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溜下床去看,景明已经回屋,房门紧闭。想敲门,又怕他睡了。
天已大亮,她心事重重做了会儿家务。
半个多小时后,景明开门出来。
杜若家没有专门的早餐,昨夜的剩菜剩饭热一道了就端上桌做早饭。
吃饭时,杜若留心看景明,他的确没什么精神,兴致不高,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疲惫,脸色也不好看。他一不说话,杜母更是噤若寒蝉,一屋子的低气压。
他犹自未察觉。
吃完早饭,他放下筷子说去睡个回笼觉,又回屋了。
杜母紧张地问杜若他怎么了。
杜若皱眉:“他的事儿你能不能别管了?”
杜母和外婆回了房间,安静如不存在,怕吵到景明睡觉。
杜若收拾完灶台,出去喂鸡,整理菜园子,剁猪草。喂猪的时候她对着胖猪仔叹气,也不能杀头猪给景明吃呀,过会儿去寨子里换点儿羊肉?
家中里里外外忙活完,太阳已升到树梢,夜里黑暗的森林变成一片碧绿。光影穿梭,鸟叫清脆。
杜若望着大山,想了会儿,回屋找了个小竹筐系腰上,拿把小镰刀就要出门。
经过天井,景明正好开门,见她这样子:“去哪儿?”
“去山上摘点儿东西。你要去走走吗?”
“好。”
两人出了门,绕去屋后走上山坡。
杜若见他气色仍不太好,问:“刚睡着了吗?”
他含糊地“嗯”一声。
她迟疑半刻,小声:“是不是住不习惯?”
他愣一下,道:“不是。你别多想。”
“我还好啦,我妈特紧张。看你没睡,她也一夜没睡好。”
景明不吭声了。
“条件是有点儿苦,你将就一下吧。”
景明还是没答,过好久了,问:“从小生活在这里,觉得苦吗?”
杜若被问住了,抠抠脑袋:“没想过这个问题。习惯了。”又轻笑道,“你多看看树梢,或许会碰到小松鼠呢。”
景明听言抬头。
清晨的山林,空气湿润而清新。金色的阳光从高高的松木榉木中洒下来,在林间切割出一道道光束,细细的尘埃和水汽漂浮着,梦境一般。
阳光下,绿叶鲜翠如绿宝石,仿佛能滴出水。世界静谧无比,鸟儿雀儿在树枝间蹦跶,啾啾叫;小松鼠摇着大尾巴穿来跑去,窸窸窣窣。
景明目光缓缓落下——杜若在前头一米开外,穿着当地的民族服装,宽松的白色绣花短衫和布裤子,露出细细的手腕脚踝。
他一路跟她身后走,不知是因着山林还是什么,渐渐,倦意消散。
杜若走到一棵树旁蹲下,拿手拨开地上厚厚的枯叶和松针,一丛胖头胖脑的松茸冒了出来。她用小镰刀小心地把它摘下。
景明蹲在一旁看,奇怪:“你怎么知道这下边有?”
“前几年都在这儿摘的。”杜若把胖胖的松茸放进小竹篮,又用落叶把地上的坑掩盖好,“把它的根保护好,明年又会长啦。”
景明把篮里的松茸拿出来看,软嫩Q弹,还很湿润,摸着手感不错,于是,他拿指甲掐了一下。
杜若:“鸡鸭鱼肉是比不上了。但这山里的野生菌,你在其他地方找不到更好……哎你掐它干嘛?!”一把夺过来塞小筐里护着。
景明:“切。最后还不是被我吃。”
杜若白他一眼,继续前行找蘑菇。许是心情不错,脚步轻快。
景明看一眼她的背影,不自觉间弯了下唇角。
她这棵树下刨刨,那棵树挖挖,一会儿就装满了小竹筐:“这个也是松茸。这是牛肝菌,青头菌,鸡枞,鸡油菌……”
景明脑仁疼:“我去。蘑菇开会呢,每个的名字你都知道?”
杜若:“在这儿长大,哪能不知道?”
景明:“你是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小竹筐,就差光脚丫了。”
杜若噗嗤笑出一声。
筐子装满了,往山下走。
杜若说:“回去走另一条路吧,带你看看山里的梯田,好不好?”
景明说:“好。”
山间小径传来叽叽喳喳的讲话声,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孩儿走过,好奇地看着景明这个外来人种。
杜若笑:“上学去啊。”
“是嘞。”
其中有个小女娃,眼睛大大的,皮肤黑黑的,有些害羞,穿着和杜若一样小小的白色绣花短衫和布裤子。
景明多看了她一眼,问:“你小时候就这样?”
杜若:“差不多吧。”
景明:“你们什么民族?”
杜若:“白族。”
景明:“白族长那么黑?”
杜若立刻就剜了他一眼:“拿蘑菇毒死你!”
他呵呵一声,又问:“怎么背着书包还背着竹篓?”
“上下学的路上摘猪菜呀。”
走出去不一会儿,视野开阔起来。大大小小的梯田铺满各处山脉,山中绿色由浅至深,一抹一抹,夹杂着黄色橘色红色,绚烂多彩。零星的小湖泊像一块块碎镜子。
种地的村民戴着斗笠在田间劳作。小伙姑娘唱着山歌,歌声悠扬,在阳光山林里回荡。
杜若拿着把小镰刀,背着手在田埂上走,边走边不由自主哼起了歌,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啊摇,为了那心上人呐,起呀么起得早……”
景明听她唱着细细的曲调,看她马尾在后脑勺上晃荡,阳光把她细碎的发染成金色。
他心里忽然安静,没了声儿。
可不一会儿听她唱第二段:“为了那心上人呐,睡呀么睡不着……”
“……”景明抠抠眉毛,没忍住吐槽,“我去,你们这山歌可真骚包。”
杜若转身就是一脚,他反应极快,退后一步。
她没踢着,白他一眼,继续走路。
经过一块田,地里忙碌的妇人抬头,笑道:“春丫回来了?”
“嗯呢,昨晚回的。”
景明看那个妇人,三十多岁,背上背着个娃,还有两个大点儿的在田埂上玩耍。
“婶子怎么样?”
“好啦,没有大问题。”
“这回儿待多久啊?”
“一星期。”
“去我家吃饭啊。”
“得空了去。”
聊一会儿就走了。
那妇人好奇地看看景明了,转头哄背上哭闹的孩子,又低下头继续劳作了。
走远了,杜若说:“刚那是我小学同学。”
景明不信:“我看她三十多了。”
“夸张!她和我一样大呢。很聪明的,但家里穷,小学读完就不上学帮家里干活了。”她有些感慨,“所以我特别感谢叔叔阿姨,不然我也会像她们一样。”
景明沉默半刻,问:“你又怎么知道她们就过得不幸福?”
杜若一愣,倏而笑道:“也对。但是,我和她们不一样。我已经看过外面的世界,回不来了。见过更好的风景后再困于原地,就势必不会甘心。”
她这话倒是让现阶段的他感触颇深,道:“是。……我很喜欢这儿,但让我一辈子住在这里,好像也不行。”
她看他一眼,笑道:“你的情况又和我不一样。你天生属于更广阔的天地。”
她在梯田上找了处田埂随地坐下。
他跟着坐下,眺望开阔天地,说:“你挺不容易的。不怪我爸妈总夸你。”
“还好啦。”她笑望着无边的梯田和山脉,道,“你看这里的山和天空。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现在也没变,像是永恒的。在自然面前,人类很渺小,什么痛苦辛酸,都不值一提。”
景明:“看来你们家容易出哲学家。”
“……”杜若哼哧,“你们家容易出讽刺家!”
两人在山间坐了许久,吹着风聊着天,又一路看风景地走回了家。
杜若把从寨子里买的羊排炖了,又把摘来的菌菇洗干净切片,一半煮了做清汤,一半加姜蒜辣椒爆炒,再从菜园子里摘了丝瓜黄瓜豌豆尖,炒几盘小菜。
端上桌,香味扑鼻,全是大山的气息。最清鲜的山野味,城市中远不能及。
杜若问:“好吃吗?”
景明点头。
她松口气:“你终于说好吃了。”
景明:“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好吃?”
“上次给你做三明治,你说还行。”她默默扒饭。
“你还记仇呢?”他唇角弯了下。
她挑挑眉。
他看上去精神振奋了些,杜母也稍稍松了口气。
他吃到半路发现杜母几乎只吃青菜,便夹了一堆菌菇和小羊排到她碗里。
杜母受宠若惊,嗫嚅道:“你自己吃——”
杜若:“夹给你就吃,别磨磨叽叽。”
杜母便乖乖吃菜了。
景明这顿饭胃口极好,把杜若做的菜一扫而光,末了说:“我明天还要吃那个胖菇。”
杜若:“……”
下午,杜若坐在院子里掰玉米棒子,景明也跟着她一起掰。
杜若说:“你别弄,过会儿手弄疼了。”
景明不屑地哧一声,没搭理她。
结果折腾一下午,他两手通红,又烫又辣。
杜若笑着说了句:“活该。”
一天便这样闲闲地过去。
杜若把装玉米粒的簸箕端回灶屋,拎了扫帚出来打扫,却见外婆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景明蹲在她面前,手里拿着块云片糕,剥下一小片递给外婆。待外婆含在嘴里慢吞吞吃完,又剥下一片给她。佝偻瘦小的老人叽叽咕咕讲着话,景明听不懂,但耐心应着,跟她搭话。
杜若抿唇一笑,悄悄退了回去。
到了晚上睡前,杜若把家里打扫干净,洗了衣服晾去绳上。景明忽走过来,问:“寨子里有医生吗?”
她抻着晾衣绳上的衣服,诧异道:“手还疼?”
他摇了摇头。
“怎么啦?”
“没事儿。”景明说,走出几步,实在为难,又退回来,“我想开点儿助睡眠的药。”
杜若一愣:“啊?”
“来的时候匆忙,忘带了。”
“你是说……安眠药?”
“嗯。”
杜若怔了一两秒,回过神来,没露出半点情绪,擦了擦手,说:“有医生的,我去给你拿药。”
“我跟你一起。”
“不用。天黑山路不好走,我一个人还快一点儿。”
夜色沉沉,寨子像一片星河落在山腰,杜若下山的脚步飞快,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
药铺的爷爷以为是她吃,叮嘱:“不是实在睡不着,尽量别吃。”
杜若点头,拿了药飞快返回,跑到家门口,景明坐在石头台阶上等她。
“你跑什么?”
“你快进去早点儿睡觉吧。”杜若进屋,拿杯子倒了水,端去给他。
景明接过药片,看了看:“这什么牌子的药?”
杜若被问住了:“反正是医生开的。”
景明看她:“不会把我毒死吧?”
“……”杜若说,“毒死你。”
他笑一下,把药片放嘴里,就水服下。她接过杯子,准备走。
景明:“你先别走。”
“嗯?”
“一时半会儿还睡不着。陪我聊会儿天。”
杜若朝门外望了下,妈妈和外婆都睡觉了。
她放下杯子,盘腿坐到床上,和他隔着朦胧的蚊帐:“聊什么?”
景明躺下去,闭上眼睛:“随便聊什么,我睡着了你才准走。”
杜若嘀咕:“我又不是你丫鬟。”又道,“一般吃了药,多久能睡着?”
景明:“看药量,看心情。十几分钟到半个小时。”睁开眼睛,“坐不住了?”
“没啊。”杜若说,挠了挠小腿,有蚊子绕着她飞。
景明盯她看了半刻,忽然坐起身,拿起蚊帐从她头顶一绕,蚊帐一飞,把她揽进了帐子里。
杜若脸霎时发烫,两人相对而坐,他的脸近在咫尺,她想钻出去:“我坐外边……”
“喂蚊子吗?”他拉好蚊帐,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倒稍稍减了她的局促感。
他懒懒道:“又不会吃了你。”
她红着脸低头抠床单,没吱声。
白色蚊帐笼罩的一小方天地里,她盘腿坐着,他平平躺着。
夜,安安静静。似乎能听见窗外山林里的虫儿叫。
屋内许久没人说话,他再度慵懒道:“我昨晚看见星星了,你以前说,像撒了银粉。一点儿没错。”
“和新西兰的比呢?”
“不逊色。”
“才不信。”
“真的。”
她轻轻笑了。
他又低声:“昨天睡不着,想了很多问题。”
“什么问题?”
“当初离开,似乎是个错误的选择。”他说着,没下文了。
是我太自傲,太脆弱,不肯面对。
而如果当初,让你陪在身边,你们都在,或许也不至于误了六年。
他胸膛微微起伏,闭着眼,手挪过来,食指勾住了她的小手指。
她的心,在山间的夜里,轻轻一磕。
她一下一下,轻轻抚着他的食指。
“对了,你妈妈怎么很怕我的样子?”
“她一直都很胆小,又把你们家当恩人,所以会拘束畏惧。”她说,撇一下嘴,“你14岁那年来我家,不肯进门,不肯吃饭,连水都不肯喝。她那时就挺怕你的。”
景明睁开眼睛了:“有吗?”
“有啊!”
“我怎么不记得?”
“谁知道你?”杜若翻了个白眼,又道,“你怎么还没睡着?”
“药效慢了呗。”他闭上眼睛,吐槽,“我就说你这药有问题。或许是治拉肚子的。”
杜若:“……”有那么点儿想一脚踹死他。
她继续控诉:“那时候采访的记者要我给你送花,你还狠狠瞪了我一眼。”
景明:“不可能。”
“就是真的!”
景明想了几秒,说:“好像是有可能。”
杜若:“……”
他皱皱眉:“蠢不蠢啊,搞什么送花。……那花最后送给我没?”
“……”杜若无语,“当然没送成。”
“这还比较像我。”
杜若:“……”
“你那时也不跟我讲话,只知道玩手机。不过,……你记不记得,你给了我一颗橘子味的水果硬糖。含在嘴里慢慢化掉之后,里边还有夹心!我从没吃过那种糖。”
好一会儿,没人回应。
她定睛看景明,他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而缓慢。睡着了。
他入睡的容颜有着不示于人的柔弱。她的心莫名就软了。
她悄悄凑近,细细看他饱满的额头,浓浓的眉毛,高挺的鼻梁,薄薄的红红的嘴唇。下颌棱角分明,隐约冒出青青的胡茬。
当年的少年怎么真的就一夜之间变成男人了呢。
她伸出左手,在他面前blingbling动了动手指,施一施魔法,祈祷他没有噩梦,一夜安眠。
完了,小心翼翼抽出被他勾住的右手,钻出蚊帐,溜下床,蹑手蹑脚地关了灯,掩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