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与光
1
聂曦光在车里待了快十分钟还没下车。
送她来上海参加这场慈善拍卖会的司机是她妈妈用了快二十年的老员工，待她亦如长辈，不由提醒她：“曦光，我看时间差不多了，你得进去了。”
曦光知道拖不下去了，应了一声，伸手打开了车门。
这是一场由上海几个著名收藏家联合举办的慈善拍卖会，邀请函发给了姜云，她没空来，所以派了她来参加。
这本来是个轻松的任务，社交一下，随便拍个东西就可以走了。问题是，车子刚到停车场，她就看到了林屿森。
她分手了三个月的前男友。
怎么这么巧又碰到他？
这是分手后第三次碰见他了。
她应该有所预料的，这样的慈善拍卖会当然会邀请盛远。如今盛行杰被放逐，林屿森回归盛远总部，俨然一副接班人的架势，他代表盛远来参加再正常不过。
可是她还是有些退缩。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怯懦什么，三个月前明明是他莫名其妙提出的分手，她为什么要心虚？
而且，今天或许会像前两次那样，虽然在同一个场合但是招呼都不用打呢？她实在不用提前担心。万一要打个招呼也没什么，这次她正好有事情要问他。
做好了心理建设，曦光脚步坚定了很多。到了会场门口，将手中的邀请函递给门口的服务生，立刻出现了一位笑容甜美的李小姐来接待她，“聂小姐，刚刚刘叔还问起你呢。”
刘叔是这场拍卖会的主办人，也是其中最有名的艺术品收藏家。
“抱歉，我来晚了。”
“不晚，七点半才正式开始，在三楼。”李小姐带着她往楼上走，“现在二楼有个冷餐会，你远道而来辛苦了，待会吃点东西缓缓。”
曦光点了点头。
二楼的冷餐会布置得很有特色，中央古朴华丽的长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精美的点心和酒饮，周围一圈同样风格的玻璃柜，展示着这次要拍卖的藏品，客人可以边享用美食边欣赏。
曦光被李小姐带着找到了刘叔，又被刘叔带着介绍了不少人。一番应酬寒暄后，她终于脱身出来，取了几块点心坐到了角落。
点心很美味，吃了几口，她开始有点心不在焉起来。
餐会的场地并不算很大，为什么一直没看见他，难道他提前去了三楼？
那待会如果座位隔得远，今天是不是……又可以完美避开？
这似乎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是不知怎么的，她反而更提不起劲来了。
室内待着越来越闷，曦光发现外面有个露台，昏昏暗暗的应该没人，干脆起身向外走去。
推开露台的门，清冷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振。她拢了拢衣服，往里走了几步，正想找个地方待着，却突然瞥见露台角落，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依稀站着一道人影。
她瞬间凝住。
不用细看，她就知道那是林屿森。
他修长的身躯半倚在栏杆上，微微垂着头，露台微弱的灯光只照到他身前的地方，他整个人隐没在黑暗中，无端让人觉得莫测。
曦光一时进退两难，不知道应不应该掉头就走。
黑暗中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静，抬头朝她看来，曦光下意识地抢先开口：“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他淡然地点了下头：“这里不是我的地盘，你随意。”
他说着站直了身躯，举步走出阴影，似要离开。
他竟然要走？
“等一下，我有事情问你。”来不及多想，错身而过之际，曦光连忙将心头的疑问抛出，“马念媛坐牢是你做的吗？”
他倏然停住脚步，目光转向她：“你在质问我？觉得她罪不至此？”
“不是，但是……”
曦光还没将自己模糊的意思表达出来，林屿森已经肯定地答复了她。
“当然是我，也许她罪不至此，但是曦光，你看不出来吗？”林屿森温柔地说，“我是在迁怒啊。”
他居然还是喊她曦光。
聂曦光被他这样一句温柔至极的曦光叫得心神震荡，迷惘地顺着他的话问：“你迁怒什么？”
“迁怒因为她，让我先发后至，让我的女朋友迟疑。”
“我没有迟疑！”
聂曦光脱口而出。
她忍不住再次解释：“我只是很震惊，只是，有些遗憾，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你分手跟他在一起。”
就在几个月前，庄序不知怎么发现了元旦的时候她和林屿森还没在一起。他竟然在她上海住处的楼下拦住她，质问她，要她和林屿森分手。
她当即拒绝了他。
“你可能不了解我，只要我决定和一个人在一起，就绝对不会三心二意。他不负我，我不负他。”当时她是这么坚定地回答他的。
可是庄序的笑容却很嘲讽，“不会就不会，何必赌咒发誓。”
他的视线越过她，朝她身后微笑，她心中一惊，立刻回头，林屿森站在不远处。
庄序看着林屿森，“恭喜你，她对你，有责任感。”
“责任感。”庄序笑着又把这三个字说了一遍，看向林屿森的目光近乎高傲，“你不提分手，她永远不会提。”
“你胡说！”她气愤地反驳了他。
而林屿森当时很平静，甚至只对他说了四个字，“你才知道？”
事情明明就这样过去了啊。后来她特别努力地做好一个女朋友应该做的事，可是林屿森却问她：“曦光，你为什么总想要补偿我？为什么会觉得你对不起我？”
她有吗？
心头茫然之际，林屿森轻笑了一声，“问完了？”
“那轮到我问你了。”
曦光心中竟然升起一丝期待，“你要问什么？”
“我记得你不喜欢参加这样的宴会。”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但这是这几个月我们第三次遇见了，为什么？为了见到我？”
曦光从没探究过自己最近这么积极参加各种活动的原因，陡然被他这么直白的一问，恍然大悟的同时，又生出一种被窥破的难堪。
她欲盖弥彰般急速地否认：“不是，当然不是。”
“是吗？那是我想太多了。再见。”
他随意地一点头，退开一步，无比干脆地离开了露台。
曦光愣在哪里，简直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走了。
好一会儿，她才又听到脚步声，她有些希冀地回头看去，却是一位服务生前来通知她：“聂小姐，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可以入场了。”
拍卖会的嘉宾大都已入座。曦光被服务生带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才坐定，就看到了右前方林屿森西装笔挺的背影。
他正和身旁的女子聊着天。
这名女子曦光认识，之前在其他场合见过，是盛家的世交之女，依稀记得是姓吴。
他们显然聊得不错，吴小姐一直言笑晏晏。
曦光微微咬唇，低下头翻看着拍卖手册。
很快拍卖就开始了。
曦光有些心烦意乱，打算随便拍点什么，完成任务后早点离开，于是第二件拍品她就举了牌。
那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夜明珠云云多半是个噱头，但灯光熄灭后它的确会发出荧光，起拍价二十万。
结果没想到居然有人和她同时举牌，还恰巧是那位吴小姐。
拍卖师由刘叔本人兼任，氛围流程比较随意。看到两人同时举牌，他登时兴奋起来。
“曦光和娜娜几乎同时出价，但是曦光好像早了一点，那么娜娜你要加价吗？”
吴小姐微微笑着，再次举牌。
“25万。”
曦光本性不喜和人争抢，但一来这是慈善拍卖，价格高些无所谓。二来，她现在代表的是她父母，有人竞争她便放弃，未免显得太弱，于是又举了一次。
“30万！”
就这样一路喊到了60万。
曦光觉得差不多了，便打算放弃了。刘叔问了两声，曦光微微摇头表示不再加价，快要落槌的时候，曦光右边一直没有动静的年轻男子却突然举起了手。
刘叔激动地说：“现在又出现了新的竞拍者，我们小贺先生，65万。娜娜你还要加吗？”
曦光有些意外地看向右边那位贺先生，不料却恰好撞上他带笑的目光。他注视着她，彬彬有礼地说：“聂小姐看来真的很喜欢这颗明珠，如果我有幸能拍下，希望你能允许我把它送给你。”
啊？
这什么情况？曦光懵了。这位贺先生她刚刚才在二楼的冷餐会上认识，只是被林叔介绍着互通了姓名，点了个头而已，怎么就要送她这么昂贵的礼物了？！
这当然万万不能接受。曦光心想那还是她自己拍下来吧？然后随便说点什么家里的任务之类的拒绝他？
新的竞争者显然让吴小姐犹豫了，曦光打定了主意，正要举牌，下一秒却听到刘叔更高亢的声音。
“70万！”
“林先生出到了70万！”
林先生？
林屿森？！
曦光的手顿时僵住，她霍然朝林屿森的背影看去，却只看见吴小姐望向他的乍然惊喜的眼眸。
曦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尤其想起自己刚刚在露台上急匆匆向他解释的样子，更觉得难堪起来。
“80万。”
新的报价声惊醒了曦光，刘叔的语气越来越高昂，“贺先生直接出到了80万！还有……”
“100万。”林屿森说。
贺先生面色显而易见地凝重起来，因为他已经感觉到林屿森势在必得。
曦光生怕他还要竞价，连忙说：“贺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其实我并没有多喜欢，只是觉得盒子很好看。”
她勉强开了个玩笑，顿了顿说，“如果真的喜欢，是不会放弃的。”
曦光随便拍了个东西，连夜回了无锡。来回奔波了一天原本非常疲惫，可洗漱完躺在床上，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突兀的手机铃声将她的思绪从半空中拽回，曦光伸手摸到手机，散漫地看了一眼，霎时坐了起来。
来电显示“司机小王”。
这是林屿森的司机，以前恋爱的时候为了方便她存了号码，分手后也没有特意去删。
他怎么会半夜给她打电话？
足足过了十几秒，曦光才按了接通。小王有些憨厚的声音响起：“聂小姐，你还没睡吧？不好意思打扰了，林总让我给你送个东西过来。”
聂曦光想到了什么，又有点不敢相信。她心头一阵猛跳，飞快地跳下了床，披了件外套就往楼下跑。
小王已经在楼下等着。
但是只有小王。
她说不上失落还是什么的，平复着有些急促的呼吸。
“聂小姐。”小王将手里提着的纸袋递给她，曦光看着袋子上印着的慈善拍卖会的字样，迟迟没有动。
猜想已经被证实，但是她仍然问：“这是什么？”
“这个我不知道。”小王摇摇头，“林总让我送过来的，务必送到你手里。聂小姐你收了我就回去啦。”
已经很晚了，人家还要赶回去，曦光不好再拖拉，伸手接过了袋子。
回到卧室，聂曦光坐在梳妆台前，瞪着桌上的袋子良久，才从里面取出了东西——果然是一个木质珠宝盒。有些特殊的颜色让曦光一眼认出，就是装着那颗夜明珠的盒子。
她压抑着心跳，轻轻地打开了盒子，然而下一秒，却彻底呆住了。
这竟然是一个空盒子。
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曦光懵了一会，甚至往纸袋子里看了一眼，才确认林屿森真的连夜派人送了个空盒子给她。
一瞬间她怒气上涌，这算什么，大半夜的戏弄人吗？！
她再也忍不住了，拿起手机便打给了林屿森。
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通。
曦光冲口而出：“你送我一个空盒子什么意思？”
“收到了？”那边的声音却显得云淡风轻，“本来想把明珠一起送给你，但是舍不得。”
舍不得？舍不得送给她？那他要送给谁？
曦光想起坐在他身边的吴小姐，想起林屿森出价时，吴小姐望向他的惊喜眼神。
难道他把夜明珠送给了吴小姐，然后送个空盒子嘲讽她？
因为她说了一句盒子漂亮？
这样可怕的猜测让曦光一阵窒息，手指不自觉轻颤起来。她知道她最好不要问，答案不是很明显了吗？可是她近乎自虐似的，想听到他亲口说出来。
“所以呢？难道你拍一个东西还要送两个人？”
“两个人？你以为我还会送给谁？”林屿森似乎有些惊愕，随即轻笑一声说，“我把她留下了。”
曦光愣了愣。
“现在就放在我掌上。”他声音低低地说，“曦光，她会发光。”
曦光握着手机僵住，说不出任何话来。片刻，话筒里传来嘟的一声，又是他先挂断了电话。
聂曦光猛然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2
林屿森是被枕头砸醒的。
饶是林博士平时机智无双，醒来的一瞬也有些茫然。
他坐起身，开灯，迷惘地抓着枕头，看到老婆怒气冲冲地谴责他：“你居然跟我分手！”
这下他只花了一秒就反应了过来，“你做什么梦了？”
林博士平时虽然专心学术，但是精力充沛，见闻非常驳杂，自然在网上看过妻子梦见丈夫出轨醒来后怒打丈夫之类的逸闻。
没想到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顿时兴致勃勃，抓住自家老婆的手追问：“你梦见我们分手了？还是我提的？为了什么？我的理由充分吗？”
他这么兴奋干嘛？至于为了什么？
呃……
这个梦有点清晰，清晰得曦光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真是奇了怪了，都结婚好几年了，居然还梦见大学时候那段往事，这怎么都不太说得过去啊。
但是这时候讲究一个理直气壮，曦光气呼呼地说：“就算你理由充分，就可以提分手吗？”
“你说的对。”老婆的蛮不讲理就很有几分道理，林屿森熟练地肯定老婆，然后拿出搞科研的精神抽丝剥茧，“你说分手不是离婚，梦里的时间是在我们结婚前？”
聂曦光：“……”
不能被他这么分析下去了，曦光机灵地跳过这部分，引导他关注别的：“这是个梦，怎么会有分手理由，只有你无理取闹的情节。”
林屿森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我怎么闹的，说来听听。”
“梦里我去参加一个慈善拍卖会，你也去了，然后你对我各种爱答不理。”曦光大致描述了下梦境，重点把他的恶行恶状添油加醋了一番，“然后到了拍卖环节，你坐在我前面，很没公德心地一直和旁边的小姐姐聊天，扰民极了。最过分的是，我喜欢一颗夜明珠，想要拍下来，你居然砸了一百万从我手里抢走了。”
“我应该是……送给了你？”
“对，送给了我。”曦光磨牙说，“送给了我一个盒子，把珠子自己留下了！”
“唔。”林屿森品鉴了一下，“梦里这位……兄弟颇有点手段，分手了这么做，他的目的……”
“你。”
“什么？”
“你。”曦光强调。
“……”林屿森从善如流地把锅背上，“我的目的多半是以退为进。”
“这么说来，我的最终目的还是要得到我们聂小姐，那么曦光，梦里的我为什么会提出分手？”
聂曦光：“……”
不是，他怎么又绕回来了？
但是回想起梦境里那个理智到甚至有些冷酷的陌生的林屿森，她心里也好奇起来。
她默默躺回床上，顺手把林屿森拽回身边，靠着他问：“屿森，如果，很久很久以前，就是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我有点不坚定，有点犹豫，你会怎么做？”
林屿森顿时明白过来，有些惊讶，但是微微笑着十分肯定地说：“你没有过。”
“这么肯定吗？”曦光都有点不服气了。
“我有基本的判断力。”他的手掌轻轻抚着她明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永远流光溢彩，荡漾着快乐明亮的光芒。这让他怎么去怀疑，去不坚定。
“那如果呢？”
“如果。”林屿森叹气，看来得不到答案她是不肯睡觉了。
他无奈地搂住她，思考了一下说：“我的女朋友是一个真诚善良又聪明柔软的姑娘，对这样的女孩子，我想不适用任何技巧。如果她一时不够喜欢我，我也会正大光明地赢得她，而不是折磨她。”
“而且，我怎么敢冒险，用彻底失去来当作赌注。”
聂曦光目光闪闪地看着他。她没有跟他说，虽然醒了之后她一直表现得活泼闹腾，可梦境里那种压抑窒息的感觉似乎被她带了一些到现实中，盘旋在她心头一直没有散去。
直到此刻。
心底那一点点阴翳终于彻底被驱散，暖洋洋的感觉重新占满了她身躯的每个角落。
她凑近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宣布：“睡觉！”
林屿森：“……”
他默默伸手关了灯。
然而只安静了一分钟，她又扯了扯他睡衣的袖子。
“屿森。”
“嗯？”
“这个梦虽然乱七八糟的，但是有个事情还是挺好的。”
“什么？”
“你看虽然梦里我们暂时分手了，但是最后肯定还是会在一起的对不对？”
“当然。”
“那我就有那颗夜明珠和那个漂亮的盒子了啊！你拍了下来，最后还不是我的？珠子和盒子都挺漂亮的呢，可惜是个梦！”
曦光情真意切地开始惋惜起来。
一会她又冒出新的问题，“夜明珠是不是荧光石？会不会有辐射啊，价格好像也有点贵？不过慈善拍卖倒是无所谓……”
林屿森：“……算了，你别睡了。”
他长臂一伸，单手便把她抱到了自己身上，曦光短暂地惊呼一声，瞬间就被消了音。
被人按住用力亲吻的间隙，曦光努力挣扎出一丝空间为自己伸冤，“等一下你什么理由啊……我就说了几句话而已。今晚的额度已经用完了！”
她气喘吁吁。
林屿森翻身将她困在了身下，严肃地回答她：“扰民。”
聂曦光：“……”
谁扰谁啊！
聂曦光筋疲力尽，终于再度沉沉睡去。黑暗中，林屿森凝视着她，久久没有睡意。他刚刚没有告诉她，其实他前些年，从外公口中听说过这么一场慈善拍卖会。
曦光怎么会梦见？
或许她听岳母提及过？
这个梦颇有奇怪之处，林屿森沉吟半晌，最终放弃了探究。
毕竟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时此刻，这颗会发光的明珠，正与他相伴，在他怀中。
——与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