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辗转来到何政韧尸体的发现地,不远处就是一座荒废的吊桥,几天淅沥沥的小雨和一场大雨将现场破坏得很严重,虽说现场勘查早就结束,可还是有不死心的警察踏水寻找其他有用的物证,水里的石头湿滑,一不小心地滑倒,半个身子都是湿的。
见巴云野来了,那些警察低着头窃窃私语,好像对她很是防备。这种态度早就让刁琢生疑,他暗暗怀疑,何政韧之死另有玄机,甚至有种“龙哥是个烟雾弹”的感觉。
这片原始森林面积广博,绵延数百公里,地貌类型复杂,海拔最高处与河谷最低处相差两千多米,分布五个气候带,穿梭其中,你能看到高大的雪山,也能看到飞流直下的瀑布,还有古代战场、祭祀、古丝绸商道的遗迹。这里有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热带雨林,热带雨林和温带森林过渡区隐藏着极其珍贵的稀有物种。除此之外,各种传说和失踪事件更为原始森林增添一丝神秘,流传最广的恐怕还是里头有古滇国神秘墓葬和绿毛僵尸的传言,有些盗墓小说取材于此,把这片原始森林写得充满诡异,好像处处都有机关。多年来,一批一批专家和探险家冒死进入密林,有的无功而返,有的也成为传说中的一部分。
巴云野跟着刁琢沿河而上,踏水而行,夹道尽是被藤蔓缠绕得异常扭曲的树干。经过最后一座人为搭建的石桥,是一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凿的人马驿道,沿着上山的小径往树林深处走,就是发现龙哥手串配件和刀具的地方。听说,附近民族村的向导已经先行带着一批警察进入密林搜寻。
刁琢掂量一下她的背包,沉沉一坨,不知道里头都装了些什么。她有过极端环境生存的经验,能装进去的必然是有用的东西,刁琢没有多问。他听早前进这片原始森林探路的前辈们说,里头水源和食物充足,但因为区域气候湿热,毒虫、毒蛇居多,还有不知名的植物,也充满未知的危险。除此之外,湿滑的小道行走不便,尤其在一些断崖和巨石之上,还有高坠的风险。至于传说中类似于百慕大一般的神秘失踪和野人,前辈们倒是没有经历过,他们只说,进去之后就靠皮糙肉厚硬抗。
皮糙肉厚硬抗……刁琢瞥一眼巴云野,她似乎发现他的目光,手不老实地拍一下他的屁股,“看路,别看我。以后有你看的。”
刁琢冷哼,“你至于那么好看?”
巴云野假装没听见。
他重重拍一下她的肩膀,顺势将她往怀里一揽,自问自答,“至于。”
她噗嗤一乐,无奈地摇摇头。这男人被她全然拿下,现在什么脸皮都不要了。
前方人头攒动,其中几个穿着橙色冲锋衣的男人在一水儿迷彩服、警服常服的烘托下很扎眼,远远望去那些面孔似曾相识。他们正在清点救援背包里的常规物品,只见医药箱、工具箱、工兵铲、便携氧气瓶、过滤口罩、登山绳等东西有次序地排成几排。
有人发现巴云野,互相提醒一番,纷纷朝这边走来,边走还边兴奋地挥手致意。
“嘿,巴爷,又见面喽!你还是那么帅!”
“巴爷,别来无恙?”
“巴爷还是那个巴爷,刁队呢,就变成巴爷的刁队啦~”
“名花有主,早知道我不来了。”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拥而上打着招呼,巴云野一时有些恍惚,愣了老半天才笑开——“大秦,向桉,启子,谭林……你们都来了!”
“巴爷和龙哥有难,我们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他们笑着说,大致说了一下各自的想法,巴云野拿到探路地图看了一会儿,就准备出发。谁知,一个警察拦下巴云野,检查过她的身份证后,只听他说:“巴云野是吧?既然你不是北斗救援的队员,而且跟仁龙多吉关系不错,这次搜寻……你留着等消息就好。”
巴云野知道他们的顾虑,不恼,沉着地笑笑,“听说你们发现了龙哥的随身物品?能给我吗?”
“不行。”
“照片总能给我看一眼吧。”
警察点点头,叫人拿来几张照片,巴云野一张张看过去,不动声色抬眼看一眼丛林深处。
人群中,几个普通群众打扮的人聚在一起,其中一个戴墨镜的从巴云野出现开始就一直盯着她和刁琢看。他微微驼背,戴着一顶黑色的渔夫帽,帽檐很大,几乎遮住他半张脸,竖起的衣领和迷彩头巾遮住他的口鼻,让人根本看不出面貌。
刁琢冲巴云野使个眼色,示意她悄悄加入他们,他们几个人高马大,把她围在中间,一时间警察不会发现。她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要了一把剪刀,单手拎起马尾辫,几刀剪下来。剩余的短发一下子披散下来,倒几分像90年代港片中的男主发型。
刁琢多精明的人,从她要剪刀的时候就猜中她的心思,辫子一断,他摘下黑色鸭舌帽就罩她脑袋上,脱下外套给她一披,她飞快穿上,她个子本来就高,加上刚剪的短发,从后面看,一时不辨雌雄。
北斗救援这一队的向导唤作孔敢,听说真名很长,他是个黑瘦黑瘦的中年人,齐肩的长发披散着,胸前斜跨一个大竹筒,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跟其他当地人一样,他将竹篓的带子横背在脑袋上,后颈处垫着一块木板。这种背竹篓的方式十分独特,也算当地民族特色之一。他说,自己会尽全力带大家去到他所了解的森林最深处。言下之意,只能带路到他去过的地方,更深处不愿意去。
“走。”巴云野也不多磨叽,指着一个方向。孔敢没有多说,走上前去,其他人反应极快,大步朝她指的方向走去。
警察察觉到北斗救援队出发,远远瞄了一眼,只见五六个男人排队前行,其中似乎并没有长头发的巴云野,放心下来,又去忙别的事。
那个一直盯着巴云野看的男人冲其他人招招手,几个人也飞快地跟上去。
“说剪就剪啊……”向桉见警察没跟上来,几步追上她,有些可惜地说。
“剪了还会再长,又不是自宫。”巴云野无所谓地说,瞅一眼刁琢,假装客气地说,“刁队不嫌弃就好。”
许是失而复得,刁琢一改钢铁直男的大实话风格,在“如何哄女人”这个专题下足功夫,违心地说了句:“剃光头都行。”
她摘下帽子,又向旁人要剪刀,“既然你这么说……”
“打住。”刁琢把帽子给她扣回去。
大家一阵大笑,问:“我们就冲这个方向一直走吗?”
巴云野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亚热带植物枝叶纵横茂密,警察拿望远镜都看不见她。离开警察视线后她就把外套还给刁琢,换回自己的迷彩夹克,这一身在丛林里隐蔽性很强,“当然,龙哥八成就在这个方向。”巴云野说,“至少一开始他是奔着这个方向去的。”
刁琢释然,“他留下的物品有提示?”
“没错。他手串的配件是个木雕,刻的是一条龙。”巴云野道,“跟别人不同的是,很多人的龙都是‘升龙’,意味着蒸蒸日上,只有他用的是‘降龙’,本末倒置,似乎不太吉利。以前我不太理解,现在想来应该也是为了纪念嫂子吧,嫂子走了,他觉得自己不能一个人步步走高。所以他用来暗示别人方向的不是龙头,而是反向——龙尾,龙尾指向哪里,他就去往哪里。”
“不是暗示‘别人’,是暗示你。”刁琢笃定地说,“他相信你会来找他。”
“警察居然不让你去……”大秦叹气,“他们只顾着防着你帮助龙哥跑路,却没想到正是因为你俩熟,反而更能找到他。”
“所以我也没告诉他们。”巴云野坏坏一笑,“我们一定要比他们先找到龙哥,问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该自首去自首,该辩白去辩白。他不是穷凶极恶的歹徒,能说明白的。”
“有长进。”刁琢赞道,她却白了他一眼。许是听到背后接连不断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看,见不是警察,些许放心。刁琢转身问几个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人,“你们好。请问,你们是……?”
几个人坦荡地停下脚步,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呵呵一笑,“我们几个是省登山协会的,来过这里,跟你们北斗救援一样,都是克(去)帮忙找人的。”
巴云野听出他的口音,忽然用方言问他们几句话,中年男人用同样的腔调对答流利,另外几个人时而也答一句,腔调大同小异,有的来自保山,有的来自德宏。
“我叫刘明,他……平时我们都叫他胖猴,还有老孙、老包、阿水。”刘明一个个略略点过,他们都带着大帽檐的帽子,可能是怕遇到马蜂和其他毒虫,肢体裸露出来的部分都捂得严严实实。
刁琢也简单介绍一下队里的其他人,他们穿着北斗救援的外套,也戴着帽子,一时双方谁也没能互相记住姓名。大家目的一样,自然而然一起往深处走,不过登山协会那几个人虽然跟他们结伴,却没有过多交流的意思,用方言叽叽咕咕聊天,他们也没多在意,各走各的。
那个叫做阿水的男子走在队伍的末尾,故意跟巴云野保持着距离,但目光还是时刻不离她的背影,她稍稍转身或者偏头,他马上埋头假装看路,似乎很怕她注意到自己。
确定几个人确实是本省的后,其实巴云野并不太在意,四处寻找合适的树枝。
这里本就人迹罕至,没有行人踩出的道路,地表铺着多层落叶,像天然的软垫,一脚下去,时深时浅,时不时还有受惊的甲虫和蜘蛛从落叶下窜起,来不及看清就钻入落叶的缝隙不知所踪。树木盘根错节,藤蔓放肆杂乱,青苔附在裸露的石面上,一坨坨白色的鸟屎像开在青苔上的小花,几个临近的石块缝隙里挂着一条一条粘腻的液体。越往深处走,树影阻掩本就不强烈的阳光,四周变得更加幽深,蛛网遍布,湿腐的气味萦绕四周,夹杂淡淡爬行动物散发的腥气和植物散发的异香。
“小心脚下,不要踩到什么不该踩的。”孔敢提醒大家。
她话音刚落,大秦就一脚踩上一坨不知什么动物拉的粑粑,“吧唧”一声,他无奈地抬脚,“啥不该踩?”
“蛇。”巴云野替他答。她刚才找到一根手腕粗的树枝,一边走一边在前面敲敲打打,“这里头可都是毒蛇,一旦被咬,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大家合力背你出去找医生,也回天无力。”
孔敢点点头,方言腔调浓重,“我们偶尔过来采菌子,可能蛇还少些,进入更深处的地方,别说蛇了……黑瞎子都有。”
巴云野说:“我当兵的时候,无人区生存训练有一回就是拉到一座山下,给你几个坐标,不能带水、食物,五天内找到那些坐标。和这里差不多……但这里更原始,可能比我去的那地儿还复杂。”
启子一愣,“这也太艰苦了!”
“还行,主要是无聊,尤其晚上。我那时就想山上到底有没有野人?有的话,出来一个两个的,最好是公野人,我……”
“你想如何?”刁琢斜睨她。
她搓搓手,“斗个地主嘛。”
众人都没接话,心想,我们信你就有鬼。
“没吃的怎么办?”大秦求教。
“基本上猴子能吃的,你也能吃,不过碰到猴子的概率……挺小。它们猴精猴精的,发现人多,早跑光了,发现人少,你好不容易找到的食物能不被它们抢就谢天谢地。”巴云野拿着树枝左捅一下右打一下,剿灭了不少蜘蛛网,暂时没遇到蛇,“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云南这边,野果儿挺多的,认识的,大胆采大胆吃,不认识的,先吃一小口,过阵子嘴没麻、肚子没拉,就再吃一点,也不能贪多。幸运的话能遇到马蜂巢,那是宝贝啊!蜂蜜就不说了,里头的蜂蛹——人间风味!怎么弄到就看本事了……有的人蜂蜜一口没吃上,人给蛰没了。哈哈!”
大家听她吹牛,都津津有味,有人问她:“你吃过别的虫吗?‘鸡肉味,嘎嘣脆’那种?”
她噗嗤笑了,“我又不是贝爷!你要求生,啃树皮吃野草都行,虫子这玩意轻易别乱碰,不是毒不毒的问题,你不知道它们身体里有什么寄生虫,吃一口脆不脆我不清楚,弄不好比被毒蛇咬还麻烦。换我,宁愿‘五步倒’也不愿意一辈子生活无法自理——八点钟准时排便,九点钟准时醒来的那种。哈哈哈!”
向桉感叹,“你们到底在那儿训练的,真是‘五毒俱全’!”
“不能说。”退伍多年,保密纪律还在。
大家一边聊,一边留意脚下,走了许久,始终没有新发现。众人再一次停下脚步标注坐标时,刁琢抿嘴严肃地想,龙哥在留下手串配件和一把刀之后再没留什么记号,他一时不得其解,普通人都知道应该留点什么,龙哥不可能忽视,要不,就有什么别的原因?比如……没时间?
巴云野忽然凑过来低声说,“我怎么觉得刘明那几个不太像是登山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