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熄灭的前一刻,景明转眸看了杜若一眼,眸光沉静如潭,下一秒,目光移开。
这次他没戴眼镜了,却仿佛还是那么遥远。
内场灯光熄灭。舞台上聚光灯起。
杜若机械地坐下,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扯了一道,疼得浑身紧绷,无法动弹。
急速慷慨的音符从台上飞出来,第一首便是激荡的《野蜂飞舞》,昂扬,热情,激烈。她的心思却如何也跟不上钢琴节奏,只觉晕眩,混乱,胸腔内各种情绪杂糅成一团。
好在易坤认真听着演奏会,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
而直到一曲结束,她才敢扭头看向景明。
隔着一条过道,他望着台上的钢琴家,炫目的灯光打在他身上,侧脸冷静,棱廓分明。
他至始至终没朝她这边看一眼,似乎完全沉浸在音乐里,不曾为她分心半点。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台上,思绪时而被音乐裹挟,时而抽身出来。就这样混混沌沌,上半场结束。
灯光亮起,原本安静的场内有了人声。
易坤扭头问杜若:“感觉怎么样?”
杜若心虚点头:“很好。”
那头,景明起身走去外边,从她面前经过,她心里头重重一磕,坐立不安了。
她在原地待了十几秒后,终于冲易坤笑笑:“我去下洗手间。”
“嗯。”
她起身飞快走出演奏厅,出了门,只见人来人往。她左顾右盼,终于找见景明的身影,他去了通往露台的方向。
杜若追去,刚绕过走廊,就撞见从露台返回的景明。
两人同时顿住脚步。
过道狭窄,黑色墙壁上挂着几幅印象派画作,几束柔白的小灯从头顶打下,照在他白皙的脸上,睫毛的阴影投在他眼底,看不出过多的情绪。
她却怔忡好久,当初医院走廊里单薄的少年一瞬之间变成了此刻高大的男人,她嘴唇轻轻蠕动,终于,吐出两个字:
“景明……”
她生平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听着也有些陌生,良久,眸光略略一垂,上下轻扫她一道,落进她眼睛里:“有事?”
六年不见,他嗓音也变了,低沉了,更有磁性了。
“你,听说你半年前回来的?”她问,无意识抠着手指。
“嗯。”
“你……”想说为什么不来找我,说不出口,“你没见过何望万子昂他们?”
“见他们干什么?”他反问。
她哑然。
他目光无意落至她手腕,钻石手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光芒刺人眼。他移开目光,看向墙上的壁画。
她又问:“你过得好吗?”
“很好。”他说,“你看上去过得挺不错。”
语气中的疏离让人无法忽视。
她努力笑笑,还想说什么,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陌生感,让她无话可讲。
而他眉心浅皱,已不再看她:“走了。”
他拔脚离开。
初秋的风从露台上吹来,她的心凉了半截。
回到演奏厅,景明坐在自己位置上,低头看手机。
杜若坐下,易坤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她脸色已是挂不住了,好在下半场很快开始。
她坐在黑暗中克制地深呼吸,想平复心中翻涌的难受情绪,可惜,台上弹奏起WatersofIrrawaddy,悲怆伤感的音符倾泻而出,兜头砸向她,她一时忍不住,眼泪竟哗哗直下,慌忙低头拿手捂住眼。
易坤递给杜若一张纸巾,她又迅速平静下来,擦拭一下,强笑说:“这首曲子太悲了。”
易坤:“嗯。”
正说着,旁边景明起身,直接离了场。
一首、两首、三首曲子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奔驰车已开来停在路边,景明大步过去,司机拉开后座门,他坐进去。
陈贤坐在副驾驶上,奇怪:“就结束了?”
“嗯。”景明手肘搭车窗上,手背用力抵着鼻尖和嘴唇,像压抑着某种情绪。
陈贤伸着脖子望外头:“可是好像没有散场诶。”
“想到有工作要处理,提前出来了。”景明说,胸腔深深地起伏了一下,看向他,“万向的资料,送一份给我。”
“现在回公司?”
“回家。”
“好,我让杨姝姐送来。”陈贤说,看一眼车内后视镜,景明下颌紧咬着,脸色很是难看。
陈贤莫名紧张,万向公司是出了什么问题了?
……
经久不息的掌声中,演奏会散场。
杜若站起身,表情平静,但恍惚的眼神暴露了她的魂不守舍。
易坤带着她,随着散场的人潮往外走,忽问:“怎么样,喜欢吗?”
杜若抬头:“……啊?”
他看她:“演奏会,喜欢吗?”
“……嗯,喜欢。”
“喜欢哪首曲子?”
“出埃及记。”杜若胡乱说了一个,垂下眼眸,“你呢?”
“和你一样。”易坤说。
“哦。”杜若低下头,没话了。
易坤低眸看她,晚餐时闪闪发光的女孩不见了,变得心事重重。他不是不知道她和景明之间的那些事,倒是没想到过了六年,他一出现,便还能让她如同失了魂。
出了演奏厅,走下台阶,她都没太注意,不小心一脚踩空,差点儿滚下楼梯。好在他反应快,立即拉了她一把,将她扯回身前。
她吓一大跳,这才猛然惊醒。
易坤说:“想什么呢?!”顿一秒了,道,“演奏会好听,也不至于叫你到了这时候还沉迷啊。”
杜若抓抓头发,说:“哦,在想第三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想得分心了。”
第三首便是出埃及记。
易坤没拆穿,道:“我也不记得了,回去再查。”
“嗯。”
……
深夜,杨姝的车行驶入一处别墅区,绕过树林池塘,停在一间三层半的象牙色欧式建筑前。
景明独居于此,因而只有一楼客厅和二楼的书房亮着灯。
杨姝拿上资料下了车,陈贤也从自己车上走下来:“麻烦了,你在家里吧?”
“没。在景夫人家里。”杨姝说,“怎么突然要万向的资料,不是在听钢琴演奏会吗?”
“不知道啊。我看他这几天情绪不好,东西也吃得少,给他定了他很喜欢的一家法餐厅,结果饭吃到一半,正餐才刚上呢,走人了。钢琴会也是,听到一半就离场,说是想着工作上的事。”
杨姝想不明白:“我进去看看吧。”
陈贤领她过去,拿钥匙开了大门。
杨姝换了鞋进屋,她第一次来景明的家,看看四处,室内装饰为北欧冷感风,蓝灰色墙壁,白灰色地板。沙发地毯柜子,多以蓝灰、绿灰、白为主。
开放式厨房也是一片墨绿色,灶台干干净净,明显没动过烟火。
半点儿生活气息都没有。
一个人住这么空空荡荡又冷冷冰冰的大房子,杨姝无法体会。
她走上楼去。
二楼有个不小的客厅,落地台灯,沙发,满壁书橱。两道房门关着,不知哪个里头有人。
她正准备随机敲一个,听到滋滋滋的机器声。
回头一看,一只矮小的眼睛大大的机器人从沙发后边钻出来,脑袋左转转,右转转,看见她,眼睛眨巴两下,立刻哒哒哒地朝她跑来。
小机器人跑到她脚边了,滋滋滋仰起脑袋,萌萌地说:“你这个女孩子脾气不好哟。”
杨姝一头问号:“啊?”
小机器人说完,滋滋,滋滋,脑袋歪来歪去,辨认了一会儿,似乎察觉不对,忽然不说话,掉头就走掉了。
一边走远,一边扑腾手臂,嘀嘀咕咕:“哎呀,是我错了。咕噜咕噜~~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呀?”
杨姝正摸不着头脑呢,书房门打开,景明看向她,问:“资料拿来了?”
“这儿。”
景明拿过去,到沙发边坐下,半瘫在里头翻开起来。
杨姝靠在墙上,等得无聊,拿出一根烟。
景明头也不抬:“我家禁烟。”
她挑挑眉,把烟收起,抱着手等着。
滋滋滋,伊娃跑来景明脚边,小爪子摸摸他的脚。他低头看她一眼,把她抱起来放腿上,手指拨弄着她的小爪子,一边快速翻动资料。
小机器人好奇地看着,糯糯地问:“这是什么呀?”
“资料。”他答。
小机器人娇娇道:“哦~~~”
“……”杨姝捏了捏手中的烟,倒意外他对这小机器人的态度,跟宠女朋友似的。
不过几分钟,景明迅速翻完,说:“约万向的人见个面,有个合同的事要谈一下。”
“哪个合同?”
“和元乾的一笔交易合同。”
“如果事情不大,我交代下头的人去做,你不用亲自出面。”
景明没答话。
她理解了:“行。约好了我告诉你。”
景明放下那只小机器人,走进书房。小机器人哒哒哒跟着他跑进去。
杨姝出了别墅,陈贤走上前来:“什么事儿啊?”
“不知道怎么突然对万向和一个叫什么元乾的公司的合同感兴趣了。”
陈贤一愣。杜若就在元乾。
这六年来他一直定期给景明汇报杜若的消息,虽都只是简短的几句话,并不详细,但也足够说明她的情况。
杨姝自言自语:“我怎么觉得他这段时间不太对劲儿啊。”
她站在草坪上,点燃烟,回头望一眼二楼亮着灯的房间。
一支烟的功夫,她陷入回忆。
六年前,她在美国读博期间,接到恩人明伊的电话,说景明要去她的学校了。明伊担心他的精神状况,希望她能多留意一下他的状态。
她当时就答应了。
他突来美国,一来便引人注目。“景明”这名字即使是在她那商学院圈子里也并不陌生。只可惜,他的惨败,同样引人注目。
他和网络视频里那风光少年判若两人,消瘦,沉默,死寂。却也在贸然靠近时,能看见他眼里极不友善的戾气。
他不和任何人往来,也没有朋友,但他的教授对他极其偏爱。
即使是受恩于景家的杨姝,起初也有惋惜,认为他不过是这世上再常见不过的一类天才——年少陨落,再无翻身之日。
没想半学期后再去打听,他的项目惊艳了所有人。连他的美国同学都说,他还是那个M.J.
只是半年后,他的精神状态突然开始恶化,变得更加与世隔绝。即使后来有所好转,他也依然没有朋友,始终独来独往,和项目上的人也仅限于同事关系。
杨姝时常给他帮助,负责给明伊定期汇报他的情况,也对他渐渐熟悉,一点点见识他的刻苦他的天赋和才能,亦怜惜他从天堂摔入地狱的痛苦。
三年前,景明创立了春和科技,因他名字影响不好,法人代表由杨姝顶替。原本就无意留在美国的杨姝也回到国内,开始打理公司。景明的工作重心始终在研发和战略部署上,哪怕是半年前回国后,也甚少参与交际,只偶尔露一下面。
可最近,始终如机器般的他有了丝变化,会心不在焉了。
而刚才那个奇怪的小机器人让杨姝忽然意识到,这些年,他的沉寂和痛苦恐怕不止因那次惨烈的失败,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她摁灭烟头,掏出手机搜索Prime,翻出一堆新闻照片,意外发现队中竟有个女生。
手指飞速滑动,滑到其中一张——六年前轰动一时的竞速大赛,Prime的少年们和红色的跑车合影。
她将照片一点点放大,就见少年的景明笑容飞扬,他的手搂着身旁女生的肩膀。
她把照片递给陈贤:“这谁啊?小少爷的女朋友?”
陈贤抓抓脑袋,也没法否认了:“……是吧。”
“NO.2失败后,把小少爷甩了?”她挑眉。
“没。好像是他不肯见她。”
杨姝一愣,隔半晌,叹了口气,忽道:“你有时会不会觉得,小少爷挺可怜的。”
陈贤不做声。
杨姝望一眼夜空:“你说吧,我们春和研发的产品,收购的精英公司,全都是直接或间接跟无人驾驶相关的,像要掌控和垄断这一领域的一切能者。而他呢,明明已经有了最厉害的技术和能力,自己却偏偏不做无人驾驶。……折磨谁呢?”
她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户。
景明在书房里工作直到深夜。
起初,伊娃还哒哒哒地跑来跑去,到处转悠,后来跑来景明身边,蹭蹭他的腿,再后来,乖乖地自动休眠了。
十二点半的时候,景明把资料收好,起身去洗漱。
从洗手间出来,回到卧室,摁了几下遥控器,楼上楼下所有的灯在一瞬间悄然熄灭。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他拿起床头柜子上的小瓶子,倒出两枚安眠药,就水服下。
人躺下,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