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昏的天空中,一只巨大的乌鸦好像要将这昏暗切开一般地展翅飞去。乌鸦有着黑炭一般的翅膀,炭火一般金黄的眼睛。天空中的它如同一条黑影将世界切开,在被黄昏晕染的世界里随风飞行。
从很久之前,它历经岁月的金色眼中就倒映过许许多多的事物,但并不包括人心。迄今为止看过的那些个光景,或者应该说是人生,本应该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东西才对。此时的它少见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东西,大鸦的心中还是留下了奇妙的痕迹。这个痕迹像是被棉絮抚过一般慢慢地渗透到了心里,毫无道理地拨乱了心弦,但是周围一切又是安静的,这样的安静总会惹起它的心绪。大雁已经归巢了,鹿的声音也都听不到了,世界的一半沉入了昏暗之中。
在那满眼枯萎的原野中,正沉浸在思绪中的它正盯着一个人。它稍微想了一下,马上就在昏暗的空中盘旋起来。荒野里孤零零地立着一棵老树,叶子已经全都掉落了,只剩下了枝桠,于是它的三只脚轻轻地落在了枝头上。动作的优美再加上难得一见的三足,表明它是与一般乌鸦不同的神乌。
突然,它抬头看着这个昏暗的世界。白色的雪花开始纷纷飘落,昏暗的荒野十分冰冷萧疏。然而春天还没有到来,就像这个世界一样
——它一直眺望着这个世界,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打在它身上的雨。
在世界的尽头,有人一边听着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边打着瞌睡。
他就一直这样生活着。
“……起来啊,悠舜。”
他一直等待着那唯一的主君来将他摇醒的那一天。
“真稀奇啊,你的星不是‘单翼之鸟’吗,悠舜。”为悠舜占卜过的族里的婆婆说道。不能飞的鸟,婆婆微微地笑了。“不能飞的鸟,光是活着,就已经是很辛苦的事情了。而且,竟然还是作为单翼中的翘楚。”
他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婆婆却咳咳地笑,悠舜觉得那声音很刺耳。听到了不能说是好的宿命,悠舜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生而有缺陷的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族里的大半都是一样的。悠舜用手托着腮帮子,看着外面成片盛开的红色彼岸花。沿着红色彼岸花走去,不可思议地就能到达墓地。
它们慢慢地向人的居所靠近,本来还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开成了一大片,好像是一夜之间开出来的。那年的彼岸花开得特别早,血一般的红色,像在宣告某人的死亡。
悠舜不知道婆婆的笑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回过神来,她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悠舜的侧脸。婆婆似乎很想继续说下去,于是悠舜就顺着问了一下。“如果,发现了失去的翅膀呢?”
悠舜从眼角余光似乎望到婆婆眯起了她的眼睛。在族里最诡计多端的婆婆,嘴角扬起了不可思议的微笑。看上去像是在可怜着谁。怜悯?谁?我吗?为什么怜悯我?
婆婆用布满皱纹的粗糙手掌很随意地抚摸着悠舜白皙的面颊说:
“……如果你要是发现了,一定忍不住要去飞的。飞向天空,然后就跌下来摔死。”
这时,悠舜第一次正脸看着婆婆。族里居然会有自己会跌落而死却还要展翅高飞的鸟,这和姬一族散漫的性格还真不配,想到这里婆婆不经意地笑了。悠舜想,那个时候的自己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庵外,血红的彼岸花随着夏天的风摇摆。
第二年,婆婆死了。不,全族都死了。世界降下了无声的雾雨。从那以后,悠舜的耳边一直回响着那个雨声。在雨中浑浑噩噩地过着人生的他,就像是飞不了的鸟一样拖着单翼踽踽独行,偶尔抬头看看那回不去的天空。
第一章
突然听到了大鸟拍动翅膀的声音,在亭子里看着文件的悠舜才猛地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看到银杏树上有一只黑色的乌鸦静静地停在那里,仿佛在盯着自己。才刚察觉它的存在,它又马上振翅而去,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刚才那只是一瞬间的幻觉。
悠舜眯着眼看着不断飘过的夏日的积卷云。这是他成为尚书令的第三个夏天了。夏天的阳光照得眼睛有一些灼烧的感觉,突然他感觉有些眩晕。明明只是斜靠着坐在那里,却感觉世界有些扭曲。他似乎听到远处手杖掉落发出的干涩声音。他扶了一下额头,全身微微地颤动,还流着冷汗,感觉很不舒服,他深呼吸了一下。从手脚的指尖传来激烈的寒意让他有些支持不住,于是他把双肘靠在了石桌之上,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很快地他的意识就飞远了。
从世界遥远的另一边听到沙沙的雨打落在石头上的声音。不知在哪里,听到了似乎有人在哭泣。
“已经可以不用了……”悠舜听着这个声音,低垂着眼皮,打开了记忆的匣子。
失去意识之后过了多长时间呢。沿着脖子流落的冷汗和抚着脖子的手慢慢地将他的意识带了回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大片赤红色在朦胧的视野里摇曳着。原来是彼岸花啊。
昨天明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不知何时盛开了一片血色的像是宣告着谁的死亡的彼岸花,还能听到乌鸦拍动翅膀的声音。
悠舜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他垂着眼自语道: 是吗?”
突然,不知是谁的手,将悠舜那细得像是随时都可能折断的手猛地抓住了,好像是要将他拉回来。
“悠舜!”那双手伸到了悠舜的后脑,把悠舜的头抬了起来。视野里,出现了王寂寞的双眸。悠舜微笑着,听到璃桜公子轻轻走过来的脚步声。
“喂,王啊,不能这么激烈地摇他的!悠舜大人,没事吧?我马上给你拿回神的药来……”
“不用了,没关系的。因为有块树阴,所以,有些大意了而已。” 悠舜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身子站起来,总算是注意到了从树阴上的树叶上滴下来的水和被沾湿的石板。
“啊,真的是下了一场雨了呢。”
“在亭子里没有感觉到吗?好大的一场雨啊。”
王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在旁边的璃桜脸却被吓得煞白。悠舜感叹道:完了。去年的春天成为了公子的他,比起养父,对于一些事物的观察更细致入微。
“悠舜大人,这种状况有多久了……”
“以后会注意的,璃桜大人。……啊,太好了,秋季的人事名单没有湿掉。”
对于随意打开放着绝密文件的黑匣子的尚书令,王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垂下了肩膀。朝廷的人事变动是机密事项,写好了不要随意乱放。这些话,他已经懒得去说了。
郑悠舜虽然只有三十五岁左右,但是饱读诗书,言行十分温柔,内心又十分果断,即使面对王也勇于劝谏。他一边调节着关系十分紧张的国试派和贵族派,一边推进着改革。这就是悠舜存在的原因。虽然看起来很温柔,实际上是个意外地是个不听劝,肆意随性的人。
“悠舜,拜托你了。政务就在尚书令室内完成吧。你这样随意地跑到外面来,我和璃桜还有武官们都很麻烦的。”
“我喜欢看外面的风景啊。”悠舜脸上还带着笑,嘴上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王的请求。
悠舜眯着眼看着摇曳着的红色的彼岸花。远远地传来了嘶哑的蝉鸣。 啊——……夏天,也结束了啊。”窗外有火红的晚霞,金黄的银杏和梨,红蜻蜓也飞来了。
突然,悠舜苍白的手,被王拉了起来。年轻的王很难得地显露出认真的表情。不对,总觉得这个表情有些阴沉,还稍稍有些恐怖。
“悠舜你实在是太过勉强自己了,你要是倒下了可是会让人很困扰的呢。说是已经恢复了健康,但是脸色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要适当地把事情分给下面去做。”
“不是的,是因为有些工作只有我能去做,我也禀告了好几次了吧。”悠舜感觉到侧面受到了璃桜盯着他的强烈视线。
“王,我觉得悠舜大人还是离开都城,去疗养一下比较好。可能,悠舜大人身体不好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水土不服。听说悠舜大人出生的地方是个空气和水还有土地都十分美丽的地方。今年已经算是不太热了,但还是给悠舜大人的身体增加了很大的负担啊。”
悠舜在心中苦笑着,璃桜似乎知道他的出身之地。可能是从谁那里听来的,也可能是在缥家调查出来的。本来缥家就有收集各州的户籍还有名家的谱系的惯例。
悠舜抬起头来看着天空。故乡,那是一个空气和水还有土地都十分美丽的地方。悠舜突然回想起那里纯白的梨花向着一个方向飘散开去,就像是飞不起来的鸟。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那里去了,只能留在这个昏暗肮脏的王都。
“婴儿也是去年才刚生下来的。这么长时间了,应该和凛大人三个人一起难得地离开贵阳去疗养一下啊。”
王没有回答,也没有放开悠舜苍白的手。这个时候悠舜看到王的表情,便静静地微笑起来。这个表情,悠舜觉得自己一直会记得的。
“璃桜大人,我的话没有关系的。夏天都已经过去了,慢慢就要转凉了, 身体也会轻松一些。” 和激动的璃桜相反,王反而给人有种随你便的感觉。
悠舜从黑匣子中拿出了任免书的草拟稿,将它递给了二人。“在这一年中,朝廷里大部分的麻烦事情应该都要有结果了,各州的复兴也都确立好了目标。复兴的指挥交给十三姬和楸瑛阁下真是正确的选择。从秋天开始就可以完全托付给他们两个和各州府,我的工作也就减少了。哦,还有一件事,秋季的人事调动,打算将景柚梨阁下提升为左仆射。
“左仆射让景柚梨来做?”
朝廷百官的顶峰就是尚书令,一般会设两个人来辅助他。这个官位就叫做左仆射和右仆射,等级相当于副宰相。一直以来这两个位置都是空缺着的。
“是的,本来还在犹豫是慧茄大人还是谁……两年前,看到他从正面挡着王的时候就决定了。王,璃桜大人。请将他认作是下一任的宰相。”
接过任免令的是璃桜,他瞥了一眼,对于写在上面的新的人事调动,璃桜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秋季的人事异动应该是以地方人事为主,这次却是中央和地方两边一起大洗牌。
王却是看都不看那张任免令。“悠舜,孤的尚书令就只有你而已。不要随便说什么下任的宰相。”
悠舜只是微笑着。王好像是生气了,赌气似的在悠舜的旁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只有你而已。你要是没了的话,我会很困扰的……就像那个……‘谁’那样。”在说这个“谁”的时候,王有一丝的犹豫,他皱了一下眉头,说话也 顿了一顿。
璃桜最近开始长个子,他别扭地环抱着双臂,似乎不是很适应它们的长度。“王,又要说那件事吗?在朝廷里还有一个‘谁’在那里的感觉什么的……”
王在这一年里经常莫名地说一些朝廷里好像缺了谁的奇怪的话。宰相会议产生分歧的时候,王就会望向朝廷三师的领袖中空白的太师位。还有路过仙洞宫的时候,好像是想起了那里有谁在似的,突然抬头看着那千年的楼阁。
但是,戬华王从来没有任命过尚书令,也没有任命过谁做太师。朝廷中居于最高位的只有被称为先王之双翼的茶太保和宋太傅,并没有什么关于“第三个人”的档案记录。即便这样王还是在仙洞宫前驻足了好几次,似乎还想从空无一人的仙洞宫中找到谁。
曾经有“谁”这样嘲笑过自己“只不过是个用完就丢的棋子罢了”。想到这里,王突然看着悠舜白皙的侧脸……这么说起来只有悠舜一次也没有说过自己很奇怪。虽然就连秀丽也否定了这个想法,但是因为悠舜没有否定,所以王就算是被任何人怎么说,都不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什么奇怪的问题。可能悠舜会知道什么也不一定,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可能还在调查中。大概悠舜知道自己想要从那个“谁”那里问一些重要的事情。包括能问得出口的问题,还有问不出口的问题,这个“谁”说不定也知道的答案。所以悠舜才什么都没说,只是这样想着。王有些郁闷地盯着悠舜看。其实就算不去和那个“谁”见面,如果是悠舜的话,肯定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包括那些不能向光明方面的朋友询问那些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事情。
悠舜的目光无意中看向了王。王大概有什么话已经到嘴边了,要是璃桜不在的话,说不定就说出口了。王一直到悠舜死前都没有准许他离开,并不是因为他的能干和忠诚,而是因为想看这双像是要将心给吸进去一般的暗色双眸……王经常会觉得和悠舜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每当回想起来的时候心里就闷闷的。
两人沉默了许久,王觉得悠舜在等着他说些什么。
但是,直到悠舜大限将至,王还是什么都没说。
悠舜稍等了一会,然后就进入了正题。将这两人叫来此地的,正是悠舜。“正题进得太晚了点,特地让王和璃桜大人两位过来这里,真是太抱歉了。”
“现在还说这些话干嘛,今天你礼貌得有些奇怪啊,悠舜。”王的脸上一副讶异的表情,而璃桜则是马上去看手中的任免令。
悠舜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眼角余光能看到红色的彼岸花在窗外摇曳着。“王,稍早之前,就有过些许思虑。郑悠舜已经在您身边两年有余,没有立过什么大功,却受到了你的提拔,对于我这样的无能之辈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荣光了。”
璃桜默默地将任免名单在王的眼前展开,王终于扫了一眼,然后就瞪大了眼睛。
悠舜将两手环抱在胸前,仿佛在远处,又开始可以听到雨声了。
“郑悠舜,这次秋季的人事变动中将辞去职位,离开王的身边,望请恩准。”秋季的人事变动里,迄今为止都写着悠舜的尚书令官职的地方,现在却是空着的。
“孤不准。”
璃桜很快地偷瞄了一下王的脸。他从来没有见过王这么生气。
悠舜将这个时候王的变化全看在了眼里。
“不准。”王用低低的声音又重新说了一遍。璃桜还是第一次见到王用这样决绝的语气来拒绝人。“我的尚书令只有你而已,不许辞官。” 王马上站了起来,抖了抖衣服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亭子。
悠舜只是这样默不作声,一直盯着王离去的背影,心里想着这个时候的自己到底是一副怎么样的表情呢,要是谁来告诉他一下就好了……不对。就算没有人告诉,现在的自己的话,应该也可以明白的了吧。
在视野的一角,血红色的彼岸花在那里摇曳着,还可以听到雨声,乌鸦拍打翅膀的声音和璃桜的说话声。 “王!请等一下。悠舜大人也可能有些别的考虑……悠舜大人…… 悠舜大人!”
王停住了脚步,回过身来。他看到悠舜的身子从椅子上毫无声响的跌落了下去,就像是被手折过的花倾倒下来,也像是折翼的鸟。在悠舜的对面,血一般鲜红的彼岸花摇曳着,摇曳着。
“——”王叫着什么。到底叫了什么,连王自己也不清楚。
悠舜一直眺望着远方,完全没有在意打在自己身上的雨水。
失去了故乡之后,他在这个小小的庵堂中开始了人生长长的休假。看着庭院里静静飘落的淡红李花, 回想着遍地盛开纯白梨花的故乡,就一直这样迷迷糊糊地生活着。好想一直在这个温柔的世界睡下去啊,一直做一个温柔的自己多好啊。请一直下去吧但他同时也在从出生以来冻结着的心脏的深处期望着,在不为人所知的心灵深处,自己被冻住的心弦,会不会有可能被别人拨动。
“起来了,悠舜。”那天,悠舜感觉到了王不知何时动摇了自己冰封的内心,让它苏醒过来。
听着不断滴落在屋檐的雨声,悠舜很舒服地打着瞌睡。突然他听到有脚步声走来,于是他一下子张开了眼睛。他赶走不耐烦的感觉,准备好温柔的微笑。
进来的人是王身边的三个人。离五丞原的事情过去已经一个月了,他们已经决定这个春天就要各自到地方去上任了。此前,他们已经多次递交见面的请求,但悠舜觉得他们很麻烦就放在一边了。大概是实在忍不下去了,于是他们就这么直接地闯了进来,真是拿他们没辙。
璃桜也跟着跑了进来,悠舜对着璃桜微微笑了一下。虽然其他三人的脸色十分的不悦,但是璃桜就像是要守护悠舜一般,大大方方地像是盾牌一样挡在悠舜旁边。看着他这样就好像看到他祖父,一旦看到有弱者,无论对手有多少人都会跑过去帮忙。这三个人希望让璃桜离开也和他的祖父有些关系。严以待人,宽以律己,悠舜很不喜欢这样的态度。
“特地跑到我这里来,是为了旺季殿下和凌晏树的处分之事吗?” 最年长的茈武官眯着眼睛,好像在死死地盯着悠舜:“虽然是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但是也不能就这样算了,必须要给他们一点惩罚。” 年轻的国试派文官李绛攸,虽然要比茈武官慎重一些,但是也很清楚地表达了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悠舜大人。我们现在动不了旺季大人,旺季派的官员在中央和地方上都还超过半数,现在处理他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悠舜大人为了安抚他们,才将璃桜收作养子,然后再合法地把他的惩罚一笔勾销了吧?但是凌晏树不同,他太危险了。就像静兰说的一样,必须要给他一些什么处罚——我觉得至少要将他从朝廷流放出去。”
面对他们太过理所当然的片面之词,悠舜本来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悠舜一个接一个地扫过这三个官员的脸——永远都是一副自以为正确的脸孔。“是要……放逐对吗?你们觉得为什么,在先前一段时间的冬天里,朝廷的人都按兵不动呢?” 悠舜冷冷地问道。
“那是因为悠舜大人你说不要才……”
“确实我是拜托过六部尚书先不要动,但是后面还有一句,今天就告诉你们吧。‘请给王最后一次机会吧。看王的想法再做出最后的决定吧。’就是这样的。” 那三个官员自然是不必说,就连璃桜都震惊了。
“事情的起因到底是怎么样的,看来你们已经都忘记了。王和你们轻视朝廷,随意调动人事,由着性子变动法令,无视门下省的谏言胡乱理政,结果导致失去了信赖,人心离散。蝗灾的防除没有执行彻底是谁的原因?没能管理好前吏部尚书的言行反而靠彩七家的权威来推进政事的是谁?然后你们也从来没看过御史台还有门下省的奏折吧?” 三人都被问得语塞了。
“还不明白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吗?那就是百官对于王还有你们的反应,他们选择了不采取行动。对于那个舍弃都城,舍弃人民的王既不去追,也不再等。就算王逃走了,人民和现实是不能逃走的。”
“那个是……主上是为了避开城下的战斗……以后还打算回来的……”
说这句话的蓝家出身的武官蓝楸瑛,最后的声音也变得没有底气了。刚才的话实在太过于马后炮了,当时会不会回来,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他们三个人也没有底。 “你觉得他们是会选择追随逃走的王,让国家分裂成两半,还是选择在国家最困难的时候回到朝廷主持一切的人?”
茈武官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确实这个隆冬是国家复兴最重要的时候。这时候指挥朝廷的,不是王也不是他们。
“那个时候,要是王禅让王位的话,六部尚书也会承认旺季大人是王的吧。你们几个做过些什么事情,可以让你们有资格这样否定旺季大人,你们又凭什么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呢?” 听着这些话的璃桜,对于悠舜这些尖锐的言论十分地惊讶。
茈武官有些嘲笑地看着悠舜:“你自己不也从都城逃走了吗?”
“是的。我是王的尚书令,为了给王争取最后的机会,我必须要这么做,因为没有其他可以供我驱使的棋子啊……”悠舜在暗指眼前这三人的无能。“要不要利用最后的机会是由王来决定的,如果他不要这个机会,那么王位就应该是旺季大人的了……要知道,并不是我们赢得了这一切,而是得到了最后再考虑一下的机会。”悠舜用手撑着腮帮想道,本来觉得自己是感情上比较冷淡的人,最近却经常像这样情绪起伏不定,要做到不动声色似乎变得很难。果然自己是上了年纪了吗?
“来这里反对关于旺季大人和凌晏树的处分之前,你们是不是应该先反省一下自己呢?他们两个人其实在背地里有很多中央和地方的大官为他们写陈情书请求赦免罪责。反倒是关于你们三人应该要采取退官处分,为这三年的失职负上责任的申诉书在御史台已经堆成山了。”
三人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璃桜也觉得很惊讶,但是细想一下这又是可能会有的事。
“这次的事要是只是把凌晏树推出来的话,就等于是将所有的罪责都推诿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意义。旺季大人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的吧,他肯定会在凌晏树受处分之前,自己跑来要处分。陈情书那么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只有这时,三人又露出不满的神情。“先不算旺季大人,凌晏树也有陈情书吗?那些给他写陈情书的,不会是被他抓住了什么小辫子吧?” 悠舜不禁叹了口气,对自己,也对他们。“确实凌晏树是个坏人,这我不否认。我也不觉得是他的邪恶是必要的。但是凌晏树觉得旺季大人适合做王而为他做的事情,我不能否定掉。”悠舜说得很明白。
突然从下颌骨传来一阵疼痛,悠舜努力地把话说完:“王就是做得这么失败。凌晏树的陈情书有那么多,不过是因为跟他想法一样的官员就有那么多。比起要追问他对王的谋反罪责,更多的人还是拥护凌晏树,这就是实际情况。凌晏树只是以他的方式,为他选择的君主尽了力,只是和你们站在了对立面而已。两方做的事情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做得好的就像是凌晏树这样,做得不好的就像是你们这样。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你们把凌晏树当成敌人所以想要排除掉的想法,和凌晏树的所作所为是一样的。”
反而是眼前这年轻的三个人的无意识会让他们的处境更加地危险。晏树毕竟遵照自己的准则做事,但是眼前这三个人会根据情况改变主张,扭曲法规,还把这些都当做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王的失政和威望下跌,他们三个难逃其咎。
他们的正义,说辞,公平,对事情的看法,全都没有有力的依据,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完全就是朝令夕改,想来应该是年轻气盛的缘故。这种程度的事情根本不值得生气,自己最近真是神经太敏感了。
“凌晏树知道自己的失势和旺季大人的失势是联系在一起的,所以绞尽了脑汁不要留下证据,就像是这次这样。他不是为了自己,完全是为了旺季大人。为了要守护旺季大人,他会做尽一切可以做的事情吧……光是这一点的话,我也是赞同的。”
年轻的茈武官带着厌恶动了一下眉毛。“赞同做出了那种事情的人吗?”
“嗯,他至少不会像你们这样乱处理事情而失足,连主君也一起拖下水。真正的守护主君是怎么一回事,那种觉悟和自信还是凌晏树做得更好一些。”
悠舜就这样点醒了几个年轻人,也突然感觉到了自己刻意不去想的事情。对于一直很鄙视凌晏树的他们来说,自己甚至有些惹人讨厌了。他们觉得自己干净的忠诚心和凌晏树那肮脏的忠诚心是不一样的 ——这种若隐若现的侮蔑实在让人不爽。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晏树确实彻底地将旺季大人保护了起来,这种做法根本就是胡来,凌晏树甚至让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相比而言,他们三人的忠诚心到底保护了王的什么呢?竟然会有天平倒向凌晏树的这么一天,悠舜对打不起精神的自己感到绝望了。真不想意识到这件事啊。
“说明白点吧,在没有找到单独举证凌晏树的证据这点上,你们就已经输了。”不该说是你们几个,要说的话,应该是“我们几个”才对,但是连假话也懒得说了。将他们和自己放在一起说,对他们实在有些可怜。这讽刺让悠舜在心里微笑了一下。干净的”忠诚心,连悠舜也没有能拥有。要是能够检举凌晏树的话——悠舜的脑子浮现出一个女子。胡蝶说不定可以做到。不过目前来说,至少这三个人不可能因为跑来向自己发一下脾气就能将凌晏树赶出朝廷。
“看来您是一副打算要保护旺季大人和凌晏树的样子啊。”
这句话是谁说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了。筋疲力尽的他将不知所云的三人都赶走了。
“悠舜大人,那样的话,您会被误会的。”到现在一直都很安静的璃桜突然这么说道。刚才说话的时候,他一句嘴也没有插。来访的四个人里面,只有他最明白公正这个词的含义。“我觉得你应该要更加恰当地回应他们的问题。”
悠舜沉默了。璃桜走向角落的茶几,感觉像是在倒水。悠舜听到
了一点咕噜的倒水声,接着璃桜把一杯温热的白水递到了悠舜的面前。
“好难得,居然能看到你生气的样子。”
悠舜仰起头,居然对一个十几岁的公子完全漏了底“凤麟”也真是够落魄了。
“为什么要生气呢?他们就是为了要来争取最后的可能性的吧。” 他们的不满,其实不是针对关于旺季和凌晏树的处分,而是针对决定处分的悠舜。在铲除旺季派的过程中,悠舜没有处以重罚,他们感觉起不到杀鸡儆猴的效果于是产生了不信任感。
“这次的处分结果,是和国试派和贵族派的大官以及三省六部的正副官员们一起私下达成的协议,绝对不是你自己独断出来的结果。他们根本是找错了对象来责怪,不觉得有生气的价值。”
“确实啊。正确来说并不是对他们生气。大概吧……”悠舜用手撑着腮帮子,听着窗外雨滴落的声音。
“知道了。悠舜。难为你要做这么艰难的收尾。谢谢你了。还有,不要保护他们。”王如此说道。和身边的三人不同,对悠舜做出的决定,王什么异议都没有对于他们没有明白的事情,悠舜很罕见地生气了。
“王把让旺季和凌晏树活着这件事,看成是保护我和那三个人了?”其实悠舜对于说他保护旺季和晏树并不生气,实际就是这样的。但是王不同。这几年朝廷对王的不信任和反感十分深厚,在蝗灾时期达到了顶点。官吏的半数都是旺季派,国试派也对连续失政的王十分轻视,现在王已经知道原因都在自己身上。反而是旺季终止了蝗灾,复兴最艰难的冬天也为了支援各州而奔走,各种事情都处理得妥妥当当。与之相对,在这些事情之后厚着脸皮回来的王,百官现在还是冷眼看他的,在他们眼里王只是个昏君而已。要是在这个时候排除掉旺季派的话,中央和地方都会喷火了。但是讽刺的是,不处分旺季和凌晏树的话,就等于是王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于是三人要乞求最后的机会,为了自己和身边重要的人赢得缓冲。而另外一个方面的真实,那三个人完全不知道。
只有王默默地点头同意,这是悠舜唯一的安慰。这么想着,悠舜突然觉得很讶异。安慰?这不就成了只要王明白的话,自己也就满足了?
“只要王能够明白悠舜大人的话,我觉得就够了……王将您放在身边……是因为他的温柔。”璃桜说。
悠舜十分惊讶。脑子里想的事情,居然被璃桜说了出来。他将目光转向璃桜,但没出声。
对着那双谜一般的眼眸,璃桜不自觉地往喉咙里咽了一口口水。璃桜接近悠舜,是因为祖父要自己助悠舜一臂之力。祖父曾说过:“那是个很难理解的男人啊。”
那个时候璃桜还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郑悠舜为人处世虽然不太高明,但是拥有百官的信赖,没 有会被误会的言行,但是实在是很难被理解。越是接近他就越明白他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所以,就算是亲近的人也会对他产生怀疑。
不久之前的王也是让人这样觉得的。但是现在王不同了,安定得有些不可思议。“现在王……将您作为心灵的归宿。不是因为您有能力……也不是因为被你的温柔欺骗。但是……”对于璃桜来说,作为并不是什么亲密关系的悠舜,能够对王的心思如此理解是很不可思议的。王也觉得这样很好,悠舜就像王的手杖,王的心灵支柱。在璃桜看不到的王的内心深处,深深地立着郑悠舜这根手杖。王为什么会对郑悠舜那么执着?璃桜并不明白。
然而悠舜什么也没有回答。昏暗的房间里,悠舜半躺在床上,整个人埋没在阴影中,璃桜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其实……其实一直都对于悠舜大人为什么要选择王感到不可思议。王需要您的理由有很多,但是反过来却实在无法理解。王和悠舜大人根本就不合拍,总是有哪里看着不自然。觉得里面有什么内情的那三个人的心思也可以理解。但是……就好像是刚才那种时候,感觉就好像是听到了钥匙打开门的声音。”璃桜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些什么。虽然不知道这些话真正的意思是什么,但是就这样顺嘴说了出来。
“你对王来说是必要的。如果说,王的世界有一半是需要那三个人的话,在背后的另一半里,就可以看做是对于你的需要。大概,王还没有意识到,但是……”
“璃桜大人”悠舜那宁静的声音,让璃桜整个人小小地颤了一下。虽然明明是很轻柔的声音,但是却让人不敢再往前半步。在记忆里,悠舜是第一次打断别人的话。
停顿了一会,璃桜听到了悠舜的叹息声。既是苦笑,又是自嘲。是为了什么?不明白。
“说不定你很有‘王的宰相’的资质啊,可能会比李绛攸更好呢。”
“诶……”一直被悠舜那双似乎什么都能看透的晦暗的眼睛这样盯着,璃桜的心跳也变得快起来了。
“最近,问事情的时候,总是盯着我的眼睛呢。璃桜大人是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大概,是关于王的事情吧。就是你说的,那背后的另一半的事情……”
璃桜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悠舜知道自己有话要说啊。自己一直在兜着圈子说话,明明开了口,又装作是喘气然后闭上了嘴。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沉默,璃桜终于勉强地挤出了一句。
“是的……”有些话一直就想要讲,但是能讲的对象似乎就只有郑悠舜一个而已。他觉得似乎悠舜已经知道了话中的含义,但是仅仅凭着这么一点内容,似乎还不足以让悠舜了解自己真正想要吐露的内容。虽然是谁都不能说的事情,但是闷在胸口对他来说还是负担太重 “王半夜来到我那里,说是有事情要问我。”当时的王脸色一片黯淡,总觉得有哪里和平时不一样。现在想来,一定是压抑着感情的缘
“‘红秀丽,真的不能生育吗?’王这么问道。”被问到这个的时候,璃桜想到了奇怪的事情。这个王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勉强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到底希望听到哪个答案呢,璃桜实在是不懂。
悠舜一边看着下个不停的雨,一边拖着脚步在静静的回廊里走着。突然,他看见还没有结果的南天木,回想起璃桜的话——另外一半的背后的世界。
“你竟然会保住我,实在是很让人吃惊啊。”回廊的前方,凌晏树倚着柱子望着他。悠舜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看到晏树的脸就可以放松了。一直以来拼死拼活维持着自己脆弱的世界,然而这种拼命也快到尽头了。
“哎悠舜,你的心思已经显露得十分明显了。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了吧。”
“诶。连假装一下的想法也没有。保住你什么的,真是让我太绝望了。本来以为就算到了世界末日也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确实我也没有想过你会放过我。……本以为就算捏造证据,也要将我关进监狱。”
虽然不会那么简单,但是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而且,证据也不是完全没有。
南天木在雨中摇摆。以前曾有人说过,要是红色的果实够掉落的话,就会有好事发生。悠舜不再讽刺下去,很难得地扑哧笑了一下。
“放过?对我来说,现在的你就像是在离监狱只有一步之遥,晏树。” 寂静降临,晏树脸上的微笑消失了。阴沉着的脸,半边就像是痉挛一般跳动。
“我也觉得,你差不多该要离开朝廷了。旺季大人已经不可能坐上有权限的官位了。”悠舜成为尚书令的时候提出了《郑君十条》,最后的第十条是——外戚不得干政。王将璃桜认作养子,旺季成为外祖父的时候,旺季的政治生命就被断送了。不是别人,正是悠舜做的。但是现在晏树没有跟着旺季离开,反而继续待在朝廷,简直就像是替代旺季做事一样。除了为自己,不再有其他的生存目的,这曾经是晏树之所以是晏树的证明。
“你早已在双手双脚上绑上了荆棘的枷锁,我就没有特意要放走你的想法了。晏树,你现在是人生中,最糟糕,最无聊,最无法忍受,最可怜的时候吧。”
只要想要逃就可以逃走,离开朝廷就可以解决了,但是他却不逃。说实话,皇毅也好,悠舜也好,都没有要留下晏树的想法。现在的朝廷无聊得可怕,快要窒息一般的不自由,然而这些束缚都不是为了晏树自己。门是开着的,晏树却不逃走。每天都会意识到这样的自己。为了什么?
只有这个连悠舜也不懂,也不想去懂。不管是为了什么,凌晏树比任何人都讨厌束缚,喜欢自由。这一点是确定的。为了要完全保护旺季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失败。在没有上锁的监牢之中,他将最可怜的样子,一直展示在最讨厌的悠舜面前。
“对你来说,没有比现在更加屈辱的处罚了。看看你那可怜的样子。可是……”蔑视晏树的那三人会以同样的代价为王付出吗?或者,不知道这个答案也挺好。自己和晏树这样的人,所拥有的东西都太少了。
“你虽然是个无药可救,死了比活着更有意义的坏人,但是……” 南天的树叶,被雨水打得低下了头。到了冬天,它会结出有血一般美丽的红色果实。在自己为数不多的所有物中,将最重要的东西拿出来是何等地困难,悠舜是知道的。
“但是,该怎么办呢?比起他们那些表面的干净,我觉得像你这样不是人的坏蛋反而比较好。于是就不自觉地保护了起来……做一个好人,似乎不适合我啊。” 沙沙沙……那是雨落在回廊上的声音。
悠舜觉得他会笑起来,但是晏树没笑,而是摆出很认真的表情,拿着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好像是在确认现在在他眼前的是不是真的是他过去认识的悠舜。
“悠舜。在这个朝廷里根本没有能够驱使你的人。对你来说,一切都太小,太窄,太无趣了。要是我早就坐立难安,早早地回山里去了。为什么你不这样做?
我啊,是不会相信一个好人的你的。你越是对王温柔有加,就越是觉得真正的你想做的事情是相反的。你是为了要实现自己的愿望才选择了王。大骗子,别扭鬼,除了坏人什么都不是的悠舜。你对所爱的人都只能靠说谎和背叛来守护,就是这些支撑着你。”
时间似乎像是停止了一般。这次是悠舜原本温柔的脸上失去了表情,变得雪一般的冷。
晏树优雅地直起身来,嘴边挂着一丝嘲讽。“你是真心觉得比起旺季大人更应该选那个无能的王吗?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选择。”
当火红的南天果实全部掉落的时候,就会有好事发生。有人这么说过。好事情?——啊,悠舜,按照约定我带过来了,是春天啊。那个人笑着,推开了门扉。他说过,红色果实全都掉落的话,春天就会来。
“悠舜,要是还能一起看到明年的春天就好了。”
悠舜在那一年渡过了他一生最悲惨,也最幸福的一个春天。悠舜和那个人约定了什么,不早不晚,就在那个时候。悠舜没有成为像是皇毅或是晏树这样的人——用尽一切的手段踩着别人往上爬,保护旺季,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这些他都做不到。虽然借口可以说出很多来,但是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
“所以,在朝廷将事情都收拾的差不多的时候,你就会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归隐山林。旺季不在了,朝廷里也没有你要找的东西。直到刚才为止我是这么想的。”要找的东西,对于这最后一句话,悠舜的发梢稍稍动了一下。谁也不知道是因为风呢,还是因为什么。
晏树走近他,伸出手,绕到悠舜的后脑勺提起了他的头发,悠舜的脸随之仰起。晏树看到了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就像悠舜这个人一样。悠舜昏暗的宝箱里面只有一点点东西,为了不被发现马上隐藏了起来。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真心啊,感情啊,重要的人和想要寻找什么的愿望都有。
“你总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从以前就是一副少了什么的表情。因为还不够,所以要去找。你差不多应该明白了吧,在安静,平稳,温柔的世界里是找不到你要找的东西的。” 晏树和悠舜就像是各自看着倒映在镜子中的自己一般。比起自身,反而更了解对方的情况。两人总是在未知的世界里寻找着什么东西。甚至连到底在寻找什么也不明白。但是有一点晏树是明白的,那就是他和悠舜找的东西不同。
“除了用谎言,权谋,背叛之外,无法保护宝物的悠舜。你最重要的宝箱在另一个黑暗的世界里。然而你只身来到光明美丽的世界,失去了所有重要的东西。你会对和无能之人混在一起的地方感到烦躁那是自然的。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发现不了,更不可能会感动你的心。”
悠舜确实可以甘于承受王的愚钝,也会很注意那些要做出温柔的宰相和朋友的面孔的场景。此后一生都一直扮演这样的角色,对于悠舜来说也不算什么苦差。悠舜真的是一个想要成为好人的坏蛋。但是,只有这样对他来说还是不满足的。
“笨蛋又直率的王也好,相处融洽的朋友也好,都留不住你。为了旺季大人去参加国试,为了旺季大人留在这个办家家酒的朝廷里。现在只是算附送的时间。但是,现在的我……却弄不清楚。”
眼前的悠舜很累,很生气,甚至蠢得将王身边的那几个人和晏树去比较。自己已经不像自己了,是什么改变了呢?能够留得住悠舜的东西,朝廷里应该是没有的吧。
“悠舜,为什么摆出这样的表情呢?”
这样的表情?耳边,雨还在沙沙的下着。到底说的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为什么不归隐,刚才我已经问过了。现在我换一个问题。”
恍惚中的悠舜的视线,望着前面南天的树在雨中摇摆。悠舜一直在度过人生长长的休假。他从没为旺季做什么事情,旺季也从来没有说过悠舜什么。只是每当春天的时候,旺季就会突然在庵里出现。然后第二年的春天也是。无论如何都想要保住明年春天的约定。这是悠舜心中最久远,最重要的事物。
“不回去吗?”
悠舜看上去在笑,但这是晏树看到过的,最难看的笑容。
“皮笑肉不笑的……你真的是我一生之中遇见的最坏的坏人,要是能早点把你杀了就好了。”除了用谎言,权谋和背叛之外,无法守护心爱的东西。这说法既难懂又拗口,但是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了。就像晏树放弃了自由一样,悠舜也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虽然春天来了,但是悠舜已经没有机会回到旺季的身边了。大概,也不会再有了。
“真的是这样吗?难道……但是,等一下。如果这样的话,悠舜你的身体……”
“晏树,一些多余的事情就不要太在意了。我要找的东西在那里有,这话是你说的吧。”悠舜抬头看着雨下个不停的灰色天空。就像是跌落到地上的鸟一样。
“那个声音,已经听到了呢。”不应该说的话也脱口而出了,也许是因为这个雨的关系吧。
“不用了吗?”悠舜听到了以前带着那个千疮百孔的心的自己不谙世事的声音。
“大概是这个声音的缘故,所以我留在了朝廷里。”
悠舜重新迈开步子,脚步十分的沉重,感觉像是已经在这里站了好几年。确实是这样,一直站着不动的自己,或许已经来不及离开了。尽管这样,从回廊的对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像是在寻找谁似的徘徊着。不可思议的是,就像是有线牵引着一般向着悠舜的方向靠近。像是被吸引一样,悠舜抬起了头。
擦身而过的瞬间,晏树突然抓住了悠舜的手,低声说道:“回到旺季大人这边或者告老还乡也行。带着柴凛和孩子三人一起。现在我也懂了,真是让人吃惊啊。王和那个男人太像了。——那个王会杀了你的,下次一定会。”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悠舜突然发出了阴沉的笑声。“三番两次要杀了我的你还真有脸说这种话啊。”
“你真过分。我这是在帮你啊。单翼的鸟要活下去就已经是件难事了。与其保护起来,不如直接把他的脖子扭断,这样更加贴心吧?但是,它却爬着逃走了。”
说不定他是认真地在说这些话也不一定。在谎言与真实的境界线上,真的觉得这是一种贴心的方式。大概有一半是这样的,但是剩下的一半可能是有完全不同的理由。回想起来,以前,曾经有人说过,无论你杀了谁,只要是对上有想要的东西的人还是会输的。
所以,晏树最想要杀掉的人,一直是旺季。喜欢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要一个不剩地夺过来——没有全都到手就不会罢休。也许旺季真的可能会被杀,悠舜突然这么想道。晏树攫取这些东西并不是为了放在宝物的架子上展览,而是因为他喜欢它们。因为他绝对不是那种默不做声地接受旺季死亡的男人。
悠舜看着被抓住的手腕,听到了从黑暗处传来的脚步声——那个王会把你杀了的,晏树这么说。
他微笑着,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手抽了回去。“我走了。”然后他一步一步地向着黑暗中的脚步声靠近。
第二章
“起来了,悠舜。”感觉到有谁在这么叫着,悠舜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悠舜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身处哪里。全身都被汗水濡湿了,周围一片黑暗,就像一个无底洞,感觉自己会一直沉下去,沉下
他听到远处传来婴儿哭闹的声音。突然,一只纤细而温柔的手拂上了自己的脸颊,一下子就将悠舜带回了原来的世界。
“凛……”妻子在黑暗中,一直凝望着悠舜。她连蜡烛也没点,仿佛很害怕看到悠舜的病容。凛只轻声地说了一句:“我好担心你啊。” 悠舜脑后稍微沾染上了一些红色,不是南天的果实,而是彼岸花的红……刚才倒下了吗?
凛那仿佛是什么都看透了的眼神——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悠舜的,这世上就只有她一个。每次看到凛,悠舜总是感觉有如骤雨般袭来的感情——罪恶感,愧疚感,这些全都聚集到一起,但是依然是爱情和执着更胜一筹。虽然有过迷惘和犹豫,后悔和失败,他还是毅然选择了和凛在一起。能让他这样的,从今往后就只有凛而已。任凭感情行动有时会受伤,但是这些都会被凛原谅和接受。自己已经不知有多少次任性的拜托和自私的想法了。
凛的双眸透着悲伤。这种时候,悠舜虽然有些罪恶感,但背地里却有种阴暗的愉悦渗透开来。知道自己被人爱着,在悠舜有生之年来都是不敢相信的奢侈——自己拥有了本不该拥有的时间,更不要说爱这种从来不敢奢望的事物了。甚至可以说,凛是悠舜的人生中,唯一不为自己而存在所有物,因此才特别珍爱她。
悠舜无声地将凛的手拉了过来,轻轻地亲了一下。悠舜的亲吻,就和他爱人的方式一样。十分小心,很温柔,很绅士,但是就像是被蜘蛛丝给粘住的蝴蝶一样,再也不能逃开了。不管再怎么爱,还是爱不够。就好像是要将有限的时间全部用光为止似的,他贪婪地爱着凛。在这个时候,凛就会有难过和手足无措的表情,似乎在说着从开始就缺少了什么。但是这个痛也是甜蜜的,悠舜脑中的东西都融化掉了,只剩一片迷醉。 “夏天的暑热和过劳积聚在那,身体会吃不消的吧,璃桜大人这么说了。”
悠舜没法做出回应。悠舜的谎言也有骗不了的人。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悠舜从来没有成功地用谎言骗过凛。
凛的表情因为哭泣有些扭曲了:所以那个时候,明明已经决定不会再回到你的身边了。”
看着抽泣的凛,悠舜虽然有些抱歉,却更加开心了。那些任性的拜托,自私的想法,凛全都允许了。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悠舜才接受了这些愿望,这样的奢侈悠舜从未享有过,因此这种带着负罪感的幸福让他深深地感到满足。凛做的事情也许不是对的,但悠舜却觉得她没有做错过一件事。看到凛哭得满面泪痕的时候,悠舜的心中迄今为止从没有过的感觉翻涌了上来,那是痛彻心扉的感觉。他想要向凛传达一些什么,大概是到现在为止从没有说过一次的话。是什么呢?好像就要抓住这个东西的时候……
“到刚才之前,主上都一直在你边上待着。”——起来啦,悠舜。那句话,那个声音,将悠舜眨眼间就带回了现实。
“王一直都待在你的旁边。还对我说‘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凛静静地觉察到了丈夫的体力和感情都在迅速地流逝的事情。悠舜借着凛的手直起了身子。刚才感觉像是什么都没有的一片黑暗,现在看到了月光,昏暗的灯光,还有刚才有谁坐过的椅子等等分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在椅子上,有一个黑匣子。那是在亭子那里悠舜交出去的秋季人事名单。是谁将那个黑匣子放在那里的?是直到刚才一直坐在那里的那个谁吗?
“王还有说过些其他事情吗?”
“要是高兴的话可以随便使用这个祥景殿,太医也已经配好了,好好休息就好了。就说了这些。”
气氛突然就沉默了一下。这些话的真正含义,悠舜他——恐怕连凛也推测出来了。悠舜静静的微笑着。
“这样啊。我知道了。所以在离宫那里有那个孩子的声音啊。”那是小婴儿的哭闹声。然而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了,仿佛特意给父母亲留出了独处的时间。 “是的,就在隔壁的房间。说是让我和孩子一起来也好。主上是
“不要瞪我啊……能和你待在一起我很开心啊。住在工作的地方,三餐有人管,上朝也方便。”
悠舜扑哧地笑出了声,肩上随意地搭着一件短褂,横着一只脚,一只手托着脸颊,解开的头发披散到肩头。悠舜这种极其随意的姿势只会展现在凛还有旺季面前。
凛叹了口气,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起了悠舜的发带和梳子。“所以,工部那边已经将我的委托增加了三倍哦。婴儿也有女官在照看,夫君的事情也有朝廷在照顾,从今开始就可以更多的在一起工作了。不用再挂念着夫君真是开心。”
“秋季的调动里换掉工部尚书,另找他人吧。把人家的老婆当做什么了。”
凛将真的生气了的悠舜的头发顺溜地梳着,在肩头上松松地扎到一起。不管从前还是现在,悠舜都很讨厌被照顾。所以每当悠舜变得奇怪的时候,凛都能了解他的心思的感觉,就像和野猫变熟一样。凛最喜欢帮悠舜洗头发,每当看着悠舜一动也不动的样子,就有种难以置信地舒服的感觉。
“虽然觉得一半是在开玩笑,这样的话杨修大人正好可以回去了,因为到秋季调动为止都会和我一起工作,就问他能不能帮忙做些工作。”
“杨修大人吗?”悠舜的发梢摇动了一下。
凛用稍带奇怪地不平静的语气侧首问道:“啊?大概他已经察觉到了吧。下次的调动就会远赴茶州了。作为去世的权瑜大人的继任者来说,影月大人暂时还不行呐。他总抱怨自己和欧阳玉总是被外派到艰难的 地方。但是杨修大人年轻又耳聪目明,为人谨慎又具备决断力,正是适合的不二人选。所以和他说起了去茶州这件事。”
该说凛不愧是自己的妻子吗,确实黑匣子中的文件里就是这么写着的。但是,悠舜突然有种想要改变一下分配位置的念头。 “就算你不去和他说这些,你弟弟不是最近就要去茶州了吗?” 悠舜与其说是安心,不如说是渐渐地开始变得不舒服。于是他开口说道:“杨修大人比你大个几岁……又比我年轻,还是独身……”
“啊?啊。那又怎么样?”
“眼睛不好带着眼镜,性格也算不上好。”
“不对,他是挺不错的人呐。虽然说话不饶人,但是人很绅士亲切又讲究公平。是那种会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来帮忙的好男人。虽然觉得他这样会很吃亏,但是就是我喜欢的类型啊。”
凛越说悠舜的脸就越臭。发带绑好了,凛正要收回手指,悠舜却将她拉住了,然后双手环抱住了她。不可思议地,这一年多来悠舜经常这么做,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离开,想要去留住。到底是想要留住什么?
她不知道,说不定悠舜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时候,凛就会因为难过与疼爱而有想要哭的感觉。虽然他比凛要年长好多,却就是想要抱上去。觉得像是仙人一般的人,真的成为了自己的丈夫这种事情到底是好是坏,凛到现在还是没有搞清楚。觉得离开比较好,却又几度折返,这并不全是为了夫君。
过了好一会,悠舜慢慢地放开了,小声地嘟囔着。完全是一些无意义的话。“凛,那个……那里的…… 文件盒呢?不是椅子上的那个……对,桌子上的那个。”
凛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悠舜在这种不知道怎么处理感情的时候,总是这样去逃避。“夫君大人。夜深了,要好好地休息才是啊。”
“睡得太多了,现在睡不着。婴儿为什么可以一天到晚的睡觉呢?随他高兴,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哭就哭,到处滚来滚去然后又睡觉。这样不就成了笨蛋了吗?”
感觉悠舜似乎带着那么一点认真。有种“这样下去我的孩子就彻底地成为一个笨蛋了”的念头,或者成为像是燕青一样的人的感觉。能成为燕青那样的人就好了,凛是这么觉得。
“那个是夫君大人吩咐的事情呀。照例的那个。”悠舜的眼睛刷的一下移向了文件盒。悠舜背着妻子吩咐的事情有两个。
“是哪一件事?”
“两件。两件事都调查好了。当然除了我之外没人看过。要看看吗?”
“拿过来。”悠舜的表情中自己的部分被删除了,就像是用刷子刷过似的。在旁人看来就是标准的尚书令的脸,凛也是这么觉得的。令凛绝望的是,她也爱着这个表情的悠舜。如果不是因为夫君自己的选择,她会用尽一切手段让夫君从牢笼里逃出去的。
她从箱子里拿出叠好的几份书函,长叹一声后都交到了悠舜的手中。夫君说过,快速通读是这个世界上第二讨厌的事情,但是恐怕这个世上快速通读第二厉害的人也正是夫君吧。虽然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是 不管怎么样的长篇文字,只要他瞥上半眼就可以将一
字一句都记到脑子里。凛会知道是因为花了三天反复推敲出来的俳句只被瞥了一眼,接着就被不断地被反驳得一无是处,这都是她亲眼看到的。他说什么“最终要说的都没有说清楚,这完全不是三行俳句能概括得了的,所以就觉得不应该叫做俳句。”这啊那啊的。
“怎么,你在笑吗?是想到我的事情就笑了吗?”
“不是……总之这是我能调查的范围里面,这是最终的结果了,怎么样?”
“很充分。不过我还没考虑要用哪一个……你的想法呢?”
“嗯。王觉得还有一个‘谁’在那里,就是有这样的奇妙的感觉……”
凛眯起了睿智的眼睛,歪头思考着。本来以为是说想要做出一些能让王接受的资料,但是越调查凛就越混乱。“书面上是很合情合理的,但是仔细调查一下的话确实有奇怪的地方。比如在一些重大意义的战斗中,明明没有什么显眼的名将,但是却可以十分漂亮地将胜负逆转的这些时候,应该是戬华公子任命了‘谁’作为军师才有了这种结果。但是却没有留下他的名字。一开始认为有可能是“黑狼”做的,但是又觉得……”
大概后来的人就是这么混淆的吧。但是,凛始终无法安心,总是觉得里面有些蹊跷。 该要怎么说呢。我也感觉到了。随着调查的更加深入,到处都有空洞的感觉。戬华王的贴近身的那个‘谁’,就成了一个空白似的……”
戬华王身边应该也有悠舜一样的人物存在,这样 的想法才会比较让人安心。看到这些之后,悠舜的表情似乎在说他早知道一定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从来没有对这件事有过惊讶的表情,也从来没有去指正过王。
他感觉到了凛的视线,于是将书函都散落在了脚边。“可能吧,就这么想的。可能性是一半一半吧,但是实际上,在千年以前,一直返回去仔细调查的话,就会发现总是隔了一段时间就会出现这样的时代。”
悠舜说的是时代。不是时候,是时代。“重要的位置上,很奇怪地出现了空白。对于这样的空白缺失,随着后来时间的推移,就会有别
的人物来填补掉这些个空白。大概,在这里的是这个人吧?这样子。”
“夫君真的认为那里有‘谁’在吗?”
“如果这样想比较可以让人接受的话,那就是真实的。真的要说的话,比起是‘谁’在那里,我更加关心他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朝廷,然后又离开了。”就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一般。好几次来到这个朝廷,然后又离开的那个是谁。他是想要来看些什么的吧。看什么呢?大概,是来找什么的。那个东西找到了吗?
还是说因为找不到,所以就离开了呢?今后,那个“谁”还会来这找吗。反反复复地在空白的历史中寻找着什么,直到找到为止。
突然地,悠舜的记忆深处有什么动了一下。如同人形一般的黑影,但是看不清脸庞,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了,甚至连和他见过面的事情,还有和他培养起来的感情,任何的一切都消失了。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他可以竟然可以承受这样反复的折磨来寻找啊。
“可是啊,夫君啊,如果,如果哦。在戬华王的身边,真的有在大业年间引导大家取得胜利,辅佐了那么多改革的人的话……能够在主上近几年的记忆中留下痕迹的话……”凛的脸变得阴沉起来,她到了最后的最后还是要怀疑这个存在是有理由的。
“为什么,在公子相争的时候,都没有发现一个漏洞呢……在那个最糟的时代里,有这样高人一等的那个“谁”留在朝廷的话,只能认为他就只是在一旁看着而已……两年前的那场蝗灾啊,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也是……”
悠舜有些明白了。即使他能,但可能是因为是坏人,所以他并没有什么特地跑来救助的理由。但是,仅仅是留下来的话,理由还是有的。就只是看着,看什么,看谁。虽然是什么好事都没有就像是跌落深渊一样最糟最坏的时代,那个人还是给自己找了留下来的理由。
“不想要看看这个未来吗……”突然间,悠舜自己对自己的话感到惊奇。说实话,悠舜到底是为什么选择了现在的王,自己现在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对你来说这一切都太小,太窄,太无趣了……为什么不归隐呢?”晏树这么对自己说过。是啊。就算是有本事,也没有特地跑去帮助别人的理由。但是只是留下的话,还是有理由的。悠舜也有和那个‘谁’一样,留在朝廷里的理由。
“那要将这个报告给主上吗?”
“不……算了吧。大概……王虽然会在意,其实并不真的想要知道吧,至少现在还不行。我觉得那个‘谁’有或者没有并不是重点。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要问,但是又不想问。不想看到那个时候自己的脸……” 是在说王的事情,还是在说自己的事情呢?大概两边都有吧。
“大概啊,就像是神仙一样的情况吧。想要遇见问各种事情,但是真的遇见的话又会怕,然后就不想知道答案了。所以要见也要在知道答案之后。”
“要是我的话,遇见了神仙就会毫不顾忌地去问。”
“哎呀,是什么啊?你有什么事情想要问的吗?问我不行吗?” 悠舜歪着脑袋想着,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不觉得神仙会知道。
“那么,夫君大人,另外一件事……这一件该怎么办?一半都只不过是推测而已,弄错的可能性很高。但这是和主上切身相关的事。” 这下悠舜十分罕见地露出了一副很困扰的表情。“该怎么办才好呢?想到就只是随便查了一下而已。”
突然,听到了婴儿的哭闹声。凛还没来得去看时怎么回事,一下子就安静了。可能刚好是有女官来查看了吧。就好像是突然有一个恐怖的黑影出现,一瞬间的哭声。哭声停止了之后,凛还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有婴儿在的邻室。
“凛,要是在意的话,就去看看吧……”
“不,夫君,孩子生下来差不多就快一年了。很多的人陆陆续续地来逗逗他,抱抱他,想方设法地和她玩玩。但是,这其中有一个人是绝对不去碰那个孩子的。” 悠舜紧闭着嘴唇。偶尔——真的是很偶尔,那个人会突然跑去看一下。没有人跟着,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但是就只是用那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深色眼睛远远的看着,不会太靠近。虽然有些预想之外,但仅仅是因为不太喜欢孩子吧。可是悠舜总觉得还有别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从墙壁间隙里看过去的原因吧,王的侧脸看起来和平常完全不同,眼神一片晦暗。
“仔细想一下的话……确实就算有这样的一面也完全不奇怪吧。从成长经历来考虑的话……他自己可能也没有发觉到。我所认识的他的话,可能只不过是他表面的一部分罢了……”
“有时候,我会在想啊。说不定他啊,要留住夫君大人啊,秀丽大人啊可能是——”
“凛……”悠舜很平静地将这之后的话都堵了回去。
泛白的月光在慢慢地移动,只有沉默在无声地跌落。悠舜幽幽地说了一句:“会怎么样,还不知道。就算想要为他做些什么,但谁都无能为力。除了在身旁陪他之外……”悠舜突然没有再说下去,好像是紧绷着的线突然断了一样。
自己和先王很像,死去的羽羽曾经这么说过。就算有了心爱的女儿,还是得不到幸福。大概确实是这样。悠舜想要更多,更多。
婴儿又一次发出了只有一会儿的哭声,又安静了下来。就像是谁来了,然后又走了一样。悠舜看着邻室的门扉,不一会,他突然仰起头向凛说道:“凛,这两件事情,可以交给你吗?”
“我?”
“主上的心可以不必去考虑。但是,为了这里的……这些文件相关的人,就交给你了。什么时候都可以,过多少年都可以。不管是什么样的结论,让人看或是不让人看,都由你决定,而不是我。是你的话,说不定可以知道正解……拜托了,凛。”
凛又看了一眼邻室,她是和丈夫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吗。但她只是静静的将书函和丈夫的希望一起收下,抽手而去。回过神来的话,悠舜还会去抓住那个指尖,凛会静静地站着,随他怎么做都可以。一直都是这样。
但是悠舜有什么愿望的时候,总是关于凛以外的别人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实现过一个凛的愿望,一直都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悠舜感觉到一股锥心的痛苦,表情开始扭曲。他紧紧地握住了心爱的妻子的手指。
火红的彼岸花,在脑中摇曳着。向着人所在的地方而去,慢慢地开成一片血色的花。一定是从消失的故乡跟来的没错,一直静静地跟在悠舜的身后,一直追到墓地里去的花。
三年,从凛被收入自己的宝箱之后,才过了三年。空白的尚书令位上,无法写上自己的名字是有理由的。
与其留在朝廷里成为力量抵挡另一股力量,悠舜更想要回去,但却被王拉住了。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他有想要见的人,有想要回去的地方,有想要珍惜的东西,不在朝廷而是安静地和重要的人一起。如果用自己乱来的方法,也可以被原谅的话。
想要回到安静的庵堂和什么都没有的世界,却不知何时能够带着凛一起去。夏天的萤火虫,秋天的蜻蜓,南天的果实落在雪里,旺季一定会再将春天带来,就像这样。对于重要的人,既不是背叛,也不是伤害, 这次一定要珍惜,十分珍惜——去爱着。但是悠舜没有说过这些话。
悠舜的手一下子就失去了力气,啪的一下落下的时候意外地被反过来握住了,似乎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要想去留住一般。凛就在十指交缠的情况下抱住了悠舜。消瘦的悠舜连凛的重量也支撑不住,就这样被压倒在了寝台上。在黑暗中,可以听到呜咽声。
凛抽泣着:“我……没有办法带给你春天。就算我再怎么想也好。” 悠舜瞪大了眼睛。自己应该没有和凛说过这些才对。“但是,在夫君的身边,和夫君一起,等待春天的到来的话,我做得到。在同一个笼中并排坐着。要是想要带我去哪里的话就告诉我吧。你想要带我去的地方,想要生活的地方。想要给我看的东西。全部,全部——就算在笼中,只要有你在,不管哪里都可以一起去。你不知道吧。到你的身边,是我这辈子最长最长的旅途。”
下个春天。就算怎么想要带她去也好……已经不行了。对于凛已经什么也做不到了,只能一直亏欠着她。即便这样,到那为止,到那天为止,还是能一起度过的吧。
“这样就够了。”在这个世上离自己最远的地方的人,即使一步一步地走向对方,却完全看不到距离有缩短。但是最后,这个像是仙人一样的人毫无保留地成了自己的夫君,将右手交给了自己。虽然左手和别的地方连在了一起,凛也不能把他拉出来,即使应该要这么做的。
“总是在寻找着什么,想要到哪里去的你是有要留下来的理由吧,找到了那个就好了。想这么做就去做吧,去外面,请带着我一起去吧,去你想让我看到的地方。在那里一定有着那些你藏起来的重要的宝物,一个不少的都在吧。”
悠舜的唇在战栗着。虽然感觉是叫了凛的名字,但是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凛的温暖,流进了悠舜冰冷的体内。雪做的骨头,冰一般的血,如霜的皮肉,就好像是冰冷的人偶悠舜变成了人一样,被触摸到的地方开始变得热了起来。悠舜露出了想哭的表情——那里一定有你所隐藏起来的重要的宝物,一个不少的都在那里吧。
哭累了的凛睡着了之后,悠舜静悄悄地起来了。
在深蓝的黑夜中,放在椅子上的黑匣子仿佛一只停驻的黑鸦一般一直在盯着他看。他就这样光着脚走了过去,将文件箱拿起来解开了带子,翻开里面的纸张。本应该空白的尚书令的地方,有一个名字写在了那里——郑悠舜。
那是王的笔迹——那个王会杀了你的哦。悠舜扬起头,闭上了眼睛。天还没有亮,世界仿佛沉浸在没有尽头的黑暗死寂中……悠舜的夏末,都是在寝台上度过的。
等暑气退了,秋天来到的时候就会好了,人人都是这么说的。悠舜也认同地微笑着,秋天来了就……但是从寝台上起来的时间,就像是走下坡路一样越来越短。这不同寻常的情况,大家都开始察觉到了。陆续不断地有人来想要说服他去转地疗养。之后就连悠舜的所谓政敌葵皇毅也这么说。但是,有一个人除外,他知道郑悠舜对自己的价值 ——悠舜只有悠舜一个。然后不管是怎么样的劝说,那个人统统都听不进去。
不久,祥景殿的周围,火红的彼岸花渐渐开始开成一大片了…… 悠舜就连起身,也办不到了。
弥漫的雾气中夹杂着雨丝,悠舜又听到了时常听到的雨声。有好几双手握住了悠舜的手,然后又离开了。有很熟悉的手,也有不清楚是谁的手。还有怕会吵醒他就轻轻地碰触了一下的手指,更有很生气地想要把他弄醒的手。甚至听到了留下了冰冷的晶莹泪滴的谁的,祈求着什么的声音。
即便是这样,悠舜也没能将眼睑给抬起来。能听到雨的声音。从那天开始悠舜就一直听着那个声音。
“真稀罕啊,你的星象是‘单翼的鸟’啊,悠舜”在雨中,飞不
起来的鸟有时会拖着单边的翅膀走着,偶尔抬头看着天空寻找着什么。
有着在空中绽放飞扬的纯白梨花的隐蔽乡村,那就是悠舜的故乡。那是自古以来就人迹罕至的偏远高峰。因为高低落差很大,有好几处的瀑布。云雾不断地翻涌出来,在山间飘荡。在岩壁上反映出来的彩虹,就像是佛光一样成一个圆形散发出光彩。有被称为四绝的怪石,奇松,云海,温泉而著名的绝佳的奇特胜境铺展开来,宛若桃源乡一般……可是,很久以前在那里定居的悠舜他们一族人,却多数对于生存没有什么特别的执着。不,应该说是完全没有任何盼头的。
“是为了什么呢?”悠舜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一连串的鸢叫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飞不起来的鸟光是要活下去就已经是很困难的了,婆婆曾经说过。身为一族的人就更加困难了。如果想要的话,明明可以继续繁荣到千年之后,为什么只是等着死亡的来临呢?”
“怎么,你要是不想这样的话,就下山去,按你想的那么去做不就行了吗?去找个人当他的军师就好啦。就算不向红家报恩也可以的啊,要是你的话,随便指挥一下军队就能造成上百万的伤亡,这不是很简单的吗?”
“就像是婆婆一样吗?”
婆婆已经超过了一百岁。以前曾经下过山,据说还曾指挥过大军。仅仅一次战役,就能在战场上制造出数以万计的尸体,直到现在还有史可查。除了在战场上击溃敌人,她还能通过阅读天气变化预测疫病征兆,察觉到今年收成不好,让己方按兵不动,就这样让对方三分之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之后就像是踩死已经很虚弱的蝗虫一般,将剩下的敌人一举歼灭了。这种战术可以说是非常无情,但悠舜觉得如果是为了得胜的话,他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时间短收效快,己方的受损也小,而且只是等着对方自动自觉地死去,相当轻松愉快。
婆婆在那之后就回到了隐居的山里,一直再没有下过山。
“明明是按照约定立下了大功,却被自己人所害怕,双眼被弄瞎,双腿被砍,被下毒,各种事情都遭遇了。如果我是单翼的话,婆婆就是更加严重的吧。”
下了山的族人,几乎都没有回来也是因为这样。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引导大家取得了胜利,就越是遭到同伴的憎恨,怀疑,厌恶,基本最后都是身首异处。即便是红家也是这样。即便是这样,却不知道为什么族里面总是不时有人会下山去。现在整个族里的人口只剩下几个人了。而且之后还会继续减少,不会增加。
婆婆不仅失明,而且被砍掉了双腿,最后还是回来了。据说是下命令的人亲自将她运到了这里。他就是半个世纪之前红家的当家,作为凤麟的婆婆唯一辅佐过的男人。
“居然到现在还爱着废了自己的双眼双腿的人,真是搞不明白。” 悠舜说。婆婆很开怀地笑了一下,但是却没有回答。悠舜会来婆婆这里,也是因为有时可以看到这个笑容。老实说虽然那就像是一颗皱巴巴的梅子干妖怪在狞笑着的样子,令人感觉有点可怕,但是不知怎地十分在意这个表情——那是一副发现了悠舜未曾发现的东西的表情。
蓝天之上,鸢在悠然地盘旋着。悠舜眯起了眼睛望着它。悠舜和族人一样,并没有多么想要活着。婆婆说得实在是太对了,下面世界的战争实在简单得让人有点受不了,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简单循环,死了也比这个好。然而他想要的不是这些,但是除了这个实在找不到出路。悠舜无论再怎么想,也是想不明白。
婆婆的话,肯定是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的。“确实是很麻烦的一族人啊。下了山之后也做不了什么好事。不知不觉就跑去打仗了。我们只会被人用来进行杀戮,虽然没有感到后悔,但是总是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悠舜突然看到了婆婆的真心。是的,在这个时候。 但是婆婆到现在还在逃避着这个‘以后的情况’。 想要得到什么却没有办法,心里想着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一定会有的。我们身上的诅咒不正是这个吗虽然拥有过于聪明的头脑,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就算是通晓古今,遍知天下也好。但是到底要寻找什么,偏偏就不知道。难道是世代继承的诅咒吗。悠舜突然抬起了头。黑色的乌鸦,停在了梨树的枝头。因为有树叶挡住了,看不清脚爪的数目。
“有了这么多的知识的话,既可以帮助别人也应该可以对社会有贡献的,只是只会想去帮助对自己胃口的人,又小气又没人性又不做好事的坏蛋性格会导致灾难哦……”
“确实是啊……就算是对胃口的人也会很容易就背叛了呢……” 不管怎么说都是完全不适合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族人啊。没有下山的人,大多是在别的方向上将人生集中在了一个重点上。天文,农学,气象学,史学军事策略医学等等,在各个领域中,一直窝在那里像是疯了一般的研究。当悠舜去给好几天都没见到面的爷爷婆婆们送饭的时候,不是被骂出来,就是被逼着三天三夜一直听他们讲述直到极限。老实说这里和养老的地方完全搭不上边,就是一群性格和内心深处都很坏,听不进人话,最烂最糟顽固别扭的老人的巢穴。即便是这样,仍然可以知道他们的幸福就在这座山中。
但是……我呢?唰唰地,云很快飘了过去,彼岸花在摇曳。明明还是白天,却有流星划过。悠舜抬头看着天,就像是 要去看看不见的星星一样眯起了眼睛。“婆婆……”
火红的彼岸花成片在那里随风摇摆着,比往年开得多多了。在长长的沉默之后,悠舜终于将到这里来的理由慢慢地说了出来。“果然,还是明年的春天去红家一趟。就算是以我最快的脚力,现在出发的话下山之前还是会遇上下雪的……等到了来年的春天再去吧。”
虽然一直在思考着,但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明明就觉得还
是应该要回去才对。“等冬天过了,戬华王就会来将这个村子毁灭掉。”
“这样啊。”
“婆婆,从这开始肯定是牢固的对抗,顽固地坐在那里……”随便哪个爷爷婆婆,都对来的人毫不在乎,这并不是在硬撑。
“我知道,要去对付那些人,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还是死了更轻松。或者是到了这个岁数了各种事情太麻烦了……其实是太累了想要去死。” 没有了那种执着地要去杀了谁才能得到的东西,连愿望都没有了,就像戬华王那样。姬一族是有缺陷的,对于这样的自己最为厌恶,又最为寂寞的一族。就算想要喜欢上自己,也没有办法做到,就这样心力交瘁到了最后孤独老去。
“实际上,虽然都是一群恨不得去死的爷爷婆婆。但是,我还是想着要去看看,明明这是没意义的。连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理由……” 明明是没意义的却还要,这种话,悠舜发觉自己似乎还是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说。
“觉得我很傻吗?笑出声都没关系的。”
婆婆没有笑,而是用布满皱纹的手指,摸着悠舜的脸颊。悠舜低下了头。不能看婆婆的脸,这还是第一次。是因为悠舜他现在撒了一个谎。婆婆肯定已经看穿了这个小小……小小的谎言。悠舜似乎看到婆婆笑了,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不,就这样。你去吧,悠舜……”声音中带着莫名的干涩,就像是心弦被拨动了之后,那种余韵扩散开来的感觉,好像是什么心愿被实现了。但是悠舜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直到最后也没有弄明白。虽然一直在思考着,但是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明明就觉得还是应该要回去才对。
第二年,当雪还在下的时候,悠舜只身下了红山。
在月光下,悠舜从附近不太高的山上,俯瞰着灯火摇曳中的红家的阴影。在山岳和溪谷之中,分布着许多的宅邸,这样整体的望了一下,就像是蹲踞在黑暗中的老虎一样。
悠舜的鼻尖,有个白色的东西掠过。抓住了看了一下,不是雪花,而是一片花瓣。 啊……这个季节,红家的名胜是李子啊……”
“唰”的一声,吹起了夜风,悠舜的周身飞舞起了许多淡红色的花瓣。李子。要是仔细地盯着看的话,会发现有微妙的色差。从白色到桃色。悠舜连带着披风一起捂住,直到压紧了头发。
悠舜的乡下老家,梨树的花比较多。梨花是纯白的,没有其他的颜色。春天就是完全变成一个样,都被白色的花瓣给掩埋了。花开的很晚,现在开始掉转头回去也还来的及。
自己还是比较喜欢梨花,虽然有些普通,也没太 过注意喜欢不喜欢这件事。看着李子,却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梨花,悠舜对这样的自己苦笑了一下。抬头仰望,就会发现在夜空中冬天和春天的星座散落在这天空之中。
“还是一样……戬华王的星还是读不出来吗……”那是十分厉害的凶星之中诞生的霸王,紫戬华。能读懂他的星的,在缥家只有极少数人。在悠舜的老家,也只有瞎了眼的婆婆能读懂。悠舜很快就放弃了,将目光放在了这一带现在的星图上。果然没有搞错啊。身负妖星” 的人真是很少见。因为还很小,悠舜就没有去在意。虽然身负妖星是凶兆,但只要不是太重的话,大多在成人之前就会死去。因为与生俱来的凶险运势,首先就会带给自己很多的不幸。如果没有在途中燃尽,到了可以在地上产生砸出坑来的程度,需要相当强的意志和力量。话虽如此,就算很小还是会给周边带来影响。虽然可以在很短的一段时间之内通过一些不合规则的办法改写星图,可是结果不会太好。悠舜略带讽刺地微笑了一下。不会太好?现在就更加糟糕了吧……悠舜用冰冷的眼光冷冷地俯看着红家。
悠舜看不到自己的星象,就算看不到也知道。不论下山之前,还是之后,都是一样的。凶。异事。丧失。然后月亮被薄薄的云给遮住了。即便是这样胧月飞花之夜,悠舜也没有掉头回去。因为自己有要看的东西。回想起来,这可能是悠舜第一次比较激烈的感情。
第三章
悠舜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都不太依赖读星。虽然也会去读,但是利用这个去改变未来的星图不是姬家的做法。所以不是必要的话,悠舜不会强逼着自己去看夜空的。但是在某一个阶段,悠舜几乎每晚都会抬头看着天空,这个举动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让他这么在意的是刚遇见不久的燕青。那时燕青只有十几岁,是茶州的少年州牧。
“你好像是翅膀折断了的鸟一样。”某天晚上,燕青来到他身边,对悠舜这么说道。“总是,看着远方的天空呢。是不是有想要回去的地方啊?”
那个时候悠舜正从各种事物那里逃出来,就去到了茶州。悠舜没有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收起了温柔的假笑,对眼前这个少年州牧几乎完全坦白了。
燕青十分地坚韧。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年。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走进了悠舜那坚硬的心。这和不知轻重是很不同的,这才像是接近折翼的鸟的样子。
“还是说,你不是在看天空,而是在找星星吗?”
他一惊,没有说话。在旁边站着的少年看着悠舜望过去的方向微微一笑。
“难道是,那颗小小的蓝色星星?”
自己每晚都在那里呆呆地寻找着那颗星星,然而今晚才第一次发现它。
“那个,我也喜欢。虽然很小,但是很漂亮啊。几年前,有段时间有些模糊,不太看得清楚。我可是很擅长找星星的呢。因为我和师傅在山里住了好长一段时间。”
几年前,旺季丢掉王都的时候,悠舜什么也没能做。虽然参加国试有很多理由,可是在状元及第的时候,旺季已经不在中央了,到现在还在地方到处跑。申请去茶州是因为不想在中央待下去。对于所有的一切都开始讨厌,包括自己——想要回那里去。
“从以前开始,我就想要到那颗蓝色的星星那里去……在故乡的时候经常看见它。”悠舜开始慢慢地吐露心声。是的。从以前开始就看着了。“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也不错,也曾经这么想过……”总还是想要,到它旁边去看看。于是就下了山。
燕青就在旁边听着。悠舜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自己可以向他人如此坦诚相处,对悠舜来说是很少见的事情,更何况还透露了内心的东西。悠舜成不了晏树或者皇毅这样的人。明明想要留在近处,却逃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来。回想起来,从最初开始,悠舜就总是在做这样的事。
“因为一开始就是单翼,所以难以与人亲近也是理所当然的……” 悠舜总是什么也做不成,虽然拥有超群的智慧,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有想要见的东西,在寻找着什么。燕青从见到悠舜的第一眼开始,已经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了。
“留在茶州,留在我身边好了,任你喜欢。直到治好折断的翅膀为止,慢慢地休养就好了。虽然想回去,却摆出一副不回去的面孔。
要是治不好的话,我用手掌托着,帮你运回去。”
“作为钱袋的代替吗?”
“嗯,是——才不是呢!”
在燕青的身边真的很不可思议。不知怎么回事心里一下子就轻松了起来。和他一起的十年,确实,让悠舜的身心得到了休息。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休息。
“但是,因为你的翅膀折断了,才会落到了茶州这里来的吧。不然的话,国试状元是不可能到茶州来的啊。因为你自暴自弃,才让我们变得很开心。虽然成不了蓝色的星星,我要成为茶州的星星!为了你!!”
茶州的星星,很微妙。悠舜也不自觉的笑了出来。
“哦,你终于笑了。你做事很恐怖,所以至少要这样笑一笑嘛。话,话说啊,你想要回去的那个星星是女人吗!是女人吧!?恋人吗!漂亮吗?比凛还漂亮?”
“凛……柴家双胞胎中的女儿吗?为什么又说起她。而且那颗星是男人哦。”
“男人?这,这算是怎么回事啊!从都城来的人应该性取向比较广吗?不行,为了我和师傅的债务能减额,呐悠舜啊,你来了茶州就娶个茶州老婆带回去吧,不是星星。比起大男人还是年轻小姑娘更加好吧,你重新想想啊,就算为了我!”
“你到底是想来打听什么的啊?”燕青那又大又粗糙的手习惯性地在悠舜的额头上摸了一下,悠舜呵呵地笑了。
“燕青……和你在一起在茶州的十年……真的,很开心。”
“我也是。最后还是娶了茶州的老婆回家,我很开心啊。”
“不要用这种奇怪的说法。到底让柴彰减了多少的负债啊?”
“你怎,怎么会知道的!”
悠舜在秀丽应该还在地方上的时候有一丝的察觉了。他看到燕青一个人前往贵阳。到中央这里来,你就一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都有些想笑了。” 沙沙的,是雨滴落下的声音。悠舜闭上了眼睛,就这样微笑着。
“在你的身边,感觉很舒服。觉得可以一直待下去也可以啊……” 从孩提时代以来,能单纯地过上十年,从前到后就只有那段时光而已。和充满谋略的王都不同,事情与善恶都很单纯的茶州乡下。但是这不正是让人觉得舒服的理由吗?
一直被主人家背叛,不去亲近上司而被讨厌,周遭都是猜疑的目光,结果得不到信赖。就只有在表现出虚假的笑容的时候,悠舜才被人接受。但是那十年却不同。少年州牧从一开始直到最后都相信悠舜。虽然晏树说是骗人的,但是悠舜真的是一点假装的东西都有。在燕青的身边,觉得可以很深很深地吸上一口气。要是一直都留在他身边就好了。
“我也是。要是有你在的话,人生真是再快乐不过了。可惜太难啦。我们是,最能够制造快乐的,这个世上最好的伙伴啊。但是,互相地,都现在更加麻烦的家伙身边,做着自找的事情。就仅仅为了一个谁,想要被说一句你是必要的。”燕青的声音,就像是温柔的雨一样落下。在这个世界上第二能理解悠舜的,想来一定是燕青吧。自己的手被燕青那粗糙的,一直给予帮助的手握住了。互相间,那个仅仅是那一个的人到底是谁,已经不言自明了。
“但是呐,悠舜。我和你的约定,想要好好遵守啊。要是你做得太辛苦了,不管在哪里我都会立刻回来帮忙的啊。要是让我选的话,除了公主大人之外的话,唯一的一个人就是你啦。” 会选你,燕青是这么说的。悠舜笑了。 “从这个笼子里,和妻子儿女三人一起,带出去,不管要带到哪
之前燕青也说过同样的话。要是翅膀还是折断着的话,我就用手捧着,不管哪里都带你们去。悠舜微笑着,作为礼貌,也紧紧地回握了一下。然后就拒绝了那个温柔的邀请,因为有想要看的东西——与很久以前一样的回答。
在红家的禁苑里看到那个幼儿第一眼的时候,悠舜被那汹涌而起的感情给吓了一跳。
就如同纸做的鞠球瘪下去了一样失望。对于这样的自己很惊讶。失望有什么不对?明明没有期待过什么,现在却完全不是这样的情况,悠舜第一次发觉到了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凶的星图预示着会在之后消灭的东西,自己的星象好像被误读了。不过本来悠舜的星轨迹是非常难以解读的,所以也是没办法的。
所以就算眼前的幼儿板着脸说“要消灭的话就尽管消灭吧。我才不管呢,随便怎么样都好”他也不会被吓跑。悠舜倒是无所谓,对于这样的对手,完全没有一点可以引起对方兴趣的办法。对什么话都没有反应,这也是红一族的特质吧。所以,他就回答了一句“是这样吗” 但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只有这么一件,被拒绝的话多少都有点生气。悠舜很快就决定要离开这个禁苑。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哎呀,少主。有不知名的小孩在禁苑里,到底是谁家的呢?” 悠舜停住了脚步。那是有点淘气的少年的声音——有什么刺激着神经。要是待在幼儿身边的话,那应该就是红玉环男扮女装的女儿。但这个人不是让叶。幼儿大叫着“你好吵啊,不要跟过来啊”。从听到的对话来看,这个人好像是刚被提拔的红家侍童。深谙世事,巧舌如簧,即使对着红家少主也是一副可以轻松应付的态度。谎言与虚伪,演戏都很拿手。那个无能的当主却奇怪地带了一个不像会跟着他的侍童。在哪里捡来的?
红玉环突然死了之后,红家开始衰落。因为有玉环的先例,现在的当主与之相比实在太平凡了。那个当主竟然会将这个和恶徒只差了一层窗户纸的人任命为为下任当主的辅佐,能有如此的先见之明的人……不对……将自己代入到了当主来思考的话,就比较能了解了。
在漫天的花瓣如雨点一般落下的过程中,悠舜慢慢地转过身来。纵观一生之中,可以让悠舜这么做的人,只有少数几个。这个少年十分光荣地成为了第一个。比悠舜大个一两岁,一头略带波浪的卷发,有着优雅纤长的四肢。少年也盯着悠舜看,脸的上半部分被一个奇怪的狐狸面具给隐藏了起来。下半部分的嘴唇,有一抹如同新月的微笑。悠舜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但是他的视线似乎表现出他一来到这就一直盯着悠舜看的感觉。就和悠舜观察他在同一时间,发觉到对方也早就开始观察着自己了。实际上,在相同的年纪和他做一样的事情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大概对方也是这么想的。
狐面少年在面具的背后十分开心地笑着。“这里怎么说也是名门红家的禁苑。要是贸贸然地闯进来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吗?”那是如同歌唱一般的声音。在应付吵闹的幼儿的时候,他还是一直盯着悠舜。
“少主。保护你也是我的工作——没办法啊。让叶大人要照顾玖琅大人已经很忙了。所以,要是有其他的什么陌生人被发现的话,可以由我来自行裁量决定。要是你不认识他的话,我就按照当主的话去执行命令了。” 幼儿说了句“随你高兴。爱怎么处理都可以”,然后就离开了禁苑。
在幼儿完全消失了之后,狐面少年微笑着,带着嘲讽。“你看看,他说‘随你高兴’。竟然随意地驱赶作为代代守护红家的重要的守护神大人,甚至于杀掉都行 ,真是个笨蛋少主啊。”
他只不过是一个态度随意,带着不可思议的奇妙的气质品行的少年。狐面少年也发现了悠舜的表情的变化,笑得更深了。
“啊,那样没有表情的脸,其实更好啊。比起说着李子也不错啊这种假话的时候,更加喜欢啊。就像是漂亮的冰花。那么……啊,红家的‘凤麟’对吧?”
悠舜没有否定。那将会成为无意义的对话,刚才就已经被说到了。悠舜就很自然地,靠在旁边的李树树干上。悠舜并没有特别提出要他摘掉狐狸面具。因为他自己也将外套盖得很低,遮住了视线。所以他也不能去要求别人。他从半遮蔽的外衣里,回望着这个冰冷的少年。
“是专程在等我来吗?”
“算是。但是对我来说,因为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完全不希望你会来。但是进来这里一看,这个家留下来的就只有笨蛋当主和不明世事的小屁孩而已。心想这下他应该不会来了吧,刚想着要不要离开的时候,竟然来了。啊,没办法。”
悠舜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他似乎是真的不希望自己撞进那张织好的网里,悠舜叹了口气。虽然看见了某人“身负妖星”的卦象,但是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他,实在是出乎意料。而且这个少年,不要说在成人前无声无息地死去,甚至可以看出将凶运反过来掌握在手里的样子。
“对不起啊。我进来了。要是不想要我进来的话,不要张网不就好了。”
“那也不行啊。但……该怎么办呢?”
狐面的少年有些过分的优雅的——恐怕没有经过什么良好的教育,但是却带着一种奇妙的好气质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像猫一样没有声音靠了过来,然而实际上悠舜早就放弃逃跑了。
少年很快就来到了面前,可以看到狐面的里面的瞳孔是淡茶色的。少年伸出柔软的手指,伸向了悠舜的外套,悠舜没有逃开。于是外套和附在上面的李花一起被揭掉了。少年透过花瓣看到了悠舜的脸,一脸的不悦。“长得也一般,而且是比我还小的孩子。啊……太糟了。是个和我差不多的坏人啊。”
“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啊,有什么不对的吗?”
“啊,嗯。个人而言有非常不好的预感。一个坏蛋就让人觉得很讨厌了,再增加一个就更不可想象了。虽然你很合我胃口,但是我想要现在就杀掉你。因为做了会被讨厌的事情,所以果然要改变一下和红家事先的约定吗?”主语全都消失了,少年在那里一个劲地说着。
“就算我不动手,红家还是会被解决的吧。因为我已经约定了,要看着它被灭啊。”
“还在想是谁唆使的,原来如此。接近红家当主,以出卖隐秘之乡作为交换,向戬华王祈求红家能够继续存续下去。这样诱导当主的人,就是你吧。”万一从姬家有谁来的话就应该要杀掉这样的想法,肯定也是这个少年灌输进去的。
“对。笨蛋当主还全当是自己想出来的呢。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工作。怎么?” “现在有一个地方还是对不上啊。一开始是打算不杀掉要怎么处理呢。是打算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吗。去哪里?应该不是戬华王那里吧?”突然狐狸面具深处隐藏的双眸的颜色变得深了很多,少年很明显地咽了一下口水,感觉到了十分不真实的寒意。
“真的好想杀掉你啊。你们一族的话,代代都是将红家从绝境拯救出来,但是又因为当时的主君和他的亲信的不信任而被杀掉的吧,我了解。确实不想留你们在身边啊。”
悠舜喘不过气来。对方只是说了这么简单的几句话而已,竟然废了这么长时间。
“我知道……”悠舜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那个幼儿的话,明明是一句话也没往心里去啊。
“为什么你明知道这样还是傻傻地来红家呢,我好像知道原因,但是还是算了。你确实很危险,快要覆灭的红家和那个少主真的是笨蛋啊。”
狐面少年将哨子吹响了三次,然后禁苑里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十几个杀手。虽然还不至于是“影”,但也不是普通的私兵,看起来是暗地里手下的人。会将杀手托付于他,虽然不知道他做过些什么事,但是应该是相当得到当主的器重,应该是进去到了比较核心的层级。不知是少年的手段够巧妙呢,还是红家已经是沦落到底了。大概两者皆有。
少年笑着转过身来说:布下的网里有鱼进来了,要去向当主大人进行报告。那么就这样了。之后的事情就拜托了。”
杀手们的手从四面八方像是触手一般粘腻地缠绕上来。悠舜被粗暴地扑倒了,然后腹部被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下,手脚都被绑了起来。他吃痛地叫了一声然后连胃液都吐了出来——明明知道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还要从故乡傻傻地到这里来?现在的自己被淡红的李花覆盖着,什么都看不见。
在祥景殿的床上,悠舜闭上了眼睛,听着远处的雨声。到底是真的有下雨,还是只是在他记忆中的声音,悠舜他已经分不清了。他一直在短暂的清醒和深度的昏睡之间反复着。那个时而可以听到的柔软的雨声,就像是在一个个地摇动着那些已经被湮埋的记忆。 “明白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还要从故乡傻傻地到这里来?”很久以前,戴着狐狸面具的晏树这么说过。
一年前,被他问道为什么不离开朝廷回归山林的时候,同样的声音,同样的问题。悠舜没有回答狐面的晏树。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现在的话,应该可以回答两人了。为什么?他突然笑了一下,是真笑还是苦笑,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突然间像是破开了雨声一般,听到了本不应该听到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朝着这个房间径直地靠过来,似乎要将所有的一切都踏在脚下。悠舜十分清楚这个声音。但是这个人不应该到详景殿来。
难道……悠舜的眼睑在跳动。现在本该连仅仅可以保持跳动的心脏,竟然会开始跳得很快。不久悠舜心脏的跳动和脚步声很完美地同步了。悠舜开始喘气了,那是一直在叩在心上的声音。
他不应该来的。现在这个时候不应该踏足到这个朝廷里来的。周围的人会怎么想,他是再清楚不过的。谁都没有阻止他吗?随着脚步声似乎还有盔甲和剑鞘的声音,还有武官阻止的声音。旺季大人,请停下来吧,要是再进来的话……然而脚步声没有停下。它无视了一切,扫除障碍,慢慢靠近。大概连皇毅和晏树的阻止也都不管了。请回去吧。但是在内心的深处,却希望着别的东西。别过来……
总是这样。旺季有着和王相反的钢铁般的意志。忠实于自己的希望,不动摇,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他。但是不可思议的是,他却总是在为了别的什么人去实现愿望。
就这样脚步声停止了。在摆脱了一切之后。在悠舜在的门前,依照悠舜的希望来了。和那个时候一样,门开了。
最后,悠舜并没有被杀掉。是因为红家就连这么一点觉悟也没有做好。对于极少出现的红门姬家的来访,当主和长老们为了要如何处理的问题争论不已。
伴随着危机出现的姬家的观念还是很根深蒂固的,在这个时代很容易会和戬华王联系在一起。关于是不是变故的征兆让秘密会议乱成了一锅粥。虽然和戬华王有过交易,但因为是那个王所以一定会有回转的余地。有人觉得,姬家要是还没有灭绝的话,就留下一个在红家 “保护”起来,关起来先留着性命用来做最后的底牌。还有认为应该把他要杀掉。两方完全对立了起来。对于这些悠舜一句话也没有开口,不管是怎么样的逼问还是拷打,他都没有吭过一声,就像是个没有声音的人偶一样持续地沉默着。这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让人不舒服的孩子,就算是活着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结果要杀还是要放,他们到现在也没有做出决定,变成了一个破旧人偶一般的悠舜就被扔在了一个坑里。
凶。变故。丧失。悠舜像是胎儿一样蜷缩着,在迷糊中一直思考着这句话。昏暗的坑穴里,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待在这里感觉还不太坏。昏暗世界的一个角落就像是他自己的心一样,是个阳光照不进来的世界。悠舜突然觉得外面的世界对于自己的族人可能太过刺眼。为了要寻找什么东西而出去旅行,但是可能那个东西根本就不存在这被阳光照射下的世界。但是,族人却不知道,就这样一直寻找下去。绝望了之后就一个个死去。族人都缺少生存意志,可能是隐隐地已经知道了其实根本没有这种东西。真是被诅咒的一族啊。
悠舜也是,要从这个坑穴里爬出来的意志很薄弱。虽然想要出去的话还是可能可以出得去的,但就和留在村里的族人一样,悠舜没有想要做到那个地步的念头。但是那个狐面少年觉得特地跑下山来遭罪的自己很不可思议的话,大概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吧。
“干脆你就去吧,悠舜……”不可思议地老是回想起婆婆的话。悠舜在朦胧中,意识时有时无。他只是在被拷问的清醒的时候数数日子而已,并没有那个心思去想那个理由。
“这样子挺新鲜的……”自从下了山,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么多的 “不知道”。一点也不好玩。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出星图。悠舜在脑中正确地绘制着时时刻刻在变化着的星图。但是回头一想,为什么会是去年夏天的晚上看到的星图呢?那是彼岸花摇曳的季节。要下山去吗?悠舜那冰一般的心被那星图动摇了。凶。变故。丧失。然后这之后的是——
“哇……真的还活着……要是死了该多好啊。”狐面少年的声音,还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啊……那个时候我要是杀了你就好了。你被红家抓到的消息爆出来之后,我被狠狠地臭骂了一顿啊。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要说坏红家比我更坏吧。但是不放又不杀,这算是什么意思呢,红家的。拷问技术太差了。这样的话明天就会死了。站的起来吗?来……”狐面少年没有声响地靠了过来,感觉被抱了起来。
但是悠舜的心还是冻结在那里,一点也不为所动。他看着狐面少年的脸,只是眨了下眼而已。看着这样的悠舜,狐面少年突然现出了温柔的微笑,就像是发现了跌落的单翼的鸟一样的表情。
“唔……现在在这里杀了你怎样?在当初遇到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表情。这样做的话你反而比较幸福吧?顺便说一下我也觉得这样更幸福。”然后他真的用手捏住了悠舜的喉咙。悠舜一下子就感到了用力的压迫,他并没有抵抗。幸福?死了还比较好算是说对了。但是现在自己还是活着,是在等什么呢?幸福?那是什么?现在这样算是幸福吗?
突然,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其他的声音响起,像是射穿了心脏的箭一般的声响。
“晏树!!在吗!还活着吗?要是他死了的话,我就生气咯!”
悠舜的眼睛很快睁开了,一双大手毫无征兆地抓住了晏树的手。同时晏树也是叭的一下将手抽走了。切,小声嘟囔着什么。
“还活着呢,旺季大人。但是大概明天就会死了。依照旺季大人的吩咐,没把他给杀了。真是没想到,红家太磨蹭了。只是为了眼前的保命,没有决断力。太不行了。害得我们还要多费一些不必要的周折。”
“你在失望个什么劲啊!不要来说这些事。还不都是因为你随便放着就回来了……”
“是,是,对不起!”晏树随口回应着。明明就 在附近,但感觉声音却很远。有个脚步声直奔这里而来。很快,啪踏啪踏的脚步声就到了悠舜身边。扑通扑通的,心脏不可思议地急速跳动起来,呼吸变得急促。有谁直奔这里而来,不应该有谁会来帮助悠舜的。
那座山里除了悠舜已经没有孩子了,剩下的就只有老人。其他所有人都已经不在了,再怎么等也好,谁都不会来的。
自己在等的是什么?有谁像是风暴一般走了进来。他看着悠舜,猛的一下子怔住了。然后就开始大声地说“没说过是个孩子啊!”接着就是有人被狠狠地揍了一顿的声音。舜却在这个时候,觉得很想笑。村子里都是老人,大家都很平静,从没有这样如同烈火一般的感情。没有见过的喧闹奇怪地让他觉得很舒服。然后有人轻轻地抱起了悠舜,就像是轻抚折翼的小鸟一样。
“不太好啊,都没有什么像样的治疗过。要尽快地送出去。能站起来吗……”
“不行的啊,旺季大人。红家的那帮人,已经把他的脚筋给切断了。因为他们觉得就算将他囚禁起来,姬家的人恐怕也会使些仙术什
么的逃走的,这样的想法已经植根在他们心里,所以才会十分害怕。”
“胡来!”
怒气甚至吹进了悠舜的心里。悠舜有好几次想要睁开眼睛,但是却看不清脸。虽然有灯火但视线都是模糊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扭曲的,分不清谁是谁的脸。悠舜想要说些什么。“请把我放下来”大概类似这样的话。不能走动,也快要死掉的身体,救了也是白救。在旁边抱怨的少年是对的。但是不确定到底自己有没有说这句话,心里有种有种明明这样做才是对的,却不想说的奇怪感情。
不管是说了也好,没说也好,那个人的回答只有一个而已。他抱紧悠舜,就像是哄孩子一般的轻摇着,在耳边轻声说道:“没事了。” 没事了?怎么没事了,完全弄不清。根本没有什么没事了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但是胸口刺痛了一下,冰一般的心似乎有开始融化的感觉,眼眶一下就热了起来。悠舜向那个彻底错误的答案伸出了手,抓住它,拉近它,很珍视地抱在胸前,然后闭上了眼睛。
明明闭着眼睛,却看到大片大片纯白的梨花像是下雨一般落了下来。之后该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个。
“带我去……回到故乡……” 悠舜虚弱地说道。
第四章
那个人闯进来的人在悠舜的身旁站着,拨着额发,摸着脸颊,将头发抓得像是一堆乱草。啊,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十年,曾经那双二十几岁的手,也增加了三十年的岁月。
他笑了一声:“又回想了起了很久以前就像这样子每天陪着你,照顾生病的你。三个人之中只有你被我救了两次。”
悠舜有点生气,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到这里来了呢。“为什么来了?应该是想为什么不来吧。”虽然想看清脸,但是却什么也看不清。他一下子就抓住了渐渐远离的旺季的手指。这一年来明明就只是对凛这样而已。旺季看着被抓住的手指,觉得很奇怪,小声地说道:“好怀念啊。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子被你抓着手指,第二次去救了你之后。”悠舜对于这没有想到的话很惊讶。怎么会,明明是最近才有的习惯。 怎么,不记得了吗?啊,确实啊,那个时候基本都是在昏睡中。本来是想看看情况就走的,为什么手会刚好被抓住。还想是不是已经醒了。” 完全不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竟然会这么粘人这么可爱啊。
“嘛,我倒是松了口气。那之后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你都一直不想开口说话,要不就是在那里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还是死了比较好啊什么的,老是说着这种厌恶的语句。”悠舜曾经有过自暴自弃的时候的话,应该就是那一年了。
“对于你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明明就快要死了,和你说故乡我替你回去,但是你就是不听。就只好一边跋涉一边照顾你的身体,辛辛苦苦地总算是把你带去了……”声音突然中断了。
“对我来说,你为什么会对于红家对戬华王不憎恨还笑得出来,我实在不懂。我也知道你后面的人生仅仅是活着都很艰难。帮你只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晏树已经说过了。就是这样的。你回到了那个故乡,报复戬华王,也报复红家,是你能做到的完全胜利。但是我为什么又无比的生气呢。太过完美反而觉得不舒服。”最后的一段,悠舜的睫毛动了一下。
“你会生活在没有太阳,没有月亮的坑穴里,我不觉得是因为那样的理由。大概我的理由就只是那种程度的而已。因为是我擅自去救你的,所以你有生气的权力。但是,嘴上说着死了还比较好,却又拉着我的手的那个时候,我发觉你的愿望其实是相反的。明 明讨厌李树,就特地挑了一个有李树的庵堂。看着李树的花,其实是想着你故乡的白色的梨花。所以那个时候肯定也是,你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下了山来找什么。悠舜,找到那个东西了吗?”那个时候的晏树,还在抱怨这是南辕北辙。其实是这样,旺季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那个时候的晏树,还在抱怨这是在绕路。其实是这样,旺季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是不该存在的。基本上总是这样。去绕一些无谓的弯路,就像被贬官一样。
“我为了这个原因留出时间给你,这件事还是做到了吧?”可是对于他们来说,绕远路所能看到的沿途风景,才是无可替代的正解,才是最宝贝的时光。悠舜像孩子一样落泪了,因为这个在这最后的最后为了这个原因跑来打开错误的门扉的人。
悠舜拄着拐杖回到故乡的时候,已经没有梨花了,零星散落的几户人家也是半毁的样子,爷爷奶奶们都没有了踪影,悠舜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他们一个个从断崖跳了下去。悠舜径直地向着婆婆在山里的家走去。
唯独婆婆在山里的家不显眼,不突破好几重的机关是到不了的。但是戬华王和他的军师已经进去了,那个黑发宰相要是在的话,破解也只是时间问题。婆婆——双眼双腿都被废了的婆婆——还好好的坐在那里等着悠舜回来。
“回来啦,悠舜。看来真的成了单翼了呢。”
“婆婆!”
“一个人吗。把旺季关在了黄泉的洞窟里了啊。那里的机关凡人是打不开的……虽然确实可以避开 被卷入战争,但是,究竟……”很自然地出现了旺季的名字。婆婆那满是皱纹的脸,微微地一笑。叼着烟管,任慢慢地紫烟飘散开来。只吸了一口,就把烟管放到了盆里。
那个时候的悠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了这些话。“和我一起走吧,下山去吧。到个远离这里的地方。” 看着像个傻瓜一样,说着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故事的“凤麟”,婆婆 “你那个时候,看到了那颗星的轨迹,但还是决定要下山的时候,我们都松了口气。我们啊,都是为了各自的目的而一直活了下来。这是作为坏人的条件哦。但是不可思议的是,你却在这一点上有所欠缺。想着要和性格古怪的老头老太婆一起埋葬掉自己的‘凤麟’是不存在的。”
“并不是为了帮助我们而下山。对此我们很开心。用一族的灭亡作为交换也想要看到的东西,果然是‘凤麟’。看到了那样充满了凶兆还出现会丧失一切的星,却还是执意下了山。因为想要知道那个前方有的东西。只是为了这个原因而已。”
是的,悠舜在那个时候对婆婆撒了谎。说是为了要帮助大家,其实目的不是如此。凶,变故,丧失。那前面有的——不是,是只有在那个前方出现的星的轨迹。以一族做为交换的旅行。
“悠舜,为什么唯独不背叛红家,你之前就有问过。并没有过什么约定。都是有各自的理由。我也有我的。大概啊。当那个混蛋傻帽当主在毁掉我双眼双脚的时候,那句‘只有你我就是下不了杀手’虽然没有说出口,却一个人嚎啕大哭着,将我送回到了这里,就为了这个原因吧。不知道还是死了比较好这种话。托他的福活到了一百多。活到了一百多——曾孙来叫我,和他一起到远方去。呵呵。好‘普通’ 啊”婆婆满脸都绽开了笑意。那个笨蛋当主,就经常说要是你是个‘普通’的女人就好了。活到了一百多,总算是实现了。
“不错的临终送别礼啊,我收下了……”咳咳,伴随着几声轻咳声,婆婆的嘴角流下了一丝鲜红。带着烟草味道的血。
“婆婆!”像是冰做的人偶的悠舜一直都在寻找着什么。但是要是换做其他的族人的话,就这样任一族人都灭亡了也无所谓,他是不会赶回来的吧。本应该是为了寻死而特地回到了山里,但却跑来说和他一起到远方去。悠舜的话十分有趣充满矛盾。婆婆不知怎么很开心。
悠舜是一直陪着来到最后的黄泉洞窟的人。其实要是想摆脱悠舜的话,可以在更早,在别的地方就将他摆脱。他一直带着迷茫的奇怪表情。就算什么都看不见,婆婆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觉得他们不能一起过,她就决定不跟他下山了。但是,其实…… “呼……讨厌的王的话,是什么也不会给的。甚至是性命。悠舜……要去远方的话,婆婆一个人去吧。”
唰地,雨开始打在屋檐上了。一会之后,悠舜被士兵抓住,将他带到了戬华王的面前。
“是吗。你就是这一代的‘凤麟’啊。”戬华王 这么说道。悠舜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想过这个王会给他什么。刚埋掉桃的手上都是泥巴,指甲都是黑的。突然一下子喉咙感觉不舒服,想要咳嗽,但是压回去了。
“唉,脚怎么了。身上也是伤痕累累嘛。我还什么都没做,就已经被人搞成了这个破样子,是怎么回事?”
“啊,是红家啊。这么说起来确实有些奇怪的举动啊,原来是这样啊。作为‘凤麟’却这么随意地跑出来了?你是傻的吗。要是长子还在的话还可以说说。不过长子早就是我的手下了。”
“你不是‘凤麟’,其实是住在附近的臭小子吧?”
突然,悠舜发起飙来。自己是住在附近的臭小子?“要杀的话,就赶快来杀吧。不快点的话可能就会后悔不及咯”
“什么?”
然而这次的咳嗽没能忍住。咳咳,悠舜和婆婆一样地咳嗽了一下。拭了一下嘴角,暗红色的血都粘在了上面。呼~呼~,喉咙有很不舒服的声音。悠舜噗呲一下十分凄美地笑了。“我们这一族人呐,对于讨厌的人给的什么东西,从来都没有什么好脾气的。对你也好,对红家也好。乞求性命这种事情,我们可没有这么好脾气去做。” 对红家也好。这句话让戬华王动了一下眉毛。
“是吗,说要毁灭了你们吗?”
“嗯。不管怎么样那总算还是主家。就遵照他们的意思,所以才回来的。”
“这就算是你的复仇吗?”
姬一族要是被灭了之后,最麻烦的恐怕就是红家。虽然这是很早以前就知道的。这个孩子十分清楚红家到底会失去什么,并且很快就将之实行了。甚至带着微笑。这之后,不管有什么危难到访,恐怕作为红门领头人的姬家都不会再出现了,再也不会了。
咳,咳,虽然伴着咳嗽还有吐血,但是这孩子还是在笑。 “看来是这样啊。”戬华王慢慢地盘腿坐了下,用手支着脸颊看着悠舜。“有趣。我给你选择死法的权力。我会看着你到最后的。反正我
呜,悠舜哼了一声。虽然这也不算好。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
戬华王笑着说:“就知道你会讲这样的话。这个世界上不管有怎么样复杂的谜团,都能完美解开的有两个人。一个在蓝家,另一个在红家。就是你吧,凤麟。但是啊,就算再怎么完美的解答,这个世上总还是有人会对此有不满的。确实我是没法能够赢得过你。但是我也可能不会输你哦?”
什么?刚想要反击回去,却发现舌头动不了了。手脚也开始麻痹了,一抽一抽地痉挛着,就像个坏了的人偶一样瘫倒在地上。想要咳嗽,却连气也吸不进来。这也好。静静地笑了。能做到的完全的解答。已经够了。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在视线的一角——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的眼睛撑着脸颊的王盯着悠舜。
他是骷髅之王。在数不清的骷髅堆积起来的上面,悠然地走着的王。在他走过的道路,脚下的骨头就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在这个霸王的内里,并不是一个空心的草包,而是充满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为了想要看什么,而向前走着吧。仅仅一个人。和途中放弃的悠舜不同,一定会走到最后。这样也好。手中有的东西,就要全部拿走。在迷蒙的眼中,看到了跌落在一边的亲手制作的粗糙的木头拐杖,还有弄脏了的绷带的碎片。突然,筋被斩断的脚开始一下一下的痛起来。
拐杖,已经跌落到了手够不到的地方了。就像被丢下的旺季一样。昏暗的坑穴里,他像是拾起受伤的小鸟一般被抱了出来。每晚换绷带,处理伤口,要是发热了就喂他喝药,为了得到一些能提养精气的食物,就跑遍每家每户低头向人祈求。虽然不情愿但是结果还是容许了悠舜的希望,通过连鹿都过不去的一个个难关来到了有名的这里,最后还背着悠舜爬山道上来。他不知道悠舜是为了求死而回来的。但是,他却被悠舜丢在了黄泉之窟,连同他给的所有的东西,包括那颗心。
“没关系的。”
凶。变故。丧失。在那前方有颗小小的星。有想要见的东西。
“你,确实让人想要杀掉啊。真的不想放在身边。”谎言和背叛的坏蛋一族。一直都远离这主君,被杀掉。但是现在还来得及。不被讨厌。能满足于到手的东西……但是为什么,有泪流出来。那个拐杖,
要是伸出手就可以够得到的话,不管脚再怎么痛也要走下去。为什么。
“看啊,来了。”
可以听到脚步声。笔直的向着这边而来。这次也是一样的。
王看着有点想笑的感觉。“因为旺季的关系,我的失败也被抵消了呢。凶,变故,丧失。然后……”
“仅仅一次的相遇,就这样吗?艰难的鸟啊。要是把我当做主君的话,一定会轻松的哦。比起背叛旺季,还是背叛我比较舒心吧。” 悠舜在最后失去意识前的朦胧中似乎回答了些什么。虽然没有说出声来,但是王还是正确地读到了唇语。简简单单就到手的东西,有什么价值?
霸王笑得十分爽朗,周围的小雨如雾一般一直在下着。我也这么觉得。但是啊,关于‘凤麟’这点,我可是比较好哦。我会让你彻底轻松,那个家伙却毫不放松地要将你拖回那个艰难的人生。只有失去的人生——看吧。”悠舜被温热的手再一次给拉了起来。
“你个笨蛋!!你竟然敢这么做!是你吗,戬华!”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来消灭个乡村而已。梨树也没砍掉哦。”
“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看着他死还是王吗!晏树,皇毅!去打些井水,再查看一下附近的地面!”
“先在这儿说一句啊……还是让他死了的好。对我对红家都算是报了仇了。死的很有价值了吧。已经太迟了。就算你给他现在治伤,也只是延长了他的痛苦,还不如死了的好。就算拉回来了又怎么样呢。就算万一救回来了,这只脚也已经废了。多半麻痹也会残留,就只能躺在那里不能动……”
旺季不由分说把竹筒伸进了悠舜嘴里。大量的水 被注入了悠舜的喉咙,旺季把手指也伸进去了。“笨的是你才对!什么叫死的很有价值。我的字典里才没有这样的字眼。因为是我自作主张救的,所以要是真的想死的话,我会负起责任动手杀死。但是不是现在!
这个孩子,并不是为了向红家或是你复仇这种无聊的事情才下山来的!”
悠舜的脑中,迷迷糊糊地听到了这句话。“吐出来!多喝些水然后吐出来!乌头的话要是可以拖过一整天的话……混蛋,在奇怪的洞窟里突然消失了。要是晏树不在的话就被困死在那里了。这样麻烦的孩子还是第一次啊。”
悠舜被硬逼着吐出来,一次次恶心地将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悠舜不断地流着眼泪。到底是因为呕吐的单纯反射,还是什么从途中开始就搞不清了。痛苦的到底是心灵还是身体呢。悠舜拼尽全力要掰掉旺季的手。但是就算这样还是被捏着脖子,往里灌水。
悠舜拼命地想要挣脱。这样的自暴自弃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没事的。”才不是没事呢。自己说过,简简单单到手的东西又有什么价值。这和永远到不了手的东西的差距,就只有一线之差,就只是绝望而已。脑中闪过婆婆的话。单翼的鸟。艰难的人生。要是找到了缺少的翅膀的话,回不了头。就算知道只会坠落下去也一样。
凶。变故。丧失。然后在这前方的小小的蓝色星星。人生的岔路。仅仅一次的邂逅。因为不论怎么都想知道,就下山去了。将一切—— 脚,一族人,主君——全都丧失了之后来交换也无所谓。
“那么重的伤势也很安静的,这是怎么了。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没人拜托你!”悠舜用干枯的声音叫着。但是就算这样,帮助悠舜的手也没有丝毫犹豫。悠舜的脸都扭曲了。迷惘的是自己。从不知道这种感情。充满了留恋,无法去放弃。要是不知道幸福是什么就好了。
有到手的东西就好。不要再往前走了。要是伸出手就可以捡起那根杖的话,那只有失去的人生就不得不走下去了。
“旺季……”就像是唱歌一般的王的声音。
“真的可以帮的到他吗?你的话,根本就永远不
可能去实现的。” 悠舜不想听这种话。他咳了一会,然后在旺季回答之前,就昏过去了。
幸好是在灵草丰富的红山一带,再加上到达的黑发的宰相的应急处理,悠舜虽然带着不幸和毒性挣扎着,却总算保留了性命,这之后还是在意识混沌的状态下,持续徘回在生死的边缘。
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被运过来,苏醒过来悠舜已经不是在故乡,而是在一处远离的宅邸的某处睡着。那个时候季节是夏季,被风引诱得睁开了沉重的眼皮。他看到小小的庭院里盛开着如血一般的彼岸花,有种好像它们是从故乡一直追着自己而来一般的错觉。然后发现自己是在旺季所有的的偏远的庵堂,同时发现自己的脚一点也不能动弹了。双腿的麻痹还残留着,被切断脚筋的这边还不能动,内脏也有损伤。
旺季忤逆了王的旨意,帮助了悠舜,于是被朝廷闲置了。主屋那里旺季的门下弟子们来往十分频繁,但是悠舜身处的别院却很安静。晏树和皇毅有时会送 饭来,说一些讨厌的话,假装是玩闹却是想要赶走他,或是杀了他什么的。悠舜只是不去理会这些讨厌的声音,要他去反击什么的,就算被晏树杀了也不会去做的。
照顾悠舜的事情,旺季是亲力亲为的。因为没什么公务可干,就自己动手了。被闲置了,所以旺季几乎都是自己接手了。一连过了五天,他说因为没什么客人来,于是从早到晚都在悠舜的身边写写画画打发时间。然后又过了五天,又说是因为没有客人来。要是政治家的话可以说个更高明的谎,悠舜这么讽刺地想道。
悠舜无视旺季度过了这个夏天,到了秋天就对旺季乱发火,尽说一些讨厌的话。但是,旺季有时心血来潮拨弄一古琴的时候,只有这时悠舜会别开脸,静静地听着。
然后就是冬天,大雪积得很厚的一个早上。悠舜发现了庭院里的南天木,鲜红的果实一串串的像是葡萄一样垂了下来。到昨天为止还被冬天的朴素的颜色给掩盖住了,但是现在银色的世界配上这鲜翠的绿叶,血红的果实十分的惹眼,悠舜的目光也被吸引住了。刚好旺季走进来,想要让悠舜看到更加清楚,吱的一声推开了圆形的小窗。“很漂亮吧。能将困难转化掉就是南天木了。它是除恶消灾的树木啊。” 冷风吹了进来,悠舜眯起了眼睛。不知何处传来哗啦一声,是有雪落了下来的声音。“在种南天树之前,老是去把一些扫把星带回来的习惯还是先改改地好。”
旺季却说:“古语有云福祸相依。镇宅童子擅自出去的话才会变成扫把星。”
其实就算悠舜在这里也没有带来什么好运。反而是旺季成了半失业状态,为了照顾悠舜这一年里欠下不少的债。旺季就是这么傻地绕路走。自己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低下了头。真的要是这样想下去的话……就会想死了。 “看着挺不可思议的吧。南天树的果实会一天天地减少。果实也没有掉落在哪里,一个个的就这样消失了。发现了这个的我,想了三
“啊,这样啊。那,你知道这个吗。当南天的果实全部掉落的时
“是的,对我来说,对于你来说也是。数着红色的果实就好了。到他们全部掉落的时候,就会带回来了。”
带回来?医术高明的大夫还是什么?悠舜带着一些戏谑地挑了一下眉毛。不管是什么样的大夫,他知道对他的脚都没有什么办法。麻痹也好,剧痛也好,都还残留着,特别是进入了冬天,每天都疼地厉害,对于痛苦很能忍耐的悠舜,都觉得与这相比那些拷问还要好过的多。虽然疼痛已经是这样,但是还有比这更悲催的要忍耐丧失——只有不断失去的人生。
“旺季大人。那个时候,曾经说过吧?‘因为是我自作主张救的,所以要是真的想死的话,我会负起责任动手杀死’这话。”
旺季回过身来,从正面看着悠舜。不像戬华王那般张扬华丽,是种虽朴素但是会吸引目光的端正的面容。两个不知哪里有些像,是因为血缘很近的原因吗。比孙陵王要小上一圈,但是与一般文弱的文官和贵族还是全然不同,他身上带着一种精干和八面玲珑的感觉。
旺季的眼中没有愤怒与失望。带着对自己的话负责的态度回答道。
“啊,说过。说过就会算数。”他从来不会给自己找借口或是出尔发尔。这十分像是他的作风。一直这么直接地看着悠舜,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可能的东西。他会后悔救了自己吗吗?不知道。旺季会叹息会嘲讽,也会回击,只是后悔的样子却没有让人见过。只是如同往常一样将最后的选择权交给了悠舜。悠舜想着要回答些什么,但是他发觉自己从没有想过这件事。
悠舜紧盯着窗外被雪覆盖着的南天木的果实。那个果实全部落下的话,会有好事发生吗?
“南天木的果实,掉落下来的话……”悠舜在心中用别的方式重新讲了一次。——直到南天木的果实落下为止。悠舜从那之后,没有再开过口。旺季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嗯”地点着头啪嗒一声,从壁炉中,传来了炭块崩裂的声音。
这个冬天,悠舜是看着南天木度过的。不像夏天那样强压着的沉默,也没有了秋天时那种胡乱发脾气。再没有那么精神过。脚还是一阵一阵的疼得厉害,身体也是十分的衰弱,咳嗽和发热不断地反复着。族人调制的毒药,不是可以轻易解除掉的,毒素今后还会残留在悠舜的体内,身体只会一点点地被侵蚀。一切的丧失——脚,主家,一族人,然后,连命也是。过了不久悠舜几乎就是一整天几乎都是在失去意识中度过的,昼夜交替的感觉也都失去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昏昏沉沉睡着的悠舜的耳边,会听到有雾雨的声音。就像是在故乡覆灭的那天细细的雨声。然后在昏睡中的时候,一定会有旺季前来查看他的情况。这样安静的日子在到了超过三位数的某天早晨。悠舜十分难得地被摇醒了。
盯着他看的旺季非常难得的一直微笑着,很吃惊。
“怎么回事?”
“记得吗?当南天木的果实都落下来的话,我说过会有好事发生。”
“啊……”悠舜的心情很沉静。关于医生的事吗。在这个冬天,明明都没有提过这件事情。这么说来……现在,是几月几日呢?
旺季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打开了露台的门扉。一股风猛地卷了进来,悠舜瞪大了眼睛。这是春天以来第一次感受到风。
“南天木的果实已经全部都掉落了。悠舜,已经是春天了。”
温暖的风,仿佛将是要将悠舜那冰一般的心都融化似的吹卷而起。旺季回转身来,对着沉默的悠舜,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腰上,轻轻地将他抱了起来。“梅花也已经开了大概有七成了,正是去赏梅的好时候。”
旺季给悠舜披上了披肩,从露台就一直走到了庭院。梅花的香气充满了这个小小的庭院。就如同旺季说的一样,虽然很小,但是枝头上那些梅花已经开始美丽的绽放了。红的,白的各式各样的,噗噗地开放的声音也能听得到。
“悠舜,要是明年的春天还能一起看就好了。”
春天?要是南天木的果实都掉落了,就会有好事来了。不是名医也不是良药,而是春天?是在开玩笑吗。
像是傻瓜一样。春天什么的。脚痛依然没有改变,走不了也没有改变。悲惨的情况还是依旧如此。甚至于是因为冬天的寒冷和疼痛和衰弱,当春天来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渐渐的开始变弱了。
“悠舜?为,为,为什么在哭啊?”
悠舜一直在思考。默默地下了决定的夏天,乱发脾气的秋天,抱着将死之心度过的冬天。每当在半夜哼痛的时候,总是有谁会来安慰说“没事的”。明明没钱却尽拿些奇怪的药来,为了配合悠舜无谓地兜着大圈子,将一年都给浪费掉了。没关系?一点都不是没关系吧。最后,还说着什么当南天木的果实都掉落了之后春天就来了。自己已经不行了。这副身体已经不行了。悠舜抽泣着,哭出声来。那个时候,自己还是死了比较好吧。
悠舜终于还是放弃了。旺季是无法实现悠舜的愿望的。悠舜也没有什么可以为旺季提供的东西,什么都没有。谎言和坏事还有谋略虽然都可以像是在山里那样施展出来,但是悠舜想要被喜欢。虽然并不害怕死亡,可是像是一代代的族人那样被怀疑,被厌恶,被用猜忌的目光盯着实在是太难忍受了。悠舜终于开始理解到为什么族人都会默然地接受被处刑的决定。还是死了比较好。所以悠舜不能为了旺季做些什么。尽管如此。尽管如此也想要待在这个人身边。悠舜一边擦着眼泪,在呜咽声之间漏出几个字。
“任……任职,已经决定了吧。”当南天木的果实都落下的时候。到了春天的话,旺季会再次复职,然后离开这座宅邸吧,可以想象出来,以后会有络绎不绝的贵族官吏前来。恐怕去年的秋天复职的手续就已经好了,可是被旺季回绝了吧。
“怎么,就为了这个而哭吗?你醒着的时候,有时也挺可爱的嘛。”
“醒着的,时候?”
“啊,没什么。是啊,已经决定了。我和陵王输了以后,一直就被王派在偏僻的地方各种的使唤啊。幸亏有了这一年才能得到好好的休养。都是因为有了镇宅童子吧。”
“南天木的果实,都掉落了的话……”
“啊……” “其实,我想要一个人回到山里去。”完美的答案。这样既不会给旺季增加麻烦,也不会让他去绕远路了。自己一个人安静地生活着。
旺季一脸的怎么可以让你一个人回到山里去生活的表情,但是还是依然沉默着等着他继续。
“但是,还要和你一起,去看明年的春天,可以吗?”
旺季静静地微笑着,然后也不回答。他是就算是对孩子也不会撒谎的人。总会有那么一天自己将不会再有下个春天。大概自己觉得会变成那样吧。
“是啊。悠舜。还想要一起看啊。”即便这样,旺季还是这样说了。这是他能做的最大限度的约定了。
空空的宝箱里,有了最开始的一个东西放入的声音。悠舜笑了。旺季一直盯着看悠舜的笑脸,然后自己也笑了。“这笑容,总算是让我看到了。看吧,我说的吧,春天到了就会有好事吧。”
在最惨,也最幸福的春天。可以和旺季一直待在一起的时间,大概以后都不会有了吧。
“家里有镇宅童子的话,回来的时候似乎会有好事呢。”
“啊。这我不知道,不过起码家产不会再少,金子不会再少了吧?”
“你都知道啊?偶尔会有连家都消失的时候。所以就试着去种南天木了。”
“虽然并不觉得是什么灾难呢……”
旺季在某些的地方会有真空,这一年来和晏树皇毅三人,不断地赶走一些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清算家里的账簿和所剩的余款。“家消失了”(不是烧掉了)虽然是个迷,但是有镇宅童子悠舜还在的话,总有一天这个谜会解开也不一定。
“然后,等你回来了的话,我应该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
“问了所有的医生都说没救了……”
“对医生来说是没救了,但是我的话还可以救一下。大概,虽然不能跑……慢慢地走的话还可以。所以你就不要再付钱去给那些在偏远地区的蒙古大夫还有那些药了。” 嗯?不是因为这一年来的努力才能够走路了吗?旺季摸着后颈。
“旺季大人,我不会像是皇毅或是晏树那样,和你一起走下去的。” 旺季突然用一只手抱着他,然后就看着他。不能一起走。应该不是说脚的问题,悠舜不会成为像是皇毅或晏树那样只能用背叛来守护
“我可以遵守的……就只有明年的春天而已。但是,就算是只有这样……我还是想要约定。”送上的是已经尽了力的约定。下个春天。
悠舜低下了头。如果有那么一天。连皇毅和晏树也无法守护旺季的那天到来的话。哪怕要背叛旺季,也要守护他。能做到这些的,只有自己而已。与之作为交换的是,自己的宝箱中最古老的重要宝物。
可能会是永远地失去,悠舜有些模糊地意识到了。
然而三十年后,所有的事情都成真了。
“悠舜,我没能实现你的愿望啊。”旺季幽幽地说,悠舜并没有做声。那个时候,旺季对戬华王是怎么回答,悠舜始终没有敢去问一问。
“我不可能成为你的主君,是吗?”
悠舜想要回答。但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没关系的。”
自己的心脏早就被冻结了,然而就是这个人解冻了他的心。旺季已经不知对悠舜说了多少次“没关系”了。总是在根本不是没关系的时候。悠舜很喜欢这句话。虽然肯定是谎言,但是旺季说了之后总会成为真的。旺季一直都抽到下下签,总是在失败,一直去绕远路,像个笨蛋一样,在旁人眼里满是错误的人生。但是悠舜却喜欢这个满是错误的答案……就是因为这样,旺季也知道悠舜对他来说是不必要的。
悠舜没有为了旺季而去做些什么,旺季也没有对悠舜说过什么。不管是怎样艰难的时候也好。大概是因为知道悠舜最害怕的还是他自己这件事。尽管如此,旺季总是会叫上悠舜。如果他开口说要为他做些什么的话,任何的事应该都可以实现吧。只要他开口,随时都可以。就算是悠舜当上尚书令之后也是。
但是到最后的最后,旺季都没有越雷池一步,悠舜依然只是一个镇宅童子。就如同戬华王曾经说过的那样,悠舜的愿望是无法到手的东西。旺季要是有要求什么的话,基本都是为了悠舜而要求的,不是为旺季自己。要说自己能做的事情,那就只有一件,那就是背叛。
“对不起……”除了这句话没有其他。从紧握的指尖传来了温暖,一直流进来,流到了悠舜那冰冷的心中。
“对不起,旺季大人……”
旺季的回答,既不是要他说些什么,也不是别道歉。 不要在意。” 旺季静静地全部一个人接受了下来。就连悠舜没有说出口的事情,有所顾忌的事情都知道。肯定连悠舜留在朝廷里的真正的理由也知道。然后说不定,就连此后悠舜将要去取得的最后的答案也是。
旺季用另一只手,将悠舜的双眼悄无声息地蒙上。“不用在意。你已经实现了我的希望。彻底的。你的话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 旺季曾经说过。走自己的人生吧。愿望实现了。所以说就不用在意了
——即便悠舜没有选择旺季。
“不,还有一件事,还没实现”
“?”
“我还等着能够,和你一起再看明年的春天呢。”
不是想要看——嗯,一起去看吧。悠舜自己放开了手,放开了最古老的重要的宝物。现在,旺季将这个宝物拾了起来,又放进了悠舜那黑暗的箱子里。在来年的春天。
总有一天辞去朝廷的职位。到那时各自的立场,官位,过去,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关系的时候。不管多少次,春天都会来。南天木的果实全部落下的时候,谁都可以。没什么着急的事情。这么想着……但是,悠舜已经没有下个春天了。
“这个身子真的已经支撑得够久了……里面,都已经感觉到了吧” 静静地传来了旺季春雨一般的声音。悠舜把手掌下的眼睛闭了起来听着这声音。“你在接任做王的尚书令时,我稍微有一点放心了。” 谁都不能理解,然而悠舜没有觉得意外。旺季和年轻的王,好几次在重要的时刻都有交错。比遇见悠舜还要早很多很多的时候。虽然王没有察觉,恐怕旺季比悠舜要早得多的时候,就已经察觉了到了。
"悠舜,现在的王和那个男人很相像啊。"
".嗯……"
“他没有像是清苑那样好懂。有些事情就像是被埋在了井底一般的深处,平常都会盖上盖子,连自己都忘了,应该是不想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自己。从以前开始,就有这种事情,但是对于有欠缺的地方都会无意识地注意到。为了要能填补掉它而拼命地向别人伸出手。为了能被喜欢,为了不会再失去更多,这些种种交织在了一起,他成了十分厉害的人。”就好像一个人偶想要是得到一颗跳动着的心,这样就变成了真的活着的人了。周围的人都没有发觉,就连清苑也是。大概王是想着一辈子都不要被他们发现吧。悠舜对此很明白,旺季也是。
每个人.各自抱着不愿开启的回忆之箱活着,里面的内容不尽相同。
“能够弥补其缺陷的人实在是很少。王自己假装不知道的缺陷,没有人发现的话是弥补不了的。如果这样珍稀的人来到身边的话,他不会再放开手的。” 那个王会杀了你的。
凛说过,有一个绝对不能让那个人碰。那是写在空白的尚书令位置的自己的名字……到了现在这样,都没有说过一次,要离开都城去休息的自己。为了这个人,悠舜他放弃了其他的一切。像来年的春天回到旺季的身边,和凛还有孩子一起三人在庵里生活……还包括回去开着纯白梨花的故乡,直到最后拖着单翼一个人死去。
然而为了那个人,悠舜却还在如同无法逃脱的井底一般的昏暗世界中停留着。
“你啊,从以前就是决定要这样做,就寸步不让吧。为了明年的春天,甚至都打败了我。真是定下了不得了的约定啊。拜这所赐死了都觉得亏了。最后……还比我要先走一步啊。你是,有某种理由才留在朝廷里的吧。还有什么,要在这里拾取的东西吧。既是为了你,也为了别的什么人的某样东西。”
悠舜的嘴唇做出了十分僵硬的笑容。连笑也很困难了吗?“是的。” 悠舜毫不犹豫地说。
旺季将手放开了。然而悠舜眼前一片苍白,看不到旺季的脸。旺季是在微笑着,还是……哭泣着呢。
“没关系的。”
悠舜听了这句话,笑了。旺季总是在不是没关系的时候,会这么说。
“下次还要一起去看春天。在终结的前面等着吧……不会迟到太久的。” 终结的前面。这是旺季喜欢的汉诗的最后一节——在最终的尽头等着你。然后再次交杯换盏,做着梦。
“做个梦吧,悠舜。这次,会是个,长长的梦。”
好,悠舜回答道。旺季让悠舜做了一个好梦。他从没有让悠舜体会到被恐惧,被疏远,被怀疑,被避开的感觉。约定在下次的春天。这回会梦见什么呢……但是,之后的时间只有一点而已了。
咯噔,咯噔,从远处传来了冰冷的脚步声。听到这个声音,悠舜主动放开了一直抓着的旺季的温暖的手指。
这就是悠舜选择的人生。
第五章
然后伴着最后的脚步声,门扉打开了。从这之后,一切的声音都停止了。用背着的手关上了门之后,他也就这么待着没有再动过。
只有唰唰的雨声充满了这个房间。感觉似乎可以听到有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悠舜觉得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
曾经在故乡看到过的黑色乌鸦。腿有几条没有看到,但是它那一直盯着悠舜看的眼睛,似乎就是火焰 一般的颜色。那眼睛似乎是想要来看到什么。
在长长的寂静之后,一个比悠舜还要嘶哑的声音低语道:“是在生气吗?”
悠舜忍不住笑了出来。很不可思议,感觉又有点力气回到了身体的感觉。“不是。”
“已经变的讨厌我了吗?”
“没有。”
“说谎。” “真的。”
悠舜变得很奇怪。明明什么谎言都没有揭穿,但是说了事实,却不被相信。
“你说谎。明明说过会好起来的,这不就是撒谎吗?” 悠舜很困扰。对于要不要说谎,其实有太多的迷茫。
“那么……要是我说出自己身体状况不好的话,你就会放我走吗?”
这次轮到王彻底沉默了。要是骗自己说那个时候还是真的很健康,那么王的歉意就会减少一点。但是悠舜明知这样,还是选择了说实话。是的,悠舜在那个时候撒了谎。
“啊,陛下,你说过我是个大骗子吧。选择了来到王都,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子。没有什么时间了……要是想做些什么的话,我就只有一次机会了。”身边没有伙伴和人手,还要被被王身边的人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一个人处理着紧急事务,悠舜就像是别人说的那样,疯狂地燃烧着本来就不多的生命。已经他已经到了没必要装病的地步。 “你在说谎。”王像是不懂事的孩子一般重复着一句话。“你说谎。要是真的是大骗子的话,那么这些一定也是谎话。对吧,只要休息之后就会复原的。”
“去哪,空气清新的其他地方?”王有种想转过脸去的感觉。到了这个地步还是不肯说谎的王,悠舜看着他笑了。像这样稍微带一点故意作弄的感觉,但是却是将原本的真实就直率地说出口,这样的自然,让人觉得舒服。
对于悠舜的故意捉弄,王已经明白了悠舜没有说出口的事情。他幽幽地问:“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呢?”
“这话说得真奇怪啊。最初约好的事情,难道你忘了吗,陛下?” 悠舜睡着卧榻上,闭着眼睛,像是唱歌一般的说道。
对,在最初的时候。“‘来实现你的愿望吧。让内心即使空无一物的你到了最后也不会消失掉。’”
于是悠舜把自己变成了笼中鸟,把自己扔进了太深而无法逃脱的井底。
“我不会逃的。如果那是你的愿望的话,要是我不在,你就会变成空空的躯壳的话。要是还能有一些时间,留在你身边那就好了……”
“悠舜……”王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的,连悠舜也记不清了。回想起来,就被一双冰冷的手包住了。比悠舜体温还要低的手还是第一次遇到。即便是这样,因为这双手,悠舜觉得自己变得比以前更加像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了。
“起来,悠舜。拜托你了。”
悠舜听着这话笑了。好想睡着。一直就这样在温柔的世界里。以温柔的自己。就这样一直保持现状。就这样——同时又一直从心底里在祈愿着……
“起来,悠舜……”祈愿着有一个主君,有一天会来摇动自己这
个封闭的世界,就算强行也要把他拖起来。对主君来说自己是必须的。
这是悠舜从旺季那里一次也没能听到过的愿望。
悠舜抬起了重重的眼皮。看着王的脸。王的脸沉浸在昏暗的黑影中,脸上还不时有抽搐,一副十分扭曲的样子。恐怕这是除了悠舜之外没有被人看过的表情。
王那不为人知的尘封往事。悠舜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婆婆的感受。就算双手双脚被废,婆婆也没有背叛。说是因为有各自的理由。就把缺憾给埋葬了。大概这就是一族人没有背叛红家的理由。但是悠舜的主君并不在红家。旺季要是不算的话,觉得就不可能找到了。从未拥有过的另一边的翅膀。
是的,其实悠舜已经背叛了旺季。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悠舜也不知道。
“要是你找到了的话。就不能不飞翔了。向天空飞去,然后跌落下来而死,仅此而已。”婆婆是正确的。慢慢地跌落深深的井底,慢慢地变虚弱死去。尽管知道这些还是不愿放手的王。就算这样要是认为你是必须的,就像小孩子一般任性撒泼。悠舜苦笑着, 在井底抬起头来看着这样一张充满了渴望的脸,即便如此也不愿去背叛这颗心。就算明白难逃一死。
“你说过要实现我的愿望吧。完全没有实现啊。完不够啊。啊我明白了。要是休息可以恢复元气的话,可以给你,一点时间,尚书令那里可以休息一下,就只有一下下。我们约定等你恢复健康之后一定要回来。不对,这样吧。我也跟你一起走好了。为什么早没想到。” 不是说一定要恢复健康,而是一定要回来。悠舜笑了。这完全不够。
“我拒绝……已经成了这样子了,体力和时间都已经所剩无几……你明白吧,陛下。”
一直被猜疑的目光盯着,被怀疑,得不到信任。但是王就算会迷惑,会怀疑,但是还是会拉起悠舜的手。说你是必须的。难道,是希望一直到死都留在他身边,有需要到这样的程度吗?悠舜并不觉这么得。可是最后王还是让悠舜屈服了。
“不管!你不准死。你一直遵守了约定。这次一定也会的!”这到底是何等奢侈的幸福的话语啊。就算是不可能会实现的幸福也好。
悠舜只有一次展现出最本质的样子,就像是月亮的背面一样谁都看不到的地方,那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灰暗世界。希望一直到死都留在身边这种事情,现在的王对别的人都没有说过。一直在放弃着什么的王,唯独对于悠舜例外。这大概是第一次吧。要是没有了悠舜他就会变成一具空壳。
远远的,悠舜听到了小孩的啼哭声。就像是在告诉着谁,自己父亲的最后的时光。
悠舜回想璃桜对自己说起王的事情的时候,那时候没有对璃桜说,其实王后来也和悠舜提到了。
“璃桜他……说过的。让秀丽有孩子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 那个时候,悠舜就很在意为什么璃桜要用那种奇怪的讲话方式。悠舜在那之前,听过更加准确的说法。
秀丽的母亲——被仙女附身的缥家的女孩的肉身的使用期限已经到了,基本上就是尸体了,要怀上秀丽的可能性,可以说是万中无一的。但是,她奇迹般地把秀丽怀上了。然而秀丽和母亲不同,就算所剩的时间不长,但是肉体还是很好地“活着的”。所以就算可能性尽管十分低,但并不是完全没有的。但是……
“但是,要是真的万一……怀上了的话,估计会是以红秀丽的生命来作为交换条件的。”
即便是健康的女性,以死作为生孩子的交换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更别说那柔弱的身体了。但是‘十分的低’和‘几乎没有可能性’这样的说法,给人的感觉是很不同的。
悠舜一直盯着王看。大概,就用那灰暗的双眸。后半部分恐怕璃桜没有传达。
“会感到遗憾吗……”
“不。我只要有秀丽在就好了,听了答案之后还松了口气。”王立马回答道。这个回答并不特殊,只要是爱妻子的丈夫都会这么说的。但是那个时候瞥见的王的侧脸,悠舜明白了突然改变了说法的璃桜的心情。十分积极地要推进将璃桜收为养子的王竟然可以那么轻易地说出“秀丽不能有孩子也无所谓”的话。
那样美丽的光辉的月亮表面,还带着谁也不知道的背面。从成长过程来想的话,直白的有些不正常,像是白纸一般,没有坏心。实在太奇怪了。旺季就曾经有说过这事。不喜欢的事情,不想看到的东西,就当做没有见过,已经忘记了的那种孩子。被亲兄弟责骂,被孤立,被无视,只是凭借着旁人的爱惜之情作为支柱活过来的。不知是是生来就和双亲不太像,还是故意要活得不像。其实,他最为讨厌的大概找个地方把它全部埋起来,忘记掉的黑匣子。没有清零,也没有消失不见。就这样那些埋掉的部分的失落,以别的形式时而可以在脸上窥见,无论是奇怪的自来熟,还有对所爱之人的执着。
“别走。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啊……”
在昏暗的世界中浑浑噩噩的一个人过着的王,某天发现了同样是游荡着悠舜。王在浑浑噩噩之时没有察觉到,但是抓着悠舜的袖子迈出脚步的话,会发现还存在着另一个世界。在一直紧闭着门后面的昏暗的世界。
悠舜要是死了会怎么样?王估计还是只能一个人彷徨着吧。所以才会紧抓着不放。
悠舜的胸口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感觉很痛苦。似乎是被倾注了某种让人目眩的感情。那是不满足,想要更多的心情。
凛来的时候的时候也感觉到了。那个时候没有抓紧的东西。盼望着死亡的一族不应该有的心——想要活下来。想要留在这里,不想逝去。想过要带着主君一起去之后要去的地方。为了那个自己要是消失了就会成为空壳的哭泣的主君。宝箱里所有的东西都想要带着一起去。不能做到这样的话至少……想要活得更久一些。想要在他们身边多待一会。以丧失为交换,深爱的人为悠舜那昏暗的世界里带来了白天和黑夜。想要和他们一直在一起。缺少的羽翼终于找到了。最后寻找的东西。
比黑暗更黑的神乌啪啪地拍动着翅膀,准备把悠舜的灵魂带到黄泉去。
悠舜抬头看着王那扭曲的脸。拖着满是空洞的心的王开口说道。
“已经,可以不用再等下去了……”两年前,那时候王也是这么说着放开了悠舜的手,那时的温柔和现在真的是完全相反的表情。然而无论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两个表情都真实的。
“不必再等”其实是谎话,这点悠舜应该可以听得很清楚。想要挽留。不想让他走。想要让他回头——把他留在身边。能够让悠舜的脚,还有心都停下来,可以重新转过身来。
让他不用再等,哭着放开悠舜的王,和喊着不好,一直闹孩子脾气不放手的现在的王,两个悠舜都很喜欢。总是,带着一副有事要问的感觉看着悠舜。大概,王发觉到了有什么事情做得还不够好。但是只要有悠舜在身边的话,欠缺的部分也可以被填补上一些。希望他可以一直留在自己的身边。如他所愿地。
那些欠缺都给填补上——但是,已经……悠舜尽全力 温柔地笑着。
“陛下……时间到了。差不多,是乞骸骨的时候了。”乞骸骨是指对于尽心侍奉的主君表达的引退之意。悠舜就如同字面所写的那样,最终将一切都奉献了出来。不仅是官位,而是从王的人生中永远地离开了。
王大喊道:“我不要!!”
“不要哭了,陛下……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会没关系的。”
“骗人。骗人!”
“没关系……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我能够被你一直需要到这一生的最后,实在是很开心啊。没有杀了谁……也可以被陛下你一直信赖到最后……总算是有点成为好人的样子了啊。”
悠舜真的有梦想过从朝廷退了下来,回到了庵堂里,然后过上平稳的生活。但总是很难从朝廷抽身。不知什么时候凛说过,等所有都结束了,就回去吧——那里一定有,你藏着的重要的宝物,一个不少的都在那吧。
它就在这里。现在,收拾好最后的宝物,全部都收到了黑暗的宝箱。想要给凛啊,王啊,旺季,还有晏树和皇毅,给他们看看。只要有这一个宝箱在,这个世上哪里都是和故乡一样。是的,就算是太深而出不去的井底也好,接下来要去的黄泉也好。
脸色大变的凛抱着孩子冲了进来。原本像是被火烧到了似的哭闹着的孩子,在看到悠舜之后就停止了哭泣。悠舜要是笑一下,孩子也会笑。不对,说不定是反过来才对。她会长成什么样的大人呢。会是怎么样的母女关系呢。自己竟然会想死后的事情,实在是没想到。然后王他会走出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呢?在一片昏暗中,漫无目的的寻找之旅。没有悠舜的独身旅行。
“我不要。悠舜就要在这里!”
虽然被很多的可信赖的臣下和朋友包围着,但王却是一副孤身一人的表情。悠舜对近前的那些人生气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璃桜说过是悠舜就像是支撑着另外的一个世界。总觉得自己死后王没有可以托付的人。就算他们确实是敬爱着王的也不行。
王像是快要折断一般地用力抱着悠舜。好几滴滚烫的眼泪滴落到
“没关系。没关系的哦,陛下……我的这句话,请一定,要记住啊。”就像是旺季对悠舜说的那样,这是一句有魔力的话。一定会有成
终于有人能够让悠舜完全屈服的,世上唯一的主君。“托你的福,过了一段很奢侈的时光。直到最后……秋季的人事调动已经改写过了呢。那,就再见了。郑悠舜……必须要辞去御前的职务。请您原谅我永远的离开吧……请您原谅吧……请您原谅……陛下……”
王的悲伤从触碰到悠舜的手指一直传到了胸中,胸口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一般。悠舜已经道歉了好几次,他能做到的也仅仅是道歉了。
王紧抱住悠舜,说着一些不明了的话。
看不见的树枝发出了嘎啦嘎啦的声音。黑色的鸦终于飞走了。
单翼的鸟,困难的人生。但是只有在这里才有的人生。要是对婆婆说下山的选择是正确的话,婆婆会笑着说“这才配得上做姬家的当主”吧。
王一旦看不见悠舜的身影,总会不安地来寻找。但是自己已经不会再留在这里了,请保重吧。
“陛下……我会这么叫的,就只有您而已。请一定,要继续向前走啊。不要害怕……”
这是夏天的终结。在一片血一般赤红的盛开的彼岸花中,三足鸦在空中滑过向悠舜飞来,然后变成了人形。悠舜看着那张面孔,笑了,也知道了那个空白的“谁”的身份了。
黑色的人影看着悠舜,“唰”地伸出手。
远处,有宝箱闭上的声音。结束的时间到了,悠舜抬起头来,感觉可以看到刹那与永恒。他终于握住了那只黑色的手,对着凛和孩子最后微笑着……然后静静地闭上了眼。
“悠舜?悠舜……悠舜!”一边是王在凄厉的喊叫,一边是凛在哭泣。
悠舜突然想起,咦,凛,有什么要来向神明求问的吗?连悠舜自己也回答不了的问题。
凛一直就想向神明求问:“要怎么做,夫君才能迎接到下一个春天?该怎么做才好?”在下个春天,凛也想要和悠舜一起度过。接下去的一个春天。再接下去的也是,一直一直下去。凛像个孩子般的抽泣,怀抱中的孩子也一起放声哭着。
凛还有这个孩子,可是大声地哭着的王什么也没有,只能抱着悠舜那已经成为空壳的遗骸久久不肯松手。
郑悠舜。他的出身,来朝廷前的经历,一切都是迷雾重重,难辨真伪。他辅佐紫刘辉只有短短三年不到。世称其为鬼才。虽然在上治年间在位宰相时间最短,可是以《郑君十条》开始着手于与后世有诸多相关的改革,至今依然是首屈一指的宰相,为人称道。对于在问题井喷而出的摇篮期的王依然坚持辅佐,在王都陷落之时,强撑着带病之躯,只身前往北方,于五丞原将王救出。王对于宰相的信赖感十分深厚,在他病重不支直到最后都始终陪伴左右不曾离去,始终没有准许其辞官的要求。郑悠舜在因病重不治殒身之后,王的悲伤非比寻常,一直陪在棺木旁不曾离开,据说一晚上都在流泪。
之后,被认为是其在病床上写下的关于治理的政策的文书,确定都交给了之后的继任宰相景柚梨。景柚梨治下的长久安定的盛世光景,也多因为这些文件的指示,但是景柚梨在死前将这些文件全部亲手烧毁,没有一点流传下来。据说这也是依照郑悠舜的遗言而行。
还有,他在最后时刻更改的秋季的人事调动,只有在尚书令的位置上,用王的笔迹添上了郑悠舜的名字。后来在刘辉盛世这些年中,就只有这么一位尚书令。从此以后,即便辅佐紫刘辉的名宰相再是如何的人才辈出,王却没有对任何一个赐予他尚书令的职位,即便是被称为王之右手的李绛攸也没有。
有担任过被誉为“王之心脏”的尚书令一职的人,在他在位的这些年中,终于就只有郑悠舜一个。
自己的尚书令就只有郑悠舜一个——已经把这句话当成口头禅的王,时而会像是想要再寻找那个面容一般,在宰相中意的那个四角凉亭游荡。郑悠舜为何能够如此得到王的信赖,个中缘由,无人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