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恩,你不要走!”小爱也紧张地说。
张天恩脚步一顿,回头疑惑地问:“都快渴死了,还不找水?”
此时,哲明和小爱心里想着的是同一件事——水在他身上,万一他就此一去不回,我们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
“等找到水你回来,我们八成已经渴死了。”哲明说,深吸一口气,喉咙被涌入胸腔的干热气体刺得生疼,好像利刃刮过,刀刀见血。“要不,你的水分一半给我们留下?”
小爱也想喝水,也顾不得那么多,一个劲儿点头。
张天恩直直望着他们俩,也许刚才他出发时是真的带着一定要找到水带回来给他们喝的念头,现在忽然不想为他俩如此付出了。
“你们等我一天。”他说,语气不容反驳。谁手里有水,谁就是王。
哲明和小爱对视一眼,眼中尽是犹疑和不安。
张天恩心底的凉和体表的热形成鲜明的对比,骆驼的尸骨浮现在他眼前——往西南去,找得到水就回来,找不到就带着仅剩的半瓶水自己走出沙漠!
心意已决,他头也不回地踏上“征途”。
当生存成为一个问题,一切情谊和荣辱都得靠边站。
小爱捂住嘴,又挤不出眼泪,害怕得一个劲儿发抖,她不想死!她想回家!她不想变成干尸!!
哲明使出浑身的力气,扑上去拽住他,“你要让我们等你!就把水留下!”
“你疯了!”张天恩甩开他,“当初你们自己要把水喝光!凭什么要我的水!”
哲明可不管那么多,浑身燥热的血液在一瞬间涌入大脑,他都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回光返照,反正那一刻他力气大得惊人,直接扑到张天恩的背包上撕扯着抢夺水瓶。
“小爱!不想死的就把水抢过来!他不会回来的!他绝不会回来的!!”他大喊,眼睛里尽是血丝,好像随时会喷出血一样。
小爱吓得半死,根本不敢上前,她预感最坏的事情就要发生,可她无能为力,只能干嚎着叫他们别再打了。
哲明像野兽一样扯开背包的拉链,尽管手上、脸上挨了好几拳,还被张天恩抓破皮,但仍无法抵抗他对水的渴望。
渴望——汉语如此博大精深,哲明渴的冒烟,终于能体会老祖宗造字造词时巨大的智慧,没什么比生理的需求更加磨人,其中又以渴最是难熬,如同烈火焚烧全身,干枯的感觉让你仿佛置身地狱。
“嘭”一声,水瓶被哲明抢出来,两个人的争斗更加激烈,好像都拼尽全力要杀死对方。
两个男人是一边哭一边干架的,只是流不出泪,只能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像被狮子獠牙刺破喉咙的鹿,是挣扎,是不甘,也是愤怒。
如果一切能重来,哲明不会那么早将所有水喝光。
如果一切能重来,张天恩不会将自己穿越沙漠的计划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拿来!!”
“不——”
“给我!”
“滚开!我打死你!!”
小爱惶恐地看着,忽然哲明把抢过的水瓶扔向她,她下意识接住,紧紧抱在怀里。
两人的撕打暂停,粗喘着瞪着对方。
一阵狂风吹来,沙子打在每个人脸上,留下密集的麻疼。
张天恩直到这一刻才顿悟,这不是一次三个人齐心协力的穿越,而是一对情侣的蜜月和他一个人一厢情愿的苦行。他俩是一国的,而自己只不过是个外人。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三角型刹那四分五裂。
张天恩冷着脸扑向小爱,他要夺回生存的希望,任谁也无法阻挡!
哲明毫无悬念地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两人再次打成一团。张天恩的体力和耐力上本就高于哲明,扭打一会儿后就将他死死按在地上,掐着他的脖子,双眼中迸发出骇人的杀气。
哲明被掐得喘不上气,连一句告饶都发不出来,双腿乱蹬,双手无力地拉扯他的袖子,好似所有刑侦剧里被害前的死者。
“不要!天恩!!”小爱大叫。
“滚!!”张天恩高喊。
小爱抖如筛糠,大脑一片空白,最后拧开矿泉水的瓶盖,指着张天恩,“你再不放开他我就把水倒了!!”
快被扼死的哲明感觉到张天恩的力气一下子卸光。
什么仁义道德、国法家规,竟都不如半瓶水重要。
哲明剧烈咳嗽着,几乎把肺连带着气管一起咳出来,咳得大脑缺氧,一阵阵晕眩,天地似乎旋转起来。
张天恩筋疲力尽,但还是手脚并用朝小爱爬去,吓得小爱大叫起来。哲明一看,顾不得其它,抱住张天恩的腿。两人你拽我、我踹你,互相撕扯地朝小爱一步步逼近。
张天恩尽力甩开哲明,扑向小爱,哲明也尽力再次抱住他的双腿。张天恩失去平衡撞倒小爱,只听“嘭”一声,三个人都摔得四脚朝天。
待大家回神一看,半瓶水已经打翻在地,里头的水全部贡献给干涸多年的沙子。
进入沙漠开展搜救的5支小分队每天两次向指挥部发送消息和路线、位置,每次消息传来,三个大学生家长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几乎无法呼吸。
“北斗救援的刁琢说,三个人极有可能沿着西北—东南方向直线穿越,预计穿越时长8—9天,如果不出其它意外,今天应该在大沙山附近。他们带进去的56升水可以支撑8天,食物能支撑10天,所以目前仍有可能继续徒步。”担任救援临时指挥刘警官说,“其它救援队接到通知,已经朝东南方向搜寻,很快会有他们的消息。不过,几个人进入沙漠已经7天,水应该差不多了,这一两天是救援的关键期。”
“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女儿!”刘成茹一边哭一边双手合十哀求着,她已然毫无理智,精神即将崩溃,“她从来没有什么徒步过,那里可是沙漠啊!可是沙漠啊!她受不了的!”
刘警官和老孟一起安抚着激动的刘成茹,其他人都揪着一颗心等待着新消息。
这几天,这件事在网上持续发酵,网友们关注新闻的同时,也有一些反对的声音。有些网友认为不应该为了不理智的徒步穿越行为浪费国家救援力量,尽管也有网友说,三个穿越者中有两个毫无经验,此去必然遇险,但许多网友还是觉得不应该管他们,随他们自生自灭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警示作用。
刁琢一行人在沙漠里,手机处在无信号状态,看不见外头轰轰烈烈的讨论。救援不理智的穿越者到底值不值得,谁都没去想,三个鲜活的生命若能抢救出去,以后还有很长的路留给他们成长,若就此凋零,三个家庭极有可能陷入一生都难以释怀的伤痛里。
今天,他们进入一片起伏的沙山。
老王打头阵,但即便如此,有时车子下到坡底掉进“鸡窝”[10],半车身都栽进沙子里的事经常发生,前车进行拖拽的时候也经常打滑,也许这就是老王这批沙漠老司机不愿意走这条最短路线的主要原因。
三辆车沿着沙山蛇形寻找,车顶两米高的旗杆便于互相看得到对方的位置。这条路线走的人少,沿路被人丢弃的垃圾更少,更何况看起来崭新的,必是三个大学生留下无疑。
巴云野一手拿着GPS定位,一手拿着一个矿泉水空瓶,“——盖子还连在塑料环上,整瓶水居然全没了,应该是不小心打翻的。”
龙哥摇摇头,“有时候一瓶水就是一条命!”
河马好奇地问:“我看你是挺爱惜生命的人,为什么十几年前你那么不要命?我都听说了,一些危险度极高的徒步线路,后来的驴友参考的都是你的攻略。”
“你都说了,那是十几年前。”龙哥捏一捏自己肚皮上的肥肉,“谁年轻的时候不做点疯狂的事?”
“现在是不是觉得还好多次死里逃生?”
龙哥咧嘴呵呵一笑,双下巴更加明显,压根儿看不出当年骁勇,“河马,我说句唯心的话你别不信,我们中的任何人能走到今天,老天爷都不知道拼尽全力把咱们从鬼门关拉回来多少次。所以,人别走错路、别作死,否则一个不小心就真他妈跟坐着滑梯似的,一溜烟冲进地狱里去。”
河马听出他话中似乎有话,脸色一沉,清清嗓子,点了点头算是附和。
龙哥说完那番话,其实自己有点怅然,他劝别人不要作死、别走错路,而自己走的是不是一条错路呢?他不清楚。只是一想起往事和自己多年的执着,心里仍有些难以痊愈的钝痛。
老王提醒道:“我们还剩两天的汽油,如果没办法保证这两天能回去,就得去阿拉善右旗加加油再来。”
刁琢站在一棵死亡千年仍不倒的胡杨树边,拿着望远镜眺望。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身躯,竟和胡杨相互辉映,勾勒出一副铿锵硬朗的荒漠旅人图。
这片荒无人烟的沙海,也有着岩石山峰一般的棱角和形态,远处的沙山看上去呈淡蓝色,温和地与天空交接。远处的天空笼罩着一片阴云,似有下雨的可能。不过,巴丹吉林年降水量不足40毫米,若待会儿下雨,也是他们有幸。
忽然,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一张被放大的脸突兀地闯进来,刁琢暗叹一声,移开望远镜,果然是巴云野故意堵在镜片前方。
“你那双显微镜一样的眼睛发现什么了?”她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问。
刁琢望着她,“发现一只女妖精。”
“女妖精好看吗?”
“……不丑。”
巴云野竖起大拇指,“火眼金睛。”
“二师弟过奖。”刁琢略鞠一躬。
巴云野挥一挥拳头,作势要打。
刁琢不再调侃她,“沙暴覆盖了所有足迹,沙丘的形状也变了。远处的沙坡上有些蜿蜒蛇形的痕迹,可能是蛇或是蜥蜴。”
巴云野转身问,“老王,沙漠腹地里有什么动物?”
“蛇、蜥蜴、野骆驼、屎壳郎,有些海子旁边的草里头还有手指头一样的大蛆。”他笃定地回答,“前几年还有人说遇见过死亡虫,不过咱们从来没见过。”
龙哥似也早有耳闻,“……蒙古沙漠死亡虫?”
老王点头如捣蒜,发挥一名司机兼导游忽悠人的本色,张开双臂,“有这么长,手腕一般粗,像蛇一样,有人说是棕红色的,有人说是肉色的,一张血盆大口,里头几百个牙齿,不但会吐毒液,还会放电,能电死骆驼。”
龙哥微微一笑,淡然,各种玄奇的传说在他的强驴生涯中想必听过不少。
“简直就是眼镜蛇、电鳗相结合的外星异形。”巴云野不信,“沙漠死亡虫听起来就像大人吓唬小孩的。”
龙哥拍拍口袋,“不管什么虫,碰到老子秘制的驱虫药都是一个死。”
刁琢的说法更加具有科学性——“即使这种生物真的存在,应该生活在水量充沛的地方,沙漠年降水量根本满足不了体积巨大的肉虫。”
“如果被我们碰见,抓两只回去卖给广东客人煲汤,赚翻了。”河马开始幻想。
龙哥一拍他的后脑勺,“他妈别做梦了,快上车。”
车子开出没一会儿,天彻底阴沉下来,竟然真的下起了雨。不过,沙漠中的雨和其它地方的秋雨不同,就像雾化的水,又或者是因为雨滴下落过程中在干燥的空气里急速蒸发,近地面时就变得微不可见。
雨持续了近一小时,地面仅是微微湿润,不知怎么的,沙山上时而出现一个小坑,不过一会儿就被新的沙子填满,安静又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