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地踏上紫州的大地,地面雪跟泥土都混在一起。
寒风呼啸的声音,像极了女人发出的哀鸣,狂乱的吹过五丞原。
那天夜里,夜空中星光闪烁,仿佛哪位仙女一时兴起的将星星碎片撒了满天。
这不是冬季过后的红州星空,而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熟悉的紫州夜空。
刘辉走出帐篷,看着野营的营火烧得红光闪动,和天上的星光相呼应。
「……会染风寒的,陛下。」
刘辉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叹了一口气,染白了周遭的空气。凝神朝贵阳的方位寻找,但也只能看到一片荒漠深渊般的黑暗。
「好暗哪……」
别说贵阳城里或村落的稀疏灯火,就连野营的火光都没看见。
「旺季将军似乎为了以防万一,将附近居民驱离避难吧。」
这样啊。刘辉低喃。一股对村民们的歉意涌上心头,更哽在喉咙。
「……因为我们的缘故被迫驱离……村民们一定受寒了吧……」
对他们真是抱歉了。
刘辉的感想并不是「这样也好」,也不是「这么一来就不必顾虑他们了」。而是担心村民会不会受冻。
楸瑛表情扭曲了起来,胸中一阵激动。
不是因出自好意,而是为了另一半原因而回到国王身边的。没错,为了现在那对人民满怀歉意的国王,楸瑛愿意陪在一旁。因为他的国王,就在这里。
「……结束之后,我们去向他们道歉吧。我也会陪你去的。」
刘辉嘴角似乎浮现一丝笑容。楸瑛说的话,有如虚无飘渺的游丝。虽然曾有瞬间仿佛可以看得到真实,但却永远抓不住。
明天这个日子,和楸瑛那如梦般虚渺的话语一样,对现在的两人而言,就像是抓不住的游丝。
刺骨寒风从只看得见黑影的山间呼啸吹过。刘辉低声说:
「……没看见旺季的军队呢。」
「已经接获他们从贵阳出发的消息。毕竟会谈就是明天正午了……既然我们会选择五丞原边界处扎营,想必对方也一样吧。」
当天光发白,世界开始呈现一片淡蓝色时,双方人马一定会开始缓缓策马前进了吧。
刚好在正午时,双方即将相会于约定的场所。
「……楸瑛,天亮之后,照孤所说的行动。」
楸瑛抿着唇,本想说些什么,却又吞了回去,点点头后轻声的说:
「……是。」
刘辉怀念地听着河川浊流发出的轰轰巨响,抬头望向前方的山。
「……烟已经不再飘起了呢。」
「是啊……这代表一切准备就绪了吧。」
根据探子回报,从数日前开始,那座整日飘烟的隐山就不再飘出烟来了。刘辉也亲眼确认过,整座山都像是睡着了似的安安静静。
这么一来,刘辉也无法再见到那位山屋里的老人。
「对了陛下,关于那座山……有一组小队自愿明天守住那座山以防万一。毕竟无法保证会谈时,山里的人会不会采取什么行动。只要能在发现不对劲时马上通知您就行了,所以我就派那组小队去吧,您觉得如何?」
「无妨,就分头行动吧。」
「遵命。」
营火渐渐熄灭,周遭也越来越安静了。
然而刘辉却未返回帐篷,持续站在刺骨寒风中望着某个方向。楸瑛也不勉强他,只跟着凝望刘辉视线的方向。是贵阳。
在那之后,国王口中就不曾再提起秀丽的名字。
不过楸瑛还是察觉到了。每当他一人独处时,总会望着贵阳的方向。
好几次,好几次都像这样。楸瑛望着他的侧脸。
「……现在什么时辰了?楸瑛。」
但今晚,那已是他最后一次这么做。
「子初之刻。再过两刻……贵阳就要敲响夜半钟声了。」
按照那封怪信提出的期限,正好是夜半时分。再过两刻,期限就要到了。
「……已经,来不及了吧。」
再怎么说,刘辉现在也无法从这里单骑飞奔到贵阳,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现在朝贵阳前进,只会跟旺季的人马撞个正着。
刘辉抿着唇,伫立于平原的苍茫风中。
楸瑛像影子般随侍在他身侧,一起等待期限的到来。
茫然之间,只有时间像乌龟一样慢慢流逝。
终于,宣告夜半时分的太鼓声,悲凄地响彻平原之上。
——倒数。
在消失于风声中的太鼓声压迫之下,刘辉文风不动。抬起头,祈愿般地望向满天星斗,脸上的表情分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
夜空中,一颗短短的流星划出一道弧线滑落。
「……时间到了。」
不打算禅让的意志。
刘辉以沉默度过期限,向那不知名的对手证明了这一点。
看见腰间的「莫邪」似乎正闪闪发光,刘辉冻僵的脸露出微笑。
「……你也知道快和他见面了,是吗?」
「咦?」
「没什么……好了,我们也稍微歇一歇吧。」
踩着无声的脚步,刘辉转身走回帐篷。
还未实现的约定,该去的地方,都只剩下一个了。
——明日正午。
直到最后,刘辉口中依然没有提起秀丽的名字。
刘辉的身影消失在帐篷里,看起来就像是被夜晚给吞没了。
● ● ●
……将时间回溯到稍早之前。
贵阳城内响起悲凉的子时鸣钟,燕青和静兰也都在城里听见了。
他们知道旺季已经率军出城。表面上的名义虽然是巡视州内,但百姓有时是很敏感的。不知是否察觉到即将发生大事,整座贵阳城安静得连风声都快要听不见。甚至连本该夜夜笙歌的花街柳巷都是如此。
(……当年我受流放之刑时,也曾听见这钟声哪……)
和母亲被关进囚车,趁夜被押送至茶州的那天。关于贵阳,最后抓在手里的就只有这萧条的子时鸣钟。对静兰而言,这是象征分离的钟声。
脑海中浮现昏昏沉睡的秀丽。好久以前,一到秋天静兰便常在庭院里敲下柿子树上的果实,让秀丽捡起来。爬到高高的柿子树上时,总能望见过去生活过的那座城,这时静兰经常停下手边的动作,站在树上发呆。有一天,秀丽对这样的静兰说:
「静兰,从那边眺望风景一定很舒服吧?」
静兰慌慌张张的回问:「你要爬上来吗?」秀丽却摇摇头说:
「不用了,总有一天我会自己爬上去。从上面看见的景色,我要留到那时候再享受。听我说,静兰。总有一天,不只是让别人敲下柿子分给我,我也要做一个分柿子给别人的人。等我长大以后。」
等我长大以后,就换我到你那边去罗。秀丽是这么说的。
过了几年之后,秀丽真的如她所说的办到了。爬上柿子树的秀丽和静兰一样,环顾整个王都之后,将眼光落在那座城上。好久好久,只是静静地凝望那座城。
仿佛决定了下一个要爬上去的就是那座城似的。
宣告子时的钟声渐渐回荡开来,终至无声。静兰扭曲着表情笑了。
所以这次秀丽也一定会跳起来的。跳起来,用力的跑完人生。
朝自己的目标,用自己的力量。
「……静兰,离期限还有两刻钟,再忍耐一下。」
身边的燕青随性地放松着,保持平常心的功夫之彻底,简直令人为之火大。
「凤叔牙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刚好错过没接到。也只好算了……」
燕青为了打探贵阳和朝廷内部的消息,主要拜托的人,除了仍留在朝廷奋斗的一群红姓官员外,就是秀丽那群冗官伙伴了。静兰突然想起某事,瞪着燕青说:
「你为什么要告诉那群冗官有关小姐的事?万一他们擅自行动该怎么办?」
「不,是叔牙自己先察觉的,我也很讶异。怎么说呢……呆呆也是这样,他们那群人总是能嗅出事情的端倪,而且问他们理由,都说是『直觉』。」
不是抽丝剥茧发现事情真相,而是突然有一天毫无理由就察觉了。燕青自己也因为住过山里,所以常被人说有这种「野性的直觉」,或许呆呆他们也在不知不觉中,拥有属于下级贵族特有的直觉了吧。毕竟他们身处的阶级和情势,使他们需要对台面下的波涛洵涌特别敏感才行。
「他跟我说『秀丽该不会被谁幽禁在贵阳了吧』……」
「……这的确很像呆呆会说的话……」
像静兰这种凡事都爱讲大道理的人简直难以理解,但苏芳他确实有能耐从毫无线索的情形中掌握事实。而且就算想罗织大道理瞒过他,他也不会上当。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必承认啊!要是他们在期限前闹出什么事来,对国王造成不利的话——」
「要是敢对叔牙他们那样的人说谎,他们就不会再相信我第二次了。你或许觉得,有时为了方便撒谎是有必要的,但说穿了,那只是榨取别人的自私理由罢了。听好了,你以为小姐为什么能博得那群人的信任,就是因为她从没对他们说过谎啊。」
「…………」
「那几个人哪,在期限前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他们已经答应我了,而我也相信他们。」
静兰噤口不语,把头转向一边。燕青苦笑想着,他还是一样,只愿意把重要的事托付给阶级与自己同等级以上的人。所有事物如不在他的支配掌握之下,他就无法感到安心。基本上,要静兰相信别人,或要他把什么交给别人,对他而言是非常困难的事。他无法轻易相信他人。
不过,已经渐渐在进步了。只要把道理说给他听,他也愿意接受。光是这一点就和以前大不相同。
「叔牙说,他们也在贵阳城中暗自寻找小姐的下落……」
燕青和静兰不同,他不认为叔牙等人会闯出祸来。静兰看人总以头脑好不好来衡量,燕青心中却有另外一把尺,认为叔牙他们的专长在于如何保护自己、待人处世的智慧。他们的信条有二:「君子不立危墙下」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现在这样的状况,表现出站在国王那方将会使自己陷入不利,这一点他们比静兰还清楚。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充分发挥那独特的直觉,慎重的在不超出招来危险的范围内行动。一旦认为有危险,为了保护自己他们也会马上逃遁。这对燕青和秀丽来说也是最能安心,却值得信赖的做法。或许是苏芳要他们这么做的吧。
「最后的信里写着,发现了疑似幽禁秀丽的场所,但只说了再联络就断了音讯……」
之后就再也没收过叔牙寄来的信,看来是刚好错身而过了。
「……你也将今天的期限告诉他们了吗?」
「说了啊。告诉他们很危险,所以绝对别来。话说回来,他们『发现』的场所到底是哪里啊?」
燕青歪着头思索。燕青最终还是没说出旺季或孙陵王、凌晏树的名字,叔牙也没问。他们凭本能知道,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心里有秘密的人,弱点也会变得越来越多,因此,装傻与不多问也是他们的处世方式之一。
「说不定只是什么荒郊野外的空屋吧?」
「嗯……或许吧……如果真是那样,也可确保他们几个平安,也算是好事。」
毕竟叔牙他们只凭着「秀丽被幽禁在贵阳」这一条线索进行搜寻,的确很有可能去一些毫不相干的空屋废墟或破庙里找人,然后误会自己「发现」了。这可能性相当高。正因他们做事总凭直觉而不分析道理,所以如果产生误会,通常都会是四十五度角的完全搞错方向,这也算是他们的特征。
相反的,静兰和燕青则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面对的敌人是谁,所以当然也就缩小了搜寻方向。
想将睡在棺材里的姑娘避人耳目的藏起来,可以藏的地方很有限。
「不在仙洞省。也不在后宫或花街。我们和小姐的情报,似乎从垣娥楼里的胡蝶大姐那边泄漏了不少,所以本来还以为铁定是藏在那里的呢。」
凌晏树是胡蝶长年的恩客,这件事燕青也是经过此次调查才得知。胡蝶虽不至于出卖秀丽,但很可能在枕边人凌晏树的花言巧语诱导下,无意间将自己一直疼爱的邻家女孩秀丽的近况,闲话家常的说了出来吧。
自古以来,妓院这种地方就经常被如此利用,最高级的妓女通常拥有身分地位高贵的恩客。只要善加利用妓女和妓院这个管道,往往能套出不少有利情报。话虽如此,胡蝶可是贵阳花街的一流名妓,在一般情况下,口风应该很紧才是。静兰一边想,一边揉着太阳穴。
……女人会不经意说溜嘴的情况就那么几种。其中之一,就是迷上对方那个男人的时候。
「这也没办法,男人还不是一样,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总是比较多嘴嘛。」燕青说。
「……我知道。也没怪她的意思。」
静兰这句话的口吻真的毫无批判,也不像在逞强。使得燕青倒是有些惊讶,看来他真的打从心底没有责怪胡蝶的意思。燕青觉得有些欣慰。
「这么说来,剩下的可能藏匿场所,就只有这里了。」
「……换作是我,绝对会一直隐瞒旺季。也不会告诉孙陵王、司马迅和葵皇毅。如此一来,就算任务失败,只要将小姐灭口就神不知鬼不觉了……所以,能藏的地方就只有这里了。」
燕青伸手轻敲了敲身后的围墙。
「一定藏在自己家里了吧。」
两人从白天起便一直监视着的,正是凌晏树位于贵阳的宅邸。
「……话说回来,这里几乎看不到有佣人耶?虽说凌晏树是出了名的不爱回家啦……」
围墙另一端,像是沉淀于黑暗之中,有种诡异的安静。那种静不是因为现在是三更半夜,而是从大白天开始就这样了。宅院本身看起来并非荒废,应该有定期整理,但却感觉不出有人在里面生活的气息。
「倒是隐约感觉得到杀手的气息啊。」
「嗯。不禁叫人觉得这屋子是不是专门给杀手拿来睡觉用的……看吧,就算是我,要在期限前不被任何人发现就救出小姐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老实说,燕青和静兰光是想不被发现就已经很困难了。本来燕青还真的考虑过在引起骚动前先把全部杀手打昏,靠蛮力救出秀丽。不过一来到这里,就马上放弃了。
吹过一阵诡异的风,吹得树梢叶子哗哗作响。一只黑色的大鸦发出拍动翅膀的声音。
侧耳倾听,仿佛听见滴答、滴答,时间一刻一刻流逝的声音。静兰闭上双眼。
「……时候,就快到了。」
滴答、滴答。时间一刻一刻的逼近,仿佛也听得见以相同节奏跳动的心跳声。
「是啊。很快就是夜半时分了……」
——只要等到深夜零时。
期限就过了。
静兰心想,刘辉现在一定也在遥远的五丞原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吧。
刘辉不会来。
过去选择一个人前往帮助秀丽的刘辉,已经不会来了。
然而这样也好。静兰第一次能够这么认为。你只要做到这个程度就好。
代替刘辉,这里有燕青也有静兰。就像秀丽不断帮助刘辉一样。这次轮到我们了。
——滴答。
不知道停在附近哪棵树上的黑色大鸦,拍着翅膀飞走了。
那个瞬间,燕青和静兰倏地睁开闭上的眼。
电光石火般的蹬上围墙,跳跃。
夜幕之下,两人的身影仿佛被黑暗吸收,消失在围墙后方。
● ● ●
黑暗中,晏树用手捞起闪闪发光的宝石。晏树将手伸进那个宝石箱,简直就像是个孩子的玩具箱,又像晏树本人一样充满了各种矛盾。在一片腐尸气味之中,只有宝石的光辉格格不入。
摇曳的火光将影子诡异地拉长,不但没有照亮室内,反而令黑暗更浓重。
「嗯,这样就行了吧。」
最后手中捻着一对泪滴状,做工细致的小巧红玉耳环。晏树很喜欢这对耳环。
仔细的将耳环扣在沉睡于白棺中的秀丽耳上,让晏树心情大好。
「被囚禁的公主,不打扮漂亮一点怎么行。」
晏树爱怜地抚摸棺中秀丽的脸颊。不只为她戴上耳环,还为她略施了脂粉,丰满的嘴唇上也点上朱红。更在纤细的脖子上挂了华丽而优雅的宝石项链,手腕与脚踝也戴上同样的宝石链。只有双手交握的手指上什么饰品都没有。
晏树满足地微笑望向那些同款式的宝石链。链子们就像是美丽的枷锁,是他最喜欢的东西。
「那个全身腐烂的礓尸带你前来时,一路上掉落的腐肉都沾到你身上,弄脏了你那身漂亮的衣服和脸蛋,真是抱歉哪。不过你放心,那个坏僵尸再也不能对你怎么样。我已经把他丢进角落的那副棺材中了。」
虽曾一度换下秀丽被腐肉弄脏的衣服,但当那套缥家公主服饰被洗干净送回来后,晏树还是决定帮她换回这套服饰。不过,以晏树的品味来说,除了公主服饰外,那些豪华数倍的宝石首饰当然不可或缺,全都穿戴上后的秀丽显得一身雍容华贵。
「我听说你母亲是缥家的人,或许因为如此吧,这身打扮真适合你,真适合。」
晏树随性地从宝石箱中又捞出一把黄杨木的梳子。
拿梳子仔细刷梳秀丽一头黑发,反覆梳过几次后,一头秀发更显光泽,晏树心满意足地摸摸秀丽的头发和下巴,就好像摸着自己心爱的玩偶一样。
「……睡着时的你,真像个娃娃般的可爱啊。不过我更喜欢醒着时的你。」
褐色的双瞳闪过捉狭的笑意。晏树望向秀丽的眼神,仿佛是看着一只汪汪吠叫的可爱小狗。
不久前的晏树对秀丽就像是喂食流浪狗般的温柔。随心所欲、爱理不理,有点瞧不起她,也不是那么真心,对晏树而言,只是个随时可以从人生中抹去的存在。然而现在,他开始对这只即使不喂她食物也会自己追过来的小狗感兴趣了,甚至开始怀抱起扭曲的喜爱之情。
「聪明可爱,嗅觉灵敏,即使短手短腿却能追赶我到这个地步的孩子,除了清雅之外就只有你了。女孩子就是要元气十足的追在后面跑才可爱。」
秀丽伸手不耐烦的挥开正在摸她鼻尖的晏树指尖,然后翻了一个身继续睡。晏树帮她把手放回原位,一点都没有不高兴。在秀丽所拥有的东西当中,晏树最喜欢的就是她这双手。那是劳动者的手。偶而晏树也会帮秀丽修剪指甲,所以秀丽的双手指甲短而清洁,还散发一股肥皂的香味。秀丽不适合香水。
「嗯,杀了你果然可惜。不像胡蝶一个晚上就腻了,你从今年春天开始,或许是受过皇毅和清雅的锻链吧,越来越符合我的喜好了啊……」
事实上,能和晏树长时间相处的人是非常稀有的。
「毕竟,每次我一有喜欢的人,就会开心的用尽全力设下陷阱杀掉对方啊……这是我的坏习惯……所以对我而言,重要的人总是为数不多,而且还有逐年减少的趋势。长大之后,人与人之间的邂逅也少了,能遇到喜欢的人真的不简单呢,一定要好好珍惜才行。」
晏树嘴上说着乍听之下好像很有道理的话,骨子里却有一百八十度相反的意思。
趴在棺材边,晏树向下望着秀丽紧闭双眼的睫毛。从旁边看,像极了一只全心全意等待主人起床的大型犬。
「你知道吗,旺季大人带着迅和陵王出发了……丢下我一个人。」
竟然连这种事都向她抱怨了。
远远传来了钟声。铿、铿……
铿、铿……晏树讨厌这个声音。听起来实在太令人寂寞哀伤了,每次听到都会感到一阵揪心。其中尤以这深夜里的子时鸣钟持续最久,也最令人讨厌。晏树握紧秀丽的手,闭上眼睛,简直就像一个祈祷鬼魂快点离开的孩子。
告知时刻的钟声共有九响。九响钟声回荡在萧条的夜里。
当那仿佛会一直持续下去的余音消失时,晏树长叹了一口气,苦笑起来。
「……明明我们是这么努力……不只我被丢下,你也被放弃了呢。这下我们可是同病相怜啦。」
按照当时留下的书信,距离约定的夜半期限还有两刻钟。原本蜡烛的烛心发出夏蛾般的「滋滋」声燃烧着,也将配合着期限的来临烧完。
手边并未接获国王已单枪匹马朝贵阳前来的任何情报。
晏树用眼角确认了蜡烛的剩余量,一边温柔抚摸秀丽雪白的面颊。
「我和你一样,不管怎么努力,最爱的人还是不会帮我们……我呢,本来都已经下定决心了呢,
要是国王真的一个人前来,绝对不设陷阱也不刁难,会好好把你交还给他的呢。这是真的喔。不过声明文还是得给我就是了。」
这一个月来,晏树对秀丽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奇异情感。或许是因为秀丽一直昏昏沉睡吧,对晏树而言,秀丽就像个令人喜爱的玩偶,什么都能直率的对她说。当然,所谓的「什么都能直率」,对凡事小心谨慎的晏树来说,还是有一套他自己的标准。
晏树把秀丽看得很重要,也亲自照料、疼爱着她。一开始只把她当作最后的一点附赠品,但当隐约察觉到国王不会来了之后,对秀丽的爱怜与同情大增,变得比以前更喜爱她了。就像疼惜着被主人丢掉的宠物一样。
「国王要是真的不来,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像这样每天帮你戴上漂亮的首饰等着你醒来,好像也不错?……你会继续成长吗?要是悠舜还活着,就可以问他该怎么饲养你了。像是这副没情调的棺材……不如在上面画点桃子图案吧。」
晏树和一般人不同的,也就在这种地方。和清雅不同,晏树判断人的基准不在于是否具有利用价值。只要能打动晏树的心,他就愿意展开行动,也会对对方抱持感情。就算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只要是难得看上眼的,或是已经认定是同伴的,就不会丢下对方不管。
「不过,通常在被我丢下之前,对方不是已经死了就是逃了……在这一点,你不会从我身边逃走算是挺不错的。所以我才会这么喜欢你。」
滋滋。蜡烛燃烧的声音。蜡泪缓缓滴下,烛身也越来越低矮了。
晏树握紧最喜欢的秀丽的手,像个打盹的孩子闭上眼睛。
握着那双比自己体温还低的手,清楚感到自己的体温流向秀丽的身体。知道自己身上还能流出温暖的血,令晏树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
滋滋、滋滋,听着越来越短的蜡烛发出燃烧的声音,晏树什么都不做,只是满足的享受着这酣然时刻,仿佛一只刚吃饱的优雅的猫。
终于,将于两刻后准确烧完的蜡烛,也只剩下一小残段了。
当这一小段蜡烛烧完时,就是夜半时分了。
也是约定的期限结束的时刻。
晏树佣懒地抬起睫毛,眼角瞥见最后一小段蜡烛被火吞没,无声消失。晏树站起身来,双手抓住秀丽两边腋下。一头又长又卷的头发就落在秀丽身上。晏树偏过头,像要亲吻秀丽似的靠近她。
用指尖爱抚般地缓缓触摸纤细而优雅的宝石链。
双唇相碰,晏树脸上带着微笑,用猫低鸣时的甘美声音,仿佛正在对命中注定的恋人说话:
「……我说小公主,你就别理那个抛弃你的国王了,跟我在一起吧?」
眼看最后一段蜡烛就要被火焰吞没,摇曳不定的火焰突然在消失前,奋力冒出一大团火花。
就在此时。
抚摸着秀丽的晏树,发现有什么牵动了他的指尖而猛然睁大双眼。
指尖感受到跳动,脖子上的脉搏急远加剧,同时一阵颤栗的快感沿着晏树的背脊攀升——那是来自活人的心跳。
只有活人才会发出的声音,晏树比什么都还永远爱着这个。
充满生气的感觉传到指尖,如虹的气势仿佛能吹散黑暗与火焰。
醒来了。
此时晏树耳边传来的声音,叫人无法分辨是幻觉还是真实。
两道星光似的圆形光芒,似乎在一瞬间快速的从秀丽胸口迸发。
接着,便是那深沉而鲜明的声音,如清脆铃声般响彻周遭。
『秀丽——早啊。该是起床的时间罗。』
国王的声音。
仿佛听见一把世上独一无二的钥匙转动的声音,一如那告知时刻来临的钟响。
秀丽牵动着嘴唇,无声地做出回答。
——是啊,刘辉早。时间到了呢。
晏树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秀丽紧闭的双眼,开始慢慢打开。
那双几可媲美七夕夜空的双眸之中,潜藏着强烈的意志,全身热血沸腾。
眼前的她,一切都正渐渐恢复为红秀丽。
比起睡着时的她更充满魅力,毫不掩饰的坚强意志,虽然柔韧却又带着一股不知名的蛊惑力量,深深打动晏树的心。
接着,那有如满天星斗般的眼神,更坚定地望向晏树。
「……晏树大人。」
虽然还留有一丝疲惫,但那依然无损于她的灿烂。就这样,秀丽微笑了。
「难得您邀我,但很遗憾我还有工作要做,不能和你一起走。」
晏树浅褐色的双眸加深了颜色,撇撇嘴角也笑了起来。
好像再也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晏树用那带着杀人微笑的妖艳双唇,执起还握住的秀丽一只手爱怜地亲吻。仿佛那是一个对恋人宣告别离的吻。
滋滋。蜡烛发出最后的燃烧声。残余的一小段蜡也燃烧殆尽,火焰消失了。
「是吗。」
晏树纤细而优雅的手指抚触着秀丽的喉头,接着手指便像蜘蛛丝般缠绕上去。
「早啊,我的公主。果然你还是活着醒着的时候最危险又最可爱了。正因如此,虽然有点可惜,但还是非杀了你不可。好吗?」
没有一丝踌躇,晏树加重了指尖的力道。正当秀丽颦起眉头时。
——后方那扇门被打开了。
● ● ●
「——不准动!把小姐还来!」
砰!地帅气踢开最后那扇门的燕青与静兰,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一呆。
「……咦?怎么没人?」
空无一人的室内,别说杀手了,连棺材和凌晏树都没看见。
「不会吧!不可能不在这里啊?这是最后有可能的地点了。一定在哪里有暗门通往隐密的地下室,或是得穿过什么谜样通道。等我们进去了,凌晏树那家伙绝对会说『呵呵呵,来得可真晚哪』,一定是这样没错!」
两人到处找了半天,并没找出任何暗门或机关。而且不管等了多久,也没看见任何坏角色呵呵笑着登场。终于,燕青沮丧的说:
「……难道……我们找错地方了?」
「别、别傻了!那怎么可能!你就算了,我怎么可能判断错误!」
此时,突然传来不知是谁「哇!」、「倒了好多黑衣人耶?」简直像是鬼屋探险队员发出的那种哀号。
两人一回头,正好和两个探头探脑望着室内的男人四目交接。在对方拔腿逃跑前,燕青动作更迅速的逮住了他们。看到其中一人的长相时,燕青不禁敲了敲手。
「你不是秀丽的那些冗官伙伴之一吗?」
「哇呀呀呀饶我一命………咦?这不是燕青吗?你果然在这!因为一直不见你来,还以为料错了呢。这是第一次遇见比我还笨的人耶!」
听到这番话,静兰和燕青都涌现不好的预感。难、难道——
「……你们来信说找到小姐被藏的场所,是在别的地方吗?」
「嗯,应该是。毕竟没办法进入其中确认。曾有一次我们打算借酒装疯闯进去一探究竟,却被看起来很可怕的男人给赶跑了。后来我们便轮流组队装作路人甲在那屋子附近监视,在今天傍晚看见凌晏树走进去了。」
—一听见晏树的名字,燕青和静兰都惊讶地弹跳起来。不会吧?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那是哪里?是说你们为什么会找得到那里?」
「……不是啊,想也知道谁会选自己家当藏匿地点啊?这也太容易被猜中了吧。只有小混混才会有那种脑袋。厉害的狠角色才不会做出这种日后可能害自己被逮到的选择呢。对方可是个大坏蛋耶,一定会动更多脑筋才对吧?所以我们大家聚在一起拼命想了好久,对吧?」
「对啊对啊,秀丽以前就凶巴巴的说过好几次,要我们遇到困扰时就大家聚集在一起脑力激荡!苏芳也说,想不出来的话,就从秀丽过去经手的案件里找线索。」
「等一下、等一下。你说秀丽过去经手的案件……啊啊啊啊啊啊不会吧!」
燕青和静兰也终于发现了。
御史台经手过,加上若原本宅邸的主人死得离奇的话,宅邸多半会被朝廷查封。既然已成为空屋,一般人为了趋吉避凶绝对不会靠近。燕青大喊着跑了出去。
「——是被杀死的兵部侍郎那间空屋啊!我这大笨蛋!」
● ● ●
门被静悄悄的推了开来。秀丽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耳语,倒像是没安装好的门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晏树当然不可能没察觉,回头一看,从门缝里看见有谁手中提着灯,眼睛朝屋内窥看。
「打、打扰了!我们是公所派来的青年鬼屋探险协力队……今天来此,是想调查这栋房屋是否已经合乎判定为鬼屋的标准了……」
「咦?只是调查?不是直接判定了吗。话说回来,就算被指定为新鬼屋观光地点,会有什么改变啊?」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腐臭味?」
「你刚说的,是不是跟村里自治会的青年协力队内容搞在一起啦?」
这些乱七八糟又漫无目的的对话,使晏树瞬间觉得被打败了。秀丽也被打败了,不过她并没错过这个好时机。
很快地伸手朝铺在棺材底部的棉布下方摸——果然找到了。
「晏树大人~~!恶作剧就到此结束吧!呀嘿!」
将那东西抓在手里,用力朝晏树额头砸下。
「咦?」
啪地一声,纸折扇发出滑稽的声音,打在晏树头上。即便是过去做过许多坏事的凌晏树,也没遇过这么滑稽的反击。虽然毫无生命威胁,但被纸折扇这么用力一打,还是痛死了。
「你这丫头!那是什么?这东西不是给你这样用的吧?当作庙里的符咒吗!」
趁着晏树双眼泛泪按住额头的当下,秀丽抓住棺材边缘纵身一跳,朝外飞奔而出。
「喔,是纸折扇!刚才那个吐嘈真是绝妙啊!」
「胆敢用纸折扇打那个恐怖传闻一堆的门下省大官,绝对没错……」
「是秀丽!」
「找到了!真的在这里!喔,太好了!猜中了!」
「欸,她穿得还真华丽。」
秀丽一边用手心将纸折扇拍的啪啪作响,一边上下打量着晏树。
「大家,谢谢你们了!帮了我大忙……那么现在,准备好了吗?」
下个瞬间,秀丽放声大喊:
「任务结束,大家辛苦了!做得很完美——现在为了各位自身的安全,请全力逃跑吧!」
「喔,收到——!」
咚咚咚咚,从窗口传来「协力队」动如脱兔,整齐划一的逃跑声。就连精锐部队恐怕都无法这么整齐划一的逃跑吧。
哑口无言的望着这一幕,晏树不加思索地大笑了起来。
「晏树大人~~你这个人啊,实在是没救了。」
「啊哈哈。常常有人对我这么说啊。尤其是女人。不过大部分的人后来都会改口说爱上我唷。她们总说,你这男人真是无可救药了,但我就是爱你。所以你也别客气了,就说吧。」
秀丽额头爆出青筋。
「哼哼哼,开什么玩笑。我再重新说一次,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男人,凌晏树!真是的,那颗桃子果然是不幸的桃子,葵长官说得没错。」
「对我来说,那可是爱的桃子呢。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喔。」
「那当然!那种危险的桃子你要是拿去到处发,那才伤脑筋吧!」
就连厄运信都比那桃子好。
「……然后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晏树抬头望着秀丽。深茶色的双眸中闪着危险的妖艳,盯得秀丽全身寒毛直竖。晏树是一只美丽的野兽,而自己就像一只无处可逃的兔子,就要被吃掉了。尽管他看起来只是佣懒的坐在那里,自己却逃不了。
手中的武器只有刘辉放进棺材里的一把纸折扇,虽然不是毫无用处,但也派不上太大用场。就跟刘辉这个人一样。
秀丽豁出去,深吸一口气后直视着晏树说:
「你问我打算怎么办?——我现在当然要去工作了。」
「又是工作?晚上把男人丢着去工作,你太过分了吧。不愿意陪我玩吗?」
「等下次吧!」
「下次?」
「只要还有一口气,不管天涯海角我都会追上你,将你绳之以法!」
呵呵。晏树笑了。用那双冶艳得令人目眩的深褐色双眸打量着秀丽。
「明知我是什么样的人,仍不畏惧追来啊,真令人感激。我果然还是喜欢醒着时的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那些话,就连清雅都还不敢对我说呢。」
「谢谢你喔!那就这样啦,我要走了。」
「那可不行。」
原本像个孩子般坐在空棺旁的晏树,突然无声地移动身形。秀丽感到全身都出了冷汗。明知不逃不行,自己却像被蛇盯上的青蛙动弹不得。
「就算只有一天,我也不能让你活着。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你太抬举了吧,我只是个监察御史,而且还是最下级的。」
「不,你不但聪明有勇气,而且绝不放弃,是个幸运的护身符。本来我想将你放在身边的。你看,就算手中只有一把纸折扇,你仍能想出用它逃之天天的办法。」
「……」
「你是不是想,只要再撑一下,浪燕青和茈静兰就会赶来救援了?」
「!」
「啊哈哈。那两个人最愚蠢的地方,就在于太相信自己的聪明与实力了。结果就是经常忽略思考,反而自掘坟墓。年轻人都很容易犯这种错。相比之下,的确得好好称赞刚才那群冗官。他们虽然不强,手中什么都没有,却能拼命思考到最后直到得到正确答案。这也是你一向的做法。就算你不在,他们也已经从你身上学到如何努力了。」
晏树以毫无破绽的姿势站起身,举手投足都带着贵族的优雅。
明明没有特别受到威胁,秀丽的膝盖却不由自主的发软。想起很久以前葵长官曾说过「那家伙比我厉害多了」
「那两人还得花上一点时间才能从我府邸赶来,这段时间足够我杀你了。说实话,平时的我一定会放你走吧……就连现在都还觉得杀了你有些可惜。」
晏树佣懒地将一头波浪长发拨到肩膀后方。深深叹气。
「可是……就因为你或许能令旺季大人实现愿望,所以不能放过你。」
实现?不是阻碍?
这时,秀丽感到有什么联系上了。在思考前她已经先开了口:
「——请放我走吧,晏树大人。」
「我不是说了……」
「就像旺季大人需要你一样,刘辉也需要我。直到最后。」
晏树的长发摇曳,从他脸上失去了所有笑容。
当他不为人所知的地方被暴露出来时,这就是他真正的表情。
秀丽毫不畏惧,用力站稳膝盖发抖的双脚,从丹田挤出声音:
「所以我一定要走。到刘辉身边去。无论如何——即使对手是你。」
就在秀丽转身和晏树追上的同时,事情发生了。
晏树本该毫无困难抓住秀丽,一切就此结束才对。
但此时,放置在房内角落,被人遗忘的另一副棺材却突然打开了。
强烈的尸臭扑鼻而来。秀丽小时候每天都会闻到那样的味道。
人类的尸肉腐烂掉落时的味道。
晏树大吃一惊,朝腐臭的来源投以一瞥。
秀丽却没有回头,连看都不看那个僵尸一眼,迅速摆脱了晏树,从刚才冗官伙伴们逃离时打开的门飞奔出去。
不知隐藏在何处的杀手纷纷现身,挡住她的去路。
此时,一根棍棒劈下,将杀手与秀丽隔开。接着燕青与静兰更一口气赶上前,瞬间打倒回廊上的数名杀手。
「小姐!」
秀丽一确认了来人是燕青和静兰后,不由分说的便纵身一跳,举起纸折扇就往两人头上敲。
开口第一句话既不是「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也不是「谢谢你们救了我」。
反而是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
「你们来得太迟了吧!要不是大伙先赶来,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呢!」
两人无话可说,一时之间只能摸着被打的头,乖乖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啦……」向秀丽道歉。
秀丽也没打算把时间花在重逢的感动上。
「——你们两个都听好了。现在我要借匹马离开贵阳,但燕青和静兰你们得去另外的地方。现在,马上,用最快速度。」
「咦?现在就要马上和你分开吗,小姐?」
「没错!不然跟在我屁股后面又能干嘛?」
秀丽毫不留情的回答,语气中毫无感伤。燕青仿佛听见静兰内心不平的呐喊,但秀丽说得确实没错,自己和静兰跟着她也派不上用场。
「你们俩都带了手下吗?」
「不,只有我和静兰两人,没有其他人了。」
「嗯,这样啊……对了,影月说不定已经从碧州前往紫州了吧?」
燕青大惊。确实听说秀丽睡着时也能从梦中得知现实中所发生的事,可是——
「你怎么会知道的?就连我都是昨天才得知此事,是你梦见的吗?」
「啥?什么梦啊?我只是猜测如果是影月的话,此刻一定会率领医疗团队从碧州赶往受灾地而已。那么,既然燕青这边已经接到联络,差不多也该带着医疗团队从碧州来这些地方待命了吧……为了预防万一。」
战争带来的多数死伤,影月一定先预料到了。
「我想影月他们一定会在那边有所行动,你们就去和他会合。」
「可是,那边到底是哪边啊?」
「麻烦最晚要在中午前会合。我只说一次,所以仔细听好。这是件重要的事,非常的重要。」
接下来秀丽便将场所以及「希望你们做的事」简短的讲解了一下。
交待完之后,燕青和静兰都露出严肃的表情。
「……这只是我的推测。还不知道是否真会如此。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去。」
燕青揉揉秀丽的头发。果然秀丽是最棒的。这就是燕青选择的命运。
「——明白了,交给我们吧。」
「那,小姐你——」
静兰的话只说了一半。
因为就算不问,也早已知道答案。秀丽笑了。
「静兰,我要去的地方,不说你也应该知道吧?」
「……是。」
「那,我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们俩如果可以的话,尽可能绊住晏树大人的脚步,拜托了。不过不必太勉强。还有,谢谢你们赶来。」
之后,秀丽便穿着那身缥家公主的服饰,在深夜中飞奔而出。
● ● ●
听着从回廊传来的骚动,晏树叹了一口气。
那两个人一赶到,光凭晏树一个人就不可能抓住红秀丽了。
眼前的棺材中,那几乎不成人形,勉强只能说是一大块腐肉的尸体正向外爬出,挡在晏树面前。整个身体有一半都见骨了。
「……没想到你竟然能靠自己的意志行动。是不是内在的魂魄回到身体里啦?明明不知道飘到哪里去的魂魄,为了心爱的公主,一定会用尽最后的力气,努力撑到这一刻吧?朔洵。」
每动一下,身上的肉块就纷纷掉落。对那刺鼻的腐臭味,晏树像是早已习惯似的无动于衷,只冷冷的望着眼前的「弟弟」。
「……我啊,真的非常讨厌你。也根本不需要那将我和皇毅、悠舜推入地狱的彩八家血缘。更不希望旺季大人知道我跟你的关系。想要的东西,我会靠自己的力量得到,不需要的东西我就舍弃。可是令人厌烦的是,血缘这种东西又没办法从身上除去,所以我本来打算总有一天要解决掉所有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人。不过悠舜已经先帮我做了这件事。」
脸上的肉也有一半都掉光了,凹陷的眼窝中却闪动着过去不曾见过的光芒。那是这副肉体原来主人的精神与意志。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什么,舌头却滑溜溜的掉到地上。看来,是没办法再说话了。
「从前和黑仙见面时,他说想看我的人生会怎么走。我说你这个人的嗜好也真怪,不过随你高兴怎么做吧。他说要定下契约的话就得给他一件东西。我才不要呢,我的就是我的,既然如此,那就干脆不定契约了。之后他还是会不时跑来找我,大概在十年前吧……发生了各种事,我突然想订契约了,就说,那把我弟弟给你吧。我调查过你的性格,知道你本来就觉得活着没意思,所以你说,我是不是个很为弟弟着想的好哥哥啊?有需要就有供给嘛。」
一步一步,腐臭的尸体朝晏树逼近。晏树也不闪避。
「你死时黑仙会出现在你身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想到将死之际,你又嚷着想活下去。黑仙问我那契约该怎么办,虽然你是我弟弟但这也太任性了吧,但没办法啊,我就说那姑且让你再多活一阵子吧,剩下的我会再做清算。当时真没想到,会是将小姑娘的生命转移到你体内的办法。不过听说是因为没办法从一般人身上取命的关系。想想,你可是靠着心爱女人的生命活下去的呢!这还真叫人有点嫉妒。不过,你本该是为了小姑娘自杀的,却又获得她的生命变成僵尸,我都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了。」
晏树捡起放在秀丽原本睡的那副棺材另一端的东西。
「话说,订了契约之后能做什么,顶多就是能自由使用你的身体而已。刚好那时我正愁不知该如何杀了缥瑠花。应该要给你一点额外赠品才行喔?毕竟你也算是派上了用场,真是多谢你啦。还帮我绑架了小姑娘,你真是个大坏蛋呢!」
晏树的眼光不经意的停留在空棺上,然后高兴的笑了起来。
「……对了,小姑娘或许就是给你的额外赠品吧。真是个不错的礼物。虽然被她给跑了。」
秀丽过去曾说晏树的笑容和朔洵有点像,不过内在却是完全相反。此时的晏树正露出了那恶魔的微笑。
「……真正无聊的不是世界,而是因为你自己是个无聊的男人。只要到中央朝廷来,我们都会陪你玩的啊,你却宁可在乡下像个水鬼似的扯别人后腿。虽然你是我弟弟,还是不免为你掬一把同情泪。身为兄长,能为你做点什么真是太好了。至少你获得不少人生经验了。人生是很有乐趣的吧?人死了就成为过去。应该学学小姑娘,她连看都不看你一眼,全力奔驰的活在当下。我绝对不想像你一样,成为回忆之中的人,死都不愿意。我要充分的爱,充分的活,感受各种雀跃,如果觉得无趣了,就靠自己把人生变得有趣。比起耍帅的死掉,我宁可选择难看的活下去。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
晏树从捡起的剑鞘中拔出剑。
「照这么说来,现在的你可真是活得最难看了。不惜让小姑娘看见你这么难看的样子也要帮她逃走……现在的你,我终于愿意承认是我弟弟了。你的确好好爱过了不是吗?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弟弟啊……跟我一模一样,真讨厌。」
深褐色的双眸,这时不知浮现出怎样的表情?
「我这个哥哥很帅气吧?比起强上一倍两倍的我,你怎么可能敌得过?谁叫我才是哥哥呢?好了,现在你魂魄也回来了,我也得实现诺言才行。清算的时间到罗,而且也该是让你好好安息的时候了。下次,你要试着更努力的活喔,直到你能明白人生虽然很麻烦,但也有很多乐趣为止……最后能帮上小姑娘的忙,恭喜你呢。」
最后这番话里似乎夹杂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慈爱与体贴,不过也可能是朔洵的错觉而已。从未能分辨出他说的哪句是谎言,哪句又是真实。这个大骗子兄长。
直到最后,朔洵都没能分辨出晏树话中的真伪。
静兰和燕青冲进屋内,看见腐臭的僵尸都惊讶的呆住了。
就在两人面前,晏树像拿着玩具似的举起那把剑,剑光一闪。
除了轻微的一声「咚」之外,还伴随着腐肉落地的黏腻水声。
朔洵的头掉落地面,腐肉纷纷脱离,变得越来越小。
当燕青和静兰终于回过神来时,晏树已经从坏了一半的拉窗跳出去,消失在黑夜之中。
看见晏树只留下瞬间残像就消失后,静兰啧了啧舌,却没有追上去。
强烈的腐臭令燕青只好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检视那臭味的来源。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这东西还会动,还站在那里?难道真的是僵尸不成?」
「……就是这家伙阻止了凌晏树的吗?」
突然,燕青靠近那具半是白骨的破烂胴体,蹲下来察看尸体的手部。
「……总觉得这枚戒指,和朔洵手上的那个好像……」
「朔……你是说这家伙是茶朔洵?不会吧!」
然后静兰也马上想起朔洵的遗体从茶家消失的事。消失的尸体。
还有,在茶家发生传染病时,静兰和燕青也都曾一瞬目睹了帮助秀丽的朔洵身影。虽然秀丽本人当时失去意识并没看见。
「要是这真的是朔洵,我真的要对他另眼相看了。默默帮助心爱的女人,实在太帅了。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本来应该死都不想让她看见的吧?」
静兰放开捣住口鼻的手,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应该还有时间将他埋起来吧?」
顿了一拍后,燕青欣慰的笑了。
「是啊……不过,这些尸块该怎么收齐啊?掉得到处都是,困难度相当高啊……」
「而且,埋在毫无关系的前兵部侍郎宅邸角落,好像也不大像话喔?」
「唔……朔洵这家伙,到最后还是这么会找麻烦啊……」
静兰和燕青开始莫名的烦恼起来。
● ● ●
离开府邸后的秀丽,正好过见装成醉汉在附近伺采的凤叔牙。
「叔牙!我不是叫你们快逃了吗?」
「我可是苏芳的代理人耶,而且男人在有些时候是不能逃的!」
「你在说什么啊。」
「在这里等到最后一个伙伴平安离开,是我的职责啊。」
「大家都出来了?」
叔牙看看秀丽,嘻嘻一笑。
「你是最后一个。」
「……不,燕青和静兰还在里面。」
「苏芳说,不用管他们两个啦。还说跟他们两个在一起会倒大楣。」
苏芳到底灌输了他们什么偏见啊。
「秀丽,你还需要什么吗?」
「嗯,有没有马……?」
「好,我骑来的那匹马就给你吧。系在那边的草丛后面,饮食跟水也都还有一些,本来我是打算当早餐吃的。还有一个提灯,统统给你。」
在秀丽开口道谢前,叔牙略显害臊的继续抢着说:
「……那个,我们啊,是不是很努力?是不是派上用场了?」
那腼腆又带着一丝自豪的笑容,不知为何让秀丽胸中一阵激动。
『就算活着也顶多只有一天。无法活得更久。』
秀丽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的扭曲起来。
——这一定就是最后了。
秀丽搂住叔牙的脖子,点头说:
「对啊,你们好棒,让我刮目相看了。谢谢你们来救我,要帮我跟大家多说几次谢谢喔。」
一个紧紧拥抱后,很快的放开手,秀丽转身离开,只留下道别的话语。
一边解开将马匹系在树上的缰绳,秀丽一边抬头仰望星空,确认方位。
天空的一角,鲜红的妖星依然高挂天际。但秀丽却皱眉了。
(……妖星的样子……好像和之前有点不同……)
比起秋天结束时看见的,似乎如燃烧般的更加鲜红了。
「……拜托你了,要加紧脚步跑喔。我剩下的时间有一半都得靠你了!」
轻柔地摸摸马颈,秀丽抿住双唇。
用力一拉缰绳,驰骋于深夜中的贵阳。
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