上若失去您,将会对国王造成最大打击,所以才要我前来保护,以防万一。」
悠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当初那个被耍得团团转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成长为不管情形怎么迂回,脑中思路都能即时跟上。只是这次,就连悠舜也不能肯定,她所做出的判断是否正确。心中微微冷笑起来。
屋外黑暗的另一端,四名羽林军正看守着负伤的男人。凭男人的功力,就算手中不带武器还是有可能脱逃,但他却毫不抵抗束手就擒。悠舜想了想,这么说:
「……请将他送到御史大夫葵皇毅那里,并且要极度保密。我这边没事了,如果可以的话,请让白大将军与楸瑛大人一起送他过去,因为他被暗杀的可能性极高。到了那边之后,请楸瑛大人向葵皇毅说明前后始末。」
白雷炎与楸瑛虽不愿意,但刘辉已经点头,楸瑛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往男人那边退下。
「……大将军,武官中有谁知道今晚的事?」
「我和楸瑛,还有在场的副官皇子龙以及四五名手下。」
和楸瑛的左羽林军将军职位相当的右羽林军将军,就是皇子龙。悠舜点点头。
「若是皇将军,就不担心此事会泄漏了。也请他务必守密。还有,虽然现在说有点迟了,但非常感谢您前来搭救。」
白大将军像拧抹布似的拧着自己的上衣,再抖开时,水已经几乎全干了。他将上衣挂在赤裸的肩头,再将披着的虎皮抛向悠舜。虎头滚落到悠舜膝上,一向镇定的他也不免惊呼失声。刘辉七手八脚的用整张虎皮将悠舜包起来,抓起两只虎脚,在他身前打了个结。毛茸茸的虎皮暖呼呼的,却很难不会有被老虎吃掉的感觉。
「……你们主从两个都太危险了,送犯人过去之后我马上回来。」
悠舜望着白大将军腰间有如宝石一般的长剑,又望望手无寸铁的刘辉。
「……白大将军,恕我僭越,能否请您暂时将腰间这把宝剑放在陛下这边?」
「悠舜!白大将军那把剑是——」
「不,不要紧。我原本就这么打算的——陛下。」
白雷炎立刻卸下腰间宝剑,将剑抛向刘辉。于是那把如青玉般的美丽宝剑,便稳稳落入刘辉手中。白雷炎一边转身,一边低语。
「……请不要再两手空空到处乱跑了……拜托您。」
政事堂上发生的事,还有刚才的事——白雷炎懊悔的声音令刘辉惊讶地抬起脸望向他,但白大将军已经迈着大步朝楸瑛那边走去了。
刘辉静静地凝视手中光辉灿烂的宝剑——青釭剑。
这是自家传家武器之一的名剑,只要是习武之人莫不垂涎。削岩如泥的这把宝剑,单就剑本身的价值来看,甚至高过「干将」与「莫邪」。事实上,就连刘辉也很少有机会看到这把剑。
深刻的懊悔与低沉的声音。令刘辉想起宋将军对自己低头时的模样。
当时,白雷炎是否也有同样的表情呢?
自从断绝输送粮食到黑白州之后,刘辉就无法好好正视他了。不要他护卫自己,而命令他去保护悠舜,一部分也是因为心中对他有着罪恶感。刘辉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被他保护。虽然白雷炎没有表示什么,但内心却一直放不下这件事。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将这把可说是分身的青釭剑交给刘辉,像是在说「如果无法正视我,至少看着我的剑吧」。
这把剑就像代替了他。
刘辉握紧了剑。自己总是如此后知后觉。感觉到悠舜的视线,刘辉将捡起的拐杖递给他,并握住他的手。黑暗之中苦笑着低声说:
「抱歉,孤来迟了。」
国王的声音听来像是压抑着什么。但那究竟是什么,悠舜也不知道。不可思议的是,口中回答的竟不是「没这回事」,而是「对啊」。
国王皱起一张脸,用力抿住嘴唇,像是把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似的。
……此时,正好看见绛攸与邵可带着大量毛毯与取暖用的温石赶来。
● ● ●
刘辉将悠舜带往的,不是后宫中的其他房间,而是自己的卧室。
看见妻子柴凛已经在那里等待,这最让悠舜感到吃惊。见到浑身湿透的丈夫,凛有一瞬间皱了皱眉,但接下来,为悠舜清洁身体,换上清爽干净的官服,也都是凛一手完成的。这段时间,无论是凛或悠舜都没有开口交谈。
更衣完毕后,凛深深低下头,像是在做无声的告别。良久之后,她才转身离开。动作快得连悠舜也看不清她眼中的神情。
回过神来,悠舜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抓住凛的手。向凛求婚时也是这样。像这样,抓住准备离开的她的手。当时,悠舜有必须对凛说的话。然而现在的悠舜却是——什么都没有。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放开凛的手。
凛对悠舜而言,是个枷锁。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总有一天她也会成为悠舜的弱点。只要没有她,悠舜可以自由飞往任何地方。可是伸手抓住她不放的,也永远是悠舜。正因为如此,凛才会成为悠舜的弱点。
——即使如此,对悠舜而言,这块大石却是必须的。无论是悠舜的心还是人生都需要她。这不是弱点,而是如果没有她,悠舜整个人就会变成一片空洞。直到这时,悠舜才明白这一点。
可是悠舜早已走上不归路,无法回头。凛曾说过,愿意与自己同生共死。这主意听起来真不错。可是现在,悠舜闭上眼睛,放开她的手。
不能带她一起走。不想这么做。她对悠舜而言,就像是不配拥有的未来。和梦想一样,不能一直放不开。如果不想破坏,就只有放手。
所以。悠舜终于放开了那双手。也将她,从人生中放开。
「……谢谢。请你离开吧。」
此时,凛却回过头来。她的表情写着,知道悠舜想舍弃的是什么。没错,就是自己这个妻子。凛的表情扭曲,举起悠舜主动放开的手,甩了他一巴掌。就这一次。悠舜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是惊讶。这是凛第一次打了自己。
「老爷,我以前说过吧。我所爱的并不是那种什么都很完美又温柔的人。凛喜欢你的缺点,喜欢那个明明知道我会成为你的负担,却依然牵起我的手的你……可是,这一切都结束了。请你走自己希望走的路吧。凛很明白你的心愿是什么,那也是值得你这么去做的心愿。你自己或许还半信半疑,但那一定是一件好事。只有这一点我很确定。可是……」
凛用两手包住悠舜双颊,哭泣似的笑了。凛的眼里,映出的是悠舜的身影。
「可是凛不能和你一起去了。如果你不愿带我走上你的人生。纵使我早有觉悟,只要你愿意和我牵手同行,无论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和你一起去……然而今天你放开我的手并非为了保护我,而是为了让你自己轻松。所以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了。」
悠舜瞠目结舌。虽然想否认,却说不出口……说不出口。
「这是道别。老爷。我将如你所愿离开,从你的心里离开,也从你的人生离开。再见了。」
祝你幸福。凛微笑着,最后一次吻上悠舜冰冷的嘴唇。
就这样,凛真的走了出去。再也不会回头。悠舜茫然地听着门关上的声音,只是关上门的人不是悠舜,而是凛。
……好一阵子,悠舜都茫然失落,不知所措。
突然,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鞋。悠舜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被轻轻阻止。
「坐着就好。白大将军守在外头,所以不用担心。身体觉得怎么样?」
「是……不要紧。」
悠舜深吸一口气,渐渐恢复平日的冷静。暂时无视凛离开之后身体出现的空洞。告诉自己,这么做是对的。这一天总会来临,只是刚好是今天……如此而已。
「……您不是说,有话告诉我吗?陛下。」
微笑着,悠舜已经完全恢复平日的表情。温柔、沉静、谜样的表情,像一座越想探究越是迷失方向的迷宫,总令刘辉发出困惑的微笑。
「……其实……孤本来想更早告诉你的。」
暖炉里的炭火跳了一下。悠舜沉默等待刘辉继续往下说。烛台的火影晃动,烛火后方的国王双眸静谧,悠舜在稍早之前就发现了。
「孤一直思考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却一直不懂。越想越不懂。不管做什么都做错,只能全权交给你判断。」
「可是……」刘辉低头望向悠舜,微微苦笑。
「可是现在孤懂了。原来孤一直只想着自己,都只想着怎样的未来对自己才是好的。总想读懂别人的心,好去迎合对方。这是孤的坏毛病——悠舜。」
刘辉深呼吸,发现自己的指尖竟然在颤抖,于是用力握紧拳头。
火影依然摇曳,使得刘辉看不清悠舜此时的表情。
「……孤决定退位。将王位禅让给旺季。这对国家来说,才是最好的。这是孤的结论,本来想请你和……羽羽,为这件事做准备,没想到……」
悠舜的眉毛动都不动。两人之间弥漫着连风都静止的空白。
这份沉默并不会让人感到惊讶,就像是一直在等待似的,等待刘辉说出口。
「……绝对不是因为今天的仙洞官事件,孤才做这个决定。」
虽然悠舜并未提及政事堂发生的事,但刘辉并不希望被认为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自己才突然做出这个决定。至少不希望悠舜这么认为。不过他同时也觉得如果是悠舜就一定会明白,他有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认不清的,总是刘辉自己。不过,刘辉软弱的声音再次开口。
「不……当然要说完全没受到影响是骗人的。孤或许又……因此再次想逃避了。至少从别人眼里看来会是如此。老实说,孤自己真的搞不清楚……如果现在开始还不迟……不,一定已经太迟了吧,可是……」
刘辉微微皱起眉头。明明早已下定决心,内心深处却有个反对的声音。像撬开一个不知名的箱子,那是什么——然而现在的刘辉无法抓住那东西,就连为何现在自己又开始犹豫,他也搞不清楚。
「……并不是因为……比起孤,旺季一定能做得更好什么的……如果孤还有能力去做,也愿意尽量做……孤是想好好做的。可是,不行了。孤是不行的。说不清楚,只知道现在孤不能继续留在朝廷——」
尽管刘辉话不成章。悠舜还是努力侧耳倾听。
「孤本来打算……等旺季回到贵阳的。在那之前,本打算好好坐在王位上等待,因为那是孤应该在的地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完成自己做得到的事……和你,一起。」
琴音深处,传来说话的声音。那是遥远过往中自己的声音,难以忘怀的话。
——我必须在这里等待。
——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知道那些我重视的人们,不再需要我的时候。
等到知道自己不再被需要的时候。等到那一天来临为止。
刘辉伸出手,紧握住悠舜的双手。是啊,要和悠舜一起。
「……可是,就连这……好像也没办法了。」
「……陛下。」
「羽羽……已经死了。被杀死了。下次就轮到你了,这些都要怪孤。」
悠舜直视着刘辉,那张脸开始微微扭曲,从双眼中滚落泪水。
「差点以为,你就这么死了。」
池塘。水声。令人背脊发凉。和母亲死去时一样,再也不想亲眼目睹的光景。
「孤本来想好好等到旺季回来的。决定这次绝不再逃避,想把这最后一件孤能办到的工作做好。可是还是不行了。没有办法继续下去。就算被人从背后指指点点,说孤又逃避了也没关系。如果这么做就能不再让谁死掉,那就值得了。孤不想你死,你对孤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存在。然而只要孤继续坐在那张龙椅上,就连你,孤都保护不了。」
刘辉的脸已经哭花了,大颗眼泪不断流下,他也不去擦拭。
「孤已经无法再等旺季回来了。今晚的事,让孤明白了这一点。已经不行了,情势再也控制不住。大家都想在旺季回来前就把事情做个了结。他们都知道只要杀了你就能让一切结束。也知道这是最简单的方法。可是孤不要这样,所以悠舜……孤现在,在此,命你将尚书令之职——」
此时,远方传来鼓笛的声音。
悠舜脸色骤然大变。看看刘辉,他似乎因为太激动而没有听见。喀嚓,窗外传来白大将军有所行动的气息。脑中突然懂了脸上带伤的男人话中含意。
『今夜是个好时机,今夜的月亮将不升起。』
趁刘辉还未察觉,悠舜小心翼翼地恢复了原本的表情。没有太多时间了,不过并不是完全没时间。这宝贵的剩余时间,多多少少还剩下一点。
「陛下,您说对您来说我是必要的……难道您能完全不后悔吗?连一点都不后悔?您应该知道结果会变成如何吧?」
刘辉很清楚悠舜这么问的意思。悠舜不可能没察觉到刘辉内心的犹豫。
「孤不否认曾经有所犹豫,也曾经有过怀疑,然而却连一次都不曾后悔。」
不知是幸运或不幸,悠舜总能正确分辨人的真伪。特别是像刘辉这么容易懂的人所说的话。正因如此,悠舜脸上才会浮现诧异的表情。
「……明明有过怀疑?」
「就在感到怀疑的过程中,孤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怀疑什么。要说遭到背叛,孤根本就不懂你要怎么背叛孤。你想想看,悠舜,你可曾犯下任何错误?对这个国家,你可曾做出任何不适切的判断、命令或指示吗?」
刘辉越是去想,越是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无论孤想了多少次,都想不出来。你接受孤的要求,成为一位出色的尚书令。不成材的都是孤,今天事情会变成这样也都是孤的错,你一点错都没有。真的是连一个错都没有。这种事就连孤也明白。既然如此,孤又有什么好后悔的?你说?」
「…………」
刘辉擦擦眼泪,但眼泪还是停不下来。呜咽着,想勉强继续说下去。对现在的刘辉而言,悠舜仍然是个谜。还是完全搞不懂他。但是不懂他,对刘辉而言,却一点都不觉得痛苦。无论悠舜心里想什么,结果都会是悠舜的问题,不是刘辉的问题。刘辉终于发现了这一点。自己只能依靠手中掌握的东西来下判断。而看看自己手中所能掌握的悠舜,不管看几次,都找不到他背叛的证据。这对刘辉而言就是真实了。
「直到眼前这一刻,你都没有亏欠什么。你总是帮助把事情搞砸的孤,一如当初的约定,成为孤的盾,成为孤的矛,总是保护着孤。即使孤逃到蓝州去,你还是愿意等待。只有你愿意。是孤配不上你这个尚书令,孤不是个称职的王。孤一点也不后悔,反而十分感谢。不过,你可以不必再等了。」
最后这句话,似乎微微震撼了悠舜。当然,可能也只是错觉而已。
「可以不必再等了。」
紧握的双手传来一股温热。再也压抑不了情感,连刘辉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流下的眼泪,究竟是出自什么样的心情了。他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即使悠舜曾背叛自己,那也已经不算什么了。这样的自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如果因此能换回悠舜这条命,那就算是赚到了。
「孤在此命你立刻解除尚书令职位。今夜,立刻。然后逃得越远越好。孤会让白大将军跟着你。」
为了守护悠舜的性命,这是现在刘辉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下定决心抬起哭花的脸,眼前是悠舜沉静的表情。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不过因为火影摇曳的缘故,总觉得他的眼神之中,似乎有着平常没有的东西。
这时,刘辉总算听见远方传来的鼓笛声音。那是警笛,告知出现异常状况。
众人怒吼的声音、脚步声、鸣金击鼓的武器声不绝于耳。
「糟了。该不会就是今晚——」
刘辉睁大眼,反射的跳起来。这次,轮到悠舜抓住他的双手。
「——我的陛下。」
语气缓慢,冰冷得几近嘲弄。悠舜唤着刘辉。他的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强制力,使刘辉惊讶地转头一看,他脸上的表情也和声音一样冰冷。令人背脊发凉的冰冷双眸。
「最后让我问您一件事。只问一次。」
无论何时碰触,总是冷得像冰的悠舜指尖,传来一丝温热。
「您要身为一位国王继续坐在王位上等待时机来临,还是要这样舍弃王都?」
身为一位国王。这句话令刘辉微微起了反应。
露出冰冷的眼神,悠舜继续说下去。他脸上已看不到一丝微笑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别说刘辉,就连红黎深或黄奇人都没见过。
「如果您选择留在王位上等待,我便愿意陪在您身边,直到最后。」
「……咦?」
「身为您的尚书令,让我陪伴您到最后吧。直到人头落地为止。但若您选择就这样不战而逃,舍弃王位逃得远远的话,我将走上与您不同的道路。」
忽然,与旺季分别时的话语闪过脑中。
『你想像逃到蓝州时那样,逃得远远的也可以……只不过,这将会是最后一次。请记住,那样你将再也无法坐回王位。』
——再也,无法。
究竟该坚持留在王位上直到最后,还是该舍弃。该选哪一条路。
最初也是最后的抉择。一旦选择错误,悠舜就会离开,并且再也不回头。
刘辉凝视着悠舜那双仿佛切断一切情感的,透明玻璃般的双眼。
到底该选择哪一个?
悠舜早就知道了。一旦舍弃,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能让毫无野心的刘辉持续坐在王位上的只有义务与责任,而背负着重责大任,蹒跚前行的他,手上并没有一根名为「信念」的手杖。责任太重,只要卸下一次,刘辉就再也扛不起来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这么一想,刘辉本已下定的决心又开始动摇。向着外朝的方向仰起头,刘辉确实有种继续待在王位上,等待旺季归来会比较好的强烈感觉。这种感觉有如一阵风暴吹进心中。至少到最后一刻,要让自己像个国王。并且让悠舜在身边辅佐自己。或许那样才是对的。
然而——
耳边听见远方的怒吼、狂叫、剑戟的声音。刘辉仰着头,视野内华丽的天花板变得模糊。
胸口深处又传来那声音。明明没打开那箱子却传出声音。犹豫与后悔并非完全消失。现在刘辉即将放开的是什么,那有多重,他心里有数。明知如此……
刘辉再次用双手捧住悠舜的脸颊。一边看着近在眼前的悠舜双眼,一边皱着脸笑了。或许直到最后一刻,自己还是做错了吧。然而。
对于这个答案是绝对不会后悔的。这个能保护悠舜的答案。刘辉有如叹息似的低声说:
「——孤选择逃避。所以,你走吧。」
● ● ●
一拍后,悠舜笑了。笑脸冰冷至极,连一丝温暖都没有。
「……做得很好,陛下。」
脸上挂着像看见孩子不小心掉进陷阱似的阴沉愉悦微笑。
就像过去悠舜所有的献身、温柔及忠告,都是为了引出现在这句话而设下的圈套。刘辉忽然没来由的发现,自己说出的是悠舜期待的答案。问题只在,悠舜为的并不是刘辉,而是另一个人。
然而,不要悠舜做自己的尚书令是刘辉自己,选择舍弃一切的也是。直到最后,悠舜都将一切奉献给刘辉,就算那是经过算计,有所图谋的结果,将一切破坏殆尽的依然是刘辉自己。
「……那么,看来我的任务似乎到此结束了。」
「……咦?」
此时,门被踢破,白大将军大步走了进来。三两步就跳到刘辉与悠舜身边。刘辉这才发现不妙,将悠舜夹在中间,与白雷炎背对背,在拔出青釭剑时,十几名杀手就从天花板接二连三无声的跳下。
被杀手无声包围。与其说他们是杀手,不如说是经过正规训练的武官。穿着也很类似某种私人军队,刘辉发现他们额上缠绕的布。额上的布。
——「牢中的鬼魂」。
白雷炎咔啦咔啦的转动脖子热身。对手相当强悍,可不是三脚猫的私人军队。
「好一个『私人军队』啊……是谁帮你们带路的啊!」
左羽林军前往碧州后,白雷炎重组了编制与警备人力。人数确实锐减了没错,但可不会因此就出现破绽。一定是有同时精通私人军队与羽林军动向的人,为私人军队指点出一条直通此地的秘密路径,并交给他们详细地图。
「是我啊。」
淡淡的声音回答了白雷炎与刘辉的疑惑,声音的来源,就在两人身后。
「是我要他们来接我的。别杀掉他们好吗。」
……咚,拐杖拄地的声音,冷冷地响彻整个房间。咚、咚,悠舜毫不犹豫地从刘辉与白雷炎中间走过,慢慢接近那些杀手。背对刘辉,完全没有回过头。
刘辉有个预感,悠舜会就这样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从这间房间离去,并再也不会回来。不再回到这个朝廷来。刘辉发出呻吟,只有一次也好,真想留住他。想再看看悠舜的表情。尽管先放手的人,是刘辉自己,但内心却是如此激动地想留住他,不愿他离开。对自己而言的必要存在。内心的感情如暴风雨般翻腾,也不知道是站在国家的立场,还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能够确定的,只有现在的自己没有任何足以令悠舜回头的理由。什么都没有——但那会是什么。
就在此时。
哗地,与悠舜之间的空间突然产生奇妙的歪斜,室内空气的温度似乎也上升了。
一拍后,有某种物体散发淡淡的光线,从那歪斜的空间中一点一点浮现。
眼前的景象令刘辉和白雷炎都惊讶地睁大双眼。杀手们也在困惑之中暂时退下。
属于王室的那对宝剑,忽然浮现于半空中。
下一秒,便如悬挂的线被切断般猛然落下,带着剑鞘直直插进地面。位置正好就在刘辉与悠舜中间。从剑插下的地方,地面开始发出哔哩哔哩的声音,并出现龟裂。裂缝一直延伸到悠舜鞋尖才停下。
悠舜缓缓回头,那张比白雪还苍白的脸,冰霜似的双眸。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再回头的悠舜,本该是谁都无法让他回头才对,他却停下脚步,回过头了。
他先是望向那双突然出现的王者之剑「干将」与「莫邪」,接着,又望向刘辉。
「是『干将』和『莫邪』?怎么回事?等一下,它们到底是从哪里出现的?」
白雷炎瞪大了黑白分明的双眼,凝视着天花板与双剑,但天花板上根本连个洞都没有。
王室的宝剑——王者之剑。
刘辉看着悠舜,他那双谜样的双眼也正看着那对宝剑。私人军队按兵不动,剑就在悠舜伸手可及的地方。要是就放在那里,毫无疑问的,绝对会被他带走的。刘辉能够感觉到。
同时他也模糊的感觉到,不能就这样把剑交给他。现在还不能。
无视于思考,而决定遵从内心的感觉,刘辉奔向双剑,毫不犹豫地拔了出来。
悠舜白着一张脸,看着刘辉一连串的动作。摇摇头,阻止了想要出手干涉的杀手。
「……你们住手。赢不了的。我们是该撤退了,旺季大人就快回来了。」
只有一度,悠舜凝视着刘辉。脸上毫无笑容,那双眼则像是一尊陶瓷娃娃。
悠舜再次转身,而这次不再回头了。
就这样离开这间房间,以及房间的主人。
刘辉深吸一口气,想对悠舜说点什么。可是究竟该说什么才好?道谢、赔罪、安慰.好像都不对。脑中一片空白,直到看见悠舜的衣摆就要从视野中消失,才仓促开口大喊。或许这句话,才是刘辉真正想对悠舜说的。
「保重……保重身体,好好活下去——抱歉,悠舜……」
但悠舜的身影已经离开视野,再也看不见了。刘辉总是这样,不管做什么,总是太迟。
无法传达的话语,在空荡荡的室内回荡。
一记铁拳又毫不容情地打上刘辉的脑袋,令他发出哀号。
「你是白痴吗!人家都已经背叛你了,还什么保重身体!对方可是宰相,机密情报就要被他泄漏啦!」
「呜呜……可是……」
刘辉苦着一张脸,看见自己手里还抓着青釭剑,便朝白雷炎一递。
彼此都明白这意思是,这把剑还你吧。
白雷炎睥睨着刘辉。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就像一头猛虎似的瞪着刘辉。眼角瞥见自己那张虎皮挂在房里,便走过去拿起虎皮披上身,又跨着大步走回刘辉身边。
下一瞬间,他非但没有伸手接过青釭剑,反而一个矮身,屈膝跪下。
「我先前将这把青釭剑交给你,可不是随便乱给你的。你不必还我。就算你说要还,老子我也不会接受。至少现在还不会……听好了,这就是我的答案。」
献上自己的剑。楸瑛之前也曾这么做过。这代表的是武将誓言忠诚的表现。无论刘辉内心是否还有迷惘,白雷炎都已经下定决心这么做了。认定刘辉就是他的君主,是他将剑献上的对象。
即使刘辉因罪恶感而远离,或是将剑归还,都不会动摇他的决心。
「我也是个武官。旺季大人和孙陵王大人对我来说,都是很特别的存在。当然我也很尊敬旺季大人。但是那和国王是两回事。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国王了。白州的事你不必在意。白家的事也一样。我是近卫大将军,如果不满意这份工作或你这个国王,只要辞官回乡就好了。现在我之所以会在你面前,这就表示我已做出选择了。再说我需要的国王,不是旺季大人那种事事完美的人。你就不一样了,所以我选择你。毕竟你这个人笨得连自己是个旱鸭子都忘了,是个一急起来就不顾自己的傻瓜啊。」
没错,这个明明不会游泳还想跳进水里救宰相的傻瓜。
这么一个傻瓜,身边却什么人都不在了。既然如此,自己只好留在他身边。想代替刘辉跳进池子里,想要帮他救他想救的人。不是旺季,而是刘辉。对白雷炎而言,这个理由已经很充分了。帮助弱者就是自己该做的事。能让他想帮助的人,才是他白雷炎的王。
刘辉腼腆的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收回青釭剑。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你了。白雷炎,这是孤最后的请求。」
在这句话后,刘辉提出的「请求」,虽然令白雷炎颦起了眉,万般不情愿却也只好答应。
「……我知道了,就答应你这个请求。可是我说你啊,一次背着青釭剑和『干将』『莫邪』三口剑,这也太蠢了吧?太贪心只会导致自身的毁灭,姑且先找个地方放置吧?」
的确,现在回过神来,刘辉才发现背着三把剑实在是太重了。但是,说什么也不能将剑放下。
「不……可是……唔……好重——这把青釭剑最重了啦,不然先放下它好了。」
正想放下青釭剑的刘辉,脑袋又重重吃了白雷炎一记铁拳。
「喂!你敢放下这把剑,我现在就砍了你,笨蛋!」
「怎么这样啦?」
窗外的火把数量越来越多,怒吼声也越来越大。白雷炎不禁皱起眉头。刘辉也抿紧了双唇。
「……白雷炎,那是……」
「……不用担心。不过是因为仙洞官那件事,被鬼迷了心窍的几百个笨蛋武装暴动而已。楸瑛和皇子龙已经赶过去了,马上就能镇压住。只怕刚才那群私人军队混进去煽动人群,倒是会使事情变得棘手一点……不过私人军队也不过数百人,有右羽林军在就够了。」
刘辉脑中浮现母亲漂浮的尸体,以及后宫中无数的死尸。被分尸的手脚变得不像是人体,散落一地。刘辉忽然觉得呼吸不顺,全身冷汗直流,头晕目眩。用力闭上眼睛,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再做一次深呼吸。然后下定决心开口。
「……白雷炎……抱歉,请不要掀起战斗。还有,刚才那件事……就拜托你了。你伙去吧。」
本以为白雷炎会拒绝的,但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对刘辉低下头,转身离去。正好与他擦身而过的几个人,也在此时奔进刘辉的房间。
「刘辉陛下!您没事吧?」
「我听到好恐怖的哀号声喔!那边那个家伙,你竟敢闯进这里?国王在朝廷里已经被整得鼻青脸肿了,你这虎皮男还想来把他揍得更惨吗?真是个没血没泪的家伙,快给我滚!」
「喂、喂!楸瑛的妹妹,你等一下!这位可是近卫大将军耶!」
邵可、十三姬、绛攸依序冲进房间,这顺序当然和忠心程度没关系,单纯只是体力和脚程高低所形成的顺序。绛攸或许还稍微担心了一下,这要是真跟忠诚度有关的话该怎么办呢。
接着,皇子龙将军和他麾下的右羽林军精锐部队十数人,以及黑衣近卫数名也抵达了。
另一方面,从反方向通路进来的,则是楸瑛带领留守贵阳的左羽林军也抵达了。近卫们先确认过刘辉平安无事,才松了一口气。楸瑛他们也一样。
「陛下,请下令吧。只是一小群人而已,马上就能镇压他们。兵部孙尚书也在之故——」
怒吼与干戈交错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远得仿佛像是与在深宫后院的自己毫不相干,只是发生在世界另一端的事。好远,好远……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这座城里,的确出事了。即使是在相隔遥远的地方,刘辉依然身处暴风雨的中心。
指尖在颤抖。遍布尘埃的记忆之箱动了起来。被处刑的其他太子,血染的后宫。
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无法回头的岔路口。
刘辉发现自己决定踏上的道路,等同与所有一切决断。就像放开悠舜的手一样。所有命运将就此道别。不管是朝廷,还是未来。
刘辉感觉得到在场所有人的视线。然而谁都没说什么,只是等待着刘辉。就连邵可和绛攸也是。
刘辉脑中响起悠舜温柔却冷彻的声音:
『如果您选择留在王位上等待,我便愿意陪在您身边,直到最后。』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或许还能留住悠舜。留在身边。
还来得及选择,身为国王该走的路。
如果只是今晚的骚动,轻易就能镇压。只要镇压住,然后等旺季回来就好。就算悠舜不在身边,写好的剧本也只会在某些情节上偏离。只是如此而已。
——然而。
那么做,真的是自己的答案吗?
「……不。」
凝视着在红光闪闪的火炬与剑戟交错之下,夜空仍然晃动不安的方位,刘辉沉静地开口:
「请不要掀起战斗。请不要让任何人死——孤不希望那样的事发生。」
声音渐渐逼近。一点一滴,距离已经缩短的只有一指之遥,来到刘辉身边了。就算不是今晚,也总有一天得面对。只要刘辉继续待在这城里,不管几次都得面对。
「孤决定今夜出城。离开贵阳,逃走。」
话出口时,刘辉早已预期众人将会失望、愤怒,或是反对、抵抗。就算遭到谗骂或叛离也都是无可奈何的事。然而……
没有一个人那么做。相反地,他们纷纷安静地跪在刘辉脚旁,就像是刚才的白雷炎那样。这下,反而是刘辉狼狈了起来……原来,自己竟是如此错估了他们的忠诚之心。
楸瑛和皇将军是最后跪下的两人,他们深深的低下头,楸瑛发自内心这么说:
「那么,我近卫羽林军将跟随国王到最后一刻。」
接下来是邵可。他将双手放在胸口交握。
「——刘辉陛下,请到红州来吧。只要您愿意来到红州,我红家必定欢喜迎接,红家一族以家徽『桐竹凤麟』发誓,绝对守护国王陛下到底。」
这真的是最后的选择。刘辉还有些许踌躇,毕竟这里是打从出生以来,成长居住的地方。对于自己还有留恋这一点,刘辉也感到讶异,毕竟在这里生活的日子里,根本没什么美好的回忆。
「…………好,那就拜托你们了。」
刘辉的表情扭曲,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陛下,悠舜大人他——」
「不……」
刘辉快速且不自然的打断了这句话。留下奇妙的空白。
「悠舜他去别的地方。和他就此分道扬镳。」
尽管他尽力想说得若无其事,但看见全体听见这句话时的脸上表情,就知道自己又失败了。都已经是最后了,怎么还是什么事都做不好。
转过身,刘辉奔向黑夜中的回廊。在脚步声中,绛攸望着刘辉的背影,最后一个离开。犹豫着是否该将怀中的布包交给刘辉,终究还是在夜风与喧嚣中打消了念头。
整个后宫纷纷攘攘,充斥着耳语。对刘辉而言,那是熟悉而令人厌恶的气氛。当年五位兄长斗争之时,随时都可感受到这种阴暗而沉淀的热气。过去虽然未曾卷入过其中任何一次纷争,但这次或许真的是轮到自己了。
刺骨的寒气,令刘辉浑身打颤。在无数的火炬照耀下,连没有月光的夜空似乎都摇晃了起来。
忽然,一片白色物体无声地落在他的鼻尖。抬眼一看,多云的夜空飘下了今年的初雪。
「竟然下雪了?不会太早了吗?伤脑筋啊,这下没时间为马匹更换蹄铁了呀。」
十三姬双手挥舞着两把短刀,如一阵风似的领先众人奔驰于回廊上。不但引领大家抄距离最短的捷径,她挑选都还是私人军队难以发现的复杂路径。自从十三姬当上首席女宫之后,后宫的警卫也都由她统整管理。楸瑛和皇将军马上就察觉此时让十三姬带路是最妥善的,他们率领的几十位近卫武官也都默默跟随在后。楸瑛打量着目前的军力,区区数十骑。已经没有时间将前往各地镇压的羽林军召集起来了。接下来的武官人数,只会有减无增。而靠着这区区数十骑之军,必须一路保护国王直到抵达红州。
楸瑛微微苦笑了起来。尽管面临眼前如此艰难的情况,却认为能幸运成为这少数之中的一员更有意义,或许真的笨得无可救药了吧。但同时,他也从来没有这么满意自己过。
话说回来,这一路上并非完全不曾与追兵狭路相逢。有好几次,都与分散行动的零星私人军队交锋,而每一次都有惊无险的脱身了。好几次,好几次,还来不及喘口气,又被其他追兵拦住。追兵之中,甚至不乏正规的武官部队。这代表的是什么意义,众人都心照不宣,只是没说出口而已。忘了是第几次听见「小心敌人!」时,邵可回头一看,前方出现了二十几名敌兵。近卫武官上前应战,却不杀死任何敌兵,只以拖延战术为刘辉争取逃脱的时间。所有人直到最后都坚守着刘辉「尽量不开战,绝对不杀人」的温柔命令。
邵可凝望着刘辉的背影。他内心早已有觉悟,为了刘辉,如果需要恢复「黑狼」的身分也在所不辞。尽管刘辉并未意识到,然而刘辉确实为邵可留下一条不必重操旧业的路。过去,邵可只过过命令他杀人的王,却从未过过命令「不可杀」的王——邵可想坚守这个命令。
不为了谁,而是为了邵可自己。只因这也是他的心愿,打从年幼时起的心愿。
转过某一条弯道时,刘辉察觉到黑暗的前方出现某道人影。只消一眼,就看出那是谁了。
「璃樱。」
璃樱略略抬起苍白的脸孔,望着刘辉。
在后宫看着他憔悴至极而陷入沉眠的表情,仿佛已经是久远以前的事了。
「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璃樱。快逃回仙洞省去,身为中立的仙洞令君,是没有人会加害于你的。对了,保险起见,孤让一两位武官护送你——」
璃樱的脸颊因心痛而抽动。的确,现在的朝廷,除非完全不问世事的人,否则应该不会有哪个笨蛋敢加害璃樱。但在场所有人也都心知肚明,那决不是因为他拥有「中立」的仙洞令君身分。包括璃樱自己在内,都知道真正的理由。
因为他是旺季的外孙,身上留着缥家与苍家的血,是比刘辉更适合继承王位的人。
那些现实、肮脏却又毫无疑问,步步逼近的疯狂耳语,璃樱并不是没有听见。
「……你打算离开王都吗?你想逃避吗?你要舍弃王位吗?如此一来,可能再也不能回来了。」
璃樱逼问的声音之中,少了平日大人般的老成,而有着与他年龄相符的稚气。
刘辉静静地接受了他的指责,露出为难的微笑。
「……你说的没错,不过,孤非这么做不可。无论如何。」
璃樱的表情终于完全扭曲。这就是——
「这就是,你的选择。是吗?」
「是的。」
忍耐许久的情感一口气喷发,复杂的表情浮现在璃樱脸上。
两人即将走上不同的道路。就在这里分开,毫不留情的被撕裂成两半。但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璃樱呻吟着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所有话语都消失在一片空白之中。还想拖延时间。要是在此和国王分道扬镳,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挽回的机会了。
『当我问你旺季大人和这个昏君谁适合当国王时,你无法回答。』
——现在还来得及。璃樱还没说出他的答案。
现在,在这里。
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正想要开口时,不经意地,璃樱脑中闪过旺季严厉的眼神。
『要是连自己觉得正确的话都说不出口,就回去吧。别碍事。』
从不认为他是自己的外祖父。现在知道了,内心也并未特别感慨。原本璃樱的成长背景就比一般人欠缺家人间的情感概念。再说对旺季而言,自己并非必要的存在,只是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罢了。就像现在,只要璃樱待在朝廷里,不但能令刘辉评价扫地,同时还能提升旺季的声望。只要一个晚上,事态就能产生如此巨大的转变。现在璃樱终于理解瑠花说的话了。旺季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将会利用任何能够利用的人事物。只要那是能让一切秩序井然,且令伤害减轻到最低程度的话,就算连璃樱都必须利用,那么他也会这么做。
(只要我不在朝廷……)
只要那么做,旺季就无法利用自己,国王也不会受到逼迫了。
然而喉咙却像被什么哽着,发不出声音。指尖微微发颤。现在璃樱也终于能理解国王的心情了。要是有人能告诉自己正确答案,一定会马上照着做。
遗憾的是,现在没有任何人伸手拉璃樱一把。剑戟的声音渐渐逼近,虽然谁都没有说什么,依然能清楚感受到他们的烦躁与焦虑。快没时间了。
将踌躇抛到脑后。那些混沌不清的情感也全部一起。如吐出胸中硬块似的,全部丢弃。
「如果是,国王您,我,和你,一……」
「一起」。在吐出这个字眼之前,被一把蒙住了嘴巴。用大而温暖的手掌。
抬眼一看,刘辉站在面前。
「——别舍弃。」
他轻声这么说。
「别舍弃。你该留在这里,留在这座城里,陪在旺季大人身边。」
璃樱如黑夜森林般的瞳孔流露出痛苦的眼神。刘辉很喜欢这双美丽的眼睛,每当望进那双眼眸时,总觉得深不可测。仔细想想,那双眼睛真的和他的外祖父旺季非常相像。
「他是你的外公吧。」
「我不在乎。」
「你还不够了解旺季大人,又怎能轻言舍弃呢。是不是?现在的你,只是一时冲动,这么做以后会后悔的。那不是能轻言舍弃,也不该是轻易被舍弃的关系。看看你现在的表情,简直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切下一块似的。孤不想看到这样的你。」
「…………」
「如果内心还有犹豫,就去见旺季吧。好好和他面对面谈谈,然后再决定也还不迟……虽然这话,孤说起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刘辉微笑着。璃樱真的好久不曾见他这么笑了。笑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他脸上消失的呢?不过现在,那笑容又回来了。笑容里有着过去所没有的坚强。
现在的璃樱,还无法露出这样的笑容。或许就因为这样,国王才会说不行吧。
不被允许,和他在一起。刘辉要璃樱做的,是去面对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一直刻意逃避的问题。面对旺季的存在。
「听好了,你还有父亲……旺季大人除了你之外却没有别的亲人了。孤是这么听说的。对旺季大人而言,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
璃樱表情扭曲。那种事他自己早就调查过,也很清楚。但那又如何。要说孤单无依,璃樱还不是一样,国王自己也一样。仿佛听见璃樱这样的心声,国王又微笑着说:
「孤没能保护任何一个家人……一个都没能保住。在处刑的日子也总只是读书度过。甚至还曾认为空荡荡的后宫住起来清心多了。孤的确是被父母兄弟给舍弃了,但同时也是孤舍弃了父母兄弟。孤才是那个最空洞的人。然而你的表情说明了你还不是,所以直到最后,都要陪在旺季大人身边喔。好好守护他吧。这不是什么背叛,是身为家人理所当然该做的事。」
刘辉放开璃樱的手,与他正面相对,露出至今从未流露的眼神。他正眼对待璃樱,态度并不是将他当作一个孩子,而是当作一位地位对等的太子。
「——璃樱。」
就像过去旺季看待刘辉一样,如今刘辉也以相同的眼神看待璃樱。
站在这里的,是两位太子。不是国王与仙洞令君的身分,而是身为紫戬华与苍季各自的后代,以太子的身分相对。虽说刘辉本来应该面对的是他的外公,但两者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开始下雪了。尽管只是小雪,但雪花却开始狂舞了起来。
刘辉遥远的记忆苏醒。回想起那早已蒙尘的雪夜。
「璃樱,孤今夜即将出城。应该会有好一段时间无法相见了。」
——今天过后,我就会离开这座城了。想必暂时无法相见。
一样的雪夜。别离时相同的话语。在十年前的记忆之箱中,毫不褪色地回响着。
从刘辉口中缓缓地吐出相同的话语。
「不过,一定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不久之后。」
——总有一天,我还会回到这座城来。
——只要你别再逃避做自己。
好几次,好几次,刘辉都逃避了——而这是最后一次。
「到时候,让我们彼此面对吧,璃樱。一定会再相见的,不只是你,还有——旺季大人。」
——如果无法逃避了,那就面对吧。总有一天,让我们再次相见。
璃樱似乎听见刘辉心底的声音。于是无言的点了点头。抿着唇,望着刘辉。
国王现在做的并不是逃避。然而还是能感觉到他放开了重要的东西。即使那些东西对国王而言不是不重要,但他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为了其他更重要的东西。璃樱也察觉到,尽管他只带着数十人的军队,却几乎不让任何人的血沾上剑尖。战斗与杀戮都不是他的选择。璃樱似乎有些明白了,刘辉选择的究竟是「什么」。
只为了不让任何人受到波及,只为了避免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决定在今晚的这个雪夜里。舍弃王位,离开王都。
璃樱说出了他的答案。那是现在的他唯一能做的回答。
「……我、我明白了。我会留下来,留在这座城里。」
刘辉灿烂地笑了。
命运像团团转的风向鸡,带来不可思议的似曾相识。
只是他还没决定究竟要选择和当时相同的道路,还是走上另一条路。
——那天夜里,现任国王紫刘辉只带着些许的兵力,离开了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