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苏苏来了。她见姐姐正在纳那只大鞋底,眼圈立马红了。封二老婆怕碍着姐妹俩说话,就起身走了出去。苏苏便说姐姐不该赌气,要找主儿的话,怎么也得找家说得过去的,另外也得要家里陪送点东西好过日子。绣绣苦笑一下道:“我已经成了这家的人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苏苏便又骂马子,骂爹,说爹个细作鬼,没长人肠子,把她们姊妹俩推进了火坑。绣绣说:“你那里还是火坑?”苏苏委屈地叫起来:“还不是火坑呢!你认为费文典是人呀?那天他听说了你在山上的事,就不要你了,把俺拉回去就糟蹋!说实在的,俺叫他伤透了心了,从那以后俺就没叫他再上身……”绣绣听了脸色陡变,向妹妹喝道:“苏苏你再说他!……”苏苏明白了说这些不妥,便收住话头不说了。
接着,苏苏又说娘家的事。她说爹还是在那里算账,老是嘟哝今年粮款收得太少。哥这几天整天领青旗会的人练武,誓要跟马子斗一斗;嫂子莲叶因为绣绣没要一点陪送,高兴得不得了,说起话跟唱似的。最怜的是娘,她心里难受,吃不下饭,又去床上整天躺着。说到这,苏苏见姐姐而带悲容,就提出让她回去看看。绣绣却道:“我已经誓不再进那个门了,还回去做啥?”苏苏说:“咱娘惦记你。”绣绣道:“你捎个话给娘,这家人待俺不孬,别叫她惦记。她好好吃饭养好身子就行了。”见劝不动她,苏苏只好起身走了。
之后的两天里,绣绣还是在为大脚做鞋。纳完那只大鞋底,又纳那只小的。封二老婆做着别的活儿陪着她,一边做活一边说话。
到了晚上,绣绣每当上了床,都要从领口里扯出一个用丝线拴在脖上的圆环状的绿东西瞅。呆呆地瞅上一阵,又默默地掉一阵眼泪。大脚实在忍不住,就问那是什么,绣绣说,那是一只玉佩,是她娘当年的陪嫁物,她一生下来娘就给她拴在了脖子上。现在看着这玉佩,就想起正生病的娘了。说着说着泪流不止。大脚说:你回去看看她吧。绣绣却摇摇头道:俺不。
白天,封二与大脚父子俩都不在家,他们忙着去挑雪压麦地。这几天,地里的雪渐渐化尽,但那些沟沟坎坎里还有许多存的。封二看了便蹲不住,领儿子一人挑两个筐去了西南岭,往自家那称作“算盘子”的二亩地里搬雪。一趟,又一趟,刚从雪中拱出的麦苗子又被压到因为搬动已经变脏了的残雪里。当一块地全部盖完,封二站在地边大声对儿子说:“这等于又下了一场雪呀!过了年,你等着看它返青的劲头吧!”
晚上吃过饭,大脚和绣绣一先一后又去了东厢房。点上灯,大脚便现了床前摆放着的一双鞋。他惊喜地道:“做好啦?”绣绣说:“做好了。你穿穿合适不?”大脚便坐到床沿上,脱掉脚上糊满了烂泥的那双,将那一大一小的脚伸进了一大一小的鞋。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兴奋地说:“合适!真合适呀!”然后又坐回床沿冲着绣绣笑。绣绣说:“笑个啥?”大脚道:“真没想到,俺摊了你这么个媳子。你真能跟俺过一辈子?”绣绣咬了咬嘴唇,说:“不跟你过一辈子还跟谁过?”大脚便无话讲了。
两个人默默地在床边坐了一阵子,绣绣说:“睡吧。”大脚点点头:“嗯。”于是俩人就起身整理床铺。不料这在这时,绣绣忽然将手伸向裤腰“呃”地叫了一声,然后道:“你出去一下。”大脚不知啥事,便疑疑惑惑去了门外。刚站了片刻,就听屋里响起了绣绣的哭声。他慌慌地跑进去,见绣绣正趴在床上,身子一耸耸地哭。再细看,见她的一只左手屈在鬓边,其中一个指头高高竖着,血红血红地像一根蜡烛。大脚不知是怎么回事,急忙跑到堂屋里去喊他娘。封二老婆跑来一看,把手一拍道:“哎呀好啦,老天爷有眼!”她将儿子拉到门外小声说:“大脚,行啦。我跟她说过这事,她明白。等这几天过去,你爱咋着咋着。”
一番话说得大脚晕晕乎乎的。等娘回了堂屋,大脚还在院子里站着。行啦。行啦。一股分不清是悲是喜的情感在他胸腔里飞涨起来,充溢得他心口很闷很闷。
他移动脚步慢慢走到屋里,现绣绣已经躺下了,枕边放着她的衣裳。这是前几天晚上一直没有的情况。前几晚绣绣一直是穿着衣裳睡觉。大脚便领会了一个信号。这信号像夏日闪电一样倏地一亮,让他脑壳里成了空白。他慌慌乱乱地脱光自己,想去绣绣那儿但又没敢造次,便依旧躺在了另外的一头。这时满屋里除了一朵小小的灯焰摇摇曳曳,其它唯一的动静就是大脚急促的喘息了。他为自己的急喘感到害羞,于是就将气努力地屏住。岂不知,待胸腔集了太多的气体,一俟放出,声音更为巨大更为久长。于是他便愈加窘惭。但就在这时,他感到了那只大脚触了异物。那是一只抖抖的小手。小手在大脚上一捏,又一拽。这一拽就把与大脚相连的整个人拽去了。他掀起绣绣身上的被子,一下子就抱住了那个娇娇小小的身子。不料,待他刚刚找到路途,刚试探着行走,就一脚踏空掉下了悬崖。他吃惊而迷惘地睁开眼,眼前却是近的不能再近的俏脸,于是觉得一身血脉又腾地涌起,让他在片刻之间又踏上了坚实的路途。接着,他一边叫着:“绣绣!绣绣!”一边急剧地驰骋。当他再一次冲上山顶越下悬崖时,一回首,他看见了一片红红的汪洋。面对这片汪洋,他与绣绣紧紧相抱交颈痛哭……
田氏死了。
田氏这些日子一直卧在床上没有吃饭。李嬷嬷一日三顿都端来饭菜,都苦心婆心地劝她进食,但田氏刚拿起筷子便汪然出涕:“怜俺那闺女,临走连一口饭也不吃……”接着就将筷子一扔倒下哭。苏苏来劝,宁金与媳妇劝。最后连老爷也亲自劝,但谁劝也不中用。七八天拖下去,田氏终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腊月二十一的这天晚上宁学祥回屋睡觉,田氏忽然开口清晰地道:“他爹,俺死了你能给俺几寸厚的房子?”宁学祥心里正装着年前要账的事,不耐烦地道:“说这些做什么?还真能死了?”田氏又说:“你给俺个四寸的吧。”宁学祥随口应道:“行呵。”田氏就再不说话了。睡到半夜,宁学祥忽然觉得脚头的人冷,起身一看,田氏已经没气了,于是便叫儿子儿媳和李嬷嬷来。几个人来后自然痛哭一场,接着儿子退出去,由李嬷嬷和莲叶给田氏换衣裳。田氏被脱光的那一霎,宁学祥看见老婆那深深瘪下去的肚子,不禁想起二十三年前在新婚之夜第一次看这女人的身子时,女人也是这样瘦。二十三年下去,从这张肚子里先后钻出了六个孩子,死的死掉,活的有一男两女,而今天这女人永远离开他这个家时,肚子却没装走这家里的一粒粮食……想到这里宁学祥悲从中来,忍不住嗷嗷大哭,他一边哭一边道:“他娘你放心,俺一准给你四寸的房子!”
这当空,宁学祥父子俩便开始商量丧事。按惯例先请管事的。远房兄弟宁学诗熟稔红白喜事的礼仪,宁金提出请他,但老子不同意,说前几天绣绣刚出事他就代别人来买地,见这人心术不正。宁金说那么请谁?老子说请你二叔。宁金便急忙把二叔宁学瑞请来。宁学瑞来后却问哥与侄子丧事咋办。宁学瑞虽是一村之长,但他讲究“无为而治”,好多事情是不管的,尤其是近一年来侄子宁金拉起青旗会,对村里许多事情都插手,他更得逍遥自在,整天在家读那些古书。现在,他对嫂子的丧事也持这种态度。宁金说:“好好办!请两帮吹手!过七天再出殡!”宁学祥立即瞪着儿子气恼地说:“你还过不过日子?你以为把事办大了好呀?你还想叫咱宁家来一把火?”
这话让宁学瑞与宁金叔侄俩心头一震。他们都想起了那把火。那把生在大清咸丰年间的火,至今让宁家的后代心有余悸并每每暗自长叹。他们的祖上宁参当官了家,他儿子宁珏将他留下的一份家业经营得如日中天,然后在六十岁上死去,他儿子宁白为老子狠狠操办了一番丧事。定下做斋四十九天,请来僧道一百多人、吹手七八十人,还将灵棚从家里扎到了墓地,达三里之长。每日里僧道念经、烧阴阳宅、演杂耍,从十里八村来的观者填街塞巷。到了第三七二十一天,正赶上天牛庙逢集,看景的更是人山人海。不料中午时分西南风大作,街上灵棚忽有一处失火,转眼间一条街烧成了一个火窑。观者竞相逃命,人群相践,哭喊声响遏行云。更奇的是,有的人逃出村子,却有一张张村里飞出的火席从天而降,将他们裹起来活活烧死。这一场大火,共计烧死二百多人,其中宁家就有十几口。这事惊动了官府,令宁家为每个死者都了一笔钱安葬。从那之后,宁家便再也没有昔日的辉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