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天牛庙已经下台十多年的前任支书郭自卫写的。
进入冬天,绣绣老太的病愈重了起来。夏天和秋天,她虽然痴痴呆呆,虽然又去过几回宁家老宅,但吃饭穿衣还是能够自己完成的。不料到了腊月里,她连这些事情都做不到了,每到吃饭时,孙子孙媳把她扶到桌边坐下,她也只是睁着一对茫然无神的眼不动一动。大脚老汉叹口气说:“枝子她娘,你熬到福份上啦,连吃饭都要人喂啦!”老汉端起碗,夹起一筷子饭说:“枝子她娘,你张口!”老太太便张口接住。见她囫囵吞枣般咽下,老汉又夹起一筷子说:“来,再张口!”老太太又张口接住囫囵吞枣般咽下……吃完饭,孙子把她扶到旁边椅子上,她便一直坐在那里不动一动。好在她拉屎撒尿还知道喊人:“我拉呀!”,“我尿呀!”听到喊声,家里人便把她扶到院子里,为她解开裤子让她蹲下。蹲过了,再回去坐着一动不动。晚上还是这样,直到老汉说:“枝子她娘,上床睡觉啦!”她便转脸瞅一瞅床,由老汉扶她上床、脱衣,随后躺在那里似睡非睡。大脚老汉躺下去,都要给她说一阵子话,或者回忆他们的往日生活,或是讲村里新近生的事情。老太太似乎在听,但也不回话,只是在老汉同她说话的间隙里出一些既像答应又像呻吟的声音。老汉不在乎老太太有无反应,仍然絮絮叨叨地讲下去,直讲得自己困了,呵欠连声了,才说一句:“枝子她娘,咱睡吧,咱睡吧。”头往枕上一歪便哼哼打起呼噜……
老汉那天坐了一阵小轿车,骂骂咧咧地回家,忽然现绣绣闭着眼歪在了地上。他急忙从东厢房里喊出孙子,同他一起把她抬到床上去。他俯下身去喊:“枝子她娘!枝子她娘!”老太太睁一下眼,似瞅非瞅地向他一亮,随即又闭上了。老汉跺着脚道:“你看你看,我说得罪了铁牛会出事吧,这不是立马出啦!”
运垒飞快地去叫来本村医生宁四眼。宁四眼来看了一番,说看不出是什么病。运垒急了,说:“怎么看不出来呢?你是干什么吃的?”宁四眼慢悠悠地道:“运垒你不要火,你知不知道‘无疾而终’这现象?你奶奶似乎就是无疾而终。”运垒道:“你是说,俺奶奶要不行啦?”宁四眼点点头:“我看还是准备准备吧。”
听他这么一说,大脚老汉道:“运垒,你奶奶到了旬头了,你快去叫你娘你姑吧。”运垒便推了自行车急忙向外走。
等枝子、羊丫赶来,细粉与孙女月月也赶来,老太太还是闭目昏睡。她们向她喊几声,她勉强睁一下眼,接着又昏睡过去。大家要把她送城里医院,大脚老汉却不让,他说:“蚕老了就该做茧,人老了就该入棺。她这是到时候了,别折腾啦,就叫她在自己家里上路吧。”大家只好作罢。众人守了她半夜,老太太一直睡着。枝子说:“看来今夜里没事。”细粉说:“这是等她大孙子呀──他奶奶,运品住在城里,今晚就不去叫了吧,你等他明天来看你!”
老太太到第二天还是这样。封运品到厂里后得知了消息,连忙过来看望奶奶。他一来也说赶快送县医院,别人向他讲了爷爷的意见,他便没再坚持。
他坐到床边,向瘦瘦小小的奶奶瞅了片刻,眼圈不由得红了起来,便哽咽着叫:“奶奶,奶奶……”
绣绣老太睁开了眼。这一回她没再匆忙闭上,只是将眼睛久久地看着孙子的脸。
封运品道:“奶奶,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这时,奶奶眼里竟奇怪地现出了羞涩,与此同时那张脸上也有红晕出现。众人正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模样,老太太竟然开口了。
她向大孙子把嘴张了好几张,终于说:“你不知道,俺在山上,没叫马子怎么样。”
封运品大惑不解,问:“奶奶你说什么?”
老太太又道:“俺在山上没事,真的没事。俺没叫马子那样。你信不信?”
大脚老汉一下子老泪纵横,急忙拨开孙子,抓着老太太的手说:“枝子她娘,你甭说啦!甭说啦!”
老太太还是一个劲地追问:“你信不信?你到底信不信?”
老汉流着两行长泪道:“俺信!俺信!俺信呀枝子她娘!……”
枝子和羊丫都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都趴到娘身上大哭。就连细粉也在一边暗暗抹起了眼泪。
绣绣老太这时说:“信就好,信就好,信就好……”她说得一声比一声弱,同时脸上的红晕也如落日后的晚霞一样悠悠消失。说到最后已听不到声音了,只见她嘴角一扯,绽出一个笑容,那口气便如游丝一般断了……
每当夜幕降临,“非农产业长廊”闪烁着一片灯光的时候,总有一个人晃动着又宽又矮像小门扇一般的身子,如幽灵似地在街上游荡。
这人是郭自卫。他每走在这布满工厂与店铺的大街上,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他在六年前离开了天牛庙,去年冬天才回来,一回来就亲眼目睹了村里的巨大变化。但他并没有为之欣喜,相反的是内心深处却有一种醋意甚至敌意。时至如今,他对封铁头、封合作父子越来越痛恨了。尤其是对封铁头个老东西,他简直是恨之入骨。是不假,当年他退下来,封铁头是让他接班当了书记,现在想来那不能算老铁头对自己的恩赐。论能力与人品,当时他在全村也是出众的;论出身,他爹郭小说是个老长工、老党员、老干部,身为食堂主任却饿死了自己的故事一直被村民们传颂。想不到,老铁头只是把他当作临时过渡,最终还是让他儿子掌了大权,况且是用了那种卑鄙的手段!他妈的,果园被毁是我的过错吗?当时不是你当天牛庙的太上皇事事都说了算吗?如果不是你话要分就分个彻底,谁敢把果园分到户?最后你却反打一耙,用它当把柄赶我下台,你说你狠也不狠?
郭自卫对下台后的经历不堪回首。不能当书记了他曾万念俱灰,不知道自己今后的日子怎样熬下去。他白天到责任田里干活时,灰溜溜地像个老鼠最怕见人;夜晚听到本该播送自己声音的大喇叭传出封合作的声音,他痛苦得要拿被子捂住自己的脑袋。半年过去,他才在自己灰暗的日子里点上一盏明灯让自己打起了精神:他要生个儿子。他已经有了两个丫头,当书记的时候根本没打算再生,是现在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生个儿子。“无官一身轻,有儿万事足”,这成了他的黄金信条。然而天不遂人愿,他好不容易让老婆怀孕了,足月后却又生了个丫头。按照计划生育政策这当然是超生,他被开除党籍并被罚款两千。但他不改初衷,党籍的丢失更让他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这时村里管计划生育的吴香苹一天找他一趟,催他去做绝育手术,他为了保全自己那根无比重要的输精管,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带全家离开天牛庙去了东北。在吉林长白山麓一条深山沟里,他帮人家种人参,一气住了五年。这五年中他始终没忘他的首要大事,干完一天活后便在那臭烘烘的东北大炕上跟老婆鼓捣。结果弄出来的还是个丫头。看着炕上一溜四个相同品种的,郭自卫跟老婆抱头痛哭。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郭自卫又开始了新的努力。过了两年,一个带把儿的终于在那座大炕上降生了,郭自卫欣喜若狂,儿子刚满月就带全家回了天牛庙。是到家后郭自卫方知道他并不是“凯旋归来”,因为封合作丝毫不讲情面,对他进行了十分严厉的处罚,不但不给他补新生儿的土地,还让交六千块钱,否则就要拆他的屋。郭自卫只好将在东北攒下的四千全部拿出,又求借了两千,才把自己的三间老屋保住。
这样,郭自卫就面临了严重的生存窘境:大小七口人却只有原先分的、这几年让人代种的三亩地。正考虑怎么办,封合作推行“两田制”,他的三亩地又被抽去了一半!高价地他是无力买的,封合作极力倡导的“二、三产业”他更不敢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地扔给老婆和十七岁的大闺女,他到外头打工去。春天出门,他去了济南雇给人建楼。砌了半年的砖,手上不知磨去了几层皮肉,到头来却因包工头席卷全部工程款逃走,他落了个两手空空回家。回家后他又遇上村里收提留,面对那么多的款项当然又是一番借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