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紧张而让人窒息的气氛,随着宫洺转过头去不再看向我和Kitty而消散。我和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悄悄松了口气。
宫洺低沉而优雅的声音,通过话筒和那套顶级的音响设备,扩散在布置得非常具有工业设计感的秀场里。说实话,我一直不太能接受这么强烈的后工业设计,头顶暴露的管道、黑色的水泥地面、锋利的直线条装饰,感觉像是一个阴暗的屠宰场。
宫洺轻松地用着各种优雅而又得体的措辞,不时配上他那美好得接近虚假的笑容(说实话,他的牙齿白得像是陶瓷的,我真的觉得他把所有牙齿都换成了烤瓷,但是我鼓不起勇气问Kitty,更不敢问他——这和自杀差不多),感觉他几乎就是夏洛蒂?勃朗特小说里浪漫的欧洲古典男主角,随时都像是牵着一匹白马一样气宇轩昂。而且他在念完中文发言之后,又简短地致了几句英文辞。我回过头去望向Kitty,我实在太佩服她写的发言稿了,极其优雅——虽然英文部分我并没有完全听懂……
但是我并没有看到预想中Kitty满脸得意或者如释重负的表情。
她满脸苍白地望着我,嘴唇都有点发紫了,像是要休克过去的样子。我不由得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你怎么了?不要吓我。”
Kitty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她咬牙切齿地问我:“这稿子是你递给宫洺的么?”
我点点头:“怎么了?”
Kitty说:“他刚刚念的,没有一句是我写的。”
我一下子呼吸不过来,感觉要休克的人应该是我。
在一片掌声中,我和Kitty面如死灰地站在角落里,眼睁睁地看着宫洺顶着一张冰山一样的脸朝我们走过来,那感觉比中学的时候看见贞子从电视机里爬出来更可怕。
宫洺走到我们面前,拿着手里的稿子扬了扬,对我说:“Thanks_for_your_help.”然后转过身把那张纸啪的一声摔到Kitty的身上:“我要的是演讲稿,不是你的自我介绍。”
说完宫洺转身走了。
我转过脸去,看见Kitty手上摊开的那张纸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脖子像被人掐住了一样。那句加粗加黑的“Kitty_is_a_bitch”像是一把匕首朝我的太阳穴一下子捅过来。
“这是你给宫洺的?”Kitty转过头来望着我,她眼睛里的眼泪快要漫出来了,不过
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Kitty没有看我,也没再说任何一句话。她从我身边无声无息地走过去。走到门外的宫洺面前,她把那张纸递给了宫洺,然后说了些什么。
我隔得太远,听不见。只是我从宫洺转过头看我的眼神里读不出任何的讯息。他的目光是理智的、冷漠的,带着别人永远不敢靠近的居高临下感。他的眼睛像是隔着冬天厚重而寒冷的雾气,遥远地藏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而Kitty站在他的旁边,她也回过头来看向我。他们都穿着黑色的礼服,身后的那辆黑色凯迪拉克把他们两个衬托得像时尚杂志上的模特。
我站在离他们遥远的地方,脚上踩着宫洺送给我的那双高跟鞋。
这是我人生里第一次穿高跟鞋。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身拉开车门。Kitty也坐了进去,车子就开走了。
我茫然地站在会场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Kitty的短信。
“你等会儿把东西收拾一下,也可以走了。”
我赶紧回了消息,说:“好的。”
合上手机的时候,眼泪啪地掉了下来。
转身走回后台的时候,我看见面前站着的女人非常眼熟。我想了一下,记起来了,是昨天Kitty对我提过的、宫洺的前助手。她微笑着对我打招呼:“你是宫洺的新助手吧,刚看见你和Kitty在一起。我是Doris。”
我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因为谁都可以看得到我刚刚哭完的一张脸。
Doris看着我,叹了口气。她对我说:“是不是搞砸了?”
我点点头,告诉了她演讲稿弄错的事情。但是我没告诉她那张纸上的那句脏话,只是大略地说了下演讲稿搞错了的经过。其实我也想不明白,Kitty的包放在我们《M.E》内部工作人员的区域,又是我亲自拿出来的,都没有开封过,怎么会弄错。
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我虽然很好奇她这样的表情,但是也没追问。过了会儿,她有点同情地看了看我,低声说:“你怎么斗得过Kitty。当初我就是这么被她赶出《M.E》的。她在宫洺的地毯上撒了一整地的瓜子壳,然后假惺惺地捡了一夜。”
我一瞬间抓紧了裙角。
她看着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离开了。她走的时候对我说:“这个圈子不适合你。这个圈子里发光的那些人,都是踩着尸体和刀尖往前冲的,他们没有痛觉,没有愧疚,甚至没有灵魂地一步一步朝巅峰疯狂地跑。你受不了的。”
时装作品发布会很成功。人们在一片夹杂着各种语言的讨论声祝贺声寒暄声里纷纷散场。我盘腿坐在空旷的T台边上,高跟鞋脱下来放在了一边。头顶是黄色的大灯,地面是满地的彩纸屑,还有各种扯出来铺在地上的电线。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有些可怕。
我回忆着脑海里Kitty精致妆容的脸,她被粉底修饰得完美无瑕的肌肤和烟熏的眼妆,她永远得体的穿着和优雅的谈吐。我很难想像她在宫洺的地毯上撒下一把瓜子壳的样子,或者在包里放进一张写着自己是一个婊子的打印稿。
我发现自己像是一个幼稚园的小孩子,站在一群戴着面具的巫师堆里。
我摸出电话,发了一条消息给简溪:“我好难过。我想辞职了。”过了会儿,又把这条短信转发给了顾里。
隔了会儿,电话在空旷的房间里震动起来(工作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被要求一定要用静音震动状态)。翻开电话,是顾里的来电。我接起来,刚说了声“喂”,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发了个消息给Kitty,说:“我想辞职。”过了三秒钟,Kitty的短信回了过来,只有简单的两个英文字母:OK。
我看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简溪还是没有回我的消息,我就起身准备走了。走到门口遇见Doris,她拍拍我的肩膀,和我说了再见。
我走出黑暗的展厅,窗外是南京西路逼人的奢华气息。无数高级轿车从面前开过去。那些从橱窗里发射出来的物质光芒,几乎要刺瞎人的眼睛。这是上海最顶级的地段,也是上海最冷漠的区域。这里的人们内心都怀着剧烈的嫉妒和仇恨,这些浓烈而扎实的恨,是上帝扔在这个上海顶级区域里的一枚枚炸弹,没有人能够幸免,所有人都在持续不断的轰隆声里,血肉横飞,魂飞魄散。
Doris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来,拉开自己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灰色的特种纸,打开,看了看里面优雅而精美的致辞,笑了笑,随手放进了碎纸机里,然后按动按钮。
咔嚓咔嚓。无数碎屑掉进下面的桶中。
我回到公司的时候,已经快要晚上8点了。我脚步沉重地走出电梯门,内心却有一种“终于解脱了”的感觉。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根本没有走进过这个光芒万丈却又锋利无比的世界。我始终都是一个看客,观望着他们在水晶宫殿里的疯狂表演。
我走进《M.E》大门的时候,Kitty刚好从茶水间走出来。她手上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她喝了一口,在我还没有开口说话的时候,对我说:“在你辞职之前,我有必要让你弄清楚几件事情。”
在Kitty的指导下,我拿过Doris的电话号码,拨通了之后,一字一句按照Kitty教的对着按下免提通话键的电话机和Doris说话。在声泪俱下地表演完我已经辞职的戏码之后,我按照Kitty的指导,轻描淡写地对着Doris抱怨:“你说Kitty怎么能下得了狠手,在演讲稿上那样骂自己呢?”果然,Doris的回答和Kitty预料的一模一样:“因为Kitty她本身就是个婊子,她肯定自己都认为自己是bitch!”我马上接过话头:“哎?我没告诉你演讲稿里写了什么啊,你怎么知道?”
果然,电话机里,对方像是突然被枪杀了一样,没有了声音。过了会儿,她就把电话直接挂断了。
我抬起头,看见Kitty平静地喝咖啡的样子,仿佛一切她早就知道。
我有点羞愧,恨不得把自己塞进碎纸机里然后按下按钮。
我刚要开口,Kitty挥了挥手,制止了我的“忏悔陈词”。她说:“好了,你回去吧。我没有和宫洺说你要辞职的事情,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还要忙呢,要是不对他解释清楚我的‘自我介绍’事件,搞不好需要辞职的人是我。”
她转过身,没有再理我,开始在电脑上忙了起来。
我朝宫洺办公室的方向望了望,他在办公室里光着脚走来走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小声地说了句“拜拜”,然后悄悄离开了《M.E》。
我从心里相信Kitty不会害我。这和善良或者手段没有关系,纯粹是智商问题。我觉得对于我这种智商的人,Kitty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如果有一天我威胁到她的存在,她要搞定我简直是几分钟的事情——而且我觉得,以她的修行和道行,我永远没有能够威胁到她的一天。我们从来就不在一个重量级上。我的级别只够让我去威胁威胁唐宛如。
当电脑上顾里的MSN突然跳出一个窗口,并且还连续发了三个振动过来的时候,她正在床上半躺着,一边在脸上实验着一种新买的美白面膜(每一张的价格差不多够我和南湘猛吃一顿——欣慰的是这个价钱只够在学校的食堂猛吃一顿),一边以平均两秒钟一页的速度哗啦哗啦地翻着6月号的《VOGUE》。
顾里瞄了一眼窗口,走过去,看了看,然后点了对方发过来的视频邀请。几秒钟连接之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声从电脑里传出来:“Hey!_Lily!_I_am_coming_back_from_New_York!_See_you_soon_honey!”顾里看着窗口里那个金黄头发、眉目深邃的男孩子,弯下的腰一动不动,再也直不起来。过了会儿,她的面膜“啪”的一声从脸上掉下来,砸在键盘上。
顾里一脚把她妈房间的门踹开,她妈正在看韩国催泪剧,被这一下子搞得从小沙发上噌的一声跳起来,跟当年爬火车的铁道游击队一样矫健,同时嘴里尖叫着:“哎哟要死啊你小棺材!”
顾里面若寒霜地看着她妈,足足有三分钟,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她妈早就已经天地人鬼畜妖魔不知道轮回多少遍了。
她妈看见顾里这个样子,捂住了胸口(看上去有点像唐宛如),小声地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顾里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我宁愿怀孕!”停了停,她面若寒霜地说:“Neil从美国回来了。”
然后顾里她妈“咣当”一下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本来打算周一早上再回学校的顾里,二话不说,连夜迅速换了身衣服,提上她的LV包包,然后打电话给她们家的司机,迅速地出门逃回学校去了。她一定要在Neil从美国回到上海之前躲到学校里去,让他找不到她。她一分钟都不愿意待在家里——毕竟Neil现在人还在美国,就算他能搞到机器猫的任意门,也要收拾一会儿行李吧。
顾里一阵旋风一样冲进寝室,把她的包往沙发上一扔的时候,我和南湘正在看电视里播放的肥皂剧,我们被她吓了一跳。
我和南湘从顾里的脸色上判断,应该是出租车司机没有给她发票或者是她没有订到哪家餐厅的位子。这对她来说都是很严重的事情。
顾里看着我和南湘,一字一顿地说:“Neil回上海了。”
“真的?”我和南湘迅速从沙发上雀跃起来,满脸放光,但是马上就意识到了我们这种无比期待的反应很容易被顾里当场射杀。所以,我们马上抚住了胸口(……),异口同声地:“那真是太糟糕了呀!”
如果说全世界还有人能够治得住顾里的话,那么就一定是Neil了。这个仅仅比顾里小半年,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表弟,在顾里的整个童年时代,是一个天使的象征。
混血儿特有的俊美面容,和顾里旗鼓相当甚至更胜一筹的家世,以及无时无刻不萦绕身边的“姐姐,姐姐”的甜蜜呼唤,都让顾里对他倾注了无数的爱。结果,当这个天使开始进入初中,经过荷尔蒙剧烈增长的青春期之后,天使小朋友顺利成为恶魔小祖宗,而顾里,则顺利升级成为帮他处理烂摊子的保姆。
比如在初中的时候,Neil同时和四个女生谈恋爱,结果最后穿帮了,他躲到顾里家死活不出去,那四个女生在顾里当时住的小区里闹了整整一天,而Neil心安理得地倒在她家沙发上看DVD——如果换到现在,只要第一声开骂,估计就被顶级物业小区的保安套上麻袋拖走了吧。
比如在初三毕业考高中的时候,考试前一天Neil喝醉了,一大早打电话给顾里,让顾里去接他,“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我在路边上,身上没有钱,手机快没电了,姐姐快救我呀,我还要考试呢!!”——最后顾里和他两个人在英文考试已经开始十三分钟之后,才进了考场,前面的听力全部错过。而更让顾里生气的地方在于Neil的英文除了听力部分,接近满分——当然,他在家和他的美国爸爸都是用英文对话的。
比如在高一的时候,他又一不小心把一个女生的肚子搞大了。顾里和我两个人哆嗦着带那个女生去堕胎。我们吓得要死,战战兢兢,结果隔天那个女的不怕死地和Neil两个人游泳去了。
比如大一开学第一天,在没有拿到驾照的情况下,Neil企图把一辆敞篷跑车开进大学里,在门口和保安大吵特吵,从而一战成名。
这些,都是Neil成长史上的冰山一角。
但是,Neil对身边的女孩子却非常非常地绅士。我和南湘作为顾里的朋友,受到不少的好处。他每次都会体贴地为我们埋单,会经常送我们小礼物,会为我们出头打架,和我们一起走路时会走在靠马路的一边,会帮我们买咖啡……这些也是他绅士风度的冰山一角。
并且,每次看着他那张混血儿的脸,我和南湘都会走神老半天,《指环王》风靡的时候,每次在电影院看见精灵王子出场,我们都手舞足蹈欢呼“Neil!_Neil”,有好几次顾里忍不住丢下我们扬长而去。
并且,在生活品质和嚣张高调方面,如果Neil是祖师爷的话,顾里就是刚入门的茶水小弟。在我们都还不知道LV是什么东西的时候,Neil就拿着他爸爸从美国带回来的LV钱包在学校里买可乐了。Nike运动鞋出现在Neil脚上的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Nike代表着什么,那个时候顾里穿着上海产的小皮鞋觉得自己很了不起。顾里和我们还在吃着和路雪的时候,Neil已经提着放着干冰冒着冷气的哈根达斯纸袋来上课了,并且慷慨地分给我们。顾里和我们在刚开张的某家生意火爆的夜店门口苦苦哀求店员放我们进去的时候,Neil已经学会把五张一百的钞票摔在门童的胸口上,然后带着我们几个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我和南湘享受着这样的福利,但是顾里却因此而抓狂。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大一结束,Neil去美国念书才得到改善。但是在一年的时间里,几乎全学校的人都知道了Neil。他的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听上去挺像,而且活生生就是他的人生写照,他叫:黎傲。
第一天上课的时候自我介绍,他用不标准的中文说:“我叫黎傲。”班导师听成了李敖,以为他在开玩笑,就说“我还叫巴金呢”,结果Neil睁着他那双深邃的长睫毛覆盖的眼睛,天真地说:“巴金你好。”——我们都非常理解,这个从小看英文书长大的人不知道巴金,但是班导师震怒了。
但是,顾里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在Neil刚刚到美国两天之后,就耐不住慈母般的天性,每天打越洋电话过去嘘寒问暖,结果被Neil撒娇般的抱怨和哭诉搞得心神不宁,“姐姐,我在这边都没有亲人”,“姐姐,同学都不理我”,“姐姐,这边东西超难吃的”……结果,第二个星期,顾里就买了一张机票飞了过去。但是,她到达的时候,看见Neil同学正在和两个金发碧眼的漂亮洋妞勾肩搭背,商量着去看电影的事情。顾里恨不得拿出西瓜刀砍死他!Neil无比开心地伸出长长的胳膊揽着顾里的肩膀,根本不管她冷得可以冻成冰的脸色。
——你不是说非常无聊非常痛苦吗?
——是啊!!每天都要念书,fucking_boring!
——……_
大二期间Neil短暂地回来过一次,但是他一到顾里家,知道顾里家的保姆叫Lucy的时候,就开始没心没肺地背诵初中英文书的课文:“Lucy_and_Lily_are_best_friends.”……因为顾里的英文名字就叫Lily……
所以,我和南湘都非常能够理解顾里的恐惧。
但是,我们依然夜不能寐地激动着,期待着Neil帅哥从美国空降上海。
我和南湘怀着热烈期待的心情,顾里怀着死亡倒计时的心情,唐宛如怀着少女情怀总是诗的心情(……),度过了三天的时间。
周三的时候,我收到Kitty的短信,大概内容是讲周末的时候,去催一下崇光的稿子。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并没有把崇光上次要我转达宫洺的事情告诉宫洺或者Kitty。因为我打心眼儿里觉得那简直是一件天方夜谭——特别是在我知道了以前崇光对付Kitty催稿时种种匪夷所思的手段之后,我觉得胃癌简直太像是他能找出来的借口了!
我翻了翻课表,发现下午没有课,于是我决定出发去再顾一次崇光的茅庐,刘备算什么,三顾而已,老娘为了拿到稿子,三百顾也OK!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牺牲色相……只要简溪不介意!(当我这样说的时候,顾里幽幽地对我说:但是崇光可能会介意。)
当我打起崇光的手机时,非常符合我的预料,关机。
不过也没有关系,和尚可以跑,庙却没法挪!老娘知道你住在苏州河边上!你有本事把一整栋塔式的酒店公寓给我搬到别的地方去!
我按照上一次的地址去了崇光的家,站在门口整理了一下仪容,准备用Kitty般职业的态度和他周旋,我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老娘甚至在包里带了干粮和水)。结果,我按了两下门铃之后,门就开了。
我抬起头,拿出练习已久的微笑,但是我的目光刚刚抬起来,整个笑容就僵死在脸上。我有点想把自己的头放进洗衣机里,倒上洗衣粉一阵猛转!
因为门的后面,宫洺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拿着一只刚刚削好的苹果,冷冰冰地问我:“你来干吗?”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却听见从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以及崇光磁性的声音:“宫洺,谁在外面?”
我两眼一黑,脑海里的想法是:“不要管我,让我就此长眠吧。”
我满脸涨红,脑子里迅速升腾起高中时代看见顾源、简溪时的一系列豆腐渣联想。宫洺把眉毛一皱,像是猜到了我在想什么,面无表情地说:“你乱七八糟的漫画看多了吧。”说完他转身把苹果放到桌子上的玻璃盘子里,然后提上他的那个红色的Gucci包,从我身边走过去,说:“我要走了。”
说完,他径直走进电梯里。
我傻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转身离开。这个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从头发到胸口都水淋淋的崇光笑眯眯地站在我的面前,全身上下只在腰上围着一条白色毛巾,他抬了抬眉毛:“哟,你把宫洺吓跑啦?”
我感到有点虚弱。他一边拿过一条新的白毛巾擦头发,一边对我说:“进来啊。”然后转身朝房间里走进去了,路过桌子的时候顺手把宫洺削好的苹果拿过来咬了一口。之后顺手扯下了腰上的白毛巾……
我伸手扶住了门框……我承认我的心跳漏了好多拍……
崇光的房间和我上次来的时候相比,简直像是一个妖孽突然偷吃了仙丹,修成正果。之前满地的脏衣服(虽然都是名牌)、满地的可乐罐、四处散落的书和DVD碟片,还有各种时尚杂志、电动手柄……而现在,干净得像是五星级酒店的套房一样。
“你房间被打劫了吧?”我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
“你不是看到宫洺刚刚出去吗?他怎么可能忍受我房间的状态。”崇光擦着头发,对我翻白眼。
我猛吸了一口气:“你是说?!你是说宫洺帮你收拾的房间?!”我内心又开始起伏了。
崇光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你做梦吧……他来我家之前,会叫他家的用人提前三个小时来把我家彻底打扫一遍,之后他才进来。否则,你打死他,他也不愿意踏进我家一步。他就是个洁癖变态。”
我一阵点头,内心非常认同他对宫洺的定位,甚至忍不住想要伸手和他相握。
但是,我也不会忘记此行的目的,我不会因为在某个程度上和他达成统一阵线,就敌我不分。
我迅速地摊出底牌:你把专栏给老娘交出来!
之后整整两个小时,我和他都在进行漫长的拉锯战。我也更加清晰地知道了胃癌是他彻底欺骗我的幌子,他冰箱里都是冰激凌和辛辣的菜,胃癌个鬼!并且还知道了他之前用糖尿病和胆结石分别欺骗过Kitty和另外一个编辑。但是他却觉得“这没什么”,还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哟,你是没去催过郭敬明的稿子,你要去催他试试看,之前我认识的一个编辑曾经对我说郭敬明告诉她已经写好了,但是他正在登机,下飞机就发给她。结果,她打了一个星期的电话,连续十几次,无论昼夜晨昏,郭敬明永远在登机……和郭敬明比,我简直就是个勤劳模范嘛!”
我听得牙痒痒,这些大牌作家都应该被拖去浸猪笼!崇光顽劣地看着我,瘦瘦的身子肌肉线条倒是挺好看。我默默吞了下口水,然后迅速在心里默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并且把简溪的模样在脑子里迅速放大供奉起来。
在争论的最后,我获得暂时性的胜利。因为他答应我继续写下去,但是什么时候交稿就不知道了,因为他忙着玩他刚到手的XBOX360——他是《光环》系列的狂热玩家,而且这台天杀的游戏机是宫洺送他的——宫洺你就不能别在这儿帮倒忙吗?
我含着愤恨和不甘离开了崇光的家。
走到楼下,我听见有人喊我,回过身抬起头,崇光在楼上窗口,伸出一只胳膊,胳膊上夹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你的包~林萧同学,你要不要啊?”
“当然要!”我冲楼上吼。
“哦!”于是崇光手一松,把包给我丢了下来……
……十八楼,他就把包丢了下来……
我黑色的包坠落在一堆阔叶矮绿灌木丛里……我抬起头,咬牙切齿。崇光胳膊支在窗台上,两只手托着他那张杂志上经常看到的标准的英俊脸孔,一脸天真无邪:“你说你要的呀。”
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
上车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来:宫洺怎么会在他家?
崇光从阳台上缩回身子,自顾自地笑了笑。他把宫洺带过来的食物放到冰箱里,然后继续窝在电视机前打游戏。他刚坐下来,就觉得胃里一阵难受。他冲到厕所里,弯下腰,冲着马桶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腥臭的、黏糊的、半凝固的血液混杂在马桶的底部。崇光伸出手按了冲水。他拿过手机,拨了个号码。“喂,刘医生,我崇光啦。你不是叫我如果发生吐血症状就给你打电话吗?”崇光
顿了顿,说:“所以我现在打啦。”他拿过一张纸巾擦掉嘴角的血,在电话里苦笑了几声。他在床边坐下来,安静地听那边的人讲话,不时地点点头,“嗯”几声。过了会
儿,他眼圈红红的,喉咙含混地说:“可是我不想死……”电视机上是华丽的游戏画面,无数的战士拿着枪支冲锋陷阵。他揉了揉眼眶,吸了下鼻子,沙哑地小声重复着:“可是我不想死啊。”
躺在床上可以看见雪白的天花板。再加上雪白的床单。就可以幻想自己是在一个雪白的世界。我们所熟悉的雪白的世界,有医院或者天堂。崇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拿起电话想了想,还是没有拨打宫洺的电话。“他不知道也好。”他这样想着,翻身起来拿起手柄,“死前至少要过关啊!”他
睁着红红的眼睛,盘腿坐在地板上。
公交车开到离学校还有五站路的时候,南湘打我的电话。我接起来,就听见电话里春潮涌动的声音。隔着电话我都知道她现在一定像一条喝了雄黄酒的蛇一样,扭得火树银花的。
“林萧!Neil在学校啊!他到了!你快点快点回来啊!”她在电话里感觉都快休克了。
电话里,南湘告诉了我中午Neil把一辆敞篷的奔驰直接开到女生宿舍楼下(不用说,肯定又是搞定了门卫),整栋楼女人的内分泌都被他搞得失调了——当然除了顾里。顾里拖着沉重的身躯,用一副人之将死的表情迎接了Neil一个大力的拥抱,整栋楼的女人们在那一瞬间都屏住了呼吸。之后,南湘也获得了一个胸膛弥漫着Dolce&Gabbana香水的拥抱。
我也迅速地在公车上热血沸腾了起来。
不过五分钟之后,公车就堵在了马路中间,一动不动。
我在食堂里找到南湘的时候,天色已晚,大势已去。
她老远就冲我挥手。我一坐下来,她就立刻开始和我分享Neil的各种讯息。其中自然也包括“又长高了”、“帅得没道理啊”、“他的眼睛哦,就是一汪湖”、“金融系的那个系花看见他话都不会说了”、“他身上的香味太迷人了”……
我和南湘正聊得热火朝天,并没有发现顾源板着冷冰冰的一张脸坐在了我们对面。等我和南湘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瞪了我们足足五分钟了。
我和南湘尴尬地转过身对他打招呼。
自从他和顾里搞成那副局面之后,我和南湘面对他的时候都有点尴尬。平心而论,我们和顾源本身就是非常好的朋友,但是,绝对没有和顾里的关系铁,顾里几乎是我们的亲人了。所以,在这种时候,我和南湘在感情上还是更偏向顾里。
——无论他们谁对谁错。我和南湘两个疯子都是典型的帮亲不帮理。
顾源把一杯水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满脸不高兴地冲我们说:“我今天下午看见顾里了。和一个男的搂搂抱抱走在校园里!成什么样子!”
我和南湘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都知道那个男的一定是Neil,但是我和南湘都不准备告诉他。说实话,看着一向和顾里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机器人一样冷静的顾源发火,实在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我和南湘在许愿时,经常会有一个愿望是“希望有生之年可以看见顾里情绪激动失控的状态”。当然,这是比看见顾源失控要困难得多的事情。
顾源继续阴着一张脸:“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就算现在在闹矛盾,她竟然一转眼就可以被一个男人抱着四处招摇!如果她做得出来,我也可以!”
南湘眼睛一眯:“顾源,我不太能想像你被一个男人抱着四处招摇,你真的可以吗?”
顾源一口水呛在喉咙里。
我有点不忍心南湘再捉弄他,于是告诉他那是顾里的弟弟Neil,刚从纽约回来。
顾源脸上马上释然了,但是转瞬又装出冷静的样子:“随便是她弟弟还是哥哥,关我什么事情。”
南湘又来了兴趣,说:“就是啊,太不应该了!顾里等下就过来,我们一起批评她!”
顾源脸色尴尬,站起来:“我先走了。要上课。”
我和南湘笑得肚子疼。
其实我们都不太担心他和顾里,毕竟那么多年的感情。只是目前两个倔脾气都在耗着,哪天耗不动了,自然又抱在一起了。
他们俩实在是太般配了,就像计算机和Windows操作系统一样般配,他们都不能在一起的话,微软就该倒闭了。
我和南湘刚刚吃两口饭,顾里就来了。不过Neil没在她的身边。
我和南湘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焦急地问:“Neil呢?他人呢?他不吃饭吗?”
顾里翻了个很大的白眼:“他被他妈妈抓去吃饭了……约你们吃饭的人是我,是我!你们这两个水性杨花的!”
我和南湘没有掩盖住自己巨大的失望。
吃饭的时候,顾里非常无力地和我们分享了她今天一下午陪Neil的痛苦经历。多少年过去之后,她依然是他的保姆。他在学校散了一会儿步,就招惹了三个不同系的女孩子,顾里都得认真地抓着她们的手,告诉她们:“他是纽约的,马上要回去。”才让她们消散,其中一个甚至还回了顾里一句:“那不重要。”顾里恨不得一耳光甩过去。
再然后,明明学校后门就两步路,他非要开车,结果倒车的时候就把路边的灯撞坏了。顾里只能又打起精神来安抚学校的保安,并且从包里掏出钱来赔偿……
顾里趴在桌子上,虚脱了。
但是我和南湘都听得很羡慕。就算是做保姆,能够整天跟着这样一个金头发咖啡色眼珠的混血帅哥游手好闲吃喝玩乐……不羡鸳鸯不羡仙呐!
正说着,顾里电话响了。她拿过屏幕看了看,愣住了,过了会儿,有气无力地说:“又是Neil!”她接起电话,一边站起来一边往外面走,不耐烦地说着“你又怎么了”,走出食堂去了。
顾里拿着电话走到外面,站在食堂后面的一块草坪空地上。她的脸色很难看,惨白惨白的。她对着电话说:“你疯了吗?你打电话给我干什么?”
她低着头,听着电话,过了会儿,说:“你要多少?”
又过了会儿,她说:“那你用短信把账户发到我的手机上。我叫人划给你。”
说完,顾里挂上了电话。
她站在夜色里,远处有一些正在陆续走进食堂的学生。他们穿着普通寻常的衣服,离她名牌环绕的世界那么遥远。但是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好希望自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最最平凡的一个。远离自己的世界,远离自己的、像是一个旋涡般的世界。
她的手机“嘀嘀”地响起来。她看了看短信,是一串银行账号。然后她拨通了她爸爸公司的一个助理叫做阿Chen的电话。
“喂,阿Chen,我是顾里。我等下转发一个银行账号和姓名给你,你帮我往这个账号里打五千块钱进去好吗?回头我私人给你……好的,谢谢。”
顾里挂掉了电话。她继续拨了另外一个号码,响了两声之后接起来:“我已经叫人把钱划过去了。还有,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你不要再用这个事情威胁我。我告诉你,如果你敢让林萧或者南湘知道任何关于那件事情的一星半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死,也一定拉着你一起死!”
顾里挂掉电话,然后找到刚刚收到的银行账号,发给了阿Chen。
顾里又编辑了一条短信过去:
“划五千到这个账号上。工商银行的。收款人姓名:席城。”
顾里回来的时候,无比疲惫。“Neil找我逛街。我可没力气了。”她趴在桌子上,筋疲力尽地说。
我和南湘闪动着星星眼,满脸写满了“羡慕”二字:“我们有力气!”顾里闭上眼睛,不再理睬我们两个花痴。
桌子下面她紧握手机的手指骨节发白,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之后的两天,我和南湘如愿地见到了Neil。并且他还带我们四处兜风,胡吃海喝,并且和我们在CLOUD9花天酒地。我们趴在金茂高层的落地窗上,看着脚下模型一样的上海,在酒精的作用下哈哈大笑。感觉又回到了高中时他带着我们四处胡闹的岁月。那个时候我们经常喝醉在大街上,Neil一边跑一边脱衣服给我们看,他的身材真好,在昏黄的路灯下泛出微微古铜色的性感。有一次他还把牛仔裤脱了下来,顾里恨不得要戳瞎自己的眼睛。又或者我们会突然翻墙到五星级酒店的游泳池里跳水,最后被保安关起来,直到让Neil的爸爸来领我们回去——保安在看见Neil爸爸的时候,都吓得不敢说话,其实他们从看见Neil爸爸开着黑色牌照的车子进酒店的时候,就已经立正敬礼了。
经过筋疲力尽的两天之后,周六,我再也搞不动了,窝在家里。我向Kitty请了我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病假,瘫在床上,等待着身体恢复元气。
不过,Neil超人是不会休息的。所以,顾里同学被他拉出去了,手机短信一直在不断报告他们的方位。一个小时之前他们在浦东一家高级餐厅里用手吃法国菜(当然受到周围人的白眼以及侍从的礼貌性规劝),一个小时之后顾里打电话告诉我他们在锦江乐园,电话里她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死命地大叫:“我不要坐那个东西!我不要坐!!”
当我披着一条毯子起来吃饭的时候,顾里发短信给我,说他们在新天地,Neil没有带钱,用她的卡刷了一只七万四千块的腕表……我有点吃不下去了。
当Neil买下那只腕表之后,他好像稍微有一点消停的意思。
于是他拉着顾里在新天地的露天咖啡座里,两个人点了饮料休息,他一会儿用英文,一会儿用中文和她聊天,顾里都快被搞疯了。
正当顾里觉得自己身体里的保险丝快要烧断的时候,她看见了简溪。她像是当初旧社会的农民看见毛主席一样看见了救星,她站起来,也顾不得自己平时优雅的形象了,大声冲着简溪的背影喊。
简溪回过头来,看见顾里,他先是下意识地打招呼,然后脸色马上尴尬了起来,在他局促的表情旁边,林泉安静地站在他的左面,简溪肩膀上挂着她的红色的女式挎包。
简溪站在原地,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里。他看着对面的顾里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眼睛里是一种他无法解读的目光,混合着费解、恐惧、仇恨、惊讶……种种复杂的情绪渗透进她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她身边的那个金头发的男生,很眼熟的样子,也和顾里一样的表情。但简溪有点想不起他是谁。
他们四个人站在新天地的广场上,一动不动。周围灯光流淌,穿着高贵的人群匆忙地在他们身边行走。其中掺杂着很多来观光的外地游客。他们头顶巨大的屏幕上,是刚刚上映的电影宣传片,剧情精彩,高潮迭起。
他们各自的想法和目光,像是深深海底的交错急流,寒暖冲撞。
唯独简溪身边的林泉,安静地微笑起来。
而此时,离新天地不远的淮海路上,宫洺正站在落地窗前。他把额头贴在窗户玻璃上发呆。
周围的人都下班了,唯独他和Kitty还在公司。
敲门声打断了他。
他回过头,看见面色凝重的Kitty站在他的面前。
他很少看见Kitty这么紧张的样子,他走过去,低下头问她:“怎么了?”
Kitty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显得镇定和专业,因为宫洺的习惯是就算是火警,你也要镇定地提醒他。
Kitty拿出一份文件,说:“这个是我无意中从公司内部网络里找到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宫洺接过来,他低下头看了几页。迅速地抬起头来,抓着Kitty的肩膀,声音里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恐惧:“这个文件是……真的?”
Kitty闭上眼睛,点点头,她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像是快要站不稳了。
宫洺退了几步,坐下来。接着他拿起了电话,响了几声,电话接起来,他说:“我是宫洺。你现在来我公司,我要给你看个东西。”
“这么晚了,看什么?”对方懒洋洋的声音。
“你过来了我告诉你,如果这个是真的,爸妈都完蛋了。”
“谁爸妈?”
“我爸爸,和你妈妈。他们下半辈子,都完蛋了……”宫洺的声音轻微地发着抖。
“你在公司不要走。我马上过去。”电话那边,崇光迅速翻身起床,随便穿了双鞋子就冲下了楼。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都几乎已经要睡着了,虽然我知道才晚上9点。
我接起来,顾里的声音像是三天没吃饭一样虚弱,我调侃她:“你不至于吧?逛个街搞得像被殴打了一样。”她根本没有听我在说什么,或者说,她现在的智商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隔着电话,我也能听见她慌张而又恐惧的声音,语无伦次地说:“林萧!你到新天地找我!快点来……你快点来新天地找我……来新天地……”
“我都睡了……”
“你快点过来!!”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我觉得顾里在电话那边哭——这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也有点紧张了起来,于是我一边从被子里爬起来,一边夹着电话说:“好,那你在那里等我,我马上过去。你不要动哦。”
我衣服也没换,穿着睡衣,穿了双拖鞋,下楼打车。出门的时候我妈还一个劲问我这么晚了去哪儿,我头也没回地说去找顾里,然后就冲下楼去了。
一路上,顾里平均五分钟就给我打一个电话问我到了没有,说实话,我被这么反常的顾里搞得毛骨悚然。我内心漫延出一些恐惧,像是冰冷而黏稠的液体渗透进我的心脏……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一向如同冰川一样的顾里如此惊慌。我问Neil和她在一起吗,她说在,这让我稍微安了点心。
到达新天地的时候,我迅速在路边的星巴克买了一杯咖啡,我要把睡意赶走,免得等一下面对着惊慌失措的顾里打出呵欠来——日后我一定会被她追杀的,我太了解她了。
我拿着纸杯外卖咖啡朝I.T店那边跑,一路上的外国人和锦衣夜行的浓妆女人,都纷纷打量着我这个穿着睡衣和拖鞋的女人——没有被警察带走,真是我的运气。
我在大屏幕下面找到顾里和Neil,他们两个看上去糟透了。
我可以理解顾里看上去像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看见蹲在一边的Neil也脸色发白,没有血色,心里就一下子慌了。
我说话也跟着哆嗦,我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近顾里,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不敢走近她——可能是她披散着头发、抱着肩膀哆嗦的样子吓到我了。
坐在台阶上的顾里抬起头看向我,她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白,嘴唇也一点血色也没有。她站起来,抓着我的手,几次想要说话,都没有说出来。
我被她搞得快窒息了,一种像是冰刀一样的恐惧插进我的心脏里。我抓着她的手,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告诉我,你告诉我,顾里。”
“她还活着……”顾里哆嗦着嘴唇,“那个女人还活着,她和简溪在一起……”
我看着面前陷入巨大恐惧的顾里,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抬起头看Neil,他发抖地站在边上,肩膀收紧,双眼里都是恐惧。
我脑子里匆忙闪现过一些画面——我知道一定是一件我们都知道的事情。但是有什么事情会让我和顾里还有Neil三个人都那么恐惧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突然的,像是一道闪电一样,我被击中了。
心脏上像是瞬间破土而出一棵疯狂生长的巨大食人花,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就用它肥硕的枝叶遮盖了所有的光线,巨大的黑暗里,无数带刺的藤蔓缠绕攫紧我的喉咙……
我僵硬地转动着脖子,听见咔嚓的声音,整个头皮和后背都在发麻,像是身后有一个鬼魂在扑向我。我望向顾里,我知道此刻我的脸色和她一样死白,Neil也是一样。
——那是唯一发生在我们三个人身上的秘密,我们死守着谁都没说,连和我最亲近的南湘,都没有告诉过。这么多年以来,我们像是埋葬尸体一样掘地三丈,把这个秘密埋进记忆里。
而现在,它破土而出了,张开巨大的食人花盘血淋淋地对着我和顾里。
我站不稳,手上的咖啡翻倒下来,淋在我和顾里的裙子上,我们彼此失去魂魄般对望着,没有反应,一动不动。
顾里抓着我的手越来越紧,像要掐进我的血肉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像鬼在哭:
“高中时,我们把她逼得跳楼自杀的那个女的……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