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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叶之信

所属书籍: 你是我的命运

1

虽然大约两天前便开始有花瓣飘落,但昨夜的雨似乎终于令今年的樱花完全凋零。亚纪居住的东区公寓离海边很近,因此从博多湾吹来的风有时非常冷冽。昨夜整晚都有风声呼啸。果然,上下班的途中环视公寓四周的樱树,花朵寥寥无几,只见嫩叶已在一转眼间占了优势。

前往九州分社赴任,正是去年的这个时节。时间很快已过了一年。

对亚纪而言,这是头一次背井离乡出外生活。更何况说到九州,是她以前连旅行都没来过的地区。这一年,回顾起来,发生了许多新鲜的事、惊人的事。基本上她压根儿没想过福冈竟是这么大的都市。虽然知道这是一个自战国时代至今拥有悠久历史与传统的商业都市,但到任之后,那种雄伟规模与美丽街景,跟东京没两样的繁华街区、热闹气氛及人们的装扮,皆令她如受启蒙。

举凡找房子、物价、通勤时间,这里无论在哪方面都有比东京更宽裕的生活环境。亚纪目前租用的公寓也是,这个公寓公司提供七成补助,距离九州分社所在的中央区天神,搭公车不到三十分钟,二十一坪(约六十九平方米)新建的两室一厅公寓月租八万五千元。因此,亚纪自己负担的等于不到三万元。如果就近年流行的什么居住舒适性指数来看,或许该说东京比起福冈是望尘莫及。

亚纪终于惊觉,原来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认定东京这个都市就是一切。过去她一直以为,若要从日本抽出一个什么与东京做比较,那就是横滨,再抽出什么做比较就是大阪,再抽出一个就是名古屋、札幌、仙台。简言之,她或许只从机能的集合体这个角度来看都市。

若将都市透过交通运输和企业、大学、媒体、文化与运动设施、医疗设施、流行及娱乐、国际性等各项机能来分等级,东京的确具有压倒性的优势。然而,有生以来头一次定居地方都市,令亚纪切身感受到“城市不能光凭这种机能来评价”的单纯真理。另一方面,也促使她反省,虽然自己有幸在古老的平民街区长大,这些年来恐怕对东京这个城市真正的优点一无所知吧。

刚才也是,下了公车在暮色四合的景色中踏上返回公寓的路,她蓦然发觉,东京实在是个樱树繁茂的城市。无论是老家所在的两国一带,或是总社所在的三田周边,春天来时总能到处仰望盛开的樱花。在东京,只要有河就在岸边,只要有学校就在校园,只要有小公园就在园内,总之,必然种有樱树。可是,来到博多一看,樱树意外稀少令亚纪大吃一惊。赏樱的著名景点也只有福冈旧城遗址和西公园,而且和上野或御苑的樱花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上上周,分社举办赏花活动去了福冈旧城遗址,只见每个赏花团体都是小猫两三只,始终没看到像东京赏花那样连卡拉OK伴唱机和整套烤肉用具都搬出来的盛大宴会。亚纪本来一直深信,爱樱花、爱赏花是日本人的天性,但那该不会只限于东京人吧。

在旧城遗址,几名老人聚在一起弹奏博多三弦琴,吟唱博多民谣《摇篮曲》。赏花客打着拍子安静地出神聆听。听着这种悠扬的音色,想起小时候经常和家人前往隅田公园参加热闹的赏花会,亚纪觉得自己仿佛远离故乡,流落到陌生异地,沉浸在一种奇妙的哀愁中。

她在公寓附近的超市买妥晚餐的材料,六点半回到住处。

这边的工作几乎都是准时下班。加班难得一见。分社长是旧识赤坂宪彦。三年前的一九九四年,若杉社长因业绩不振任期未满便闪电引咎下台,从此公司的状况幡然一变。与若杉对立的佐伯章太郎常务接任社长之职,把前任社长执行了三年半的“脱制造商路线”全盘推翻。公司再次回到以制造半导体、电脑为主轴,加入竞争激烈的个人电脑市场。然而,这个佐伯路线颠覆了大部分人的预测,竟令业绩大幅回升。正好赶上个人电脑市场的急速扩大固然也是成功的要因之一,但在除了麦金塔之外所有机种都已被微软和英特尔结盟独霸的当前个人电脑市场,亚纪所在公司这种老品牌新开发的商品,以旧使用者为首掀起了超乎想象的热潮。

现在佐伯已成为中兴始祖,在社内外都获得高度评价,属于他麾下人马的太田黑及赤坂身为业务干部也跟着水涨身高。太田黑升为首席常务,统领国内业务。而赤坂以人气商品的个人电脑为着力点,凭着天生的业务实力在一年之内重建奄奄一息的九州分社,顶着分社长的头衔在去年六月被拔擢为董事。

亚纪会调到福冈,就是应赤坂之请。因此不算是贬职下放,毋宁算是得到前途有望的上司青睐,当时在原本的工作单位甚至还引起大家小小的艳羡。

有熟识的上司当老大,她在分社的工作从一开始就很顺利。再没有比推销卖不出去的商品更累的差事,但是现在只要把畅销商品出货给量贩店和批发商就行了,所以工作很轻松。不停烦恼库存增加的总社时代简直像是一场梦。

“因为库存不足而向经销商道歉,这可是十几年没尝过的快感呢。”赤坂也常这么说。

眼下的亚纪一边处理等同赤坂分社长秘书的业务,一边打游击似的参与业务工作。

今晚她打算做纯平爱吃的天妇罗。

另外,她在超市发现有新鲜的竹荚鱼,所以买了一包。其中三条鱼立刻剖开切片去骨,仔细拔去细刺剁碎,和姜末及博多细葱、茗荷充分搅拌后装在三个小钵内,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剩下四条去头、去鳍、刮除尾巴旁边的硬鳞后冷冻起来。她打算明天拿今天的剩油炸一炸做成南蛮渍 。来到福冈,亚纪对鱼种之多彩及新鲜、价格之便宜甚至萌生某种感动。野生鲷鱼和比目鱼、黄尾鱼、鸡仔鱼都以不到东京一半的价格陈列在这家超市的鲜鱼卖场。这里最高级的鱼是被称为茅渟的黑鲷,但也不过一尾三千日元而已。她一直很想买整条回来烹调看看,所以与纯平交往后立刻实行。生鱼片、天妇罗、醋拌、红烧鱼头、鲷鱼汤、鲷鱼饭,当她烹饪出全套茅渟大餐后,连纯平也不禁为之叹服。记得那是几时来着?当时认识还不久,所以应该是去年的九月左右吧。

天妇罗的主菜是黄鸡。虽然也有炸虾和炸蔬菜,但纯平是大分人,所以特别爱吃炸黄鸡。

“只要有炸黄鸡和冰啤酒,我就心满意足了。”他总是这么说。

鸡肉俗称“黄鸡”是亚纪来福冈之后学到的事情之一,而且她这才知道大分有丰后鸡这种当地特产,用来做天妇罗相当有名。博多当地也有鸡肉火锅这道名菜,因此各种美味的鸡肉一应俱全。今晚她打算炸的是华味鸡这种最近当红的黄鸡。然后还有鞑靼竹荚鱼和昨夜事先煮好的柠檬蜜煮地瓜,晚餐的菜品暂时先这样应该就已足够。

把该洗该切的大致都准备妥当,看看一直开着的电视,已开始播报七点新闻了。

纯平周末回大分了,所以无法见面。昨晚在电话中他说爷爷的神经痛好像又严重了,所以今天早上,要先带爷爷去医院之后再回来。他也提到下午才会去事务所,因此今晚可能会晚一点过来。

他即将在九月自行开业,因此最近非常忙碌。如果要自己开事务所,筹钱、征人、找房子以及与客户交涉等该做的事数不清。就连他自己,最近也忍不住抱怨“没想到会这么辛苦”。他似乎与现在的事务所社长已圆满达成协议,但是首席设计师要走,社长不可能乖乖放人。过去各家厂商委托设计时多半指名找他,所以他总是不分昼夜地拼命工作,现在即将自立门户,工作量好像反而更大了。

“现在居然连乌龙茶的宝特瓶都叫我做。他明明知道我向来坚持不做饮食类的设计,真是伤脑筋。”

上周他来这里时,频频如此抱怨。泡沫经济瓦解后,所有的厂商都开始在多样化少量生产中另谋生路,像纯平这种工业设计者的工作也随之激增。

“虽然大家都以为景气的时候抛弃式文化才会横行,其实那是误解。荷包满满时,任谁都宁愿多花点儿钱购买品质好能够用得久的东西。经济越是不景气,廉价的抛弃式商品才会越畅销。倏地随手使用倏地厌倦倏地扔掉。流行的寿命可怕地缩短,大家都变得短视近利,再也不会有慧眼独具的人。粗糙紧张只讲求速度的时代来临。现在正是那种典型。若问我讨厌什么,我最讨厌的就是‘抛弃式’这个名词了。再没有比这个字眼更像在嘲笑我们这一行。所以我身为工业设计者在工作时向来只求自己不要替那样的时代助纣为虐。可是,现实往往容不得我如此坚持。”

替别人工作时,由不得自己去挑选工作——渴望自这种现实脱身也是纯平决定自立门户的主因之一。今年一开始他就找亚纪商量,亚纪也二话不说举手赞成。因为交往了快半年,她对纯平那种猛烈的工作态度甚至开始感到忧虑。她觉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再这样工作下去这个人迟早会垮掉。当然一方面也是确信以他的才华与技术即使自行开业也绝对是十二万分地行得通。包括亚纪的公司在内,许多客户都是看中纯平的设计才把工作发包。现在身为工业设计家的他已成为备受瞩目的人物之一。如果自己开业,亚纪预测他应该不用太久便可获得人气设计家的地位。

打开客厅的窗子,让风吹进室内。这里是七楼,所以带着海潮香气的温柔春风呼呼吹入。或许是因为昨晚的雨,也能闻到一点点嫩叶初发的气味。这样备妥饭菜等候一起吃饭的人也不坏,亚纪与纯平相识后对此深有所感。光凭这点,就不得不感谢稻垣纯平这个男人。

一度,她曾直接说出这种心情。结果纯平笑着说:

“那没有什么好坏可言,纯粹是很自然的事吧。”

初次见面时他那过于粗鲁霸道的态度曾给亚纪留下很恶劣的印象,现在自己却与他变得前所未有地亲密,亚纪至今无法抹去不可思议之感。不仅如此,纯平在自立门户的同时也要求亚纪辞去工作加入他的事务所。显然,他已考虑将来与亚纪结婚。

其实打从第一次见面的瞬间,亚纪就觉得自己与此人应该会变成那种关系。对于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男人,犹在恼火“怎会有个性这么别扭的男人!”的最初那一刻,亚纪就已确切地如此感到。直到现在她还是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会那样想。

只是,唯有一点似乎是确定的。

与纯平首次约会那天,他在道别时这么说:

“你在事务所现身的瞬间,我心里就在想:天哪,这个人终于出现在我眼前了。”

听到那句话,亚纪微微屏息。

因为亚纪见到稻垣纯平时的感想和他一模一样。当时一看到自事务所里面慢吞吞出现的纯平,亚纪就觉得心头疙瘩突然消失了。搞了半天,原来我是为了邂逅这个男人才来到这么遥远的城市啊——她如此感到。

2

今晚的新闻仍在报道日本大使馆被占领事件。去年,即一九九六年的十二月十七日在秘鲁首都利马爆发的这起事件中,包括驻秘大使等二十四名日本人在内共有七十二人成为恐怖分子的人质,至今,依然呈现胶着状态。明天即四月十五日距离事件发生将满四个月,迎向第一百二十天,主播声称人质的安危令人越发忧心。

面对被占领大使馆要求秘鲁政府释放牢中同志的杜巴克·阿马鲁革命运动(MRTA)恐怖组织,藤森总统完全不肯让步。现在,秘鲁的特种部队几时才会强行攻坚已成了焦点。虽然报道指称日本政府会以人质安全为优先似乎一再要求藤森总统自制,但最近在桥本首相担任专案对策小组召集人的政府内部,“强行攻坚在所难免”的声浪似乎正急速高涨。

被抓的日本人质大多是企业派驻当地的员工。据说,占领大使馆的恐怖分子当中也有许多女性和少年兵。如果政府强行攻坚不难想象将会有多么凄惨的后果。幸好,亚纪公司的员工没有成为人质,但事发当天,据说公司的驻地办公室成员也出席了庆祝天皇生日的盛大宴会。凑巧在恐怖分子展开袭击前离开会场所以平安无事,但只要一步之差,他们也会沦为人质遭到四个月的幽禁。

即便在亚纪的公司,也很少让女职员派驻国外。调到治安不佳的地区更是从无先例。但是,男职员却得在公司的命令下前往中南美和非洲、中东赴任。然后,一旦这次这种事件发生便会不容分说地遭到牵连。被年轻妇女和少年拿自动手枪威胁,他们每天到底作何感想呢?还有,这样拿民间人士当盾牌困守大使馆的女人和少年兵,又是抱着什么想法度过每一天的呢?

亚纪想起数日前,一起看这起事件的新闻报道时,明日香以平静的语气所说的话:

“冬姐,这个世界真的是坏事不断呢。”

又过了一会儿她如此问道:

“嗯,为什么女人之中,会有人跟军人结婚呢?”

“干吗这样问?因为军人的工作危险?”

这个唐突的问题令亚纪反问,明日香的说法是:

“自己的丈夫也许会死在战场上固然不是闹着玩的,但比那更严重的是,自己的丈夫竟以杀人为职业,那岂不是身为妻子难以忍受的现实吗?”

关掉电视紧闭窗户,亚纪在客厅中央的圆形矮桌旁坐下。她漫不经心地望着桌上排放的酱油及盐巴等小瓶,忽然感到,明日香说对了,一个容许以杀人为职业的世界,或许是被疯狂支配的世界。

往墙上的时钟一看,已经晚上七点半了。

说到这里,明日香迟迟不见人影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天联络时,明明吩咐她七点过来的,听说明日香的父亲纪夫从今天起要去大阪出差两天,所以约好了今明两晚要一起吃晚餐。亚纪起身,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其实就住在楼上,所以直接过去找人就行了,但明日香在两周前才刚买手机,动不动就以手机联络,所以亚纪如果没有偶尔主动打过去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近年来手机的普及还真是惊人。亚纪去年确定调职后才开始使用,但两年前的阪神、淡路大地震以来,手机的签约加入人数以爆发性的声势成长。现在即便是明日香这种中学生似乎也有过半数的人持有。网络加入件数的成长也足以匹敌。和美国一样,日本也正急速进入移动化时代。

嘟声响起数次之后电话接通了。

“喂,已经七点半了,你不饿吗?”

“啊,对不起。”

明日香的声音像是刚睡醒。

“怎么了,你又睡着了?”

“看着看着书好像就有点昏昏沉沉。”

果然。国三的明日香好歹也正努力准备升学考试。但她连补习班也没去,目前还不能算是真正进入备战阶段。

“那你要过来吗?随时都可以开动喽。”

“今天纯平不来吗?”

“他会来,不过恐怕要九点以后。我本来想说我们自己先吃。”

“对不起。我都没帮忙。”

“那倒是无所谓。你平常就已经在拼命持家了,跟我吃饭时交给我就行了。”

“那么,我洗把脸就马上下去。”

“知道了。那我等你哦。”

挂断电话,亚纪直接进厨房。一边在油锅中倒入新油一边思忖:若要上补习班,以明日香的情况来说也有相当为难之处。两年前,纪夫调职来福冈后父女俩就一直相依为命。她一手包办了煮饭洗衣等各种家事,所以虽然是准考生,若要每天傍晚去补习班,站在明日香的立场肯定还是会有点裹足不前吧。

泽井明日香,是个心地善良、非常聪明,却也有点古怪的女孩。

去年四月亚纪搬进这栋公寓,当天就和她说上话了。其实也只是当晚向住在头顶上的邻居打招呼时,双方打过照面罢了。

真正认识,是在放连假之后。

去年五月的黄金周连假,亚纪是一个人过的。因为才刚到任,新居还有很多地方没整理,况且这也是探访福冈这个城市的好机会。佐藤康与大坪亚理沙成婚后,没过多久她便与高岛洋介分手了。之后,直到认识稻垣纯平为止,其间约有两年半,亚纪没和任何人交往。就算放连假也没必要特地回东京。

亚纪在今年十月就要满三十三岁了。年轻时压根儿没想象过自己会到这把年纪还小姑独处。实际变成这样后,倒也没有特别的感慨和焦虑。两国老家的父母,也因弟弟雅人夫妇的特殊状况,似乎巴不得亚纪能够尽快找到对象,但亚纪自己感到过了三十岁之后对结婚的热切仿佛就像退潮般日渐平淡。这种心境的转变的确有一部分是因为她与佐藤康的那段情,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好像也只是小小的起因。实际上她对佐藤康已毫无留恋。毋宁该说,亚纪认识纯平后,甚至很想夸奖一下已有许久没喜欢过任何人的自己。正因如此,现在的她,如果纯平希望,她打算和他结婚。她偷偷下定决心,这一次一定要亲手牢牢选取她与纯平的未来。

和明日香偶然亲近,是在黄金周假期的前半段,四月二十八日星期天的事。那天分社的同事结婚,亚纪虽未受邀出席饭店的喜宴,但傍晚开始在中洲餐厅办的续摊派对亚纪也被邀请了。这是和新同事们拉近关系的好机会,所以她一开始就打算参加,再加上赤坂分社长命她准备花束,所以更不能缺席。这果然是颇有赤坂作风的迂回方式,看来他还是老样子,亚纪暗想。

喜宴后的续摊派对傍晚六点开始,但是因为必须买花所以她不到五点就已出门。前几天看报纸的夹页广告,得知这附近开了一间大型花卉量贩店,她打算去那里请人包一束花。她记得那间店就在国道三号的路边,如果从这里搭公车去应该距离不远。临出门前搜寻那张广告单却找不到。亚纪打算到了公车站再找人问问,一边迈步走去。

“香椎滨”这个公车站牌下有数人正在等公车。

她朝路线图和时刻表看了半晌,总算看出该搭哪个系统的公车。福冈的公车路线大体而言分为经“天神”往西的“侄滨”方向、从这个“香椎滨”再往东的“和白”方向,以及“博多车站”方向。如果要描绘面对玄界滩张开双手拥抱的博多湾,右掌是和白,左掌是侄滨;至于名胜景点,则是东有以“汉委奴国王”知名的金印出土地志贺岛,西有福冈旧城遗址和大荣职棒的大本营福冈巨蛋球场。麻烦的是,福冈最大的繁华闹区中洲和天神,与东海道新干线的终点站博多车站之间距离甚远。

中洲和天神正好位于福冈市的中央,博多车站位于其东南方。因此公车路线也以这两个地方为起点分成不同的系统运行。

亚纪公寓所在的香椎滨位于东区,属于湾的右臂。近年来填海事业打造出广大的海埔新生地,在此地陆续建造了新公寓,堪称福冈的新兴城郊住宅区。

亚纪在数名客人中,选定一位中年妇女搭话。她记得花店在三号公车往和白方向行驶的“产业大学前”附近。亚纪举出店名询问,但看似家庭主妇的女人似乎不大清楚。“是吗,不好意思。”亚纪离开那个女人面前时,紧挨在旁边等公车的少女主动搭话了:

“我知道那间店在哪里哦。”

少女穿着水蓝色V领马球衫配白裤子,身材算是很高。不过,瘦得像竹竿,不仅脸蛋稚气就连胸部也还很平。大概是国二生吧,亚纪猜想。

“真的?谢谢。那我应该搭几号公车在哪儿下车?”

亚纪转身朝她问道。

“你要去参加什么宴会吗?”

少女看着亚纪的服装说。

“是公司同事喜宴之后的派对。别人托我买一束花。”

“那么,香椎就有比那间店更好的花店哦。价钱也差不了多少。”

如果是香椎,从这里搭公车过去用不了十分钟。

“这样啊。”

“嗯。花店的人也很有品位,绝对不会只推销玫瑰花。”

不推销玫瑰花这句话打动了亚纪。对于专门以高价玫瑰为主制作捧花的花店她向来不敢领教。

“是吗?那麻烦你告诉我那间花店的店名和地址好吗?”

“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哦。”

小女生爽快地主动表示。

“为什么?你现在应该正要去哪里吧?”

结果她一听,举起手上厚重的文库本:

“其实也没有啦。我只是闲着无聊所以想搭循环公车看看书而已。”

说着露出笑容。

得知小女生是住在亚纪那栋公寓八楼的泽井明日香,是在一起上了公车后。

“大姐姐,你是东京来的那个姐姐吧。”

二人并肩在空旷车内的双人座坐下后,明日香首先这么说道。听到这句话,亚纪终于恍然大悟。被她这么一说才想起搬家那晚,曾经拿着一套沐浴乳和洗发精去这孩子的家里打招呼。当时,小女生和中年的父亲一起来到玄关门口,双方交谈了三言两语。当时做父亲的问亚纪:“从哪儿搬来?”她回答:“因为调职,从东京搬来。”

双方在行驶的公车上互做自我介绍。亚纪报上姓名后,“冬木亚纪这个名字好奇怪。”

明日香说。

“会吗?”

“因为冬天加秋天 本来就很怪。”

“经常有人这么说。”

“看吧。”

明日香露出亲切的笑容滔滔不绝。亚纪暗自感到,这和在连续假期当中独自搭乘循环公车看书的女孩在印象上未免落差太大。

“那么,以后如果在公寓遇到了,我就喊大姐姐为冬姐。”

“冬姐?”

“对呀,因为人家喜欢冬天胜过秋天嘛。”

见亚纪面露讶异,明日香一脸理直气壮地说。

“我看明日香也很怪哦。居然比较喜欢冬天。”

“我啊,最喜欢寒冷。所以其实本来不想来九州。”

“这样啊。”

“嗯。不过幸好。”

“幸好什么?”

“因为,博多的冬天超冷的。”

那天,亚纪在明日香的带领下前往香椎町的花店,请店员做了大束捧花,然后在“西铁香椎”车站与明日香道别。亚纪要从那里换乘电车和地下铁去中洲,明日香则是决定从站前的公车站返家。临别之际,亚纪问:

“明日香,你都看些什么书?”

明日香掀开手上包了书套的封面给她看。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你喜欢看外国小说啊。”

亚纪佩服地小声说。

“其实也没有啦。”她说。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书?”

“我没什么特别喜好。只要上面有写字,看什么都行。”

“也就是说纯属打发时间?”

在香椎滨的公车站,她好像就说过那种话,亚纪一边这么回想一边说。

“那倒也不是。”

“这个连续假期你都没事做?”

“对呀。没地方可去。”

“明日香,你也是最近才搬来的吗?”

“干吗这样问?”

“因为,刚才在公车上你不是说本来不想来九州吗?”

“我们是正好一年前搬来的。”

“是吗?”

这时亚纪缄口不语。

“我本来,也一直住在东京。”

明日香却冷不防这么说道。

“我就知道。”

“啊?为什么?”

“听你的遣词用字我就这么猜想了。况且你完全没有博多口音。”

亚纪这么一说,明日香露出有点又羞又喜的表情。

“我啊,尽量不让自己融入这个城市和学校。所以也刻意不学博多腔。”

“为什么?难道是为了配合你爸爸的工作很快又会转学?”

“那也有一点关系。”

“不然,还有呢?”

“因为我讨厌融入。倒也不是只针对这个城市和这里的人,无论在哪儿跟任何人我都不想变成那样。”

“这样啊。不过你怎么会那样想呢?福冈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城市。”

这时明日香露出稍做思考的动作。

“我想是因为不适合吧。”

“不适合什么?”

“所以说,就是像这样嘛。”

“可是,刚才你不是很随和地主动跟我说话吗?”

“那是特例。”

“为什么?”亚纪笑着问。

“因为大姐姐长得很高,我本来就觉得你是很酷的人。”

“才没那回事呢。从来没人这样形容过我。”

见亚纪笑得更厉害,明日香忽然这么说:

“那就算了。”

立刻朝站牌那边等着发车的公车一溜烟跑掉了。

翌日二十九日星期一是绿色节。亚纪一大早起床就去明日香家。向她父亲纪夫再次寒暄致意,为昨天的事道谢,邀请睡眼惺忪走出来的明日香去看电影。二人看完电影后一起吃午餐,亚纪得知明日香果然是国二生以及她复杂的家庭内情。就这样开始了亚纪与明日香这一年来的交往。

明日香总是自备小瓶柚子胡椒酱。不管吃什么菜她都要用这种调味料。哪怕吃生鱼片或甜不辣乃至牛排一律是蘸这个以代替山葵和生姜。

“来到九州唯一的收获,就是这个柚子胡椒。”她说。

的确,这种拥有独特的柚子香气和酸味的胡椒酱,亚纪也很喜欢。但是看着在刚炸好的天妇罗上涂满大量柚子胡椒酱的明日香,不得不深深感叹,这孩子真的很奇怪。

华味鸡做的天妇罗很美味。鞑靼竹荚鱼更是滋味甘美入口即化,明日香也赞不绝口一再嚷着“好好吃”。

吃完饭,二人一边吃固力果的咖啡冻一边闲聊。就算是纪夫晚归的日子,明日香通常也会赶在晚上九点之前回八楼,但今晚父亲出差所以她似乎格外放松。时钟的指针已超过八点半。

把二人吃完的咖啡冻容器收进厨房回来一看,明日香已从矮桌旁转移阵地到沙发上主动发话:

“冬姐,这次的连续假期你要回东京吗?”

“不知道,我还没决定,不过今年中间还隔着非假日,所以大概不会回去吧。”

明日香顿时露出贼笑。

“说得也是。纯平最近好像也很辛苦,冬姐如果不在,他一定会寂寞得哭哭哦。”

“大概哦。”

亚纪也跟着起哄附和。

明日香和纯平很要好。打从认识后就一见如故成了互不客气的好友。二人都很爱说话,所以三人在一起时甚至有点吵。年纪虽然差很多,但他俩的境遇有共通之处。纯平从国小四年级就与爷爷相依为命,明日香也在父母离婚后跟着父亲过单亲家庭的生活。他们都曾经历亚纪无法理解的辛苦。但,让二人更投缘的原因,还是明日香对纯平的工作抱有强烈的兴趣和崇拜。三人头一次在这里见面时,明日香得知屋里的家电制品比方说热水瓶、电子锅、亚纪用的文字处理机都是纯平设计的,当下就一边来回审视那些产品和纯平的脸孔一边露出异常感动的表情。

而纯平这厢,只要一谈起工作就关不上话匣子,所以能够找到这个最佳听众似乎也很满意。

“运用工业设计做成的世界性商品有很多,比方说可口可乐的瓶子就是最有名的例子。甚至有人说,那如果装在普通瓶子里,顶多只会是颜色极为怪异的汽水罢了。”

纯平的叙述令明日香从一开始就听得兴味盎然。

“你觉得设计师是从客户那里接到什么样的订单,才会设计出那种瓶身?”

这个话题亚纪也是首次听说,因此她与明日香自然听得津津有味。

“他接到的订单是这样的。即便在一片漆黑中摸到也能立刻知道这是可口可乐,而且就算瓶子破了只掉下一块碎片,也能一看那块小碎片就认出是可口可乐。”

“好厉害哦。”

纯平一脸深得我意地报以微笑。这时的他会露出宛如孩童的眼神,那和他平日的嘲讽个性形成鲜明对比,令亚纪深感其魅力。

接着纯平突然起身,去亚纪的卧室一把抓起几个化妆品容器回来。他将容器的盖子一一取下排放在矮桌上。

“明日香,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他问。

明日香愣怔着眼睛。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盖子吗?”

“是盖子没错,但这些全部都是以某个东西为象征设计出来的,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啊?人家猜不出来啦。”

这时,纯平再次得意一笑。

“如果仔细看,全都是又圆又大,对吧?这个啊,全都是根据男人的小弟弟尖端做的设计。简言之,女人想变漂亮的最大理由,在这个盖子身上被成功地设计化。所以,年轻女人看到这种形状的化妆品就会忍不住出手。”

当时,明日香在转眼之间红透的脸蛋至今令人难以忘怀。

“倒是明日香你今年要怎么办?不去找东京的妈妈吗?”

亚纪从矮桌这头抬头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明日香说。

“大概哦。”

明日香也模仿亚纪刚才的语气,戏谑地说。

“可是,你已经很久没见过你妈和小聪了吧。难得有这机会偶尔也该回去一下吧。你爸爸怎么说?”

“爸爸劝我不如去玩玩。可是我明年就要考试了,已经没时间做那种事了。”

明日香的父母在两年前离婚。身为姐姐的明日香跟着父亲纪夫,当时就读国小二年级的小聪跟着母亲裕美子。任职于大型食品公司的纪夫一离婚就被公司调职,在前年四月与女儿一同来到福冈。

“我会跟着爸爸,是因为那时我以为我和爸爸一起生活,迟早有机会让他跟妈妈复合。爸爸也很不放心小聪,如果同住在东京,时间久了,爸爸和妈妈或许能破镜重圆。没想到,一下子就忽然调职,害我那时大受打击。”

离婚的原因据说是纪夫有了外遇。

“背叛妈妈的爸爸我绝对无法原谅。只是,他和当初交往的女人好像已经分手了,爸爸也的确非常后悔。我想爸爸选择我,一定是因为他那时也想跟妈妈和好。”

和亚纪一起去看电影的那天,她这么说道。

没想到事态却朝意外的方向发展。离婚之后开始上班的裕美子,去年十一月竟和公司的上司再婚了。

明日香受到的打击很大。从此,她好像就和母亲与弟弟完全断绝联络了。

“不过,我想你妈一定也很想见你。小聪应该也会很想你吧。”

“也许吧,但是害我无家可归的是妈妈。”

明日香断然说道。

亚纪再次起身泡了热茶回来,把茶杯交给明日香,自己也捧着茶杯在她身旁坐下。

刚才打开的电视正在播报气象预报。

“唯有这里的气象预报,我永远都无法习惯。”明日香喝了一口茶说。

每次看到气象预报她都会这么说。亚纪对此也有同感。来福冈都要一年了,每当画面出现九州地区的天气图还是会感到突兀。就连现在只要出现全国天气图,她还是会忍不住先看东京的天气标志。

“电视频道都还记不清楚呢。”亚纪说。

“这点我已经没问题了。”明日香说着笑了。在福冈,日本放送协会(NHK)不是第一频道而是第三频道,而第三频道在东京本来是NHK教育台的频道。这里的第一频道是朝日电视台,教育放送的第六频道在东京本来是东京放送系统电视台(TBS)。TBS在这里是原本属于日本电视台的第四频道,日本电视台则以超高频UHF播放。在东京是第八频道的富士电视台在这里成了第九频道。

“说不定,连假期间达哉会过来玩。”明日香出其不意地说。

亚纪不禁看着明日香的侧脸:

“真的?”

“嗯。不过还没有确定。”

明日香用有点羞涩的动作将茶杯贴到胸口,嘴角浮现小朵笑容。

3

“达哉,博多节好玩吗?”

经过收费站上了九州自动车道后,纯平一边加快车速一边问后座的达哉。

达哉沉吟良久,沉默不语。

“一定很无聊吧?”纯平笑着说。

“也不是啦,只是人实在太多了,我也说不出所以然。”

“在啥处看的?”

“啊?你说什么?”

达哉倾身凑近驾驶座。

“不是啦,我是问,你们在什么地方看热闹。”

“就在ACROS福冈复合商场的正前方。”

坐在达哉身旁的明日香代替他回答。

“可是,现场挤得要命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中途还下起雨,所以我们立刻就回来了。”

号称日本三大庆典之一的博多节,在每年五月的三日、四日举行。有儿童游行、化装游行、手舞 等民俗表演,福冈与博多的人们列队缓缓走过博多街头,短短两天之间就有将近两百万观光客拥来参与这场盛大活动。

“明日香也是头一次参观博多节?”

“嗯。但我死也不会再去了。”

“那和德岛的阿波舞一样,如果不加入表演队伍一起跳舞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纯平,你加入过跳舞队伍吗?”明日香一脸意外地说。

“对呀。不过只有大学时一次而已。”

“好玩吗?”

“哎,无聊透顶。”

“什么嘛。”

全体一阵爆笑。

“冬姐,你参观过博多节吗?”

明日香改问坐在副驾驶座的亚纪。

“我还没参观过。”

车子不断加速。亚纪无暇专心回答只顾着叮咛纯平:“拜托你开慢一点。”他点点头放松油门。

纯平的驾驶方式在亚纪看来很粗暴,不仅爱开快车,切方向盘也很大胆,起动和倒车入库时速度更是快得吓人。他在学生时代就已经买车,每周都要开回大分的祖父身边,所以技术的确很好,但他就算开上一整夜也照样勇于加速令坐在旁边的亚纪总是提心吊胆。

最近纯平的睡眠时间每天顶多只有三小时,即便来亚纪的住处,也是随便吃点东西就倒头大睡。今天他也是说在事务所忙到天亮,假寐两个小时后就来接亚纪一行人。

纯平的爱车是一九八四年的日产青鸟·MAXIMA。据说这是他念完大一就把打工存的钱全数挥霍买的车,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开这种旧款汽车了。亚纪头一次和他出去兜风时很惊讶,今早达哉看到车时也同样瞪圆了眼。不过,开起来出乎意料地舒适。这固然是因为纯平从不轻忽保养,一直开得很小心,不过照他的说法,这辆车是名车。

“FF(前轮驱动)的V6涡轮式喷射引擎在日本只有这种车才有。在日产车系中,这也许是最后一款像样的车子。现在用半导体控制的车,几乎已经完全丧失汽车本来该有的机械特性了。”

他如此宣称。

“用物与人来区分的人,不懂物品也是有心的。物品当然不可能有人类那种心,但它与人类结为一体时,制造者的心会明明白白地向我们倾诉。”

这是他身为工业设计者的信念。

“简言之,人是物、物是人。人机一体,才是区分动物与人类的最大要素,我认为那就叫作文明。”

头一次约会时,纯平语带热切地这么说。亚纪当时听不懂“併具杓佬函‘函杗京函’”这四个字,不由得反问,他露出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的表情,抽出一张餐厅的餐巾纸,用圆珠笔写上“人机一体”推到亚纪面前。看到他好似很生气的表情,那一瞬间,亚纪当下就深深爱上稻垣纯平这个男人了。

“不过,博多节如果不好玩,难得来一趟岂不是大失所望。”亚纪说。

过完昨天的儿童节后,连续假期也结束了,开往久留米的道路空荡荡的。若是东京高速道路的北上车道今天肯定大塞车,但这边就连对向车道的车流也很顺畅。

“没那回事。规模远比东京的深川祭及三社祭来得大,我也充分享受到那种气氛。”达哉用率真的口吻回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明日香发出不满之声。

“达哉又不是为了看博多节才来的。你是想我才来的吧。”

“呃,那当然也是啦。”

然后在抵达久留米之前的近一个小时路程中,达哉与明日香一直在后座哧哧笑谈。

今年的黄金周假期,是二十六(周六)、二十七(周日)、二十八(周一)、二十九(周二,绿色节)、三十(周三)、一(周四)、二(周五)、三(周六,行宪纪念日)、四(周日)、五(周一,儿童节)。四日是星期天,所以无法算是国定假日,要完整地休个假也很不方便。

亚纪这次也没回东京。去年中元假期她回去过,今年正月也是在两国的老家过的年,所以用不着勉强赶回去。

平田达哉来明日香家玩是在前天,五月二日的晚上。

翌晨,亚纪和他简单打过招呼后,两个小家伙中午就与纪夫一起出门去看博多节,所以直到今天才正式见面。当然,纯平也是今早才头一次见到达哉。

之前老早就已约好今天一整天要四人出游。对于预定明早搭机返回东京的达哉,亚纪透过明日香,问他想去哪里玩,他的心愿出乎意料,竟是“想吃最好吃的博多拉面”。昨晚亚纪告诉纯平这件事后,纯平说:

“真正好吃的博多拉面是久留米拉面。”

这个答复也同样出乎意料。

亚纪这才想起,以前就常听纯平提起久留米有家“白龙轩”卖的拉面是天下极品。结果到现在他也没带亚纪去过,所以两人商议之后认为这也算是个好机会,于是敲定了这次的久留米之行。

白龙轩位于自久留米市区往大牟田方向开车走十分钟的地方。附近有九州最大的一级河川筑后川流经,面店就建在大桥旁。

四人在十二点整抵达白龙轩。

在客满的店内,亚纪与明日香点了拉面,纯平与达哉点的是大碗叉烧面。的确,汤头果然比博多拉面更浓厚醇郁,却又几乎完全没有油腥味。面条是平杆的细面别具独特口感,达哉和明日香连汤都喝得精光。

“不枉我们大老远跑来久留米吧。”

纯平这么一说,二人都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

浑身大汗地走出面店,微阴的天空已开始有阳光照射。因为在河边,所以也有凉风吹来。朝河堤走去,可以看见宽阔的河流,蜿蜒直抵远处的阿苏群山。

“吃饱了消化一下,在河边稍微走一走吧。”在五月的阳光下,纯平眯起眼做个深呼吸后说道。

他的侧脸,好像又憔悴了几分,下颚满是胡茬儿。这么累的时候还让他陪明日香他们出来玩真是对不起他。亚纪感到很内疚。

过了桥有阶梯可以走下河岸。沿着那陡峭的阶梯,众人步向河岸。距离对岸起码有五十米的河上,只有风吹水面掀起微涟,宛如大湖一般静谧。

他们在岸边走了一会儿。只见全家出游者及情侣们,有的玩水,有的在河岸晒太阳。

达哉与明日香跑上河堤的斜坡。就背影看来,由于二人都很高,就像一对情侣一样。不过达哉才念高二,明日香才念国三,距离那个年纪为时尚早。

“不过,那二人真的打算结婚吗?”

一边仰望在河堤半途发现洼地当场坐下的二人,纯平说。

“至少明日香非常认真,绝对打算结婚。”

“为什么?”

纯平发出错愕之声。

“应该说,对现在的明日香来说达哉是她唯一的生存支柱。”

“或许是那样没错啦,不过达哉那边好像也是这么想的。”

“我也这么觉得。他好像也对明日香很认真。”

“看吧。不过,这年头真的还有由双方父母决定的指腹为婚吗?我实在有点难以置信。不管是明日香也好,达哉也好,今后想必还会遇到喜欢的对象,要一直维持现在这样的关系,按照约定真的步入结婚礼堂,我倒觉得非常困难。”

“也许会那样,但也许不会是那样呀。”

“真的吗?”

“你想想看,和青梅竹马或国中高中时的同学结婚的人不是很多嘛。他俩或许也会类似那样吧。”

纯平不知几时已牵起亚纪的手。明日香与达哉正在挥手,所以纯平与亚纪也用空着的那只手同时朝他们挥手。

“不过父母指腹为婚,感觉上听起来的语感就大不相同。因为其中毫无当事人双方的意愿,是双方父母自行决定的。”

“的确是这样没错,不过相对的,在孩子看来约束力也很强。毕竟从小,大人就已一再告诉自己将来要和这个人结婚。”

“嗯——”

纯平露出无法释怀的表情。

亚纪头一次从明日香那里听说达哉的事时也大吃一惊。二人的父亲是从国小开始的好友,彼此结婚之前,据说就已相约立誓将来如果生下儿子和女儿一定要结为儿女亲家。所以,达哉与明日香打从有记忆起,便在众人说的“你们两个将来是要结婚的”这句话中成长。看明日香的样子,似乎坦然接受了这件事。正如纯平所言,双方父母擅自决定的这种承诺,当事人是否打算遵守的确是个疑问,但观察今日的二人,双方似乎都格外认真,最重要的是他俩简直比真正的亲兄妹还亲密。

父母决定的婚事——听到明日香说起这件事时亚纪首先想到的,是佐藤佐智子。三年前,在康婚礼当天看的那封信的内容,至今仍深深刺痛亚纪的心。对于明日香与达哉的婚事她没有纯平那么强烈的突兀感。一定是因为三年前的体验吧,亚纪想。

明日香二人正在招手叫他们过去。

亚纪松开交握的手,比纯平先走上河堤。

4

纯平与达哉并肩坐在草地上,正聊得起劲。

明日香说“会稍微凉快一点哦”,打从刚才就走下河岸,亚纪在纯平身旁一直默默聆听他俩的对话。

起先,似乎还是纯平的车引起达哉的兴趣。

“车检或是保养之类的,比起买新车更花钱吧。”

“我倒觉得还好。况且,简单的汽车维修我自己就可以应付。”

达哉用佩服的眼神看着纯平。

“你该不会也有维修技师的执照吧?”

“那倒没有,不过我对汽车的结构很了解。”

达哉露出有点诧异的表情。纯平继续说:

“因为我希望有一天也能设计汽车。当然,如果对机械没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怎么画得出设计图呢。事实上,我对电车也挺了解的哦。”

“那么,你也想设计电车喽?”

“对。打从学生时代起,我的梦想就是将来能够设计新干线。为此,起码得先让自己看得懂汽车和电车的结构图才行。”

纯平现在住的大名的一室一厅公寓里,到处都放着汽车和电车的精密模型。亚纪头一次造访时,他就当着她的面往床上仰面一躺,把一个电车模型举向天花板给她看。“每晚,睡前我总是这样静静打量这些东西半晌。性能好的东西形状绝对很美。无论是汽车或电车,不美就不可能成为名车。看着这些,真的会对此深有认同。”他说。

“新干线啊。纯平哥真的好有活力哦。”

“会吗?”

“会,我就是这么觉得。”

纯平苦笑,揪起手边的草往胸前一放。从左往右吹的风越过亚纪交叠的双腿将碎草吹向两米外的地方。

“可是,达哉,你起码也有将来想做的工作吧。”

“那么伟大的没有。”达哉用认真的口吻说。

“那如果是不伟大的呢?”亚纪越过纯平探出身子问。

达哉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想了一会儿。

“上次我看电视,觉得不错的大概是当渔夫吧。”

“渔夫?”纯平惊叫。

“对。那个节目里,有个渔夫驾着捕鱿鱼的船,夫妻俩一起捕鱿鱼。我那时曾稍微想过,等我高中毕业,和明日香结婚,如果能一边捕鱿鱼一边过日子好像也不错。”

“可是,你念的高中是升学率首屈一指的明星学校吧?”纯平哭笑不得地出声。

“基本上,是这样。”

“那么,你应该也打算考进一流大学继续念书吧。”

“是啊。”

“既然如此,不就不可能当渔夫了吗?”

“大概吧。”

然后,达哉看似非常不好意思。

“所以说,我根本没有纯平哥那种伟大的志向。”他说。

不管怎么看,达哉都是个没什么缺点的高中生。身材高大,丹凤眼配上高挺的鼻梁,相貌相当英俊。听说在学校也是手球选手,手脚修长全身毫无赘肉,看起来很帅。严格说来,和毛发浓密的黝黑脸孔上有双浑圆的眼睛、算是身材矮胖的纯平比起来,会让人感到,达哉果然不愧是东京小孩。而且达哉念的高中考取东大的概率经常排在前几名,是名校中的名校。

“等你上了大学,应该会好好用功准备当医生或者律师吧。”

亚纪这么一说,达哉一脸兴趣缺缺地回答:

“学校的人,全都这么说。可是,我很怕人际应对,所以我想恐怕不可能当医生或律师。”

“人际应对这种事,年轻时不太擅长才是刚刚好吧。”

“有时我也会觉得或许是这样,但想想还是希望尽量不要做与人接触太多的工作。”

“为什么?你这么讨厌人吗?”

“不知道。又没话可说,而且一大群人一起玩一点也不好玩。”

“你这样,不就等于是宅男吗?”纯平笑了。

“也不是。我没有那种全心痴迷的嗜好,对那种人也不太欣赏。”

“既然如此,你要上大学做什么?”

纯平越来越目瞪口呆。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想别人其实也都不太清楚吧。”

“不对!”

纯平大喝一声,脸色一正:

“比方说吧,想从事刺激的工作、赚很多钱、娶个美女当老婆、住豪宅之类的欲望,纵使没说出口,每个人心中必然都有。人哪,就算在旁人看来再怎么荒唐可笑,如果没有足以令自己心服口服的动机,就什么也不会做。现在的达哉就是完全欠缺这种东西。”

纯平的话,令达哉再次陷入沉思。从现场严肃的氛围可以充分感受到,他并不是想逗纯平和亚纪才说奇怪的话。

“以我的情形,那很困难。”

他嘟囔,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出这种话:

“我的情形是,我觉得钱不用赚那么多也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不太需要,也觉得只要正常工作要养活一家人起码这辈子不成问题。老婆已有明日香在,至于房子,我是独生子所以有父母的房子,况且我父母也都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将来我会继承的房子还有两栋在东京,尤其我外公是个大地主,手上经营着好几栋出租大楼和公寓。”

“哇……”

纯平不由得惊叹。亚纪也对达哉的说辞有点哑然。

“哪像我,小时候就死了老爸,老妈也在我国小时再婚,我从小就在爷爷家里长大,所以一直渴望早点长大赚钱,好让照顾我的爷爷卸下担子,也一直都渴望做自己想做的工作,赚很多钱,自己也过上好日子。”

“像你这样,令人有点羡慕。”

达哉的语气变得感慨万千。

“我现在对自己想做什么还毫无头绪。只是明日香也和纯平哥一样,为了家里的事吃了很多苦,又一个人孤零零,所以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以后可以让明日香不要再尝到更多寂寞滋味。”

纯平嘴角一撇,环抱双臂。亚纪也将目光自达哉移开,欣赏眼下的景色。云层早已散去,午后的强烈阳光照亮安静的河面。在忙着玩水的孩童中可以发现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女的背影,明日香是几时跑到那么远去了,亚纪想。蓦然将视线移回达哉那边一看,他也正目不转睛地凝视明日香的背影。

陷入沉默的纯平,倏然开口:

“那个,该怎么说呢……你俩是道道地地的指腹为婚?成年之后真的打算结婚?”

“对。我和明日香都是从小就这么想。”

“你们的父母也是认真这么想吗?”

达哉做个侧首不解的动作。

“不知道,应该不是吧。”

这意外的答案令纯平与亚纪不由面面相觑。

“应该不是?”亚纪当下反问。

“对呀,因为就算我们说将来要结婚,他们好像也压根儿没有当真。”

“如果是这样,那你们为何这么坚信不移?指腹为婚是双方父母决定的才叫作指腹为婚吧。如果父母不是认真的,那你们应该也用不着受制于那个约定吧。”

“我们可没有受制哦。”

“那么,为什么会决定要结婚呢?你俩都还很年轻,就算更自由地考虑彼此的关系应该也不是坏事吧?”

这样简直成了自己与纯平联手审问达哉嘛,亚纪虽然内心有所顾忌,还是忍不住发出疑问。

达哉听了亚纪说的话,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明显却像是嘲笑的浅笑。

“我想明日香肯定也一样。其实除了明日香以外,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做好朋友。并不是因为对象是明日香才这样,在我觉得是对象凑巧是明日香。我想要这种明确的东西,也渴望接受那种明确的东西。我们彼此的父母,或许是半开玩笑地约定等我们长大后让我们结婚,但对我和明日香来说,那并不是玩笑,明日香和我都是一直这么老实相信这点长大的。所以,这并不是父母决定的,我想一定是极为自然又理所当然地决定的。而且,对我们来说,这点比什么都重要。这个,如果是双方父亲认真许下的誓约,我想我们一定无法像现在这样深信不移。谁也没下决定,无论是我俩或双方父亲。这点非常重要。明明无人认真决定,结婚这个人生重大抉择却在不知不觉中自然地决定了。我和明日香都真心且认真地相信这点,并且想要接受。因为我与明日香都希望自己的人生中至少有一样东西是真正确定的,正因为真正确定的东西就如同我们现在活着,或者我们迟早会死一样,不是自己能够决定或选择的,正因为那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去改变,所以才是真正确定的东西。我的意思,你们能够理解吗?”

达哉出乎意料的长篇大论,令纯平陷入深思好一阵子缄口不语。但,最后他用无法忍受的语气开始说话:

“问题是,那样子你们的婚事不就等于像遭遇天灾一样吗?或者,就和不久前才刚解决的‘秘鲁事件’中的人质一样。所谓的重大抉择,正因为是自己选择的所以才叫作重大抉择。什么也没做就被擅自决定的东西,根本不算是重大。大抵上,如果照你的说法,两年前在神户大地震中死亡的六千多人,那才真的是被确定的选择突然那样夺走生命呢。”

纯平说的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亚纪想。

达哉再次浮现带着嘲讽的笑容:

“死于天灾真有那么糟吗?我认为就死法而言一点也不坏,而且就和死于疾病或意外事故没两样。重点是,自己的死没有自己参与的部分。换句话说,就‘没有责任’这个角度而言,死于天灾就死法而言,比起车祸或精神压力导致的许多疾病要来得自然合理多了。”

纯平认真凝视达哉的脸孔。虽然眼神看似愉快,但这时的他内心多半正对对方抱持强烈的敌意。

“那只是强词夺理罢了。你所谓的确定,照我说来是像气球一样空虚的确定。说穿了,在这世上根本没有谁也不做选择、谁也不做决定这种事。就连我的出生也是我老爸老妈选择的,我将来会死,也是我活在世上几十年来不断选择的结果才会产生的必然。我认为没有选择的世界没有生死可言。而我,努力生活,然后死去,又投胎变成另一个我回到这个世界。世上并不是毫无选择,一切都是经过选择才会存在。出生之前的我选择了成为现在的我;死后的我,肯定也会选择投胎转世成为下一个新的我。无论是阴间或人世,包括植物和动物在内所有的生命,正因为会无限地重复选择,这个世界才能一直存在。大抵上,你和明日香这样坦然接受你俩将来要结婚的行为本身,就已经摆明了是你和明日香自己的选择。”

纯平展开他向来的论调。他经常说:“做设计这一行,虽然只是偶尔,有时真的会感到自己好像附身到这个设计上。而且,那样的设计变成制品后一推出肯定会大受欢迎。人心,本来和身体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可以自由左右这个世界。所以,我觉得就算我死了我的心也一定不会死。既然都可以附身到物品上面了,所以如果我死了,我的心一定也会附着在别人身上,再度投胎来到这个世界。”

纯平的说辞令达哉面露狐疑。

“是这样吗?我倒不认为。我和明日香什么也没选择。我认为我们只有透过不做选择才能真正接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你那是大头症的强词夺理。活着本身就不属于其他任何人,彻头彻尾地属于自己。人,只能透过做决定、做选择活下去,这样才能产生自己这个人的形体。没有形体的人生不是真实的人生,就跟没活着一样。我绝对不要死于天灾,也确信自己绝对不会是那种死法。无论是被地震压垮、被推落海中还是身陷火场,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会抱着‘自己才不会为了这种事死掉’的想法死去。人只能这样。达哉你所谓的死于地震是自然合理的事,等你自己遇上了就算撕裂你的嘴也说不出来。你不觉得吗?”

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亚纪感到自己好像可以理解达哉的意思。尤其对于他说的“只有透过不做选择才能真正接受”这句话,亚纪也深有同感。的确,即便是自己的人生,有些命运好像也只能默默接受。

亚纪蓦然想起弟媳妇沙织。

至少沙织罹患的重病肯定是她自己毫无责任、没有参与任何部分,套用达哉的说法是“自然合理”的病。沙织从小就接受了那种病。她想必只能这么做,也透过接受培养出那样的人格。如果照纯平所言“人,只能透过做决定、做选择来活下去”,否则就无法形成“人的形体”,那么对于沙织这名女子拥有的出色形体,纯平会如何判定呢?亚纪微感疑惑。

“像纯平哥这样精力旺盛的人或许无法理解,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全部属于自己。如果遇上地震或火灾,我想我一定会比任何人先绝望。死于神户的人们当中,我想一定也有一些人像我一样吧。”

不知怎的,达哉露出开朗的笑容这么说。一旁的纯平用至今无法接受的表情瞥向河岸。

不久明日香回来了,三人也趁机起身。回到白龙轩停车场取车时,已是下午一点半。在亚纪的提议下,回程时他们在太宰府交流道下车,顺道绕去祭祀菅原道真 的太宰府天满宫。在那里买了保佑明日香学业顺利的护身符,又在参道旁的茶店品尝了当地名产梅枝饼。回到香椎滨的公寓时已过了傍晚五点。

与明日香和达哉道别后,纯平来到亚纪的住处。他说想喝啤酒,于是拿昨晚剩的醋拌章鱼和起司当下酒菜,开了罐装啤酒。

二人在客厅的矮桌相向而坐,互相干杯。

“你累坏了吧。今天真不好意思。”亚纪说。

纯平一口气喝光杯中酒后,说:

“没那回事。”

“你今晚可以留下过夜吗?”

纯平摇头。

“有件工作明天要交给客户。现在只画好草图所以得利用今晚赶工完成。”

“起码打个盹儿也好呀。”

“没那个时间了。”

“可是,你还喝了酒,不能开车啦。”

“不要紧。这点儿酒只是小意思。”

纯平说着又往自己的杯中倒啤酒。

“绝对不行。”

亚纪看看墙上的时钟。“你还是睡到九点再走吧。反正就算现在回事务所工作效率也不会好。”她说。纯平也随着亚纪的视线凝视时钟的指针。

“听我的话。”

她再次强调后,纯平默默点头。结果,他喝了两罐啤酒。醉意一上来就开始谈论今天明日香与达哉的事。

“那二人相当危险。”

纯平咕哝。

“回程时在车上,虽然达哉邀明日香今年暑假一起去神户,但我觉得明日香还是别去比较好。”他说。

“为什么?”亚纪问。

“没有为什么,反正别让他俩独处比较好。”

“可是,他们看起来那么要好,我想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吧。明日香才国三当然不可以和男孩子单独去旅行,但不是说达哉的姑姑就住在神户吗?”

“我不是说那个。”

纯平渐渐地有点口齿不清。喝这点儿啤酒就会醉,证明他已经相当疲惫。

“明日香固然也是,但达哉更危险。虽然看似聪明,但那小子没有固定的形体。浑身软绵绵的,唯独温柔、羞耻心和自负心格外发达,是这年头典型的年轻人。他没有关键的容器来注入这种感性加以固定。简言之,那小子没有形状。没有形状的人,要活下去会很累。我经常说,一切都是先从形状开始,决定那个形状,然后才能选取要把什么放进那个形状中,用什么来当作内容。可是这年头的人,满脑子只想着什么生存支柱或者意义之类的。就连工作也是,都还没开始做呢,就只顾着烦恼这是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或者我是否真的甘愿一辈子做这种工作。像工作那种东西总之先动手去做就对了。先做了之后,才会明白那份工作对自己而言有没有什么意义。这点,以前的人十五六岁就都知道了。那才代表长大成人。现在的年轻人就是缺少了作为那种形状核心的基本能量。达哉也是其中一人。正因为在得天独厚的环境长大比别人加倍聪明,所以像他那样反而会更危险。亚纪你不觉得吗?”

听了纯平这番话,亚纪再次反刍二人刚才的样子。她认为,自己多少能够理解他的言下之意。但是,亚纪不觉得达哉真有他说的那么“危险”。

“这个嘛……”

说着她看向对面的纯平。他闭着眼,不知几时已垂落双肩睡着了。

5

鸦片战争后成为英国殖民地的香港,在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回归中国。以经济成长为优先的中国政府,为了让香港继续保持过去的金融、贸易中心的地位,保障了香港比深圳、珠海、厦门等经济特区更高度的自由,企图加速欧美及日本的资本进出。近年来中国的经济发展确有令人瞠目之处。

亚纪任职的九州分社,自去年以来也被总社派下“在中国开拓建设新工厂的据点”这个特别任务,分社长赤坂频频前往北京与上海出差。

亚纪也在去年十月和今年三月两度与赤坂同赴北京。去年头一次出差是十月八日出发共计一周,但最后一天十四日正好也是亚纪三十二岁的生日。

难得的生日却不能共度似乎令纯平颇为不满,打从这趟出差定案他就一再激动地表示:“难道不能提早一天回来吗?如果向分社长提出这点小小的要求对方应该会让步吧。”终于在出发的前一晚,纯平与亚纪发生争吵,出差期间陷入彼此互不联络的冷战状态。

纯平的个性中本就有这种稚气又任性的一面。一不如意就闹别扭,非要彻底坚持自己的主张直到亚纪妥协。或许一部分也是在对年长两岁的亚纪撒娇,但更重要的是,可以隐约窥见对他来说“任性也是一种才能”这个不可动摇的信念。的确,做他那一行的,肯定不可缺少这种强烈的自我特色,但是看到纯平对以前的女友做出“到头来,她们最后还是跟不上我的个性”这种评论,还是无法不感到其中藏有自我意识过剩的自大,以及与之成套的竭力逞强。

“并不是只要有才能,就可以为所欲为。”

亚纪受不了纯平的任性,偶尔这么点他一句,他听了总是说:

“话是那样说没错。”

虽然是YES、BUT句型,但被对方批评好歹还肯点头同意,由此可见纯平的天真无邪。

“我总觉得,唯有亚纪一辈子都足以信赖。”

初次同床共枕的翌晨,纯平冷不防如此咕哝。这句话令亚纪切身感到他从小便有的根深蒂固的孤独。

在北京的最后一晚,回到饭店房间后亚纪终于得以放松。赤坂或许也累了,没加入那晚的酒席,傍晚与他和当地员工道别后,亚纪总算捡回了半天生日。冲过澡,正打算今晚不吃晚餐在房间好好休息之际,纯平在暌违一周后打了电话来。亚纪在北京的落脚处当然事先就已告诉过他。

“生日快乐。”他这么说。

“谢谢。上次是我不对。其实我很高兴你有那份心意。”

好久没听见心爱男人的声音,令亚纪得以坦诚道歉。

“你一个人八成很寂寞吧。晚饭吃过了吗?”

亚纪看看手表。正好是晚上七点。

“天天吃中国菜,搞得肚子好像有点不舒服。我刚刚才决定今晚什么也不吃早点睡觉。”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一定开始想念日本料理了吧。”

“对呀。天天和这边的人聚餐,日本料理只有午餐时和分社长吃过一次。”

“你现在想吃什么?”

“只要不是中国菜什么都好。我觉得只要有白饭配泡菜再来碗味噌汤就心满意足了。”

“包梅子的饭团如何?”

“啊,好耶。明天回去后我们一起吃吧。”

这时,纯平像要忍住窃笑般停顿一拍呼吸。

“用不着等到明天了。我现在就送去给你。”

电话挂断不到三分钟亚纪的房门就被敲响。开门一看,抱着花束、拎着背包的纯平,满脸得意地站在眼前。

进入这个七月,纯平的独立计划遇到重大障碍。筹募资金停摆,陷入窘境。

打从月初,亚纪就感觉纯平有点不对劲,但她本以为也许是眼看距离开业不到两个月,要处理积压的工作和开设事务所的筹备工作到了最后关头令他身心俱疲。

终于得知纯平的窘境是在七月十六日星期三,她和纯平一起花了整个下午四处勘察要租来当作事务所的房子时。

那天,亚纪请了半天假,中午一点在天神CORE购物商场的一楼与纯平会合,二人跟着房屋中介的年轻职员,三人一同参观了几间房子。

基于纯平希望远离现在的事务所所在的天神,中介商提供的房子有三间位于博多车站周边,还有三间靠近博多港。每一间都超过三十五坪(约一百一十六平方米),因为还要兼作纯平的住处,所以其实不算太大。本来也曾想过干脆租一间公寓算了。但是最后的结论是若要挂出事务所的招牌还是办公大楼比较好。二人大约一个月前就开始寻找出租办公室。靠近博多车站的那三间全都位于龙蛇杂处之地,亚纪和纯平都不喜欢;至于博多港那边,筑港本町与大博町倒是有很不错的好房子。筑港本町的那间,隔着大相扑九州赛场所在的福冈国际中心位于正对面新建八楼大厦的六楼,视野也很棒,正面是福冈赛艇场,朝右看去都市高速一号线“港口大桥”的彼方可以望见美丽的博多湾。再加上周围没有高楼大厦,光线也非常充足。至于大博町那间,是面向大博路的老旧大楼一室,但这间也光线充足,最主要的是房租非常便宜。

耗到傍晚全都看过后,亚纪二人与业者道别前往中洲某家纯平常去的鳗鱼店。昨天才刚结束庆典的博多祇园山笠 的中洲街头,庆典的热气至今未熄,人潮比平时更拥挤。那珂川边整排博多最出名的路边摊,也每间都挤满了下班男女。二人一路漫步到“福博相逢桥”旁,走进面河而建看似普通民宅的店面。看这座桥的名称也知道,隔着那珂川,大桥对岸算是福冈,这头的中洲则是博多,这是本地人基本上的福(冈)博(多)区分法。

他们叫了啤酒与烤鸡肝,先举杯互敬。

亚纪先开口表示,她认为筑港本町的那间新房子不错。就纯平当时环视室内的氛围看来,也能猜到他肯定会选择那一间。没想到,纯平像往常一样一口气喝光第一杯啤酒后,竟说出意外的话:

“我决定租大博町那间。毕竟那间的房租实在太便宜了。”

以纯平从事工业设计,向来对房间及用品乃至小东西都十分讲究的作风而言,这实在不像他会说的话。

“可是,好不容易自行开业,就算房租贵一点,我认为还是选个舒服的环境来工作,就长远看来会对你更有利。”

亚纪当下直觉,这个人对自己隐瞒了资金方面的新问题,一边姑且这么说。

“哎,草创初期没资格挑三拣四嘛。更何况今后我要从领薪水的变成发薪水的了。”

看着那种不像纯平作风的退缩笑容,亚纪加强了几分语气。

“纯平,你有事瞒着我吧。贷款的事该不会到了这个月忽然泡汤了吧?”

被她一语中的,纯平张口结舌以呆然的双眸回视亚纪。

之后,一边吃他们叫的鳗鱼饭一边听纯平的详细说明,听来过程实在很惨。

纯平把他想开业的事告诉事务所社长内海次郎,是在今年三月。在那之前,他也在大约两年前就已告知内海自己有开业的打算,所以离职的事并非突然决定。本来,当初应邀至内海的事务所工作时,纯平就已与内海达成将来会自行开业的默契。

可是,对于当家设计师纯平的离职,现在内海却面有难色。

“多亏有稻垣,我们才能开始接到各家厂商的大工作。如果你能再多待一阵子,等到资金和员工、客户都到位了,我们事务所可以以一分为二的形式帮你开间气派的事务所。”

内海一再这么挽留他。在那过程中纯平也首度听说,原来内海已计划在明年春天建设自家大楼。

“这间事务所也嫌小了,况且我也想增加员工。老是让你一个人负担工作我觉得很抱歉,也想让你尽量做你自己想做的工作。这次盖大楼,我打算替你准备一间专用的设计室。”

纯平说,内海甚至把大楼的完工预想图拿给他看,“能不能再跟我一起努力个两三年?”他如此一再劝说。

“地点就在现在的事务所旁边,是栋小小的三层楼房。一想到这个人只为了当这种小家子气楼房的主人才开设事务所,我就心灰意冷。设计师要那种楼房到底有什么用!”

亚纪想起纯平曾以苦涩的语气如此抱怨。

过去内海与纯平是同一家公司的同事。纯平刚开始从事工业设计时是做住宅设计。虽说是同事但内海比纯平年长八岁,因此也有一半算是上司与部下的关系。二人任职的公司,是开发免治马桶令业绩急速成长的北九州某建筑设备制造商,纯平自福冈的工艺大学毕业进入公司时,据说内海在设计部已是主任设计师之一。将来打算自立门户的纯平,在入社的第四年,主任内海离职成立“内海设计工房”时,算是被他挖墙脚,晚了半年加入内海的事务所。那是距今六年前,纯平二十五岁时的事。

对于内海次郎,亚纪也跟着纯平和他一起吃过几次饭。之前就已听纯平说过,“对我来说他比亲兄长更像兄长”。实际见面一看,内海是个温厚的绅士,亚纪暗忖:此人就算留在公司,飞黄腾达也绝对指日可待。来回审视着正在谈公事的纯平与内海,她感到内海想必无意继续朝设计师之路精进,而是选择了管理众人的经营者之路。因为他看起来和艺术倾向强烈的纯平正好相反。待人接物也面面俱到,不忘当着亚纪的面赞美纯平。

“稻垣这人,就设计师来说是个天才。打从他进公司时,他的才华就令我惊讶。他一进公司,就立刻为免治马桶带来革命性的创意。过去,我们为了强调这个厕所有免治马桶,所以刻意画出功能繁复的机械化设计,但他的设计方案却完全反其道而行。是那种乍看之下与普通马桶无异、非常简洁的设计。‘在免治马桶已成为当然配备的时代,到现在还在主张那个有什么用。’这就是稻垣的想法。简言之,他强调的是,今后应该让使用者认识到:在日本人的生活中,免治马桶作为一种新的物品文化已经深入人心。这种想法的转换令我和设计部的同仁都不由得感叹不已。我立刻就把他的设计向制造部门提案,但那些主管的脑袋太僵硬,很遗憾地未予采用。不过,到了现在,免治马桶和普通马桶的设计几乎已毫无分别,不坐下去根本分不出来。这样的产品大为畅销。果然如稻垣当初所言。我从那时起,就知道这小子是天才,对他啧啧称奇呢。”

亚纪观察身旁因他这番话露出得意表情的纯平,一边感到不忘加上“就设计师来说”这个注解的内海是不容小觑的人物。在这样的男人看来,堪称工作狂的纯平这种死心眼的家伙,肯定很好使唤吧。

结果,纯平求去的心意不变,内海只好放弃挽留。然后,他开始反过来耐心地为纯平的今后计划提供意见。若要自立门户,就得开设事务所,雇用助理,还得找员工负责业务和会计部门的工作。但,最重要的是独立所需的诸般费用及事务所上轨道之前的运作资金事先应该如何筹措。在筹措资金这方面内海也向纯平伸出了援手。他介绍“内海设计工房”合作的博多城市银行贷款部门的人,轻轻松松就帮他谈妥了一千五百万的贷款。而且作为担保,只要拿纯平存下来的五百万在博多城市银行开个支票户头就行了,在这种贷款不易的时代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纯平当时做梦也没想到这是内海设下的陷阱。

一进入七月,纯平突然被博多城市银行的贷款专员叫去,声称要取消贷款。理由是城市银行的呆账处理格外耗时,临时决定自下期开始大幅缩减贷出额度,听来实在无法令人照单接受。尽管纯平一再恳求,专员的态度却和过去截然不同丝毫不留情面。

慌忙回到事务所的纯平,向内海报告事情经过,拜托他从中斡旋。眼看距离九月开业已不到两个月了,现在如果资金卡住,开业这件事必然会受挫。

“哎,算你时运不济吧,稻垣。你现在独立还太早了。既然贷款泡汤了暂时是没希望了。被城市银行这么一拒绝,事到如今就算你改找别家,恐怕也不会有银行愿意立刻贷款。”

面对内海这种冷淡的态度,纯平说他终于醒悟,原来内海一开始就打算破坏这笔贷款才主动向自己提议。

“哎,虽然发生过很多事,但你如果想继续在我这儿工作,九月以后我继续收留你也不是不行。”

内海一边偷笑最后居然还这么放话。

“那种事务所,赶紧辞掉算了。”

这么过分的事,令亚纪一开口就这么说。然而,纯平面带忧郁地摇头:

“没那么简单。我不能扔下做到一半的工作,况且也没有明确的证据足以证明是社长在贷款这件事上搞鬼。如果现在一走了之,连我在工业设计这行的信用都会一落千丈。事后还不知会被社长批评成怎样,而且这样等于让他正中下怀。我还是要把工作好好做完,按照原定计划在八月底辞职。”

“你现在就这么软弱怎么得了。那间事务所能有今天的规模都是靠你的力量。我们公司固然也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公司都是想要稻垣纯平的设计才发包。现在受到这样的陷害,居然只能忍气吞声,这太不像你的作风了。”

纵使亚纪拼命试着激励纯平,他还是沉默不语,只顾着啜饮难喝的啤酒。

“总而言之,一定要尽快找到新的贷款银行。近两周来,我已向各方用尽各种手段询问过了,只剩下一个多月,果然好像没有银行愿意爽快贷出一千五百万。既然如此,我想只好先用手边的五百万资金自立门户再说,然后再慢慢埋头苦干吧。”

过了一会儿,他才脸色凝重地这么说。

“那样子不行啦。什么事情都是开始最重要。如果一开始就这样妥协了,本来会顺利的事肯定也会变得不顺利。更何况,那样岂不是很不甘心。”

“可是,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

亚纪对纯平的温吞态度渐渐开始不耐烦。她认为,男人在紧要关头如果不拿出孤注一掷的魄力赌下去怎么行。

“现在还有时间。干吗为了这点小事放弃。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没跟我商量。只要不放弃,肯定能找到愿意贷款的银行;就算真的找不到,我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支援你。总之,一百万也好,两百万也好,从哪里借都行,只要借得到就去借借看呀。不管是哪种事业,光靠自己的资金起步将来反而不会有发展。还钱的事你不用操心。以你的实力将来一定还得了。”

“会吗……”

纯平软弱地低语。

“会呀。你只要按照计划继续进行就好了。只不过是被区区一家银行爽约没什么好沮丧的。就连我也不是白白工作到这把年纪。一千五百万的数目,到了紧要关头我还拿得出来。”

亚纪一边这么说,一边认真盘算如果把这十年来的存款全部取出至少可以立刻筹到一千万。

“那种事我怎么能够拜托你。”

纯平抬起之前略垂的头,眼中终于重现神采地说。

“为什么不行?你有困难的时候,我帮助你是应该的。”

“这是两码事。在我正准备自行开业之际,如果仰仗女友出钱那才真是怎么得了。我死也不打算在钱的方面依赖你。”

“现在我们谈的应该不是金钱的问题吧。如果只为了区区一点钱就让你无法做自己本来想做的事,对我来说那样更难受。”

“我可不是为了让亚纪以这种方式帮我才跟你交往的。这次的事也是,贷款泡汤的确对我打击很大,但我最痛心的其实是被信赖多年的内海先生出卖。工作上的事交给我处理就好。我希望亚纪给的是精神上的支持。这次的事一直瞒着你我很抱歉,但那是因为我打算在真正有困难时一定会找亚纪商量。”

“照你这么说,现在并不是你真正有困难的时候?”

“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纯平在杯中注入第三杯啤酒,又是一口气喝完。他的脸已染上红晕。最近的他也许是累积了太多疲劳,酒量差得和以前有天壤之别。

“那,你真正困扰的是什么事?”

纯平神情醺醺然地做出稍微沉思的动作。然后,“这个嘛……”他咕哝,“大概是我快要支离破碎的时候吧。”他幽幽地说。

“快要支离破碎?”

这个意外的说辞,令亚纪不由得反问:“那是什么意思?”

纯平打开一直没碰的鳗鱼饭盖子,仔细撒上山椒粉。

“我的个性就是这样,你也知道,我总是很容易看不见周遭,尤其是热衷于工作时,脑袋处于亢奋状态,有时候连自己都会害怕自己该不会疯掉吧。或许是觉得自己好像会就这样飞到另一个世界吧。这种时候,我希望亚纪陪在我身边,把我拉回这个世界。”

然后,纯平抓起筷子抬起了头,又补上一段意外发言:

“五月连假时,明日香的男朋友不是来玩吗?当时我说那小子很危险,是因为我总觉得那小子和以前的我很像。我会这么坚持形状,选择这种工作,其实也许是因为我自己欠缺形状。当然,和那个神户少年绝对不同,但无论是我或是那个叫作达哉的孩子,还有明日香,其实全都是无根之草。因为我们很相像,所以我闻得出那种味道。因此,我才会有点担心那两个小家伙。”

那个神户少年——他说的,是上个月二十八日被捕的神户市须磨区连续杀伤儿童案的犯人。逮捕那个犯人后赫然发现对方竟然才念国三,是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他在今年五月下旬,把认识的小六男童带到附近的后山勒死,在家中切下男童的头颅放在自己就读的中学校门口,做出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行为。进而,二月、三月连续有四名女童遭到杀伤的案子也被警方断定是他所为,在昨天也就是十五日将他再度逮捕。

少年将“游戏开始了/愚钝的警察诸君/有本事就来阻止我/我对杀人乐在其中”这封“挑战信”和男童的头颅一起留在校门口,六月时为了扰乱侦查又寄给当地报社“犯行声明文”。在那封声明文中他写道:“一直是透明存在的我,希望至少在你们的空想中被视为实在的人物。唯有杀戮之时才能自平日的憎恶解脱,得到安宁。”内容极为异样。

五月之后,媒体铆足全力报道这起惊悚犯罪事件,在少年被捕的二十八日以后相关文字报道和电视新闻更如洪水泛滥。香港回归中国的新闻似乎完全被这个案件抢了风头。

事实上,亚纪也在得知这次的案子是十四岁少年所为后,重新思考起明日香与达哉的事。她当然不认为他俩与犯案少年有共通之处,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案子的确不容分说地让她体会到现代少男少女的精神状态有多么不可捉摸。再加上,二人计划在今年暑假去神户旅行一事也让她感到有某种奇妙的巧合,虽然没有当时纯平想得那么严重,但亚纪现在也反对明日香去神户。

明日香自己似乎也对这起案件备感震惊。

“班会时,老师提起这件事,结果班上有不少同学都说可以稍微理解那个少年的心情哦。我觉得,那真的是疯了。基本上,能够理解别人的心情,本就几近不可能,轻易说出那种话的人实在令人无法信任。”

前天,一起吃晚饭时明日香也这么说过。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神户之行你打算怎么办?”

亚纪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明日香听了之后,用非常爽快的口吻回答:

“发生这么讨厌的事件,我正在和达哉商量今年是否要取消。”

纯平一定也是因案件报道有所感触,才会想到明日香与达哉吧,亚纪如此感到。但是,亚纪实在不认为他和达哉、明日香会是同一类的人。

“只要是为了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她对默默咀嚼鳗鱼饭的纯平说。他停下筷子,凝视亚纪的双眸。然后,他展露今天第一个笑容,用坚定的言辞如此告诉亚纪:

“亚纪说得对,我也要不屈不挠地再努力看看。”

6

七月三十日星期三。

时间已过了下午五点半,正在收拾办公桌准备离开公司时,皮包里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是“J·手机”。亚纪按下通话键后起身离席,匆匆走入无人的第二会议室。“喂?”她说。“你还在公司?”纯平的声音传来。

“对。正准备要下班了。”

“天大的好消息哦。”纯平的语气雀跃。

“怎么了?”

“刚才,福冈东信金的人打电话给我,说贷款大致没问题。”

“真的?太棒了。恭喜你。”

“谢谢。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过关。有了上次的经验现在还不能大意就是了。”

“银行的专员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这星期之内应该会通过审核,明天希望我和总行的贷款负责人面谈。他说这样下个月应该就可以贷给我。”

“不会在面谈之后又否决吗?”

“这个我也问过了,他说只是形式上走个过场,只要能见到总行负责人,基本上就等于已经百分之九十九定案了。”

“那就可以安心,不用紧张了。这下子你总算可以毫无牵挂地开业了。今晚来庆祝一下吧。”

“好。我还有工作没做完可能会晚一点,要约在哪里碰面?”

“还是来我公寓好了。我弄点好吃的等你。”

“知道了。其实那样我更喜欢。可能要拖到九点以后,不过工作搞定之后我一定会过去。我离开事务所时再跟你联络。”

“知道了。”

亚纪最后又说了一句“纯平,真的恭喜你。你的时代终于来临了”才挂断手机。

亚纪匆匆下班,没坐她平常坐的公车,而是改搭地铁来到“贝冢”,在那里换乘西铁电车。她在“西铁香椎”下车,前往车站附近的山崎精肉店。这间店也是明日香告诉她的,价格适中,优质肉类一应俱全。她在电车上不停盘算菜品,最后决定今晚只吃寿喜烧。冬木家每逢有喜事要庆祝时,向来都是吃寿喜烧。

亚纪做的、使用较浓汤头的关东口味寿喜烧现在已成了纯平的最爱之一。走进店里一看,进了佐贺牛,所以她买了很多。佐贺牛的肉质柔软,甚至比松阪牛和近江牛更美味。接着她又在超市买了蔬菜和乌龙面,这才回到西铁香椎站前的公车站。看看列车时刻表,六点半的公车正好刚发车离开,下一班要等到六点五十五分。她迟疑着是否要坐出租车,但东西又不是很多,所以她决定走到香椎滨。她念头一转,今天已经花了大钱买肉所以应该节省一点。纯平说过晚上九点之后才能来。煮寿喜烧的话事前准备也不需太多时间。很久没这样了,干脆安步当车吧。

从公车站折返经过JR香椎车站的香椎SEPIA街,拐过福冈银行的转角走进博商街。这条小巷是香椎最热闹的商店街。虽已是用餐时间,但买菜的人还是挤满整条街。穿过街道越过横跨香椎川的御幸桥。从桥上往香椎滨的方向仰望西方天空,太阳正要没入博多湾。望着那美丽的夕阳,亚纪倏然驻足。

今天白天博多街头的气温也上升到近三十度,非常闷热。一进入六月就开始的梅雨也在十天前结束,真正的夏日八月终于要来临。这个时间自河口吹来的微风仍是温热的。河边理发店门口种的木槿,白花像枯萎般垂首。

这是在这个城市迎接的第二个夏天了,亚纪想。

这么想的刹那,一手拎着装了牛肉与蔬菜的大购物袋,倚着大桥栏杆呆然伫立的自己,仿佛映在他人眼中一般清晰可见。

我,在这陌生的地方,究竟在做什么呢……

漫无边际的思绪涌上亚纪心头。

贷款的事情已谈妥,纯平的开业计划即将成真。如果事务所九月开张,亚纪也不得不在最近辞去工作加入事务所的运作中。上周一,纯平已正式这么恳求她。周一是海洋节的补假日,那个周末他没回大分,在亚纪住处连住了三天。最后那晚,亚纪被纯平求婚了。

“等事务所上了轨道,我希望你嫁给我。”

她缩身离开栏杆,吐出一口气后她正欲迈步。但是,不知怎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她再次瞥向被夕阳染红的夏空。然后将视线逐渐下移,愣怔眺望细细河流两岸成排的低矮楼房和老旧店铺、看不见车子的停车场等风景。

我今后将要一直待在这个安详悠闲的小城市与纯平共度一生吗?替纯平生儿育女建立家庭,一边协助他的工作一边这么活下去吗?

那一定也不错……

对此自己并没有任何不满……

她这么觉得。

这时,亚纪不知何故突然想起佐藤康。不是直接想起康的脸孔与身影,而是想起他提出求婚的五年前的那个二月。

当时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有哪点不同呢?

好像毫无不同,又好像已经判若两人。

虽然喜欢你,但是,没有喜欢到想要结婚。

五年前,她对康说的话在脑海重现。

当时的自己对于结婚也许看得远比现在更重吧。即便是三年前看佐智子写的信时,好像还是那样。正因如此,那封信的字字句句才会令她心痛如割。然而,现在与稻垣纯平的婚事迫在眼前,她发现对于结婚并没有萌生想象中的激动心绪。自己与纯平想必一定会结婚吧。她觉得那只不过是极为理所当然的自然发展。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命运,那么命运是何等不动声色又沉静啊——亚纪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自己,在这五年当中果然变了,她想。

人这种生物独自生活的时间越长,肯定会越容易形成无法托付他人、委身他人、也无法交由别人做主的顽强自我吧。然而,那绝非纯属坏事。婚姻不可能是人生的一切。生小孩也不可能是女人唯一的存在理由。无论是男是女,每一个人只能视为一个人来完成。人与人的相遇,无论对方是父母也好,手足也好,伴侣也好,甚至自己的孩子也好,迟早都注定诀别。既然如此,透过一再这样重复相遇与别离,人只能终生贯彻一个自我。因为最后剩下的,到头来唯有自己一人。

想到这里,亚纪终于开始迈步前行。

今后的漫漫长路我将与纯平一同走下去,直到其中一方死去的最后瞬间,我俩绝不分离——这样就行了,她在心中一再试着提醒自己。

可是,对此她就是无法产生鲜活的现实感。为什么呢?这种焦躁究竟是什么?亚纪在脑中思索。

7

今晚纯平的快活与饶舌更胜往常。亚纪准备的寿喜烧的肉被他喜滋滋地吃个精光,喝啤酒的速度也是近期罕见的快速。不到两小时就已完全喝醉了,但他没像平时那样睡意朦胧,反而变得越来越活泼开朗。

“果然,还是东京风味的寿喜烧好吃。九州的寿喜烧太甜,所以我一直不太爱吃,正宗风味果然就是不一样。”

他赞不绝口。

“亚纪是在东京出生、东京长大的嘛。单凭你是东京人这点,有时我就会觉得有点厉害呢。”

他甚至这么说。

望着这样的纯平,亚纪深深感到贷款的事能够顺利谈妥,不知令他有多么安心。

“寿喜烧的正宗发源地不是东京,而是横滨哟。”

她故意插科打诨。

“啥?”

纯平夸张地报以惊叹。

“本来叫作牛锅,是用甜味噌酱汁把切块的牛肉放在铁板上红烧。这是文明开化 的食物,所以发源自横滨,我也去号称始祖的店里吃过一次,但我觉得现在的寿喜烧其实好吃多了。”

“东京小孩果然什么都知道。”

纯平没用他特有的嘲讽口吻,看起来是真的很佩服地说。

那种毫无防备的模样令亚纪感慨良深地暗想,与此人相识马上就要满一周年了呢。虽然这段时间似长又短,但是要让不相干的二人变得如此亲密肯定已经足够了吧。

亚纪邂逅纯平,是在去年的八月十二日。本来的负责人正在休旧历的中元节假期,所以那天亚纪临时奉赤坂之命,前往纯平的事务所拿他的设计稿。

内海设计工房位于“岩田屋百货公司Z-SIDE”后面,越过天神西路,沿着设计工作室及美容院、咖啡店鳞次栉比的斜对面巷子走上五分钟就到了。是栋小小的三层楼房,一楼开设古董店,事务所在二楼。亚纪任职的九州分社在建于天神十字路口一角的“福冈大楼”内,因此和那间事务所的距离徒步顶多只需十五分钟。

对方指定的时间是下午一点,所以亚纪在一点整准时上楼,打开事务所的门。“我来拿稻垣老师的设计图。”她这么告诉前台女孩后,被带进后方的小会客室。在那里等了十五分钟左右,看似没睡饱臭着脸的纯平终于慢吞吞现身。

他接过亚纪递上的名片,似乎压根儿不觉得羞愧,毫不客气地说:“离完稿还早得很。”

“大概要几点会好?我可以晚点再过来。”亚纪有点恼火地说。

“你别那么生气。我马上就弄好。”

此人似乎完全不知对客户该有的说话态度。

最后,亚纪又在会客室苦苦等候了四个小时以上。而且,当她一再确认完稿时间,对方每次都说“再十五分钟”或“再三十分钟”,结果却让她苦等了四个多小时。

五点过后终于拿到设计图时,亚纪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今后,能否请您给个准确一点的时间?”她要求。

结果,纯平没道歉:

“不过,这样不是很好吗?冬木小姐也能摸鱼喘口气。”

他居然还面不改色地这么大言不惭。

如果只有这样的对话,翌日他打电话到公司来邀约时亚纪应该绝不可能允诺吧。可是,实际上纯平在说出那番失礼言辞后又加上这么几句话:“对冬木小姐来说,等候四个小时或许的确令人恼怒,但我为了这个设计花了整整一个月,七百二十个小时。冬木小姐花的时间只不过是我的一百八十分之一罢了。我们彼此都是为了做出好产品在努力的工作伙伴,那点小事何妨就当作误差范围,用宽容一点的眼光看待我的工作应该也不会遭到天谴吧。”

虽然事前就已听说稻垣纯平总是为了一个设计案呕心沥血,但触及他当时早已疲惫不堪,却又带着热情的双眸,亚纪感到自己活生生地看见这个设计师是以多么认真的姿态投入工作。

纯平总是很羡慕东京长大的亚纪。头一次约会时,他也如此说过:“冬木小姐很幸运,可以在东京长大。我自大分的高中毕业后,其实本来也想去东京学设计,但我不能丢下爷爷一个人离开九州,而且我也没钱,所以只好放弃。如果去东京,为了学费和生活费肯定要天天忙着打工,况且那样做也会没时间专心学习设计。我不想做那种蠢事。但是,现在有时我还是会想如果当初去了东京会怎样。我会想,也许在东京也能混得很好。以这边的大学学历找工作也很难,日本这个国家,大家认定不管什么东西一定都是由东京流向地方。学生时代我也参加过多次设计竞赛,可是第一名永远是东京的学生。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评审全都是东京学校设计科的老师。不过当初我进入头一家公司,也是因为有一位东京的老师看中我的才华,替我写推荐信。所以,像冬木小姐这种能够在东京长大的人,在我看来光是这样就已有了初步的超级好运了。”

吃完饭收拾干净碗盘端出西瓜当饭后甜点后,亚纪开始清洗纯平带来的脏衣服。纯平独自坐在沙发上,一边吃西瓜一边看电视。时间已将近夜里十二点。就在她启动洗衣机回到客厅之际,纯平放在圆形矮桌上的手机响了。

他自沙发缓缓起身,走到桌边拿起手机。亚纪在厨房把锅中剩下的寿喜烧移到小钵,一边竖起耳朵听纯平讲电话。明天早上,她打算用这碗剩菜加上马铃薯做个速成马铃薯炖肉。

“啊?那个不是后天交稿就行了吗?”

纯平的醉意似乎已经清醒不少,声音很明确。

“不会吧?是这样吗,我一直以为是后天。”

看样子对方好像是事务所的人。八成是工作上出了什么差错吧。

“知道了。我再过三十分钟就回去,你等我一下。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最后纯平语带失落地挂断电话。

过了一会儿,纯平面带困窘地来到开始洗碗盘的亚纪身边。

“是永井打来的,他说现在正在做的案子是明天交稿。可我一直以为是后天交。我现在要赶回事务所完稿。明天中午之前,还要去信金的总行,今晚我会睡在事务所。可惜你一番好意特地替我庆祝。对你也很不好意思。”

说着他低头致歉。永井是经常与纯平搭档的助理姓名。

“你那是公事没必要道歉。我现在立刻帮你叫出租车,你等一下。”

亚纪擦拭濡湿的手,准备朝客厅的电话走去。结果纯平摇手:

“不用叫出租车了。我自己开车回去。”

他打断。

“不行啦,你今晚喝了酒。”

“没事,酒已经完全醒了。况且资料都堆在我的后车厢。没那个就不能工作。”

“可是……”

亚纪嘟囔,检视眼前纯平的模样。他脸颊的红晕的确已消退,看起来醉意完全清醒了。

“就跟你说没事。已经这么晚了,不用担心。高速道路很空旷,所以开上去之后不用十分钟就到了。你一天到晚提醒我,所以我最近开车特别小心。”

这里距离都市高速一号线的“香椎滨”入口近在眼前。深夜的这个时段,高速道路和天神一带想必也不会有什么车子。但亚纪还是踌躇不决,纯平将双手放在她肩上。

“今天的我怎么可能出车祸呢。现在好不容易才否极泰来。”

面对他那天真无邪的笑容,亚纪不由得点头。

为了送纯平,亚纪一路跟到访客专用停车场所在的公寓中庭。白天天气有点阴霾,现在天空晴朗明月生辉,风也总算变凉了。看这样子洗好的衣服应该也一晚就会晾干。走在前面的纯平步伐也很坚定,看来他的酒意真的全退了。除非碰上警察取缔超速,否则应该没问题吧,亚纪稍感安心。

纯平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座后,先叹出一口大气。只有月光和远处的路灯,所以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总觉得他的眼部还是透露出浓厚的疲色。亚纪又开始担心,朝着关上车门摇下车窗的纯平说:

“还是我送你过去吧。”

纯平愉快地笑了:

“你这个不经常开车的人开车才更危险呢。”

他发动引擎,打亮车灯后,扣上安全带。从这个停车场出去的话笔直横越中庭,出了两侧种有高大榉树的公寓出入口左转后走个三百米就可看见香椎滨的车道入口。深夜十二点过后中庭果然空无一人。仰望十六层高的公寓,窗口亮着灯的约有四分之一。

“那我走了,谢谢你今晚的招待。明天我们再找个地方吃晚餐。”

“和总行的人见过面后,记得把结果通知我哦。”

纯平挥挥手,亚纪向后退离车子。

引擎响起,车身缓缓穿过中庭中央开到延伸而去的路上。警示灯亮了一下,转眼之间车子已朝五十米外的出入口驶去。亚纪目送那红色的尾灯,蓦地移开视线瞥向自己位于七楼的亮着灯光的房间窗户。然后再看向正上方那层楼的窗户。明日香用的左侧房间阳台正溢出明亮灯光。进入暑假后,明日香一定也正努力准备升学考试吧。想到这里才想到这星期一次也没见过她。周末邀她和纪夫一起吃顿饭吧,亚纪想。

就在那下一瞬间,前方突然响起惊人的巨响。

是急踩刹车时轮胎与路面摩擦的声音、撞击某种东西的金属声,以及女性的惨叫——

亚纪赫然回神将视线转回正前方。正好就在公寓的出入口处停了一辆汽车。连她自己也能清楚感到浑身一凉。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立刻看出出事的应该是才刚刚目送远去的纯平的车。等她察觉时,已经朝出入口飞奔而去。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果然不该让纯平开车。天哪,怎么办?那声惨叫一定非同小可。

绝望的念头在亚纪心头打转,早早便化为文字浮现脑海。

从停车场看不出所以然,但在她跑近之后状况渐渐明朗。

过了左边的榉树树干之后,冲上人行道尚未熄火的车子,以及在车前蹲身缩成一团的纯平背影倏然映入眼帘。一瞬间,亚纪悚然一惊,以为他也受伤了。但绕过静止的车靠近一看,才发现并非如此。

公寓的铁制围篱一角严重凹陷,紧靠下方有一辆脚踏车倒卧。可以看见瘫坐的纯平眼前躺着一个人。

纯平弓起的背抖个不停,一边拼命大喊:“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会痛!”

对方发出激烈的呻吟。

亚纪从步行道左侧绕过去,走近侧卧在高出一截的人行道和车道交界处的人物头部。她探头窥视在三米外的路灯照耀下,正痛苦扭曲身体的女人侧脸。

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因为那分明是泽井明日香。

亚纪发出难以分辨的尖叫,跪倒在明日香身旁。“明日香!明日香!”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猛喊名字。明日香紧闭双眼,呻吟着露出痛苦的表情。就算喊她她好像也没听见。到底是哪里受伤了?可以碰她的身体吗?可以将她从现场稍微搬动吗?这些全都不确定。一度,亚纪做个深呼吸按捺悸动,鼓起勇气把脸凑近环视明日香的全身。

头部好像没出血。脸上也没伤。上半身呢?身穿白色T恤的明日香朝右侧卧,左右两臂在胸前交叉,小手握拳颤抖。再将视线移向她的腰部以下,亚纪当下惊愕。她穿着牛仔裤的左腿自膝盖以下以奇妙的姿态折向前方。

那只脚边,扔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从中洒出零食的袋子和盒装巧克力、饼干。车道上也散落着口香糖及糖果、QQ软糖的小袋子。

亚纪站起来,俯视用狼狈的语调不断对明日香高喊“喂,你还好吗?爬不起来吗?”的纯平。

“最好先别搬动她。我去通知纪夫先生,纯平你打手机叫救护车。快点!”她高喊。

这时,纯平似乎终于察觉亚纪的存在,缓缓仰起脸:

“不能叫救护车。现在如果因酒驾造成人身事故,明天谈贷款的事一定会泡汤。”

纯平这番话令亚纪当场哑然。他泫然欲泣地仰望亚纪。

“纯平,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明日香受了重伤耶。是你,是你撞的耶!”

“不行的,亚纪。我会开车送她去医院,所以请你千万别叫救护车。”

“纯平,你简直是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亚纪忍无可忍,一把拽起半弓着腰的纯平前襟。

“快,你的手机在哪儿?快点拿出来。如果你不打,那我自己叫救护车。”

站起来的纯平退后半步,依旧满面踌躇地定定凝视亚纪的双眸。

“少啰唆,快点拿出来呀!”

也许是认命了,他从长裤口袋取出手机递给亚纪。

亚纪像要夺取般,一把从纯平手里抢过那只手机。

就在下一瞬间。

亚纪拨电话的手忽然被纯平用力拽住。

“你干什么!”

“亚纪,你冷静听我说。那我求你,只要今晚一晚就好,就当作是你开的车好吗?真的只要今晚就好。明天,等我见过信金的人,我一定会立刻去警局说出实话。拜托,我求你了,亚纪。求求你,这是我唯一一次求你。”

亚纪愕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真的是疯了。我从来不知道你会是这种人。”

呼吸困难,脑袋好像快爆炸了。亚纪拼命镇住慌乱的心,把意识集中到指尖连按三次手机的小小按键。

8

持续了整个九月的残暑也在进入十月后明显褪去,到了亚纪迎接三十三岁生日的十四日时,博多街头也转为金风送爽的秋日暖阳。然而,亚纪却在日本职棒冠军赛养乐多击败西武赢得日本第一的二十三日深夜发起高烧,叫出租车赶往医院一看,已经差一点就要转为肺炎了,自那天起不得不意外向公司请假一整个星期。

虽然只住了两天医院,但之后的五天,亚纪都在家中静养。

抗生素奏效令X光片上的肺部阴影消失,但返家后一到下午就开始发烧,甚至连晚餐都无力准备。

如此卧床的数日间,亚纪深深感到身体的衰竭。

眼看快要迈入三十几岁的后半段,她一天比一天切实感受到肌肤已失去年轻时的弹性,下腹的松弛也变得防不胜防。现在这么一生病,康复速度之慢更是连自己都深感窝囊。一方面也是因为人在病中,心情更加抑郁。

究竟,自己身为女人的时间还剩下多久?

独自窝在房间发烧呻吟,亚纪不时泫然欲泣地这么思忖。这种时候,与纯平分手之举总令她萌生些许悔意,必须费尽力气去打消这个错误的想法。自那次车祸以来,一再找机会试图与她复合的纯平,也在亚纪的生日过后再也没有消息。

把生日那天送来的花束退还给他,想必是关键性决定吧。

与纯平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车祸发生的数日后。那天傍晚她去明日香住的市民医院探病,凑巧在病房遇见他。车祸那晚,亚纪和纪夫一同坐上救护车,纯平独自留在现场陪同警方勘验现场。在医院照了片子后,确定明日香的左膝关节有复杂性骨折,是三个月才能康复的重伤。当时医师的说明是“康复后或许多少会留下一点步行障碍”,亚纪立刻向明日香的父亲纪夫跪地道歉。结果反而是纪夫安慰亚纪:“幸好没撞到脑袋,意识也很清醒。刚才我问过明日香了,她说当时自己也边听MD随身听边骑脚踏车,所以没有及时注意到左转而来的车子。”

天快要亮时,结束警方侦讯的纯平打电话来。亚纪简短描述明日香的状况:“今天上午十一点要开刀。”这么告诉他时,纯平说:“那我也去医院。”

“你没必要过来。要向明日香和纪夫先生道歉也等手术结束、她的状态明朗之后再说好吗?我认为这是基本常识。”

亚纪说完就径自挂断电话。

从此,直到他们在医院巧遇之前,她断绝了与纯平的一切联络。纯平不断打她的手机,但她一律不接。她再也不想见到他,连声音都不想听。

二人走出病房,在纯平的提议下去医院顶楼的咖啡店,也许是因为看到明日香对纯平已抛开心结。于是,亚纪念头一转,心想最后再当面谈一次也好。

在窗边的位子坐下后,纯平与亚纪都点了咖啡。双方之间横亘着尴尬疏离的空气,那种氛围令人难以置信,就在不久以前彼此还是一对恋人。他们沉默地啜饮咖啡半晌,最后纯平终于开始说话: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

但是,从他口中冒出来的,不是对明日香和亚纪的道歉,居然是这种暧昧之词。

“我自己也知道还有一点醉意,所以依你所言,车开得很小心。出了公寓出口左转时速度也没有很快,也清楚看见骑脚踏车的女孩接近眼前。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在那一刻踩了油门。我也不明所以。在车头灯的照耀下,当我察觉那个女孩是明日香的瞬间,我的确是准备用力踩刹车。结果,车子却突然往前加速,一眨眼之间就把明日香的脚踏车撞飞了。”

纯平不知是否仍处于精神混乱的状态,断断续续地,大略说出这番话。“这几天,不管我再怎么试着回想,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能说当时着了魔,即便在我跑到倒地不起的明日香身旁时,我仍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是真的。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噩梦。所以,当亚纪大声吼叫我找救护车时,我才会脱口说出那种话。当时我恳求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一定是因为我想告诉亚纪这根本不是真的。”

亚纪一直确信,就算再怎么辩解也无法将纯平当晚的行为正当化。但她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找这么不负责任的借口替自己脱罪。这样等于是连认真意识自己犯下的过错都在抗拒。亚纪当下呆然,望着眼前垂头丧气的纯平。

“我没办法再跟你在一起了。我已经无法再相信你。所以我们的交往就到今天为止吧。我的决心不管怎样都不可能改变,请你也把我忘了。”

亚纪说完就一把抄起桌上的账单站起来。纯平依旧低着头动也不动。当亚纪即将离开他面前之际,纯平忽然抬起头,用含泪的双眼仰望亚纪。

“我真的需要你。我是打从心底爱着你。”

那一瞬间,亚纪感到一个月前纯平咕哝的话在脑海重现。

当我快要支离破碎时,我希望你把我拉回这个世界——记得当时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亚纪,求求你,不要抛弃我。”

亚纪咬唇,想起刚才在病房看到的明日香。明日香从脚踝到大腿都打上石膏,甚至无法去上厕所只能一直躺在床上。

害人家受到那么严重的伤,这个男人却只想到他自己,连救护车都不肯叫。

亚纪将目光自纯平可悲的身影转开,一语不发地背对他。

与明日香的见面,这天也成了最后一次。

车祸隔天开刀后,判定明日香的膝盖必须再次开刀。明日香的母亲裕美子也闻讯赶来,与医生针对今后的治疗做了一番讨论,好像也提到视情况而定也许该转院到复健设备充足的东京专门医院。到此为止,亚纪也从明日香本人及纪夫口中听说,但最后明日香在开刀的短短五天后便于八月五日周二这天与裕美子一同回东京去了。亚纪在四日周一去鹿儿岛出差,六日回来去市民医院一看才知道,明日香已经出院。

那晚,她上楼去问纪夫。

“虽然明日香说,有些话非得跟亚纪小姐说不可,但是因为那边的医院临时通知说可以接受转院。”

纪夫一脸歉疚。

“这种关键时刻我竟然不在,真的很抱歉。都是因为我才害她受到那种重伤,我到现在还是不知该如何弥补才好……”

亚纪只能深深低头道歉。

“请你不要再过度自责了。因为连明日香都忍不住嘀咕:‘冬姐老是满口对不起,害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昨天她也很遗憾连再见都来不及说就这么离开福冈。她叫我转告你,等她进了那边的医院,安顿下来之后一定会写信给你。”

之后,纪夫取出车祸翌日亚纪送去的红包袋:“这么多钱我们实在不能收。”说着就想退还。亚纪大惊失色一再推拒,最后只好匆匆自玄关门口撤退。

十一月初旬过后,亚纪的身体总算开始复原。精神好了,想法自然也变得乐观积极。亚纪察觉,一直把身体的衰退归咎于年龄,其实只是在替平日生活毫不注重保持健康的自己辩解罢了。于是首先,她加入了天神的某健身房,每周固定有两天会在下班后去健身房流流汗。继而在不上健身房的日子,也养成早上六点之前起床做晨间散步的习惯。亚纪选择的散步路线,是出了公寓之后走香椎川的河边到国道三号——从那里右转,在敕使街左拐经过西铁“香椎宫前”车站——然后沿着香椎宫参道笔直前进,再在香椎宫折返,来回约需一个小时。

六点半出发,七点左右穿过神社的牌坊一看,许多夫妻档或是遛狗的人正在愉快散步。杉树环绕的清晨神社境内,唯有历史悠久的神社建筑散发出一种庄严冷气,在那里用力深呼吸向正殿行礼膜拜,光是这样便有种洗涤心灵的爽快感。

回程的速度比去程加快许多,好让自己回到住处时满身大汗。吃完简单的早餐,冲个澡去上班。不到一周亚纪便发现全身的细胞渐渐找回元气,动作变得顺畅,过去容易累积的疲劳现在也只要一天便能彻底消除。天亮时不再下半身发冷,也不再迟迟起不了床。最重要的是,睡眠质量好多了。

亚纪认为,能够完全忘记纯平,不是靠心智的努力,而是拜这种身体努力所赐。

进入十一月后半个月,冲击性的新闻不断。

首先是十七日,北海道拓殖银行身为都市银行头一个陷入经营困境。继而在二十四日山一证券决定自动结束营业。去年,决定投入税金填补住宅金融机构大量不良债权亏损的政府,在今年四月将消费税自百分之三提高到百分之五,向内外说明经济景象在好转。正因如此,这次都银爆发问题、三大证券之一突然关门大吉,才会令国民益发产生政府信用破产及经济前景堪虑的印象。

亚纪个人也有变化。在经济长期不景气的影响下,现在裁员这个字眼感觉上已深入人心,从初秋起公司将大幅裁员的传闻便在亚纪任职的九州分社甚嚣尘上。分社长赤坂,也在十月时确定即将就任明春于中国设立的当地外资公司社长,扮演赤坂秘书的亚纪立场因此变得有点微妙。该与赤坂一同前往中国还是回总社,实际上只有这两种选择,但是预定明年一开年就要提早去中国的赤坂,直到十一月过了一半仍未征询她的意见。

赤坂开口邀她吃饭,是在十一月二十八日星期五这天。

“老实说,我之前一直在跟总社交涉,想带你一起去中国,可是始终未获同意。在这种激烈竞争的时代我一直认为这年头早已不分男女,应该让优秀人才在工作上好好发挥,但咱们公司上面那些人还是很保守。如果去中国工作,至少一两年之内回不来,其间为了打造新工厂天天都得忙于工作。考虑到你的年纪,我也有一点迟疑。所以,最后决定让你调回总社。一月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但你在这里待到春天也行,如果你想一月就回总社也无所谓。现在的我能替你做的只能到这种程度,你就照你自己的意思做,没关系。”

听到赤坂这么说,亚纪当下不假思索地回答:“那么,我想一月回东京。”亚纪从赤坂的说话态度立刻察觉,虽然赤坂嘴上说得好像为了亚纪煞费苦心,但事实八成正好相反吧。如果他真的打算带亚纪去中国,首先应该会先征询亚纪本人的意愿,况且如果海外公司的社长坚持要人,区区一个秘书的人事安排根本不是问题。“考虑到你的年纪,我也有一点迟疑”这句话,想必才是他的真心话。

就算针对调回总社后的赴任单位一再刺探,赤坂还是只咕哝了一句:“这毕竟是人事部的案子,我也没听说你会去哪个部门。”之后就一直针对他点的葡萄酒滔滔不绝地大发议论,也频频劝亚纪喝酒。

在回程的出租车上,亚纪沉浸在既非沮丧亦非失望的凝重心绪中。那种感受难以言喻,但近似巨大的徒劳感、脱力感。其实,亚纪并不渴望与赤坂一起去中国。她本打算在九月趁着纯平开业离职。在亚纪心中,公司的工作早已不再具有太大价值。这么一想,一月得以回到东京的这次人事案,对现在的亚纪而言也许是求之不得。与纯平的关系既已在那种发展下破局,她已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福冈了。

不过,即便如此亚纪还是有点不甘心。看赤坂今晚的样子,就算她回到总社,公司铁定也不可能派给她一份足以令她热情投入的工作吧。简而言之,以亚纪三十三岁的年龄,作为一个上班族已经没有前途可言。在这种裁员时代还能有工作算是很幸运了,但是到头来,自己等于也已走到了女性综合职第一期员工平凡的终点站。

今后,自己该怎么活下去才好呢?当年佐藤佐智子在信中所写的“命运”,究竟要到何时才会造访自己?

望着从高速道路可见的博多湾晦暗的海面,亚纪这么想。

之前感到自己必然会与纯平结婚时,她曾不可思议地感到,命运是何等不动声色且沉静。但另一方面,对于自己迟迟无法与他结婚产生现实感的心态也萌生奇妙的焦躁。

现在想想,那种微微的焦躁、那种非现实感才是真实的。

如此说来,真正的命运还是非得鲜明激昂才行吗?

那样的命运,真的也会降临到我的身上吗?

亚纪觉得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了。

纯平在她生日送来的花束中放了一张卡片。

卡片中,纯平是这么写的:

“亚纪,你总是聪慧冷静,温柔体贴,像个真正的大人。幼稚的我打从心底喜欢那样的亚纪。但是,反过来,也感到有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走进亚纪内心的焦虑。亚纪真的已经不再爱我了吗?如果你觉得看错了我,那你难道一次也不曾想过,不要逃离这样没用的我,而是纠正这样的我,让我变得更好?亚纪完全没想过,别放弃脱口说出那种话的愚蠢的我,试着与我重新来过吗?可我却认为,人与人相爱,一定就是这样。”

纯平所谓的“真正的大人”是什么?他感到的“焦虑”是什么?事到如今,亚纪对卡片中的那些话感到疑惑。的确,自己对于车祸那晚纯平的行为,尝到了想要放弃一切的失望。也的确再也不想与他交往,若要回答纯平的问题,对于“愚蠢”的纯平,“别放弃,试着与我重新来过”的念头她“完全没想过”。可是,纯平却说,会这么想才代表“人与人相爱”。

在纯平看来,亚纪这种“聪慧冷静”的态度,或许一直令他感到焦虑。

同时,对于不动声色且沉静的命运感觉不到现实感的亚纪,或许打从一开始就一直只渴望着激烈鲜明的“命运”。

不是纯平令亚纪失望,也许亚纪才是那个令纯平失望的人吧。亚纪曾经答应过,在纯平真正有困难时,“无论什么事都愿意做”。他在车祸那晚不就是相信亚纪这个承诺,才会脱口说出那种话吗?

直到当下这一刻之前亚纪都没有察觉这点。

出租车在公寓的玄关前停下,亚纪一边确定踩稳一边下车。也许是葡萄酒的酒意上来令身体有点踉跄不稳。冰冷的海风刺颊。

曾经以为,自己已和前五年与佐藤康分手时截然不同,但实际上也许一点也没变。

仰望自己没开灯的住处窗口,她蓦然如此感到。

9

收到泽井明日香的信是在翌日,十一月二十九日星期六那天。

亚纪狠狠睡到上午九点多。前一晚被赤坂灌了太多酒,起床时脑袋还有些疼。她决定下午再去散步,姑且先去冲澡。

坐在床上穿着运动服喝热红茶时,门铃响起。她就这身打扮走到玄关,也许是察觉到屋内有动静,“冬木小姐,限时信”。送信人的声音响起,一封信掉进信箱中。

水蓝色的信封出乎意料地厚,她朝秀丽笔迹写的亚纪姓名投以一瞥后翻到背面,上面写着东京都多摩市的地址和大学医院的名称,以及“七B之七二四号泽井明日香寄”。

车祸发生已有四个月,明日香至今还在住院,令亚纪略感担心。

回到卧室,拆信之前她先换衣服。后天周一起就是十二月,最近果然连福冈也变冷了,尤其这栋公寓就在海边,所以即使关着窗,寒意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潜入。

今早虽然还没有冷到必须开暖气,但亚纪决定再泡一杯红茶,移师客厅。

等待茶叶泡开的期间,她拿剪刀仔细拆开厚重的信封。在新茶杯中注入红茶,放进橘子果酱,亚纪拿着抽出的整沓信纸和茶杯在沙发上坐下。

信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开头这句“给冬姐”似乎徐徐渗入心头。仿佛可以听见明日香令人怀念的声音。

亚纪调整一下呼吸,开始好好读信。

给冬姐:

你好吗?为了接受第四次手术,现在我住进了位于多摩市的大学医院。听医生说,这好像是最后一次动手术,如果这次手术成功,据说我就可以行走如常了。手术是后天二十九日进行,所以冬姐看到这封信时,想必我正在手术室里动手术。这么一想,现在这样写信还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我的腿几乎已经全好了。第一次开刀时,医生说不确定将来是否能正常走路令我大受打击,但九月做的第三次手术很成功,在住院两周出院后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这次的手术将会稍微削除膝盖骨,同时主要是让脚伤看不出来。听说也只要住院一周就好。

我现在和我妈及我弟一起生活。我妈的再婚对象现在一个人前往札幌分公司(那个人任职于日本交通公社)工作很少回来。所以我只见过那个人三次。

至于学校,我已编入我妈她们住的多摩市的中学,反正都得明年才参加升学考试,所以现在一边在这所中学上课一边准备考试。如果可以,等我上了高中我打算搬出来,找个公寓从那里上高中。迟早我爸应该也会回到东京,到那时候,我打算再跟我爸一起住。

对于冬姐,我一声不响就跑回东京来,真的很不好意思。虽然一直想着应该早点写这封信才行,但我几乎每个月都在开刀和住院,实在无法定下心来好好写信。拖到这么晚真的很对不起。

总言之,我过得很好,腿也已经没事了,所以请你什么都别担心。回到东京后,我也可以经常见到达哉,比我住在福冈时过得更快乐。我和我妈我弟,目前也和乐融融,我妈因为这次的车祸,现在对我非常温柔。

倒是冬姐,你过得还好吗?

你和纯平一定过得很幸福吧?我想纯平一定也已开业了,说不定你们已经结婚了吧?

其实,我很担心冬姐会为了我的车祸开始讨厌纯平。如果真是如此,请你重新喜欢纯平好吗?因为我一点也不恨纯平。

毋宁该说,现在的我非常感激纯平。不只是我,达哉也有同样的心情。至于这个理由我最后再写。

纯平自我住院后,每天都会来看我好几次。其中一次也遇到你,其实那天他早、午、晚都有来。他还说如果我无法行走如常,不管怎样他都要想办法让我能够走路。听说纯平还在我爸妈的面前下跪道歉。而且,当我犹豫是否该转到东京的医院时,也是他鼓励我一定要转到好医院。委托朋友找来轮椅、安排汽车、安排班机,这些也全都是纯平做的。

纯平的车撞伤我是事实,但我认为那场车祸不能怪他。因为当时我只顾着听随身听根本没有看前面,而且路又很暗,我想纯平应该也没怎么看到我。也因为突然和汽车相撞,所以我对一切都不是很清楚,甚至就连是纯平开车的事,也是到了医院后,听我爸说起我才知道的。

冬姐,人与人之间,肯定会发生无可挽回的事,但既然不可能挽回,我认为不要试图挽回比较好。重要的是克服那个悲剧,接受比那种事远远更加重要的命运。

就这个意义而言,这次我出车祸,一定是我的命运。

多亏我这样受伤,现在才能在东京,和达哉并肩同行,也得以和我妈我弟一起生活。如果没有这场车祸,我本来再也不打算与再婚的妈妈见面。

我认为这些全都是拜纯平所赐。

所谓的相信命运,绝对不只是灰心丧志或者逆来顺受而已吧?所以,为了我与达哉的命运,非得有那场车祸不可。

最后我要写出那个理由。这件事连我爸我妈我也没说。冬姐,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也别告诉我爸妈。我总觉得迟早有一天,我与达哉能够好好说出这件事。

老实说,在达哉趁着黄金周来福冈玩时,我与达哉就已约好今年暑假要一起自杀。

事实上就在车祸的隔天,我本来应该离家出走,与达哉在神户会合。我俩本来打算一起巡视发生过地震的场所,然后在旅馆住一晚,从神户某栋高楼一起跳下去。车祸那晚,为了翌日离家出走,我瞒着爸爸去便利商店买零食。然后,就遇上了那场车祸。

其实,在那之前,就算再怎么强调是指腹为婚,但我根本不相信真的能与达哉结婚。我实在没办法一辈子都和达哉在一起,况且我以为如果真有我们能做的也仅仅是一起去死。

我想达哉一定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当我求他跟我一起死时,达哉二话不说就回答我:“死吧。”

我俩拟定离家的计划,约好七月三十一日同时离家在神户碰面。然后八月一日自杀。

可是,我俩因为那场车祸,这才头一次明白我们的相遇不是机缘巧合或双方父母的自私,其实是命中注定。

我与达哉肯定早在出生之前就已注定好要一起活下去。而且,我与达哉都相信,让我们明白这点的是纯平。

所以,冬姐,请你不要讨厌纯平。

纯平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如果冬姐与纯平为了我吵架,拜托,请你把这封信给纯平看,与他握手言和。

我一直想说这件事,现在总算能够写出这封信。拖到这么晚还请你原谅。

我现在非常幸福。

请冬姐也要与纯平幸福过日子。

平成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泽井明日香敬上

又及,住院前一天我与达哉一起去外苑前的林荫大道散步。银杏的叶子已完全染上秋色,非常美丽。随信附上一片作为纪念。期待将来与冬姐在东京相逢的日子。

亚纪折好信纸从沙发站起,抓起矮桌上的信封。拆信时没留意,信封里果然有一片黄色的银杏叶。拈着叶柄取出后,她在矮桌前重重坐下,对着那片黄叶定睛打量了半晌。

她在想,刚才看完的信中内容是真的吗?

明日香该不会是为了让自己与纯平和好,才想出这个精心编造的故事吧?

如果不这么想,内容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但是,亚纪很清楚。

信中写的肯定是真的。

最好的证据就是与纯平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天,他说的话与明日香写的不谋而合。纯平当时说,察觉逼近眼前的脚踏车上是明日香的瞬间,“不知为什么我踩了油门”。还有,对于自己撞到明日香,他也说:“只能说是着了魔,实在不像是真的。”纯平的那番剖白,当时的亚纪不屑一顾,认定那只是不负责任的自我辩解,但那其实是纯平毫无虚假的诚实告白。

遇上已决心在两天后和达哉一起自杀的明日香,本就担心二人想法危险的纯平,想必是在车祸的前一秒直觉到了什么吧。他本就有这种资质。他说自己的心会附着在设计上,人心本来就和身体是两回事,可以自由左右这个世界——他如此深信。工作一旦渐入佳境,就会害怕自己飞到另一个世界——他如此不安。正因为是这样的他,所以那时候才会在无意识中没踩刹车却踩下油门。正如明日香在信中感谢的,纯平在那一瞬间,并不是要伤害明日香,相反,应该是想把她救出死亡的深渊吧。

明日香说,拜纯平所赐才察觉他俩的真实命运。她还说,达哉也有同感。

说到这里才想起纯平曾经说过,他觉得达哉和以前的自己很像。他说自己与达哉、明日香都是无根之草,是同一类的人。“我能闻出那种味道。所以我有点担心。”他说……

亚纪在不经意间感到寒意,遂自矮桌前起身。打开暖气后她回到沙发上,从客厅窗户隔着阳台漫不经心地望着外面的景色。也许是起风了,公寓中庭行道树的枝叶正在沙沙摇曳。

所谓的相信命运,绝对不只是灰心丧志或者逆来顺受而已吧?所以,为了我与达哉的命运,非得有那场车祸不可。我俩,因为那场车祸,才头一次明白我们的相遇不是机缘巧合或双方父母的自私,其实是命中注定。重要的是克服那个悲剧,接受比那种事远远更加重要的命运。而且,我与达哉都相信,让我们明白这点的是纯平。

亚纪再次打开信纸,一边仔细撷取明日香的话,一边感到自己好像有点明白明日香想要告诉自己什么了。

那与五年前佐藤佐智子同样是透过写信想传达给亚纪的事,竟然奇妙地一致。

第一眼看到你的瞬间,对我来说,已经清楚看见了我传承给你的命运。我当下直觉,你一定会来到我们佐藤家,生下继承这个家的孩子。我一直深信你与我的命运休戚与共。人与人的缘分有多么不可思议令我深受感动。我感到,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任何偶然。我认为你是以我的儿子康为火把,千里迢迢自遥远的城市来到我身边。然后,我细细咀嚼着那种感激。

没错。自己头一次遇见纯平时,也曾想过——搞了半天,原来我是为了邂逅这个男人才来到这么遥远的城市。纯平也在第一次约会时就坦白说过,他当下感到“天哪,这个人终于出现在我的眼前了”。还有,当平田达哉在那个筑后川的河岸说:“只有透过不做选择才能真正接受。”当时她一边想起雅人之妻沙织,一边觉得哪怕是自己的人生,也有只能默默接受的某种命运。

可是,自己却用看似真正大人的嘴脸逃离没用的纯平,完全没想过与他重新来过,仅仅只是抛弃了他。

康那时和这次到头来完全一样。

佐智子看得见的“命运”自己看不见,也没有试着去看。纯平看得见的“命运”自己看不见,也没有试着去看。纯平看得见明日香与达哉的“命运”,自己看不见,也没有试着去看。纯平、明日香与达哉看得见他们三人的“命运”,唯有自己看不见,也没有试着去看。

亚纪忽然很想逃开涌上心头的种种思绪,她兀然凝视放在桌上的那片银杏叶。

现在这个时节,神宫外苑的银杏大道肯定很美吧。

好想赶快回东京……

一个人也没关系,好想以安静的心情走在那条林荫大道上。亚纪泫然欲泣地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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