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点多,本该吃晚餐的时间,没一个人动筷子,大家缩在帐篷里,把带上来的厚抓绒衣穿上抵御寒冷,缺氧让大家即便感觉疲劳,也睡不着觉,浑身无力,有人怀疑自己发高烧,实则只是心理作用。
付星月把自己裹进睡袋里,仍然冻的哆嗦。她的身体好像发低烧一样,手脚无力,只想一直躺着,死死睡一觉。翻来覆去,她根本无法入睡。巴云野在车上讲的那些话盘旋在她的脑中,她不是傻子,听得出来对方每一句话都在叫自己停下一切计划。
停下?她用手捂住眼睛,想起来之前付迎涛对自己说,是时候生个孩子,搬回去跟他住在一起,等他退休之后,叫她辞职在家专心照顾他的起居和看顾孩子的学习。然后,还是那句万年不变的“你要想到,你现在有这个学历、这份工作都是我的功劳,没有我,就没有你的今天,所以你就老老实实听我的”。
这几年她在单位把各种利益关系都看透了,付迎涛作为老臣的代表,退休就意味着失势,他那一帮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终究会被中坚力量取代,即便他向她保证,她辞职之后他会尽量扶持蒋奥航,确保她今后的生活,可这种话骗骗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可以,哄她?
他不过是怕她有了独当一面的个人能力和经济实力,失去对她的操控。他培养她进大学,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让她进自己所在的国企,是为了用她钓一个好操控的女婿,同时把她困死在这座城市。
他没有亲生骨肉,所以尤其没有安全感,只有用这种摧毁别人独立个性的方式才能获得一个“孝女”。她的人生从被过继开始,就被他牢牢抓在手里,不砍断这双手,她迟早被扼死。
被要求辞职后,她去看过心理医生,被诊断出轻微强迫倾向,强迫的根源,就是付迎涛不断强调的“养育之恩”。
巴云野叫她住手,告诉她生命的宝贵,是啊,生命宝贵,自由宝贵,鱼和熊掌她要得兼。
“老婆,你不舒服吗?”蒋奥航再次问她。
“你睡得着吗?”
“睡不着啊,还有最后几小时,坚持坚持吧。”他拍拍伸手拍拍她的身子,因为冷,很快把手收回去。
付星月想,对,还有最后几个小时,坚持。
巴云野喝了一杯葡萄糖,高反有些缓解,没吃东西,八点多就昏昏欲睡,见刁琢捧着睡袋进来,又睁开眼睛。刁琢在她身边躺下,嗓音低沉又温和,“你从山上下去,马上就得去德令哈带队,受不受得了?”
她最是刚强,淡淡一哼,“老子既然来了,没什么受不了的。”说罢,撑起身来,毕竟心里还有记挂的事,“你说你有办法查出照片拍摄年份,到底是什么?”
“我发现河道跟照片中的河道走向细微不同,怀疑因为地震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河道有些变化。还有,照片中有个非常小的冰川监测站,不认真看的话很容易被忽略。冰川监测站的设立和撤销也是判断时间的一个重要标记。我想,格尔木市的地方志里可能会记载一些信息。”
“怪不得你一边走一边往后看,我以为在看我呢。”她厚颜打趣。
他不屑,哼一声,“你那么好看?”
“我不那么好看吗?”她反问。
“好看。”斩钉截铁。
“所以?”
“确实不是在看你。”钢铁直男如实说。
“谁稀罕……”巴云野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一般。二人并排躺着,过了很久,听见她说,“刁琢,近一点。”
刁琢将她的睡袋拉近,互相挨着。一时睡不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更多是巴云野与他的一问一答。
“这鬼地方真冷,你想抽烟吗?”
“想。”
“想就抽。”
“你叫我少抽。”
“哇,你这么听我话?”
“领导的话,不能不听。”
“叫首长。”
“首长。”
“哎!”兵蛋子嘿嘿笑。
没安静一会儿——“你说我们每次见面怎么都处在几天不能洗澡的情况下?羌塘也是,沙漠那次也是,这次——我干嘛放着成都舒服的客栈不住,过来睡帐篷啊……我他妈应该等你从山上撤下来再去找你。”
“不劳首长大驾,我顺路去德令哈找你。”
巴云野按捺住心中一万个扑过去的念头,“无论谁主动找谁,反正咱俩现在一块儿,几天不洗澡也值。”
“你说值就值。”
她侧身躺着,闭着眼睛嘀嘀咕咕,像是梦话,“很多年之后,你拖家带口的,一手一个娃,不知会不会想到在曾经的一小段时光里有巴爷这么一个人搅得你天翻地覆。那时,我在干嘛呢?可能还在开车,偶尔也会想起你,像我的战友一样靠谱。但是,跟我的车出游,依旧不打折。”
刁琢耐着性子听到最后,咬着后槽牙放出狠话,“就算一手一个娃,也是老子跟你的种。”
“太可怕了……”巴云野捂住脸,背过身去。
风依旧肆虐,犹如一群野兽在外来回奔驰。巴云野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时,外头有手电的光亮。她翻个身,双脚冰冷,这里本来就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不过正是因为小睡几小时,她的高反症状消失,再无不适。
看看表,刚好半夜两点半,是时候起床冲顶。她穿上羽绒服和冲锋衣外套,外头传来陆建毅的吆喝声,一顶顶橙色帐篷陆续亮起灯来。有人压根儿睡不着,早就盼着这一刻,有人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的也只能跟着爬起来。
“能吃得下东西的尽量吃一点!我们三点准时出发!”陆建毅高声说。
风更加狂暴,不知下一秒它会从何处刮来,天黑得就像浓墨一般,若没有头灯和手电,根本辨不清出方向。大家都知道应该吃点东西,可任何固体食物都无法咽下,有人吞下几块巧克力,有人仅喝几口热葡萄糖水,这是一场全靠意志去完成的登顶。
付迎涛再次拒绝蒋奥航递来的巧克力,拿出早前巴云野给的药,捧着保温壶喝几口热水咽下去,便准备冲顶。他的脸上写着兴奋和自豪,丝毫不因饥饿和熬夜而感到困倦。与他相比,付星月脸色苍白,咬牙强撑,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不能满足她对氧气的需要。列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与付迎涛之间隔着四个人,前后分别是巴云野和刁琢,她定定神,告诉自己,到了最后关头,一定要撑下去。
巴云野再次给虎子嗅了嗅热巧克力的味道,它发出确认的两声吠叫,摇着尾巴来回踱步。凡是接触过速溶热巧克力饮料的人都被它找出来,这些人中包括那夫妻俩。刁琢见状,叫过河马,让他插在付迎涛和蒋奥航之间,不让二人有互相接触的机会。
大家陆续穿上冰爪,冲顶开始。
这两天下过大雪,往上的路反倒比夏季好走许多。云随着大风朝每个人扑来,雾蒙蒙的,有人戴着护目镜,一会儿里头遍布水气。大家戴着头灯,跟着前面的人,慢慢挪动脚步,稳稳前进,陆建毅说,说不定最后两百米也不需要上升器,冰爪就能确保到顶。
玉珠峰不愧是入门级的雪山,坡度不大,登顶之路比一些五千多米的雪山还要平缓。完全克服高反的大强高兴地说,这比他们登巴哈雪山时更加轻松。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顶!”唐山姐妹喊道。
“七点或者八点!在升起的太阳下,我帮你们拍个合照!”普兰给大家鼓劲。
虎子四处搜寻带着雀巢巧克力味道的保温壶,巴云野时不时看一看它,总希望听见它的吠叫。付星月时不时咳嗽几声,陆建毅几次过来问她,她都说没事。刁琢感觉有点怪异,紧紧跟着她。
走了快两小时,海拔已上升至5800多米,前方出现一个比较陡的山坡,陆建毅说:“大家休息一会儿,那边比较陡,是山脊!但是没关系!下了雪,路变得很宽阔!”
巴云野拉下面罩,揉揉冻得通红的鼻尖,风啪啪地拍着她的脸,像有人拿着扇子猛击门面一样。她用头灯找虎子,虎子两只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发出绿莹莹的光,它厚厚的皮毛足以抵御比现在还低的温度,像个毛茸茸的大球一样低头寻找着。她刚要继续走,只听“嘭”一声,什么重物摔进雪里,猛地回头一看,躺在地上的好像是付星月。
大家纷纷朝付星月聚拢,十来盏头灯把她周围照得亮堂堂的。只见她像一只被煮熟的虾一样侧躺在地上,拉下面罩,不停地咳嗽和大口呼吸,脸色却更加惨白。大强扶起她,只见她的嘴唇发紫,掰开她的嘴,灯光下,她嘴里都是白色小泡沫。
“癫痫?”
“不像……”
“是不是没吃东西低血糖?”
“快拿葡萄糖!”
“她怎么样?”刁琢问。
大强查看一会儿,“……可能是肺水肿。嘴唇被她自己咬破,应该之前就感觉不舒服,还一直强撑。”刁琢皱眉对陆建毅说,“这里海拔太高,马上安排她下撤!”
高原肺水肿是人到了海拔3000米以上地区的常见病,如果不及时救治就有致死可能。在攀登高峰时,经常有登山客因为突发肺水肿、脑水肿而不得不下撤医治,前几年,甚至曾有一个女驴友因发病初期不重视、下撤抢救不及时而不幸身亡。高原肺水肿的诱因很多,高海拔是直接原因,另外,劳累、饥饿、情绪紧张还有心血管、肺部疾病和感冒等呼吸系统疾病也会诱发高原肺水肿。
“怎么会忽然……”巴云野跟河马对视一眼,“怎么会是她?”
河马茫然地摇头,伸着脖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