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个?”巴云野跳下车跑过去把人翻过来,眼前这个干枯褐黄的男孩早已分不清五官相貌,萎缩得就像晒干的萝卜。
刁琢打开一瓶水,倒出半杯的量。
巴云野用力扶起哲明的上身,一手搂着他,一手胡乱抹一把他满是沙子的嘴唇,然后将一次性杯子送到他嘴边。哲明贪婪地吸吮着,一下子就喝完了,一个劲儿叫着还要喝。
刁琢说:“慢慢喂他喝,不能图快。”
“我知道,一下子喝太多更完蛋。”巴云野摆摆手,好像提醒他,别以为她没有急救常识。
龙哥四下张望,指着下面,“那儿还有一个!”
“快!”河马第一个俯冲下去,老王和龙哥紧跟着跑,像两个球似的滑下去。
“女的!”河马大喊,“是孟小爱!”
巴云野看着刁琢,目光清亮坚定,“你下去,这里有我。”
刁琢颔首。呵,这女人关键时刻从不拖后腿,整个人凌厉又靠谱。
刁琢带着医药箱赶下去时,老王皱着眉头说:“叫不醒……嘴也咬得紧紧的,喂不了水。”
龙哥两指贴在小爱颈侧,“人还活着。”
见他俩这幅模样,刁琢断定几个人带来的水早就喝完了,且已经处于高渗性脱水的状态,他把医药箱交给龙哥,蹲下指了指自己的背,“这里太热,先背上去。”
几个人赶紧七手八脚抱起小爱,放在刁琢背上。
“一个个的,都不成人样了……”老王叹道,一边往上爬一边帮忙顶着小爱的后背,给刁琢减轻点压力。指挥部给的照片上,几个孩子年轻又富有朝气,尤其这个姑娘,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可你看现在,整个人形容枯槁,双眼深深凹在眼眶里,脸上褐红褐红的,嘴唇和耳朵不知脱下几层皮。
“还有一个……”刁琢转头看着龙哥,“附近再找一找。”
“河马,跟我来。”龙哥招呼着。
哲明的意识有所恢复,这才认出巴云野,“你……你不是……”
“对,是我——巴师傅。”巴云野自嘲地说,“拜你们仨所赐,让我几乎成了西部越野圈网红。我服侍你喝了多久的水,你他妈现在才认出我。”
“你……怎么……”哲明半天也讲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忽然怀疑自己其实是做梦。
“别说话,你休息休息。”巴云野没好意思刺激他,他的嘴实在太臭了,熏得她难受。不过,目前这两个学生都还活着,不枉她这几天披星戴月地绕着圈儿找。
“你累不累?我们替换一下。”
“不必,你手上有伤,不方便。”
巴云野听见刁琢和老王的声音,转头一看,只见刁琢背着死气沉沉的小爱一步一步艰难地攀爬上来,走三步滑两步,何况背后扛着一个人,如何保持平衡十分关键。
刁琢又往上攀了一阵,长舒一口气,身体前倾,半跪在地上,老王配合地帮忙将小爱往上推一下,他双臂勒紧她的双腿,继续往上走。
巴云野望着他,忽然有种坚硬又温暖的感觉,进而想,如果这男的一辈子属于我就好了。
爬到山脊上,路便好走许多。刁琢和老王一起把小爱放在后座上,让她平躺着,叫了两句,她还是不醒,情况十分危急。刁琢找出一瓶葡萄糖液,熟练地拆装针头,消毒皮肤后扎入她的手背,调整好流速,为她补液,顺便再拿出一瓶生理盐水准备着。
“还有一个,找到没有?”老王用对讲机呼叫龙哥。
“没有。附近找不到。”
老王走到外面,蹲在哲明面前,“年轻人,你叫什么?”
巴云野明明认出这人是哪个,却故意不答,想试试他的神智是否正常。
哲明补了些水,整个人好了一些,但依旧虚弱,断断续续地说:“我……苏……哲明。”
“苏哲明。”老王重复一遍,“那个叫张天恩的,在哪里?”
哲明抿着唇,似乎不太愿意说,他恨张天恩恨得要命,巴不得那人赶紧去死。最终,他闭上眼睛,表示自己不知道。
老王急了,“怎么会不知道?你们是一起来的!”
“他不知道张天恩在哪里很正常,这里又没有路牌。”巴云野说,顿一下,她拍拍哲明的脸,“不过——你至少得告诉我们,张天恩从哪个方向走,或者你们到哪个位置时走失?”
哲明摇摇头,好像很茫然,又好像故意不说。
“既然这样……”巴云野把杯子从他唇边移开,“我们带的水也不多,留一点等找到张天恩之后给他喝。”说着,就作势要把水瓶拿回车上。
“不……不要……”哲明瞪大双眼,巴云野无疑踩到他的痛处,现在水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怎么可能喝了一半就又要陷入干渴?“西……西南……”
“西南方向?”得逞后的巴云野十分得意,但眼中却没有笑意,“你说的是不是GPS地图上西南那两个海子?”
哲明哼一声,算是肯定。
“刁琢!”巴云野叫道,“张天恩还是往西南边海子的方向去了!”
刁琢马上通知救援指挥部,报告搜寻进展,“找到一男一女,分别是孟小爱、苏哲明。孟小爱情况危急,高渗性脱水,人已昏迷,目前正在尝试补液,请求增派医护人员尽快跟我们对接。张天恩下落不明,情况估计不容乐观,建议让其他救援队伍往西南方向拉网式搜索,同时做好抢救准备!”
刘警官放下电话,欣喜地转身,“孟小爱、苏哲明找到了!活着!北斗救援队的正在初步急救!来!坐标在这里!医护人员都先往这里去——”
“啊——啊——”刘成茹尖叫出声,随即又是一阵大哭,跌跌撞撞奔向刘警官,“我女儿在哪里!!我女儿在哪里!!我要跟她讲话!!呜呜呜!!她怎么样了!!”
哲明的父母也是百感交集,抱在一起哭个不停。相比之下,张天恩的父母失望与惊惧同在,几乎把两口子折磨死,不过两三天的等待,他俩竟然都白了一半的头发,张天恩的母亲原本身材微胖,现在竟然消瘦不少,眼眶深深地凹进去,像缠绵病榻许久的重病患。
“天恩呢……我们天恩呢……”她喃喃着走向刘警官,“他怎么……怎么……”
张家两口子心中万分不解,论体力和经验,明明是他们的儿子最强,可为什么被找到的竟然是另外两个。他们有种十分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让他们浑身发冷颤抖,谁都不愿意接受最坏时刻的到来。
“放心,放心……还在找,一定找得到的。”刘警官安慰着。
“北斗救援……就是前几个月把邹开贵从羌塘带回来的北斗救援队啊!”不知谁提了一句。
“对对对!我记得老王领着的那一队里……好像有刁琢。”
“刁琢——上次进羌塘寻人的就是他。”
“我还听说,同去的那女的,个子高高的,是带三个大学生游新疆的导游,义务帮忙。”
“她可不是简单的导游,人家是雄鹰俱乐部一姐,特种兵退伍,听说长得很漂亮,曾经在野路上被几个人堵着,图谋不轨……结果那些傻逼全进了医院,还不敢报警,这事不了了之。”
“哪有流氓先报警的,哈哈哈!”
刘警官听到几个人的议论,见张家父母面如死灰,进一步安慰道:“这次义务救援的几支队伍都有很丰富的搜救经验,况且,他们已经知道了小张的去向方位,相信小张很快就平安归来。”
张家父母一个劲儿点头,他们当然希望刘警官所说的一切都成真。
找到两名失踪学生的快讯发出后,网友们的讨论还在继续,一些键盘侠跳出来抨击救援制度过于圣母,认为我国的救援力量应该用在突发灾害应急上,对于这些不听劝阻、自以为是的驴友,不应该惯着他们,浪费人力财力。也有些中肯的网友认为,抢救生命是必须的,但这次的救援应该事后收费,才能起到警示作用。
沙漠深处,张天恩听不到父母的啜泣,也自然看不到网友们的热议。他是一只搁浅的鲸鱼,大半身子埋在沙子里,嘴微微张着,虚弱又奋力地呼吸,等待生的希望。
中午的日头依旧热烈,炙烤着每一粒表层的沙子,也炙烤着他憔悴干枯的脸。
不知怎么的,远处引擎声陆续响起好几次,但似乎他们看到车辙,都以为这片被搜寻过,就没再过来。张天恩欲哭无泪,每次引擎声响起,他都竭力发出声音,但一次次无奈地发现获救的机会离自己而去。
一些沙子被风吹进他嘴里,可他连吐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他时而睁开眼睛,看一看蔚蓝的天空,时而闭上眼,脑中尽是一些过往的片段。有次睁眼时,他看到白色的骆驼站在沙山脊处看他,他内心涌起一阵狂喜,人家说,在沙漠里见到白骆驼,就相当于见到神。
然而眨一眨眼之间,白骆驼又消失。
他的拳头紧紧握着一把沙子,不但因为不甘,还因为留恋这人间,他想,自己就算下地狱,也要带着巴丹吉林的沙子,来世,要不一辈子永远别到沙漠来,要不就征服世界上所有沙漠。
我可能要死了……他昏昏沉沉地想。
距他十几公里的背阳处,因补液及时,小爱的情况缓和许多,但人还未苏醒。刁琢收到指挥部发来的消息,大部分救援车辆已经往西南方集结,没找到GPS地图上所标的两处海子,也没找到张天恩。
“海子啊……果然跑掉了。”老王遗憾地摇摇头。
另一辆车里,龙哥抖一抖从哲明身上扒下来的衣裤,里头全是沙子。刚才,河马用湿布帮哲明擦洗,一桶水里有半桶都是细沙。
哲明换上干净的衣服,躺在后座上昏睡,龙哥叫醒他,问了几个问题,点点头,朝刁琢的车走去。
“跟其他救援队说一声——”龙哥趴在车窗上,把头探进去,“张天恩既然有徒步经验,大白天的,倒也不可能倒在山脊上。我看苏哲明连屁股缝里都有沙子,估摸着他们曾扒光了埋沙子里降温。多留意留意着背阳处的沙窝里有没有圆圆的脑袋或者刨坑的痕迹。”
刁琢颔首,拿起卫星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