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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审第八天

所属书籍: 坡道上的家

第二天一早,里沙子不是被闹钟叫醒的,而是被一直吵着要看电视的文香给叫醒了。离预定的起床时间还有三十分钟,里沙子小声要她再睡一会儿,文香却不听。还在睡觉的阳一郎呻吟了一声,翻身背对她们。里沙子只好起床,打开电视,放进DVD光碟,调好音量后回到卧室。好困,再睡一下就好。没想到文香又奔进卧室,这次吵着说兔子玩偶小姆不见了。

里沙子放弃补觉,起身叠好被子后走向洗手间。文香紧跟在后头,边碰里沙子的腿,边吵着要小姆,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尽管里沙子一直告诉她,小姆放在奶奶家了,但文香还是吵着要,还挥动双手拍打里沙子的腿和屁股。

里沙子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拼命压下了怒火。她按下咖啡机,把菠菜和用昨天剩下的卷心菜丝做的沙拉分盘,将吐司放进烤面包机,准备平底锅。

“妈妈!小姆!在哪里!妈妈讨厌!!最讨厌!”

里沙子心想:明明才两岁十个月,怎么能使出那么大的力气?

闹钟在响,是阳一郎的闹钟。她想文香应该像往常一样哭一下就停了。里沙子在平底锅上倒了一点油,打了个蛋,她却还在哭。因为火开着,不可能离开,里沙子皱着眉等待蛋煎熟,然后迅速摆好餐具。“妈妈!讨厌!!最讨厌!走开!”里沙子回头看着边哭喊边拍打自己的女儿,突然用力挡开了她的手。“啪”的一声,文香那张稚嫩的脸瞬间怔住了,刚才还只是假哭的她越哭声音越大,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仰头用力哭喊起来,豆大的泪珠不停地滚落。里沙子无视文香的哭闹,走向卧室。闹钟的声音吵得让人难以忍受。

里沙子按掉闹钟,摇醒还在睡的阳一郎。

“闹钟响了!再不起来就不管你了。”

“唔……”阳一郎发出小小的呻吟声,缓缓地翻了个身,里沙子心想他应该已经醒了,便走回厨房。文香还在哭,里沙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但问题是,不好好管教不行,而且若不是逼不得已,自己也不想这么做。

里沙子不理会文香,继续擦拭餐桌,迅速准备早餐。已经去叫过一次了,但看来阳一郎还在赖床。无论是闹钟的声音,还是文香的哭声,这些经常听到的声音真是令人心烦。里沙子走进卧室,比刚才更用力地摇醒阳一郎,确认他总算起来后,自己才开始换衣服。

“小香在哭。”

阳一郎用刚睡醒的声音说着,起身将被褥折好。

“越哄她,哭得越大声,先别管她吧。”

里沙子尽量平心静气地说。换好衣服的她回头一瞧,没看见阳一郎,只瞥见折好的被褥就这样放着,忍不住叹了口气,把被褥顺手收进壁橱。匆忙靠着洗脸台化好妆后,里沙子下楼开信箱拿报纸。回到饭厅时,瞧见穿着睡衣的阳一郎正坐在电视机前抱着文香。他像是在哄小婴儿般,边轻拍文香的背,边悄声哼着电视上播放的儿歌。不再哭闹的文香将整张脸埋进阳一郎的肩头,还歪头瞅了里沙子一眼。

“来吃饭吧。”

里沙子勉强挤出笑容,将装着咖啡的马克杯放在桌上,坐了下来。阳一郎应该还没洗脸刷牙。他让文香坐好后,自己也坐下来喝咖啡。

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文香为什么会哭,为什么要放着她不管呢?里沙子想着想着,突然觉得很麻烦,于是不发一语地撕了一块吐司,塞进嘴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阳一郎摊开桌上的报纸,喃喃道,“但是任由她哭得那么大声,邻居也会担心的。”

“担心什么?”里沙子问完立马后悔起来,因为她知道答案。

“担心我们管教过度。”

哪会听到啊——里沙子虽然很想这么反驳,但还是决定把话吞回肚子里。要是这么反驳的话,不就相当于承认了吗?就像在说:“虽然我管教过度把孩子弄哭了,但邻居是不会听见的。”里沙子默默地将筷子插进蛋黄,黏稠的黄色液体流了出来。

前往浦和的路上,文香没像早上那样闹别扭。她像在反省似的,十分乖巧,还总用甜甜的声音向里沙子搭话。里沙子甚至怀疑她在有意讨好自己,可转念一想,她小小的年纪应该还不会耍这些花样。里沙子清楚自己应当给予回应,因此也像往常一样不断娇声地和她说话,“就是呀!”“小香觉得呢?”“是啊,也许是这样呢!”

但里沙子一想到她那涨红着脸拍打自己的模样、边哭边眯眼偷看自己时的模样,或是像个悲剧主角般向阳一郎撒娇,还露出嘲笑似的眼神看向自己的模样,就无法再和她互动下去了。虽然里沙子明白,文香并没有要当悲剧主角的意思,也不是在嘲笑自己,但她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里沙子完全无视了文香,而且为了不让其他乘客察觉她的意图,她决定装睡。虽然文香摇了她好几次,但被里沙子挥开后,那双小手就不再碰她了。她在哭吗?还是在闹别扭?里沙子边装睡边担心着,文香却出奇地安静。

总算抵达了浦和。文香乖乖地握住婆婆伸出来的手,走进了屋子里。里沙子微笑地看着她,心中难免因为罪恶感而觉得难受:我究竟对这么小的孩子做了什么?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故意无视她了。

“小香,今天也要乖乖的哦!妈妈会赶快过来接你的。我们回家时去买小香喜欢吃的零食吧!”

里沙子不由得这么说道。见文香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里沙子只好挤出笑容。今天真的会买你喜欢吃的点心的,我们还要一起玩,我也不会再做出无视你这种幼稚的行为了。里沙子这么想着,思绪却被婆婆的一句话打散了。

“里沙子,事情结束后,去约个心理医生看一下吧。感觉你真的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呢!对了,可以向法院或国家申请赔偿吗?虽说申请国家赔偿很奇怪,可是你承受这么大的压力,总要有些补偿吧……”

里沙子看着婆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干巴巴地吐出一个“不”字。婆婆看到里沙子微张着嘴,霎时怔住的模样,赶紧说:

“随时都可以带小香过来哦!你不用急,慢慢治疗。现在这方面的治疗很发达,况且这种事也没什么好羞耻的,对吧?”

婆婆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段对话,只好重复她自己多半也不是很清楚的事:

“就快结束了。加油啊!之后的事再慢慢想就行了。我们都会当你的后盾的!要是不敢自己去医院,我陪你去,请爷爷照顾小香就行了,反正这几天下来他也习惯了。怎么样?所以不要太担心啦。来!小香,跟妈妈说再见。”

婆婆笑着举起文香的一只手。“再见!”文香挥着手,大声重复道。

“那就麻烦你们了。”里沙子总算能出声了。她朝文香挥手,转身离去。

前往公交站的途中想思考些什么,却不知道要从何想起。里沙子的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出一个字。那片白色的银幕上,浮现出一只胖胖的婴儿手。手肘红红的,好像有被打过的痕迹。

水穗说她不记得自己打过孩子。丈夫发现时,她才惊觉有这样的事。她在说谎吗?还是压力太大,在意识朦胧的情况下动的手?倘若要问陪审员和旁听席的人,谁都会觉得一味推脱说“不记得”“听到后很惊讶”“怀疑是寿士做的”的水穗是个很自私任性的母亲吧。

“可是如果,如果,如果——”

“如果”这个词不停地从里沙子脑中涌出。

如果是这样呢:其实是寿士动的手,他却逼问妻子是不是她干的,体力和精神都已消耗殆尽的水穗被这么逼问,绝对会以为是自己下的手,毕竟她一直都很相信丈夫说的话。寿士也许就这么巧妙又不着痕迹地把责任推给了水穗。

昨天水穗说过的话在里沙子耳边逐一回响起来。它们互相重叠着,速度有快有慢。

“保健师会说那种话,该不会是因为你看起来像是会虐待孩子的母亲吧?”那个丈夫对妻子这么说道。

之后丈夫不顾水穗拒绝,坚持请自己的母亲过来帮忙照顾孩子。水穗心想:“莫非丈夫也怀疑我会对孩子施虐吗?”

那个丈夫还说女儿长大后,一定会讨厌和父母关系不睦的水穗。

水穗的朋友说他们夫妻俩争吵时,水穗并非只是默默地听,不回嘴。但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来反驳呢?又要怎么回击,才能给对方造成同等的伤害呢?水穗说她不记得自己说过“薪水很低”“穷酸”之类的话。实际上,她会不会就是使用这些话进行回击的呢?不,要是察觉到受伤倒还好,至少知道要防御,但水穗恐怕根本没察觉到自己被伤害了,只是抱着不甘心、自讨没趣的心情随便回了几句嘴也说不定,用那种根本连攻击都算不上的幼稚话语。

公交车来了。里沙子上车后坐在驾驶座后方的位子上,额头贴着车窗。

记得谁说过,水穗把大家都说成了坏人。

大家听了水穗的话,只会觉得她夸张、装可怜、得了被害妄想症吧——都是别人的错,可怜的总是我。

也难怪大家会这么想。里沙子很想笑,为什么呢?因为要是相信水穗说的话,很多事情就说不通了。

丈夫担心疲于照顾孩子的妻子,所以请自己的母亲过来帮忙。水穗为何将这件事解读成婆婆是来监视她有没有虐待孩子呢?

丈夫发现孩子受虐后,周末主动帮忙带孩子,水穗又为何将这件事曲解成丈夫这么做是在批判她没有资格为人母亲呢?

应该没有男人会伤害孩子,还把罪行推到妻子头上吧?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因为没有这么做的理由,没有动机,也没有意义。

那些人——里沙子想起那些陪审员的脸——不,任何人——也想起公婆和南美的脸,还有坐在旁听席上,看向自己这边的人们的脸——他们不会理解的。就是会有这种人,只是为了伤害对方,就可以平心静气地做些毫无理由也毫无意义的事,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要被别人所理解。

并非憎恨的对象,也不是什么敌人,但那些人就是忍不住想要伤害,伤害那个睡在自己身旁、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这世上就是有这种人。

体内蹿起一股笑意。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不是假装没发现,不是不去深思,也不是更情愿相信自己生活在毫无半点阴霾的幸福中。

自己只是还无法理解罢了。

水穗看见的景色、水穗怀中婴儿的手感,不时会牵引出萦绕在我脑中的、那不愿被想起的过往。我不是完美的母亲,有时甚至让孩子躺在地板上,无视她哭个不停,还想着“要是没生下她就好了”。我不可能成为好妈妈,因为我只知道那样的母亲,只知道那种怎么都无法沟通的母亲,所以我很绝望,觉得自己绝对无法成为好妈妈。

这几天,那些带有无尽悔恨的过往不断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快变成另一个水穗了。多么想将这种心情告诉别人啊,不是阳一郎和南美,若能向非常了解陪审员是怎么回事的人倾吐,该有多轻松啊!不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也无所谓,能向六实倾吐就好。

知道有免费心理咨询服务时,真的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和去看心理医生并不一样,并不是婆婆说的那回事。里沙子现在才清楚地察觉到,会造成这种误解,并不是因为婆婆不了解,也不是因为阳一郎担心过度。

但就算告诉那些人,告诉那些有着强烈正义感的陪审员,他们肯定也会满腹疑惑吧。他们会说:“他不是一个很温柔的丈夫吗?就算妻子没开口,他还是想到了找自己的母亲帮忙带孩子。”“那个婆婆也是一个好人呀,说自己可以随时帮忙带孩子。”

“这样哪里奇怪了?她究竟有什么不满?”

大家肯定会不解地问。

我也一直没察觉。里沙子眺望窗外,国道旁有几家店,还有连绵不断的田地,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色,却有一种初次造访的感觉。要是没参与这次审理,恐怕我也永远不会察觉吧,因为我也说不通。

幸好有免费的心理咨询。审判结束后,去看个心理医生吧。婆婆真的担心我吗?里沙子感受不到丝毫担心与关怀,只能感受到朦胧的恶意,而且因为太过朦胧,所以直到现在才发现那是恶意。

“你那时要是没辞职、继续工作的话,八成会变成酒鬼主妇吧。”

“要是真的很勉强的话,难道不能中途退出吗?”

“承认做不到别人能做到的事,也没什么好可耻的啊!”

“但你不是候补吗?”

“别冲着我发泄啊!”

声音依旧在耳边忽大忽小,但内容却从水穗的话变成了阳一郎的。里沙子的心情又激动起来,审理期间一直紧紧盖着的盖子,刚刚却在无意间被打开了。里沙子用力吐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颤抖。

阳一郎的那些话,实际不都是一个意思吗——“你不如别人。”

公交车抵达站前环岛,里沙子和一群乘客一起下车。车站前的一切都被刺眼的阳光照得发出白光,大楼轮廓和招牌上的文字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拿出公交卡,“嘀”的一声通过检票口,走向上行站台——里沙子觉得自己很不可思议。明明如此不安,明明即便走进室内眼前还是蒙着一层白光,自己的一举一动却还能像往常一样自然。

水穗说丈夫婚后会不时地怒吼,还爆粗口。

可是我们并没有什么改变。里沙子回溯起自己的过往。

相识、相恋、考虑携手共度人生、结婚,这期间都没有什么改变。阳一郎并没有在哪一阶段突然变了个人。

“他第一次对我怒吼是在我们商量买新居的时候,”里沙子耳边响起水穗的声音,“明明是共同规划未来,他却说我是嫌弃现在住的地方。我从没看过他这个样子,真的很惊讶。”像被水穗的声音牵引出来似的,里沙子的记忆中浮现出一幕熟悉的画面。

没错,就是自己想将阳一郎介绍给女性朋友的那次。在那之前,自己也确实“从没看过他这个样子”。

一直让人觉得开朗、体贴,像蔚蓝晴空一样的阳一郎,竟然不顾旁人的眼光,在路上发疯,随即扬长而去。然而女性朋友们还在餐厅兴奋地等着里沙子带男朋友现身,里沙子只好绞尽脑汁地想了个借口,独自赴约。

后来,阳一郎平心静气地解释了生气的原因,里沙子也表示理解。比起完全不生气的恋人,比起爱生闷气的恋人,像阳一郎这样能清楚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的人显然坦率多了。毕竟,要是换作自己被这样对待也会不高兴吧。虽说是阳一郎的朋友,但是边吃饭聊天,边被一排男人评头论足的感觉肯定不舒服。为什么自己没能换位思考呢?里沙子还做了自我反省。

为什么?为什么会那么想?那之后自己一个人去餐厅和朋友们解释时,手还在不停地发抖,为什么自己会忘了这一点,产生那种想法呢?那时自己无法如实传达阳一郎的话,只好谎称他临时有事,说什么他也觉得很可惜,没能见见大家。“是他导致我不得不撒谎的,我又为什么要反省?”

因为决定了,不是吗?因为觉得可以和这个人共度一生,因为觉得要是不和这个人结婚的话,或许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结婚吧。还有,因为听说他在德国工作的前女友是个女强人,所以想让自己相信,自己得到的男友是优秀的,而不是人家不要的,不是吗?里沙子觉得自己活像个在质问自己的律师。虽然想苦笑,但脸只是稍微抽动了一下。不想再像个律师似的质问自己了。

第二次又是什么时候?他后来还对我吼过吗?

不,阳一郎就只发过那么一次火。

他从没摔东西发泄过情绪;就算喝醉回来,也不会爆粗口;纵使态度较为强势,也不会语带威胁。水穗感受到的那种恐怖,里沙子并未感受过。

“我们确实吵过架,但我不会把理由什么的都记得那么清楚。任何夫妻都会起口角、冷战。”寿士曾这么说。

“但那是对等的吗?”在评议室这么提问时,自己想知道的是水穗与寿士的立场是否对等。然而就算问了,也没人能回答,毕竟就连亲眼看到他们对话的那位朋友也不知道。

不对,那时自己想知道的是,究竟什么是对等。要是立场不对等,吵架这种事就无法成立。自己真正想知道的是,那两个人真的是在“吵架”吗?里沙子直到现在才想清楚。

当两个人达成了结婚的共识,开始操办婚事时,意见相左的情形就会增加。毕竟一直以来两人都是各过各的,往后却要一起生活,争吵是必然的。当时的里沙子也这么认为。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都是为了一些小事在拌嘴,比如婚宴的客人名单、送给宾客的回礼、新居地点、搬家流程之类的。

的确不是吵架。

“送给宾客的回礼还是女孩子家来挑选比较好,那就交给你吧。”当时阳一郎是这么说的。于是里沙子回想了一下自己参加朋友婚礼时拿到过的回礼,思考哪些是还不错的,哪些是不怎么样的,然后就着预算挑选。阳一郎有事无法陪同时,里沙子就自己搞定一切。结果当里沙子说已经决定了选什么当回礼时,阳一郎先是惊讶地“咦”了一声,然后一脸困惑地说:“会有人想要这种东西吗?再怎么说也不能选这个吧?”

起初,里沙子还以为阳一郎在开玩笑。

“咦?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我是男人,我都知道啊。现在还有人不知道这种事吗?”

以前两人在餐厅用餐,里沙子询问蔬菜名或烹调手法时,阳一郎总是这么回应。那时里沙子不觉得这样回应很奇怪,还心想朋友、恋人之间应该都会像这样半开玩笑似的互相嘲笑吧。搞不好恋人之间尤其会这样,因为觉得女友这种不知世事的地方特别可爱,所以忍不住想逗弄。“才没这回事呢!一般人哪知道啊!”接着女友会这么反驳,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里沙子记得自己那时确实笑了。“男人知道这种事才更奇怪呢。”她说完,和阳一郎相视而笑。

所以,从前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怎么这么说?好过分啊!”选礼物时,里沙子记得自己是这么笑着回应的。但那时阳一郎并没有笑,而且选了另一件东西作为婚礼的回礼。里沙子明明想回一句:“你不是说这件事交给我吗?”但当时又觉得自己的品位可能确实有点奇怪,所以顺从了阳一郎的决定。如果那时自己回嘴了,两人可能会吵上一架吧,但并没有“如果”。

之后又发生过好几次类似的事。

好比列出宾客名单这件事。“新娘邀请男宾客不是很怪吗?”阳一郎不安地说。但是当里沙子反驳说他列出的名单里也有女性友人时,阳一郎的语气显得更不安了:“你不知道男性邀请女性和女性邀请男性的意思不一样吗?这不是常识吗?”结果被他一说,里沙子也这么觉得了。

接连发生好几次这种情形后,里沙子开始觉得有种违和感。明明说交给自己,可自己做了决定后又被他批评,还被质疑缺乏常识。但那时里沙子下意识地将这种违和感视为麻烦,试着理解。毕竟自己要趁工作空当查这查那实在很麻烦,所以干脆相信阳一郎的决定准没错。

里沙子想起了自己的原生家庭,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的父母和那个乡下小镇。父母都是那种爱面子、异常在意别人目光的人,但又说不上深谙社会常识。从青春期开始里沙子就和父母很疏离,总是把父母的话当成耳边风,就算想问什么事,也不会开口问,总觉得连父母也瞧不起自己。所以相比那些家世好、出身于幸福家庭、被正确灌输了社会常识的人,里沙子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每次这么想时,只觉得好羞耻,根本无法一笑置之。而且就连感觉羞耻一事,也觉得是种麻烦。所以全部交由别人决定好了,自己就不必感到羞耻了。

婚礼完成后,迁居新房,两人开始新婚生活,的确没了不少麻烦。好比要买什么新的生活用品、彼此要带哪些自己的东西过来、要去哪里添购餐桌、预算多少等,里沙子一律问过老公。阳一郎虽然嘴上说自己工作很忙,但还是亲自决定一切。

对于新婚生活,里沙子当然有很多期待与想象,比如想住什么样的房子、想摆设什么样的家具。无奈现实迫使他们只能租住屋龄颇久的公寓,摆上公公婆婆送的华而不实的大柜子后,房间显得更狭小了,结果里沙子连一盏灯都没办法自己挑选。不过对她来说,避免麻烦远比实现梦想来得重要。

从彼此原先住的地方搬来的家具和电器,新柜子,仅看预算买回来的窗帘,还有阳一郎挑选的、比起造型更看重实用性的家具等,里沙子环视布置完之后的“家”,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来当初对于新居的梦想与期待是什么了,只觉得眼前所见的是正确的。

正确的——里沙子在心里反刍这个词。

知道自己怀孕后,里沙子真的很不安,和阳一郎商量要不要辞职时,他并未反对,不,应该说非常赞成。

等孩子上了小学,经济形势可能也就好转了,到时候像里沙子这种有职场经验的女性肯定很好找工作——等一下,他说过这样的话吗?

不对,里沙子此刻清楚地想起,阳一郎没说过这种话。

“因为我爸妈就是这样,所以我觉得另一半应该待在家里才对,反正光靠我的薪水也能生活”。阳一郎笑容满面地说。那时,里沙子也觉得很安心,觉得自己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

经济形势会好转的,到时候有职场经验的女性肯定很好找工作——阳一郎没有这么说,这是自己的想法。

“如果那时我说要继续工作,阳一郎会如何回应?”里沙子质疑起此前从未想过的事。那时,并不是自己的想法本身正确,而是它凑巧符合阳一郎的想法。如果自己当时说出的是另一种想法,只会被驳回吧。

不,应该也不至于吧?就算我说想休完产假就回去工作,他应该也不会反对的——是吗?里沙子越想越不明白。明明决定辞职的是自己,为何却有种只能如此选择的感觉呢?

辞职后,身怀六甲的里沙子明明进入了安定期,身体状况却很差。虽然不再孕吐,但总觉得很疲倦,稍微一动就头晕目眩。书上说这个时期母亲的压力会影响胎儿,所以里沙子心想,果然早点辞职是对的。问题是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里沙子根本没心思体会不用工作后,一整天待在家里的新鲜感。

因此,对阳一郎晚归也不说一声的行为,里沙子才那么生气。因为要是晚归又不提前告知,晚上做的饭吃不完,第二天早上就得倒掉。“你不觉得自己很奇怪吗?”有时阳一郎会这么说。这么说也没错,因为的确没见过有哪个男人会在开会时还发信息告诉老婆自己今天要加班。“看来我又说了奇怪的话,大概是因为身体不适,晚上独自一个人觉得很不安吧。要是我身体没那么差的话,就不会提出那么愚蠢的要求了。”后来还怀疑阳一郎偷腥,看来那时自己真的不太对劲。要不是荷尔蒙分泌失衡,又怎么会做出偷看别人手机这种可耻的行为呢。里沙子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但是,里沙子现在总算明白了,阳一郎不是想说自己挑选的回礼很怪,也不是想强调没有男人会把加班和应酬主动向老婆报备,只是想说“你很奇怪”“你错了”这种话。不是想要我改掉奇怪的毛病,也不是想责备我做错了什么,阳一郎只是想将自卑感这东西种植在我心里——里沙子就像是在理解别人的事情。

然而也有越理解越不明白的事。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里沙子从没轻蔑过阳一郎,不仅如此,还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因为比起自己的原生家庭,阳一郎的家庭正常多了。就算自己没这能耐,但要是和他在一起,一定能建立美满的家庭;要是和他在一起的话,一定能好好爱我们的孩子。里沙子自然而然地认为无论是生活常识还是知识教养,阳一郎都比自己优秀多了。里沙子明白看到钉子冒出来就想敲打的道理,但自己一点也不像是突出的钉子,甚至说是凹陷也不为过,那他为什么还要执拗地敲打个不停?

听水穗陈述时,里沙子想起了她那个给人印象不错的丈夫,还有陪审员们的脸。那些人永远无法理解,这世上就是有那种人,只是为了伤害对方,就可以平心静气地做些毫无理由也毫无意义的事。

里沙子本来也不明白,也无法理解。但她现在明白了,明白的确有这种令人无法理解的人,因为那人就在她身边。

里沙子想起来,当时将文香哭个不停、自己假装不理会一事告诉阳一郎时,他根本没在听。安排文香住在老家,让公公婆婆怀疑媳妇是不是虐待孩子,还说难道不能中途退出陪审员这差事——他其实一点也不担心文香,一点也不爱护文香,纯粹只是想攻击我罢了。所以那个周四晚上,阳一郎发现文香独自蹲在昏暗的路上时,他应该还有点高兴,不是吗?

这么一想,似乎也能理解他为何那么执拗地说我有酒精依存症了。他不是真的觉得我喝多了,只是想让我觉得自己要是不借助酒力,就连陪审员这个差事都做不好,只是想让我认为自己就是这种水平的人罢了。

里沙子在地铁上,抓着吊环。她发现坐在面前的女子抬头瞧了自己一眼,还“哼”的笑了一声。但里沙子现在就连在意别人的目光都嫌麻烦。里沙子冷冷地看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心想:“我哪里奇怪啊?”

里沙子努力回想审判开始之前的日常生活,却记不太起来了。我和阳一郎是怎么相处的?我在阳一郎面前,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没办法清楚地回想起来,毕竟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疑问,也没在意过这种事。

意思是,我们的关系还不错吗?因为我放弃思考,因为我从不表明自己的意见吗?但即便是现在,我也没有表达自己的意见呀。难不成他很不爽我当陪审员这件事?难道他不允许自己的妻子和社会有所接触?里沙子又笑了,无法止住笑意。这次坐在面前的女性并未抬头。

下周应该可以如愿回到以往的生活吧。里沙子下了电车,跟着人群出了检票口,迈上楼梯。因为审判结束后,我就会恢复成那个只能待在家里、缺乏常识的黄脸婆。

里沙子抬起头,瞧见地铁出口正散发着白光。走在前头的人们成了黑影,像被光吸进去了似的。

今后会怎么样呢?里沙子出神地想。虽然阳一郎对找幼儿园这件事没有表达过什么意见,但恐怕和挑选婚礼回礼那次一样吧。我找了觉得还不错的幼儿园,也参观过,上网查了评价。但如果我说我觉得这家不错,他会不会又站出来批评,让我的努力与心血全都白费呢?难不成将来找小学、报课外班、搬家、找房子也都会是如此吗?我会越来越麻痹自己,停止思考吗?

面对越来越强烈的光,里沙子眯起双眼。

水穗的打扮和昨天完全不一样,陆续就坐的陪审员们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今天,她身穿白衬衫,搭配蓝色麻料裙子,似乎再撑一把太阳伞,就能出门购物了。对她这身穿着,里沙子也没有像昨天那样觉得难以理解。

庭审从陪审员与法官的补充讯问开始,接着出具了水穗的自白书。因为判断水穗是在没有心理压力与外力强制的情况下完成的自白,所以法庭决定同意采用这份自白书作为证据。自白书被当庭宣读,之后是检察官的陈述求刑,以及律师的辩护。

水穗与寿士结婚前,曾因物质需求与有妇之夫交往,足见她对名牌的崇尚。她也因此,会对这段无法满足她物质追求的婚姻深感不满。她在虚假的育儿日记中描绘了一个洋娃娃般完美的孩子,更证明了她对每天哭闹不停、还需要把屎把尿的孩子心怀埋怨。

这几天庭审中出现的新证据,主要就只有这两点,但已经足够了。里沙子觉得,水穗在人们心中的形象一定比第一天更像一个残酷无情的母亲了。水穗面无表情地听着。

“水穗总是将别人视为坏人,就连向她伸出援手的人也被视为加害者,而且每次问到不利于她的问题时,她都回答得很暧昧。水穗将一个宝贵的生命视为可以轻易舍弃的过时名牌包,迫使毫无抵抗能力的婴儿跌落水中,这一恶行令人发指,可以说罪无可赦。”每次检察官陈述时,里沙子都看到坐在前面的年长女性缓缓点头。旁听席上,有的年轻女子也皱起了眉头。

寿士的母亲希望处以重刑,但寿士则表示,自己虽然受到了很大的精神创伤,但没有离婚的打算。

里沙子听闻,差点惊呼出声,不由得伸手捂嘴。

没有离婚的打算——

检察官继续陈述:“水穗坦承自己犯下了罪行,也希望被处以合乎罪行的刑责。寿士表示虽然水穗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但他愿意原谅她,也想继续守护真心反省的她。希望水穗偿还完自己的罪过后,两人能重新一起走下去。”

听到这番话的水穗依旧面无表情。检察官要求判处水穗有期徒刑十年。

辩护律师的最终辩护内容与第一天差不多,只是特别强调被告遭到了“心理虐待”。

大声怒斥、醉酒后的粗口,或是冷战无视,寿士这一系列行为无疑是一种无意识的心理虐待。从未经历过这种事的人,绝对无法了解这种不同于肢体暴力的要挟。

“心理虐待”,里沙子在心里反刍这个词。总觉得听到寿士不打算离婚后,这四个字给人的冲击变得越来越没有力度了。

没有离婚的打算,想继续守护妻子,希望两人还能一起走下去——陪审员们一定觉得寿士是个难能可贵的丈夫吧。也许他会口出恶言,也许他一生气就幼稚得不可理喻,但这是任何一个家庭都有可能发生的事。不过,对于杀害亲生孩子的妻子还能如此宽容,实属难得。

然而,里沙子听到寿士的这些话时,感受到的只有绝望。“这位被虐待到连孩子都失去了的妻子,就算坦然面对罪行,再次回到正常生活,也无法逃离那个丈夫吧。”里沙子想。

无论被关进监狱多久,亲手杀害孩子这件事还是会如影随形地纠缠着她吧。更可怕的是,她的丈夫会抓住这个把柄,巧妙地用各种言辞不断攻击她吧。犹如一把利刃架在脖子上。

里沙子看着水穗,仿佛瞧见了一位头发整齐漂亮、身穿新衣的女人。“我所看到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里沙子静静地发现并接受了这一点。自己想要袒护,想要为之辩护,希望陪审员能理解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水穗再次起身,进行最后的陈述。只见她挺直背脊,视线落在斜下方,开口说道:

“还有很多想和小凛一起做的事,但全都因为我而变得不可能了。我是个没用的母亲,每当孩子被别人说不太对劲时,就会自责是因为自己奇怪,才会害孩子也怪怪的。我连向丈夫问一句:‘这孩子才没有怪怪的,对不对?’的勇气都没有。反正他一定会说:‘还不都是因为你很奇怪。’”

明明没看小抄,水穗却能像朗读似的娓娓道出。面无表情的她有种在演戏的感觉,里沙子觉得这下恐怕又会招致陪审员们的反感吧。这些对水穗而言理所当然的行为,总是给人一种违和感,让人焦躁又困惑。这是为什么呢?里沙子看着眼前这个人,试着把她和自己剥离开,思考起来。自己此前从未见过她,将来也永远没机会见到了。在里沙子的脑海中,身穿水手服的水穗,还有穿着体育服的水穗浮现了出来,随后又消失了。

“我从没想过要是小凛不在就好了,只想着还有很多想和她一起做的事。但我却毁掉了这一切。我懦弱没用,道歉再多次也道歉不完,只能每天想起自己做的事,每天道歉。希望小凛能投胎到更坚强的母亲身边。”

虽然法官已经宣布暂时休息,但里沙子迟迟没能从位子上站起来。

法官向里沙子等人说明:用完午餐,休息时间结束后将进入评议阶段,希望大家针对这几天在法庭上听到的事情发表看法。任何主张都行,希望每个人都能直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不知是不是因为“评议”这个词听起来有些沉重,直到昨天还很闲散的午餐时间,如今却飘着些许紧张感,没有人开口,也没有想吃便当的欲望。

“明天要做什么?也是评议吗?”

年长的女性以轻松的口吻问道。与其说想知道答案,不如说她是为了缓和气氛。

“今天大家提出疑点,进行讨论。明天将就具体证据讨论被告是否蓄意杀人、行凶时是否有责任能力等,之后就针对刑责进行讨论,”女法官说道,“如果想知道证人和被告人的陈述内容,说一声就好,我们可以播放录音。”法官补充说明。

“那么后天……”

年长的女性喃喃道,没再继续说下去。里沙子觉得气氛变得更沉重了,其他人似乎也是同感,都垂着眼。

“总之,先吃饭吧。午休后进行评议。”法官说。

只见年轻男子起身离座,大家全都看向他。他一脸困惑地小声说:“那个……”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外面吃,可以吗?可是已经订这个了。”

他指着便当。

“当然可以,请自便。一点开始进行评议。”

听到法官这么说,他点了一下头,走出房间。陪审员们目送他离去,纵使门已经关上,大家的视线还是没移开。

“难不成我要吃两个便当吗?”年长女性的声音让大家缓缓地拉回视线,“哎呀!开玩笑的啦!”她笑着说。但没有人跟着笑,她只好假咳一声,啜了口茶。

里沙子想象起年轻男子随后的行动。他应该会前往法院地下可自带食物用餐的休息区,吃着他常吃的食物,独自思考吧。也想象着他和上班族们一起坐在拉面店或大众食堂的模样。好羡慕啊,可是自己没勇气离席。里沙子掀起便当盖,掰开一次性筷子。

“我觉得那个人想要的不是孩子,而是听话的宠物。”年长的女性在评议会上率先开口。

“虽然每个人的说辞不太一样,听得一头雾水,但我觉得只有被告人在说谎,或者说,那是一种执念。因为只有那个人和其他人说的不一样,是吧?其他人说的都一样,只有她不同。说什么丈夫大声怒吼、做出近乎暴力的行为,所以她怕得不敢说。这充其量就是借口。既然什么都不敢说,却还敢叫丈夫多赚点。”

年长的女性就像在边看电视连续剧边评论剧情一样。面对她这一长串话,法官既没阻止也没纠正,更没否定,只是静静地听着。四十多岁的男人和六实正在资料上记笔记。

“而且面对律师的问题,明明回答得很干脆,但是对于检察官的讯问,却总回答说不记得,这就怪了。肯定是因为律师的询问都是事先商量好的,但检察官的问题没办法事先知道吧?”年长女性说话的语气很肯定,一点都不像是问句。她不等法官回应就又说,“所以她才会说些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话,不是吗?虽然她将周遭的人都视为坏人,但没有人对她存什么坏心眼啊!至于为什么要怀孕……是因为婆婆怀疑她的身体哪里有问题,所以她才赌气想生个孩子给婆婆看吧。”

“但她母亲也提醒过她生孩子的事,她本人也说考虑到了年龄问题。”

六实插了一句。

“但我觉得她不是真心想要孩子,只是赌气生给婆婆看罢了。结果发现照顾孩子既费神又花钱,孩子还一点也不可爱,最后说要是这孩子不在就好了。”

年长的女性语带不屑地吐出这些话后,总算闭了嘴。虽然她又想说些什么,但法官询问起三十多岁的男子的看法,她只好一脸不满地住嘴。

“我一直搞不懂那名被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男子有些木讷地小声说,“她说丈夫会爆粗口、怒吼,但是,具体是什么程度,她没有具体陈述,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判断被告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我们陪审员的工作吧?毕竟就连每天在公司碰面的同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是很清楚。”

里沙子抬起头,看着一向不太发言的那名男子。他和自己年纪相仿。里沙子反刍着他的话。不了解水穗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无所谓,因为本身就不可能了解。的确,就连住在一起的另一半是个怎样的人,都很难了解。

“因为我不清楚照顾小孩的事,所以请教了认识的人。这次的案件让我明白原来养儿育女这件事,远比我想象中的辛苦,我觉得被告真的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我明白那种感觉,人在情绪低落、做什么都不顺时,不管别人说什么,听起来都会觉得有恶意。”

里沙子听到他还向认识的人请教了照顾小孩的事,十分惊讶。自己一直觉得他对参与审理一事很消极,没想到他还主动去了解了一些事。

“就算保健师、家附近的母亲们对她真的有恶意,但她没有主动反驳什么,拒绝与对方往来,转而将郁闷发泄在孩子身上,无论我怎么贴近她的立场思考,还是无法理解。我也不认为她有精神方面的问题。虽然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看见一座公园,也意识不到手上抱的是什么,但其实这种情形是很常见的。况且,案发当时被告还能清楚地对话,也记得丈夫不让她跟着上救护车,负责精神鉴定的医生说她的心理状况还不到患上精神疾病的程度,所以至少就我个人来说,实在没办法同情她。”

这番话让众人无法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只见他低着头,说了句:“我说完了。”

“你说这种情形很常见,但一般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呢?具体又会有多严重呢?我无法理解。”六实问。

“就比如,脑子里不是经常会浮现从没见过的东西吗?我在拥挤的电车上或是做简报时,经历过这种事情。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和当下毫无关系的情景,那些情景自己可能实际看到过,像是从山上俯瞰的风景,或是在游泳池的水下看到的景象之类的。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啊?”

他笑了一下。

“是被什么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吗?”

“我觉得应该不是吧。”

“嗯,确实会有这种思绪乱飘的时候呢。”

“我也常有这种记忆断片的时候呢!可能是上了年纪吧。”

讨论内容越来越偏离主题,里沙子有些焦虑,法官却没有要求大家回归正题。

“如何?你也会那样吗?尤其孩子还小的时候。”

突然被点名的里沙子因为一时之间搞不清楚对方在问什么,有些慌张。原来对方是在问她是否也会将情绪发泄在孩子身上。该怎么回答好呢?虽然必须马上回答没有,但也不能谎称绝对没有。

“你也看到过不存在于眼前的情景吗?比如非常累的时候。”

六实改用假设的语气询问,及时救了一把不知如何回应的里沙子。

啊啊,原来是指这件事啊……这么说来,的确有过,而且有过好几次。就像昨天,明明不可能听见蝉鸣,却觉得蝉鸣声越来越迫近,眼前还出现了水穗见到的那座公园。孩子还小的时候?这个嘛,当然有啊。不管怎么哄,孩子还是哭个不停,无奈地望向窗外,却瞧见了好几个不可能存在于那里的东西。问我究竟瞧见了什么?对了,是樱花树。是被求婚的那天晚上,和老公两人停下脚步望着的那棵樱花树。那棵朦朦胧胧浮现在暗夜里的樱花树,在窗外出现过好几次。里沙子犹豫着要不要回答看到过,但自己现在说的话,会不会对那个人不利?不对,为什么要袒护她……里沙子心里有许多声音交杂着。

“虽然有,但我觉得和被告人的情形并不一样。因为我只是在发愣时瞧见的,而被害人则是当时被逼到了绝境,虽然不能断言是精神衰弱,但应该也很接近了吧。我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当时的心理状态可能确实不正常。”

里沙子边说边问自己:“我是想袒护那个人吗?为什么?那个人又不是我。”

但是里沙子明白。自己能明白那个人的感受,所以就算自己想和她撇清关系,也会因为那份理解而不知不觉地再次贴近。

里沙子明白——丈夫要回家了。他难得主动说一声他要回家了,意思就是我的神经要绷紧一点。要是不绷紧一点,就会被说些难听的话。家里都打扫干净了吗?晚餐准备好了吗?这时孩子偏偏哭闹不停,不知道要从哪件事着手,于是陷入了恐慌。明知因为这种事而恐慌真的很奇怪,但一回神,会发现自己在做些无关要紧的事,比如拿着筷子站在柜子前。不知道要怎么安排家务的先后顺序:想着先帮孩子洗个澡,让她停止哭闹。之后就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了。

里沙子可以清楚地想象,那名完全不认识的女性,是如何因为旁人口中“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逐渐陷入了恐慌。里沙子环视陪审员,深吸一口气,开始说话。

“请容我说明一下我整理过的想法。那个人是否崇尚名牌、是不是个守财奴,就像刚才那位先生说的一样,我们无从得知。但我想就算一切都不如所愿,她还是很爱孩子。

“听了之前的陈述,被告对待丈夫的态度很客气,我想那种客气应该是恐惧,只要被吼过一次就会有所警戒。那个审讯时的影像也是,虽然警方并没有大吼,也没有威吓,但对男人相当敏感的被告还是会觉得紧张害怕,所以我觉得,她说接受审讯时很恐惧,并非说谎,也不是夸大其词。

“所以对被告人来说,与丈夫之间的关系会让她很紧张。虽然在旁人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对话,但我想肯定有一方会觉得被深深地伤害了。同样的话,由其他人在其他场合说出来的,也许还不会觉得那么受伤。但如果是在特定的场合,从特定的人嘴里说出来,就会产生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等等,我听不太懂,好比什么事呢?”年长女性插嘴。

“好比……”里沙子思索着如何解释,“听保健师说妻子有虐待孩子的嫌疑后,被告的丈夫就叫自己的母亲过来帮忙,我觉得这样做伤害到了当事人。毕竟有没有事先知会一声,给人的感受完全不一样。而且,这也导致之后每次被告想要沟通时,都反而会产生更大的误解。爆粗口当然也很可怕,但误解同样会让人深感恐惧,不是吗?”

这不就是我自己吗?这个疑问在里沙子心里犹如涟漪般扩散开来。她无视掉这声音,继续思索。当从小否定母亲的我身怀六甲,害怕自己也无法当个好妈妈时,阳一郎没和我沟通一声,就跟婆婆说我好像不太对劲。难道他都没想过,对我来说,他的一句“没这回事啦,你别乱想”,和婆婆带来的菜肴、婴儿服,哪个才是不可或缺的?不,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体贴或想象力的问题,也不是因为他不够了解我。

如果他的目的是想伤害我,让我感到不安、失去自信,他的确没理由对我说任何安慰的话。

“我总觉得被告的丈夫和孩子的关系有种违和感,虽然被告的丈夫常强调自己如何帮忙照顾孩子,但实际上他好像并不怎么关心。他本应该去和医生或保健师好好确认一下孩子的发育情况,然后和妻子沟通,让她放心,可他却展现出一种对妻子过分的担心。这么做无疑会让被告深感不安,让她觉得是自己不正常,才导致孩子发育不好的。于是她也就不敢再和丈夫商量任何关于孩子的事了。”

里沙子看着大家的表情。包括法官在内,人们全都看向自己,露出不解的表情。我不可能表达清楚的,一定说了很奇怪的话,还是快闭嘴吧——里沙子拼命压抑这种心情。

“你是说……”年长女性凝视半空中,喃喃自语。

里沙子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觉得被告的丈夫可能心怀恶意,试图将被告人逼至绝境。”

“……什么意思?”女法官问。看到她的表情,里沙子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根本没能传达出去。

“借由大声要挟、摔东西,在对方心里深植恐惧感,一再强调被告和一般人不一样,无法成为好妈妈,还故意让她看到自己与前女友往来的信息,促使被告人越来越不安——”

“故意让被告人看到?有说过这种话吗?”白发男士打断里沙子的话。

“没有,没有这样的证词。”年轻男法官说。

“不好意思,这只是我的想象。明明有很多方法可以不让别人偷看自己的手机内容,但被告还是看到了。所以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是丈夫故意让妻子看到的,好让她不安。”

“不会吧?有人会这么做吗……”四十多岁的男人苦笑着说。

一片寂静,里沙子着急地想着如何解释才好。为什么大家无法理解我说的话?

“那句‘和一般人不一样’,记得被告人也说过……”六实想起什么似的皱着眉,“对了。她说过以丈夫的薪水,‘连一般人家都比不了’。”

“他们莫非经常用‘和一般人不一样’这种说法来互相攻击吗?果然那位太太不是省油的灯,也会回击呢!既然彼此憎恨,离婚不就得了。反正现在人们都是说离就离,不是吗?”

“是啊。至少让人觉得被告对丈夫是有恨意的。”

听到六实这么说,里沙子不由得开口:

“被告不是憎恨丈夫,而是负隅顽抗吧!一心希望丈夫别再要挟自己、别再轻蔑自己、别再夺走自己的自信了,所以才这样回击过去,不是吗?而且对那种会爆粗口的丈夫来说,那些话听起来根本不痛不痒。”

众人突然噤声,沉默扩散开来。“不行,我无法清楚地传达自己的意思。”里沙子对自己很失望。只见四十多岁的男人咳了一声,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似的先环视了众人,然后说道:

“总之啊……接下来我要说的也是推测,而且是我的胡乱推测就是了。”他一脸困惑地搔头,“怎么说呢,她是不是因为精神上被丈夫穷追猛打,所以才报复性地做出了那种事?”众人看向他,“哎呀,所以啦,”他赶紧挥挥双手,“只是现在讨论的内容让我突然这么想而已。收到丈夫说要回来的信息,孩子又哭个不停。曾被丈夫奚落连哄孩子都不会的她,不想再被冷嘲热讽,于是决定干脆做件让丈夫伤透脑筋的事……还期待丈夫在慌忙救起孩子之余,能反省一下怎么会把妻子逼到这般地步……”

没有人开口。里沙子也默默地看着刚说完话的男人,感觉有只脚很多的虫子在自己体内爬来爬去。

“哎呀,不好意思,我喜欢看推理剧。”男人笑着说,却没有人笑。

“为了让丈夫伤透脑筋,所以把孩子扔进浴缸里?”年长女性蹙眉。

“总觉得被告好像很恨她的丈夫。”男人试图解释。

“我倒觉得是丈夫憎恨被告。母亲怀疑媳妇生不出孩子是因为身体有问题,他居然原原本本地把这句话告诉了被告。这一点就让我觉得,他对被告心怀恶意。”里沙子不由得脱口而出。

“嗯?我怎么听得一头雾水啊?”

“可是丈夫没有憎恨她的理由,不是吗?被告不但憎恨丈夫、婆婆,还憎恨自己的父母。”

“而且她丈夫说没有离婚的打算,是吧?真的很佩服他,居然如此宽宏大量。”

为什么不能理解我说的呢?里沙子双手交叉抚着自己的手臂,还是无法消除虫子在体内爬来爬去的感觉。为什么没有人想到,那个丈夫可能是想继续恶意迫害妻子呢?为什么无法理解我说的话?

他们不可能明白。刚才不就知道了吗?因为那不是水穗的事,而是我的事。

手机一事也是,那不就是我自己的事吗?偷看别人的手机,不觉得可耻吗?还被阳一郎这么说过。难道阳一郎是在等我偷看他的手机吗?故意这么设计我,好骂我可耻,伤害我,让我动摇、让我深感不安。但是他为何这么做?为何如此憎恨我?理由呢?

脑子又一团乱。够了,别再说了。里沙子强烈警告自己。要是再多说什么,肯定会被视为笨蛋,让大家觉得奇怪。明明只是个候补的,还敢大放厥词——

“还没请教您有何看法。”

法官判断里沙子已经说完后,转而询问白发男士。只见白发男士用右手搔了搔下巴,发出鼻音,半晌才开口。

“我觉得她是个十分歇斯底里的女人。原本以为婚后可以过着优雅的生活,没想到完全不是这回事。虽然试图拍拍男人屁股,鞭策他前进,好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但作用也很有限。孩子也比想象中更难带,照顾孩子这件事根本一点乐趣也没有。我想,被告人肯定梦想着自己能和电视剧里还有杂志上的那些母亲一样吧,和孩子一起穿着亲子服,露出灿烂的笑容。”

里沙子低头,听着白发男士沙哑的嗓音。

“但我不觉得她想杀了小孩,只是存着‘吵死了,可以给我安静一点吗’的心态吧。不过也不能说这种心态完全不含杀意。因为,孩子要是在水里安静下来了,不就等于死了吗?”

“所以,应该要弄清楚杀意具体指什么吧?”六实身子前倾,“‘现在要是放手的话,这孩子就会死,这下子我就轻松多了’,我也不觉得那个人会有这样的逻辑性思考。但是……刚才有人说她是因为受不了丈夫的奚落所以选择报复,从她的陈述来判断,似乎有这种可能……我总觉得她其实有点幼稚,不是那种深思熟虑型的人。当她知道丈夫和其他女人互发信息、相约碰面,顿时愤怒不已,加上孩子一整天哭闹不停,更让她心情焦虑了。她之所以那么做,除了无法再忍受丈夫的任何批评,也是希望丈夫能多关注自己,不是吗?”

“哪有母亲会为了报复丈夫而把孩子扔进水里的!”里沙子不由得大叫。

“当然,包括你在内,世界上大多数母亲都不会这么做的。”

虽然六实的语气依旧沉稳,里沙子却有种被赏了一巴掌的感觉,六实似乎是在指责自己总拿自身经历说事。六实的视线从里沙子身上移开,继续说:

“刚才有人说,觉得那个丈夫对孩子不够关心。我反而觉得,被告和孩子之间有种微妙的距离感。一般来说,如果发现自己的女儿不如其他孩子,妈妈都会急得想尽办法吧,而不是直接自我封闭。好比去医院问诊或是去专门的机构咨询。但她说,因为害怕被人指责,所以选择了封闭自我。问题是,她这么做只想到了自己,并没有想到孩子。我认为身为人母,只要事关孩子就要有不管别人怎么看的勇气,”六实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还是说,我对母亲这身份有着过度的幻想?你觉得呢?”她这么问里沙子。

里沙子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总觉得一旦开口,就又会说起自己的事情。“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真是这样吗?挤不出奶水时,之所以没有马上换成配方奶,纯粹是为了文香着想吗?保健师不是还劝过自己吗?她说:“可宝宝要是长不大的话,不是很可怜吗?”但自己还是坚持完全用母乳哺育。

那么,那个人又如何呢?水穗会觉得和自己的孩子之间有距离感吗?会觉得自己其实不太为孩子着想吗?里沙子拼命想象水穗站在面前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是因为我将自己太过强烈地投射在她身上了吗?”里沙子想到这里,觉得有些后怕。肩负如此重要的任务,自己却心不在焉。

“也是啦。”里沙子附和了一句,没再多说什么。

绝不再多说什么。里沙子再次提醒自己。

六实看穿里沙子不想再说什么,于是看向众人,又开始表达自己的想法。白发男士插嘴说了几句,几个人持续讨论着。里沙子只是默默地听着,仿佛不带任何情绪,仿佛自己不在场似的听着。大家分别说出自己的看法后,法官宣布暂时休息,好几个人起身离席,走出房间。里沙子掏出手机,但没有打电话,也没有查收信息,只是一直盯着握在手上的手机,做了几个深呼吸。没事的,别紧张,她这么告诉自己。

休息时间结束后,法官表示,希望能听听大家对被告人有无责任能力的看法,并开始解释什么是责任能力。

里沙子试着将水穗与自己完全分离,想象她是个不认识、也没见过的陌生人,试着和大家一样客观地评断。无奈脑海里却浮现出昨天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水穗,电脑屏幕的光映照出她的侧脸。里沙子凝视那张侧脸,赫然发现那张脸变成了自己。

果然自己没这个能耐担此重任,当初应该拒绝,或者中途退出才对。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竟然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事。那个人应该被判处几年刑责,这种事我根本说不出口。里沙子好想逃离这里。年轻男法官刻意放慢语速,但这些话只是从她面前流逝,无法被收进心里。里沙子只能努力集中注意力,设法侧耳倾听。

医生出具的精神鉴定意见被采纳为了证据。虽然这份意见属实,却不见得能左右审判结果。虽然相关案例不多,但的确有的案件审判结果与精神鉴定医生的意见相左。最终还是由陪审员和法官来进行判断。里沙子努力地理解法官的话,随后抬起头。“说明结束后,又会问我的意见吧?”这么一想,情绪又开始有些激动。“刚才我那么拼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却无人理解。对他们来说,我只是说了一大串不知所云的东西吧。之后不管我说什么,他们肯定也都无法理解,我也表达不清楚。况且关于责任能力什么的,我本来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负责精神鉴定的医生不是说了吗,她的状况还不到精神疾病的程度,所以是有责任能力的,不是吗?意识的清醒程度也会左右刑责的判定吗?”

“那么,夜晚将文香独自丢在街上的我,当时意识有多清醒呢?将文香推倒在地板上,自己喝起啤酒的时候呢?拿着筷子站在柜子前的时候,是不是意识不清醒呢?”一回神,里沙子发现自己又在想这些事了,感觉很心慌。为什么又把自己套入进去了呢?心跳得更快了,指尖变得冰冷。“冷静点!”里沙子提醒自己说,突然想到一件事:“我不是候补陪审员吗?有人缺席时,我需要替补上去,没人缺席的话,就不需要询问我的意见了。他们只是为了不把我冷落在一旁,姑且问问我的意见吧。那我根本不必这么认真思考啊!”里沙子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许多。这时,里沙子才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和被告毫无关系,对方只是个陌生的女人。

那女人到底有没有责任能力,要问她,不是问我,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女人和丈夫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是否有和我与阳一郎相似的地方——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一切交由正式陪审员与专业的法官判定就对了。

里沙子意识到这一点,总算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反正不管被问到什么,只要先回答“我也不太清楚”,再随便重复一句别人说过的话就行了。于是里沙子比刚才更为专注了。

收到丈夫说要回家的信息,一心想着得让孩子停止哭闹,这些情形的确很难说是精神状况有问题……那么,眼前浮现带孩子去散步的公园景象呢?这种情形也很常见吧。

就算自己不再思考,不再做任何决定,事情也会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可能是这种想法让里沙子放松了不少,不论她再怎么专注地倾听,议论的声音还是从她的耳旁一飘而过。

里沙子不由得往后靠在椅背上。这时她才意识到,此前自己的上半身一直前倾着。明明不需要这么努力的。她将全身的重量托付给椅背,肩膀放松,边听着大家热烈讨论,边思索晚餐要做些什么。总之,先看看今天有哪些打折的东西可以买,再来做点凉拌小菜吧。像是凉拌冬瓜、凉拌茄子之类的……啊,不对,不用准备晚餐,婆婆会准备好让我带回家……

“你觉得呢?”

里沙子瞧见众人看向自己,赶紧坐直。说到哪里了?哦,好像是在问,对育儿感到疲惫时,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太对劲。

“这是当然的啦!当然会累,有时候还会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呢!我曾经累到忘了自己在熨衣服,就这样搁着不管呢!不过这和精神方面出了什么问题,根本是两回事,是吧?照顾孩子时难免会这样!尤其孩子还小的时候,更是累呢!”

年长女性出手相助似的,朝着里沙子说。一定是因为她能将自己完全置身事外,才能如此畅所欲言吧。里沙子思索起她的问题。不行,不能想太多,只要说出对方想听到的答案就行了。比起说些大家理解不了的话,被人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还是察言观色简单得多。里沙子这么告诉自己后,说道:

“嗯,有啊。尤其是睡眠不足的时候。我曾经把钱包放进冰箱,有时明明还不饿,却打开冰箱,拿起生热狗肠猛啃。我想每个母亲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吧。有人说这是精神衰弱、精神压力太大。虽然仅限于特定的育儿阶段,但那段时间里,确实感觉每天都有行为失控的时候。”

里沙子瞥见年长的女性用力点头,心想:“这么说就对了。我清楚地说出了正确答案,没有说错话。”唯独六实一脸不解地看着里沙子,“我现在说的话,确实和刚才忘情的发言有所矛盾,刚才我说那女人应该是被丈夫逼至绝境,现在却说这不是什么精神上的压迫。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法官说接下来会整合所有人的意见,所以每个人没有明确的结论也没关系,还说照今天讨论的情形来看,倾向于判定被告人并非完全无责任能力。随后,宣布今天的审理结束。

里沙子正准备离开时,被女法官叫住了。

“您没事吧?”女法官温柔地问,里沙子却不由得心生戒备。不等里沙子反问,她又说:“您的孩子还很小,是吧?很担心这起案件会影响您的心情。”

“……嗯,还好。”里沙子试图嗅出这句话的含意,抬眼看着对方。

“明天会讨论量刑一事,到时会提到一些先前的判例,希望您别想太多。”

里沙子看着起身离开的人们。没有人注意到她们,大家都垂着眼,走出房间。为什么没对其他人说,只对我说呢?难道我看起来情绪不太稳定吗?

“那个……”里沙子忍不住开口,“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还是只有我看起来一副不太能理解的样子?”

女法官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没这回事啦!”她旋即笑着答道,“后天就要判决了。和第一天说的一样,如果您希望坐在旁听席,我们会帮您安排。您也可以选择不出席,刚才另一位候补陪审员也说不会出席,所以就看您希望怎么安排了。”

“什么?!”

里沙子不由得惊呼。之前好像是说过,但自己可能漏听或忘记了。所以判决时,自己不用坐在陪审员的位子上吗——

“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都可以跟我们说。”女法官说完后,行了个礼便离去了。房间里只剩下里沙子一个人。厚重的气息残留了下来,充斥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里沙子感觉要是一直站在这里,就会被回荡在房间中的争论声再次吞没。

自己无法参加判决……里沙子怔怔地想着,走出了房间。当然,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评议一事于判决之前就会进行,自己也会出席讨论。但判决那天,另一位候补陪审员不会出席。要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旁听席,又好像被排挤了似的,里沙子心想。而且,这种事实在无法向阳一郎开口。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很傻了,这种话自己肯定说不出口吧。

里沙子搭乘地铁,再转乘公交。车窗外,天空从一隅开始逐渐变成了暖色。里沙子看着这幅光景,感觉内心那个小洞越来越大,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无力感。从上个星期到今天,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如今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到的并不是某个发生了案件的家庭,而是自己的婚姻生活。

阳一郎从未对我施暴,也从不借摔东西发泄情绪,更不曾对我大声怒吼、语带要挟。我们一直都沟通得很好,里沙子一直这么认为。最初虽然感受到了违和感,但只要自己乖乖忍气吞声,也就过去了。

然而事实上,那个晴空般爽朗的阳一郎,一直在以看似平静、沉稳,顾及我心理感受的话不断地藐视我、伤害我,还是以我根本无法察觉的方法。关于这一点,里沙子如今已经很清楚了,但她依然不知道阳一郎的理由与目的。她只能想到“憎恨”这个理由,但为什么?是从何时开始憎恨的?里沙子完全无法想象。

虽然我不知道,但一定有个重大的理由让阳一郎如此憎恨我。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能和憎恨的对象同住一个屋檐下?难不成他已经准备跟我离婚了?里沙子想不出自己被阳一郎憎恨的理由,却想到了种种可能性:因为怀疑自己有酒精依存症、因为担心自己会虐待孩子、因为自己不肯拒绝担任候补陪审员,这些都足以让阳一郎干脆地提出分居或离婚,也很符合一向干脆利落、晴空般爽朗的阳一郎的作风。

里沙子抵达公公婆婆家时,文香正睡着,怎么摇也摇不醒。婆婆说硬是叫醒她,好像有点可怜,于是里沙子决定抱文香回去。一边抱着文香,一边还要提着装满菜肴的纸袋走路,里沙子觉得这根本形同上刑,但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接受。虽然婆婆提出可以把里沙子送到车站,但里沙子不想再听到早上那些话,所以断然拒绝,快步离开了公公婆婆家。

转乘电车时,文香醒来过一次。她睡眼惺忪地东张西望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现在睡成这样,恐怕夜里会睡不着吧。但硬是叫醒她,她又闹起别扭就更麻烦了。于是里沙子尽量轻轻地移动,避免吵醒文香。

电车抵达国分寺,车门还没全开便传来让里沙子震惊的怒吼声。四周张望,原来是冲进隔壁车厢的一名男子正在怒骂同行的女人,声音大到吸引了整车厢乘客的视线,男子却丝毫不为所动。

“闭嘴!少啰唆!不是叫你别多嘴吗?!笨蛋!”

看样子两人是夫妻。男子上身穿着T恤,搭配休闲裤,看上去接近五十岁。女人扎着马尾辫,模样很年轻。男子骂骂咧咧地走向里沙子所在的这节车厢。里沙子心跳得越来越快,“别过来,别过来!”里沙子在心里不断祈求。就在这时,男子用力推开车厢的门,走了进来。他一屁股坐在空位上,依旧骂个不停,吵醒了文香。

“不是叫你别多嘴吗?!笨蛋!你是白痴啊!嫌命长啊!那是老子的钱啊!”

里沙子吓得绷起身子,下意识地用力搂住女儿。被吵醒的文香小声地哭了起来。令人惊讶的是,那位妻子坐在男人旁边,没有大声还嘴,而是轻声细语地说:

“可是,不管怎么说,真的太贵了。不是吗?那种事——”

“少啰唆!你去死吧!又不是你的钱!”

每次女人一说什么,男子都会变得更加激动,吼声也更大。但女人却还是唯唯诺诺地回应。真是够了!里沙子忍住想对女人怒吼的冲动,安抚哭泣的文香。

两人无视被吓得哭出来的文香,也不理会车上乘客好奇的目光,依旧不断地争论着。明明男人的吼声越来越激动,仿佛空气都在震动似的,女人却还是不断地碎碎念。两人在武藏境下车后,里沙子总算松了一口气,甚至有点想哭。刚刚为了安抚文香,一直在轻拍她的肩膀。那只手此刻仍抖个不停。两人离开后,文香总算不哭了。里沙子缩回手,从包中找出一颗糖果塞进嘴里。

纵使心情还是无法平复,里沙子却在脑海中将刚才看到的光景重演了数次。面对如此激动的怒吼、斥骂,甚至在公开场合被人要求去死,那个女人却还是唯唯诺诺的。里沙子莫名地对她心生佩服。尽管声音微弱,女人那不改坚持的语气却让人觉得阴气沉沉的,看来就是这种语气让那男人如此激动吧。

里沙子想,如果自己被那样大声骂上一句,恐怕就再也不敢顶撞对方了,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会默默顺从,绝不敢说出任何否定对方的话,因为搞不好还会被打、被踹,说自己害怕男人爆粗口,害怕被大声怒吼的水穗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在“害怕”的程度上,自己和水穗一定不一样。当然,也会有丝毫不害怕的女人。什么“因为很怕丈夫”,所以不敢要求他晚归时发信息说一声,也不敢质问他是否偷腥,这些情形应该不适用于刚才那名女子吧。对于无视孩子吓到哭,无惧男人冲着自己怒吼的女人来说,喝得烂醉的寿士在屋子里大吼根本就不算什么。听到“心理虐待”这个词,她肯定也不会套在自己身上。

“但那是对等的吗?”里沙子想起自己曾这么问。那时,里沙子也在反思自己和阳一郎是否对等。但是,“对等”究竟是什么?一回神,里沙子才发现自己想得太过入神,快过站了。她赶紧抓起行李,冲出眼看就快关闭的车门,突然发现没带文香一起下车。猛然回头,车门关闭的一幕就像慢动作一样漫长。里沙子看到坐在车厢里的文香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自己。这时,慢动作突然加快,电车瞬间呼啸而去。慌张的里沙子扔下手上的纸袋,追着电车,口中不断冒出不成句的呻吟,视野一隅映着站台上人们惊讶让路的模样。文香,文香,文香!她那眼神仿佛知道自己会被丢下似的,仿佛早已接受了这个结局。文香直盯着自己看的模样,在里沙子脑海中不断浮现。自己到底在干什么?自己刚刚到底对孩子做了什么?

“您没事吧?”里沙子感觉身体被不停地摇晃,总算回过神来。原来是一名身穿制服的中年站务员正抓着自己的肩膀询问。电车早已看不见踪影,里沙子指着昏暗中往前延伸的铁轨,拼命解释:“我的孩子,我把孩子,才两岁的,还在车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抓着站务员,痛哭不已,“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当时在想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当里沙子冲进荻洼车站的站务室时,正和女性工作人员说话的文香突然皱起脸,抱住了里沙子。她的小脸蛋拼命在里沙子的裙子上磨蹭,不断喊着“妈妈!妈妈!妈妈!”里沙子不由得蹲下来,紧紧抱住女儿,泪流满面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小香,对不起。”心情总算稍微平复,里沙子站起来时,看见站务员一脸无奈地看着她们母女俩。

“真的很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里沙子深深行礼,抱着还在哭泣的文香,快步离开了站务室。

“小香,对不起!妈妈是笨蛋。你一定很害怕吧。对不起!可以原谅妈妈吗?”

无论是搭电车,还是等公交时,里沙子都会蹲下来看着文香,向她道歉。文香总算从大哭变成小声啜泣。只见她抽着鼻涕说:“小香好害怕哦!”里沙子又问:“可以原谅妈妈吗?”“嗯。”文香一脸乖巧地点了点头。

随着离家越来越近,里沙子的心跳开始变快,手掌冰冷,脑子也不听使唤了。今天的事绝对不能让阳一郎知道,不然他一定说我是嫌文香烦,故意把她一个人丢在车上不管;会说我是受不了文香闹别扭、不听话,所以气得把她留在车上。他一定会叫我马上去看心理医生,不能再拖到判决结束了,还会说一起去儿童福利中心好好咨询一下……说我没资格当文香的母亲,说要跟我离婚——不,他应该不会跟我离婚,他会说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一直在一起,然后不断奚落我是个将孩子丢在电车上的,彻底失格的母亲。

没事的。只要不说出来就行了。但要是文香说了呢?

不会吧?怎么可能?这孩子应该还没法说清被妈妈丢在电车上这种事。就算她说了类似的话,只要我假装听不懂她的意思,糊弄过去就行了。

下公交车时,油油的汗水流到太阳穴一带。里沙子紧紧握着文香软嫩的手,边走边觉得害怕,第一次那么害怕回家。

不,不是这样,是觉得自己很可怕。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整个人坏掉了吗?还是被弄垮了呢?为什么会发生把文香独自留在电车上这种事?不,可怕的不是这件事本身,可怕的是被阳一郎知道后的后果。而且,比起文香的安危,自己更加关心怎么能瞒过阳一郎。这才是最可怕的,不是吗?

里沙子抬头望着矗立在眼前的公寓,已经无法像以往那样,无法像相信自己会在这里过着幸福生活时那样,看着这栋建筑物了。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看待阳一郎了吧,里沙子有此预感。要是没被选上候补陪审员就好了,要是不被牵扯进案件审理,自己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吧。不,也说不定有一天,自己会觉得能成为候补陪审员是件好事。里沙子为了安定心绪,做了一个深呼吸。

帮文香洗澡,给她换上干净衣服,之后拿起搁在盥洗室的手机,查收信息。光是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阳一郎的名字,里沙子就觉得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该不会提到刚才的事吧?里沙子点开信息,看到“回去可能十一点多了”这行字时,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文香怎么样也不肯刷牙,拼尽全力抗拒。她整个人往后仰着,两腿扑腾个不停。以往里沙子面对这种情形时,一定会想尽办法让文香站好,帮她刷牙。但今天却不知为何不敢这么做,只好愣愣地俯视着胡闹的女儿。里沙子害怕如果文香总不肯站好,自己会对她做些什么,害怕自己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举动。文香边哭,边微微睁眼,确认里沙子还在后,她哭得更大声了。“啊,是这样啊。原来只要我在这里就不行啊。”于是里沙子离开了盥洗室。虽然没什么食欲,但还是准备吃晚餐。

里沙子坐在餐桌旁,打开罐装啤酒,夹着婆婆做的菜。今天不用再躲躲藏藏了,因为阳一郎要十一点多才会回来。里沙子直接拿起罐装啤酒大口喝着,一回神才察觉文香的哭声已经停了。里沙子起身走过去查看,发现文香躺在盥洗室的地上,半张着嘴睡着了。里沙子抱起睡着的文香,走向卧室。“小香,对不起!”里沙子将头埋进文香濡湿的头发说道。铺好被褥让文香躺下,里沙子躺在一旁,又说了一次:“小香,对不起!”文香睡着了,就不会向阳一郎告密了——里沙子发现自己产生了这种想法,不禁打了个冷战。“对不起,对不起,”里沙子反复说着,“对不起,我竟然是这种妈妈。”文香皱起眉头,嘟囔着“不要,不要”,还吮起拇指。里沙子帮她盖好毛巾被,坐着凝视熟睡的女儿。文香像翻白眼似的半睁着眼,视线和里沙子对着。本以为她又要哭了,没想到她却安心地闭上了眼。

里沙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一次自己突然醒来,发现母亲也是像这样俯视着自己。自己那时比现在的文香大好几岁,记得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吧。年幼的里沙子看见母亲注视自己,却一点也不觉得安心,只想着现在不能起来,然后赶紧闭上眼睛装睡。直到感觉母亲离开之前,都不敢睁开眼睛。

文香总有一天也会发现我这样看着她,然后装睡吧?里沙子站起来,走出卧室。年幼时,自己总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母亲身后,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和家人渐行渐远了呢?她想着回到饭厅,看了一眼时间,之后继续吃饭。阳一郎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会回来。

里沙子吃完晚餐,洗好碗盘,抬头一瞧,赫然发现阳一郎站在面前,不由得惨叫了一声。

“干吗惨叫啊?”阳一郎笑着说。

“完全没发现你回来了,真的吓了一跳。”里沙子抬头看了一眼时钟,现在是十点半。

“你不是说十一点……”

“应该很少有人用惨叫声欢迎一家之主回来。”

虽然阳一郎笑得很开心,里沙子却不知道该不该一起笑。他这是在讽刺我吗?还是我的反应真的很可笑?面前笑着的阳一郎,真的是阳一郎吗?还是那个我设想中的,让我无法再以平常心看待的阳一郎?

“怎么了?”阳一郎一脸认真地看着里沙子。

“对不起,我是真的吓一跳。”里沙子道歉说。

“今天结束得比预想的要早,我先去洗澡啦!”阳一郎走向更衣间,里沙子赶紧关上一直开着的水龙头。

里沙子站在厨房,边泡茶,边望着洗完澡开始吃饭的阳一郎。阳一郎边划手机,边吃饭。泡好茶之后,里沙子才意识到自己不想喝热饮。沉默让气氛有点尴尬,却又不知道要聊些什么。里沙子本想问阳一郎是不是收到了工作消息,又觉得刻意这么问有点奇怪,搞不好还会被阳一郎质疑是在胡乱猜忌,想想还是什么也别说了。

以前自己都是怎么主动抛出话题的呢?里沙子完全想不起来了。

“等小香上了幼儿园——”总算挤出声音,里沙子松了一口气。阳一郎的视线还是没离开手机,只是“嗯”了一声,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要不然我也去上班吧。”里沙子试着以轻松的口吻说道,看阳一郎会如何回应。虽然知道阳一郎八成会说“我看你应该不行吧”,但里沙子想知道他会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阳一郎放下手机说:“嗯,这样也很好啊!”里沙子很惊讶,居然没被否定。

“你觉得会有人雇用我吗?”里沙子又问。

“肯定会有的吧,你不是也工作过七八年吗?”

“是吗?我还以为自己不行呢。”里沙子说着,心生疑问。“我是不是真的因为这场审判变得不太对劲了?是我误会了阳一郎吗?是我受水穗的影响太深,连自己也患了被害妄想症吗?我真的不用去看心理医生吗?”里沙子回想起那种不安感,倒掉了一口也没喝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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