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自从生了孩子，陈超男忙得焦头烂额。进了重点中学，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教学上不能放松，时间上也紧，晚自习有时候还要看在教室里替学生解答。她甚至开始有些怀念普通中学的轻松了。超男的弟弟超贤在深圳学了三个月糕点师。该拿的证都拿了，这孩子真要认真做起事来，也不是完全提不起来。
超男佩服自己的判断，超贤就是应该学门技术。超男跟四海妈说：“等小贤学好了，在深圳找一份工作，那么多面包店蛋糕房，我就不信找不到，等有经验，回老家开个店，还是可行的。”
超男对弟弟长期留在深圳是不抱希望的。她如此拼搏，尚且无法落脚，何况她弟弟。“少玩点儿游戏。”超男总是这样教育弟弟，“把你的技术练好了，有你一口饭吃。”
几个月下来，超贤顺利毕业，实习在福田区的巴黎贝甜，做裱花师，店里人手少，他也兼顾着烤面包。第一份实习工资，超贤请姐姐一家吃了一次烤肉自助。
超男觉得有面子。举起酒杯，为弟弟，也为自己，鼓劲，“争气！我们家的日子，必然蒸蒸日上！”到了第二个月，超贤又长本事了，带了个女朋友回来。
是个周末，两个家伙手拖着手就回来了。
超男正在家里给如意做早教，四海加班去了，四海妈正在做饭。
“姐，这是我女朋友，玲玲。”超贤直接说，手抓着女孩手不肯放。超男一激动，连声招呼着，把如意安顿好，伸头对厨房：“妈，中午多烧几个菜，家里来客人了。”
第一次见面，措手不及。超男就这一个弟弟，她不能不上心，但她不能问太多，比如最关心的家庭情况啊、恋爱经历啊，年龄、学历这些倒是侧面问出来了。其余的，只能观察。
中午四海不在家。孩子吃饱了，剩下四个人围着方桌吃饭。玲玲一点儿不怯生，拍了超贤一下：“去，盛饭去。”
这个小细节令超男担忧。弟弟显然拿不住这个女孩。
饭后，送走两个小孩，超男把这个担心向婆婆表达了。四海妈说道：“只要两个人感情好，拿住拿不住，倒不是最关键的。”四海晚上回来，超男又把这事跟他说了。
四海说反正超贤是男的，又不吃亏，你担心什么。
超男讥道：“是不是你们男的都是这种想法，占了便宜不吃亏，吃亏的永远是女的，跟那温晓涛似的，占了蓓姐的便宜，一分钱不给就把人扫地出门了。”
“你怎么知道没给钱？”
“那给了？你听说了？”
“温晓涛现在可是我们甲方那边的代表，你最好客气点。”四海说。
“做什么大生意了？”
“就是进口光缆，我们公司做担保。”
“你在里面发挥什么作用？”
“没什么作用，就是个拎包的。”
超男说，你德行。四海嬉笑道：“不过，有后台就是好办事，我在这里拎包，比在之前地方拎包，得到的关照多一些，还是得谢谢老婆大人。”
“你刚开始还拉硬，不愿意呢。后台，后台，没后台怎么在职场混，你看你老婆我，肠子都悔青了，工作干得多认真，可在学校里哪有我什么事啊？”
“你们不一样，还是看升学率。”
“是，在原来的学校，我带最差一个班，到了现在的重点中学，还是带最差一个班。”
“忍一忍，等你老公我发达了，你就做全职太太。”
“有那一天吗？”
“绝对有。”
“冲你这句大话，给你一个奖励。”
一听奖励。四海来劲，问是什么？
超男拿出皮夹，掏出十块钱。四海说，就奖励十块。超男笑呵呵道：“奖励你下楼买一袋老奶奶花生。”四海说这叫奖励，给你自己吃的吧。
“找的零钱给你啊，那不是钱？眼别那么大。”超男为自己的聪明劲得意。
没过多久，超贤转正式工了，公司包吃住。超男心算放下来，弟弟扒上饭碗了。结果有一天，超男刚从课上下来，刚往办公室去，一抬头，却看到超贤站在门口，泪眼婆娑，咬牙切齿。超男头皮一麻，顿感不妙。“怎搞的？工作丢了？还是被人打了？”超男一说话气又来了。都是惹事的，没有成事的。可恶！
可弟弟是亲弟弟，她不能不管。
超贤瘪着嘴站着，低着头。
“说话呀！”声调提高好几个八度。周围的老师绕着走。
“钱没了，人也没了。”超贤道。
“哪个人没了？爸没事吧？”
“没事。”
爸没事就行。超男估摸了个大概。事情应该出在玲玲身上。外人，怎么都好说。
“别在这丢人！出去等我会儿，外面那个小面馆，上次那个知道吗？别乱跑。”
超贤点点头。
一节课上得心烦意乱，超男为弟弟担心。她愈发认为，超贤不适合这座城市，太简单，太实诚，不设防，没有刺。这是一个需要你八面玲珑、两面带刺的地方。回老家吗？似乎也只有如此。开个面包房、蛋糕店，做做自己的生意，再一个，回老家也能照顾照顾爸爸，身边有个人总好些。本来打算再历练一阵，可照目前的情形看，一切必须提前了。
下了课，超男收拾了一下就去找弟弟。到面馆，不是饭点儿，就超贤一个人对着大门坐着，桌子上一碗残面。好几瓶白酒，空了。超贤醉醺醺地倚在墙壁上。
“麻烦钱付一下。”老板对超男说。超男连声说抱歉，快速把钱付了。扶着弟弟出去，姐弟俩踉踉跄跄。路边有棵大榕树，超贤哇哇吐了几口。超男扶他坐到另一侧。超贤这才声泪俱下，说自己钱被骗了，挣的一万块钱工资全没了。
责怪？声讨？这是学费，生活让你交的。可超男能说吗？她只能劝慰，钱没了可以再挣，姐姐也是一无所有，再打天下。
说出“天下”二字，超男自己都笑了。天下在哪儿呢，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在这个城市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可她胸怀天下，心强，只是命不强。她既没有牛朵儿的才学，也没有薛蓓的美貌，很多时候，她连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她越来越向一名“中年妇女”靠近。逃不过、挣不脱的生活。
“她回老家了，把钱都拿走了。”等情绪平复，超贤才说出完整的故事。说的是玲玲。“走了就走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超男说。
“心里难受。”
“被骗了当然不好受。”超男说，忽然又促狭问，“你那方面吃亏了吧？”
超贤酒劲还没过去，脸红红的。
“我是第一次，她不是。”
超男咯咯笑：“哎呀吃亏了吃亏了，回家给你补补，是该哭一场。”
看姐姐这么乐和，超贤似乎也不那么难受了。
一会儿，超男收起笑容，严肃地：“超贤，回老家吧，开个自己的店，做自己的事情。”
“我也这么想。在深圳，太累了。”
累，的确，每一天晚上睡觉，超男都想就这么一睡不起。因为一睁眼就又都是事。忙忙碌碌，却似乎根本忙不出个头来。
“人活着，就要累，你还年轻，还有机会，老家女孩多呢，有合适你的，再说你也回去陪陪爸。一个人在家，老担心他出问题。”
“爸最近相亲呢。”超贤说。
超男当即愣住了。
相亲？她妈才去世多久他就开始相亲！情感上，陈超男一时无法接受。在她心目中，爸爸和妈妈就是应该相亲相爱比翼双飞长长久久白头到老，谁也离不开谁。
可事实却是，她妈走了没多久，看样子，她老爸就准备进入下一段感情生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一阵。”
“怎么没听你说？”
“爸不让说，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心里有鬼。多久了？那时候没一撇，现在该有撇了。到家跟四海说这个事。四海认为正常，爸爸妈妈感情再好，妈妈走了，爸爸也该有个伴儿。
“这不是有我弟吗？”
“你爸那自理能力，你弟能补足吗？”
“那至少也应该跟我说一声，偷偷摸摸的算什么？”
“这不是说了吗？八字还没一撇呢，有眉目会告诉你的。”
“那就晚了！”超男来气，“这种大事，我没有投票权吗？不行，我得问问。”
“问谁？问你爸？”
超男一笑，拿出手机，给朵儿妈挂了一通电话，说了她爸的事，朵儿妈保证给打听打听。朵儿在一边，问怎么回事。朵儿妈说：“是超男，让我帮她打听打听她爸找老伴儿的事。”朵儿说，他找他的，你管这些事干吗。朵儿妈说，你这孩子怎么有时候感觉你整个一个不长心。“你爸刚去世那会儿，如果你妈我找了一个老伴儿，你什么感受？”
“没意见，赞成。”
“那是你跟你爸没感情。”
“妈妈的幸福我不能阻挡啊。”
“你认为那叫幸福？”
“老年人再婚的很多啊。”
“女的多？”
“肯定多啊，老头儿找的不都是老太太吗？”
“唉，我说牛朵儿，你是不是觉得你有这个妈负担特重，恨不得赶紧把我这个包袱甩掉？行，那我去找超男爸去了，两家问题都解决了。”
“妈你看你，一说就较真儿。”
“我还实话告诉你，超男爸那种，你妈我还看不上，整天好吃懒做的就知道打麻将，一点儿文化素质都没有，以前我看上你爸，首先就是看他有那么一点儿文化，没想到，后来堕落了。”
“那妈你告诉我，你想找什么样的？女儿我帮你留意掌掌眼，这可是深圳，什么优秀产品没有，何况你是我牛朵儿的妈。”
“是你妈怎么了？你有多了不起？就一个做洗头水的。”
“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在我看来就是成功。”
“什么日子？老头子加小孩子，再加上一个老妈子，就是你喜欢的日子？我跟你说牛朵儿，你将来会为自己的不走寻常路付出代价的。”
“妈，你怎么还纠结这些，那有些明星，还有运动员，那跳水的……”
“人家是明星你是吗？咱就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家庭，折腾不起。”
“不跟你扯这些，你就说你想找什么样的？”
“问这干什么？”
“以前你催我，现在我反过来催催你，让您老人家也感受感受。”
“我说我要找一个比廖自默好的你信吗？”
朵儿傻眼，但立刻回过神，搂住她妈，笑道：“妈，你千万别考虑我的感受，我无所谓的，日子都是自己过，你可着小的年轻的找都没问题，我不干涉，也无权干涉，只要你开心舒心。”
朵儿妈撇嘴：“开心舒心，我现在揭你的皮我就开心舒心。”
两个人正说着，薛蓓进门了。应该是加班刚回来，一脸疲惫，手里拎着两个袋子。牛朵儿：“蓓姐刚回来，晚上我不陪你吃了啊，家里尼尼还等着呢。”
朵儿妈对薛蓓：“你看看，这就是有了儿子忘了娘，能指望她干什么？我还说去香港呢，她硬是没时间陪我。”
薛蓓疲惫的脸上挤出微笑：“我陪您过去吧，明天就可以去。”
“明天礼拜三，你不上班了？”朵儿妈问。朵儿同问。
薛蓓说：“都交接好了，明天不用过去了。”
“什么意思？”朵儿问。
“我辞职了。”薛蓓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