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轮一带的高地在冬日依然草木蓊郁,从高地可以瞭望品川的海景,水谷家的大洋房就位于高地上。宅邸四周围着铁栅澜,岩瓦屋顶上有风向计。古色古香的洋房明显带有明治时代的风格,周围的庭院有许多树木环绕,任何时候都是一片寂静。正月初五那天,小哥白尼来到久违的水谷家拜访。
当天北见和浦川也约好了要到水谷家。之前在第二学期的考试顺利结束、结果也已经公布,正要开始放寒假那一天,水谷邀请小哥白尼三人正月初五到家里玩。小哥白尼从小学时期就到过水谷家几次,不过这是第一次和北见、浦川一起造访。水谷连浦川都一起邀请,其实是因为他从小哥白尼那儿听到上次的事,突然对浦川有了好感。
说到第二学期的考试结果,小哥白尼依然成绩优异,他一直担心的浦川,成绩反而比上学期更好,尤其英语成绩变好,连浦川自己都很惊讶。一定是小哥白尼的指导奏效了。浦川和小哥白尼都能心情愉悦地迎接新年。——所以,交情好的三个人,加上浦川,可以在正月初五那天聚会,让小哥白尼特别开心。当天天气晴朗、阳光和煦,是东京冬季难得一见的好天气;上午小哥白尼微微冒汗地快步走过门口摆着门松(译注:新年装饰品,用绳索把松竹梅捆起来的装饰物)的一栋栋宅邸,前往水谷家。
水谷家大门的柱子是由石块砌成,柱子前有比大人还高的门松,犹如卫兵捧着长枪伫立在门前。门内的老椎木苍郁参天。绕过树下,沿着碎石小径往上走,来到另有小屋顶的气派玄关。玄关前的圆形草地上还有四、五棵胖胖的棕榈树,毛茸葺的树干彼此相贴,以奇特的姿态伸长树枝,沐着从高大洋房屋顶穿过来的阳光。
平时大门深锁而安静肃穆的玄关,当天大门微开,正面还放着访客名片台。
“北见他们已经来了吗?”
小哥白尼心里想着,按下玄关的门铃。有位他曾经见过的寄宿学生(译注:有钱人家收留家境不好的学生在家里住,兼当帮佣,供他们读书)走了出来。寄宿学生看到小哥白尼,立刻开口说道。
“欢迎您,大家已经都到了,就等您来。”
小哥白尼边脱鞋边往旁边看,大型松树盆栽下面,有双厚底粗编的靴子和足球鞋,整齐地排在一起。
小哥白尼跟在寄宿学生后面,左弯右拐地穿过铺着地毯的阴暗走廊。小哥白尼每次到水谷家,总觉得这房子真大。他也很好奇这么多房间到底拿来做什么用。不过,那位寄宿学生总是安静地在前面带路。小哥白尼也总是安静地跟着走。
水谷的房间位于号称新馆的另一栋建筑。这是水谷的父亲为了儿女扩建的明亮钢筋水泥建筑,每个房间都有充分的日照,让人仿佛身处玻璃屋。而且从每个房间都能向下眺望广大的品川湾。——水谷的父亲在企业界雄踞一方,光说主要的头衔,例如某某大公司或银行的董事、监事、总裁等等,恐怕连十根手指都不够用。他希望靠自己的财力尽量让子女过得幸福。
寄宿学生和小哥白尼终于来到水谷的房门前。寄宿学生轻轻地敲门。
“请进。是谁?”
从房内传来女性悦耳的声音。小哥白尼听过这个声音。
一打开门,明亮的房间里有个穿着黄色运动服的人转过身,往小哥白尼的方向看。是个十七、八岁、短发造型(译注:昭和初期女孩子也开始流行剪短发,类似现在的西瓜皮发型)、轮廓分明的女孩。她是水谷的姊姊。水谷、北见、浦川竟然规矩地并列坐在窗边,和煦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
“是小哥白尼吗?这么晚才到,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女孩边说边带小哥白尼进房间,然后正式向他打招呼。
“新年快乐,恭喜恭喜。”
“恭喜。”
小哥白尼回答。他一边回答,一边觉得讶异。水谷的姊姊明明是女孩子,竟然和小哥白尼他们一样,身穿长裤。不过,她并不理会小哥白尼不可思议的表情,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道。
“好久不见,不过小哥白尼依然是个小不点。”
“怎么拿我开玩笑,我已经比去年长高了五公分以上!”
小哥白尼不服气地抗议。
“胜子姊姊长得也不高啊。”
“真可怜!我在班上排第九,不像有人排倒数第二。”
“哼——算了,随便你怎么说。”
小哥白尼拿她没辙,只好这么回话。说完,他赶紧靠近北见他们,此时他们三人站了起来,和小哥白尼互道恭喜。小哥白尼问他们刚才在做什么。
“你还没来的时候,我们在听水谷的姊姊说话。”
北见回答。
“很有趣,你也该听听。”
小哥白尼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下。那张椅子是由一根钢铁棒弯成一笔画曲线,在背部和腰部贴上厚布构成的高格调座椅。不,其实这个房间里的所有物品,例如书桌、书柜、台灯,都以简单而美丽的线条为共通风格,没有半分多余的装饰。房间看来很舒服,充满近代的明亮感。大玻璃窗的另一头是远处品川的海,阳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胜子姊姊在说童话故事吗?”
小哥白尼问道。
“真没礼貌,我正在讨论英雄精神。”
胜子回答。
“这么深奥。”
“才不深奥呢。我认为,不论男女,都应该要有英雄精神。”
胜子刚说完,北见马上插嘴:
“好了好了,继续刚才的内容吧。”
胜子站在四名少年的面前,开始说道。
“……如我刚才所说,滑铁卢战役是很动人的故事。——西元一八〇九年七月,拿破仑率领的法国军队,和奥地利与俄罗斯联军在多瑙河边交战。这场战役牵系着三个国家的命运,当然是轰轰烈烈的一仗。即使拿破仑很强,遇上两国联军,也无法轻易取胜。
“尤其俄罗斯还有着名的游骑兵,他们曾经数次到拿破仑军营附近袭击,几百名骑兵团结一气,踏破法国军队前线,如同海啸一般席卷而来。拿破仑的亲卫队——也就是近卫兵——拼死奋战,终于击退那批游骑兵;可是才刚击退他们,又有新的游骑兵视死如归地踏过同袍的尸体,袭击而来。就连号称天下无敌的拿破仑亲卫队也数度告急。”胜子歇了一口气,看到大家专注地听她讲故事,又继续往下说。
“当时拿破仑站在可以俯瞰战场的小高丘上,关注战争情势。游骑兵当然瞄准这儿袭击过来。因此,在拿破仑身边的参谋们全都忐忑不安。
“‘陛下,请您暂时离开这儿。’
“参谋数次建议拿破仑,然而拿破仑却不肯离开。不管旁人再怎么劝说,他也不肯躲到安全的地方。——你们知道为什么拿破仑不肯离开吗?”
胜子双手插腰,两脚一蹬,等他们四个人回答。可是他们四人都露出不知该怎么回答的表情,抬头看着胜子。胜子摇了摇头,拨开垂到脸上的头发,又继续热烈地说道。
“如果拿破仑只是指挥战场上的军队,应该可以躲到更安全的地方,所以他并不是为了指挥军队才留在山丘上。绝对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拿破仑是为了看敌军的游骑兵——他看敌军的游骑兵看得出神了。
“‘多么骁勇善战!多么骁勇善战!’拿破仑忍不住赞叹,看着游骑兵锲而不舍、屡败屡战地往自己的大本营攻过来。他看得入迷,忘了自己处境危险……实在很了不起。”
胜子双眼炯炯发亮,脸颊也兴奋得红了起来。
“我觉得他真的很了不起。——你们想想看,他们在打仗,打输了会危及性命。他们和敌方只能拼个你死我活,连命都豁出去了。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称赞敌军——看骁勇善战的敌军看得出神,实在了不起,真是男子汉。”
胜子兴奋地移开眼神,着迷地眺望远方。小哥白尼觉得胜子姊姊真美。
“最后到底是哪一边获胜?应该是拿破仑吧?”水谷说。
“速夫,你根本没听懂我的意思。”
胜子故意夸张地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当然是拿破仑赢了。经过两天激烈的战斗,拿破仑终于击溃敌军。不过,胜负不是重点。”
“打仗怎么能输。”
“你还不懂重点。——不论输或裸,英雄就是英雄。不,即使输了却令人感到伟大的人才是真英雄。速夫,亏你是个男孩子,怎么不懂这个道理。”
胜子假装难过地皱着眉,歪了歪头。她的西瓜皮发型又乱了,头发垂到脸上。然后,胜子好像在思考什么严肃的事,两手插在裤子口袋,在四个男孩面前安静地来回踱步。浦川和北见已经完全被镇住,目瞪口呆地看着胜子。小哥白尼和水谷互看了一眼。
“姊姊觉得自己就是拿破仑。”
水谷小声地说。小哥白尼瞪大了眼。
“既然是战争,当然没有人想输。”
胜子边走边说。
“而且每个人都知道生命可贵,也都不想受伤。虽然我还没亲眼见过战争,不过,实际上了战场,应该会觉得非常可怕。任何人第一次上战场,一定会吓得浑身发抖。可是——
“可是,人心里若有英雄精神在燃烧,就能忘记战场的可怕。内心浮现的勇气能让人超越一切痛苦,甚至不惜牺牲宝贵的生命。我认为这是最了不起的事,因为人能超越人的境界——”
“嗯——”
北见深感佩服。
“而且,不只是不惜牺牲宝贵的生命。如果只是不怕死,就连那些不顾后果、不要命的暴徒也做得到。逞强、像疯子似的、拿生命开玩笑的人根本没什么了不起。那些人顶多只是和野狗一样。可是,如果一个人不逞强、不发狂、还愿意牺牲生命——我觉得这真的很了不起。”
“嗯。”
北见又附和了一次。旁边的浦川好像还听不懂,可是依然认真地看着胜子。这是浦川第一次看到这种女孩子。
“人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勇敢撑过一切恐惧和痛苦。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自己主动投向痛苦、艰苦,并且因为撑过痛苦而感到喜悦,你们不觉得这实在令人佩服吗?痛苦越强大,撑过痛苦之后越感到喜悦,所以就连死也不怕。我认为这就是英雄精神。
“我越想越觉得——贯彻英雄精神而死,比起浑浑噩噩度日更了不起,了不起多了。即使输了,只要贯彻英雄精神,就不算输。即使赢了,如果没有英雄精神,就不算真正赢。”
胜子止住脚步,情绪激昂地说道。
“我想体会生死交关的痛苦,尝尝这种英雄精神,就算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也好!这有多棒啊——拿破仑很了不起,因为他终其一生都在贯彻英雄精神,就像是英雄精神的象征。所以他佩服敌军骁勇善战,看得都出神了。我认为他真的是男子汉。
“对吧,小哥白尼!”
胜子突然叫了小哥白尼。她拿起书桌上的小明信片架,让小哥白尼看明信片,并继续说道。
“小哥白尼,你觉得这张画怎么样?”明信片上的图描绘拿破仑率领大军在广大原野行进。画面上半是冬季黑暗无垠的天空。在看不见半根草的荒凉原野上,积着薄薄一层雪。大批大炮车压过融雪,在结冻的道路刻画出深沟般的车轮痕迹。路况恶劣至极,好像整条路都被撬开似的。拿破仑骑在美丽的白马身上,凝视远方,带兵向前推进。在他身后的大批将军和幕僚,同样骑着马尾随在后。隔着雪的原野另一边,还有徒步的大批部队,排成好几排的横队前进,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另一端。夜幕低垂,在地平线处还露出微弱的光亮,拿破仑身穿灰色外套,戴着拿破仑帽的英雄姿态浮现在寒冷的空中。这是充满沉痛情绪的情景。
“这是?”
胜子不等小哥白尼回答,便开始说明。
“西元一八一四年,拿破仑领军准备迎战入侵法国的欧洲联军,当时拿破仑的全盛时期已经结束了。在拿破仑攻打俄罗斯失败之后,欧洲各国群起反抗拿破仑,最后入侵到法国领土。拿破仑在莱比锡战役落败之后,依然凭着他过人的精力四处征战,最后才回到法国。他得知联军已经蓄势准备入侵法国,便再次整军,召集生还的兵士,前去击退联军。当时军队已经疲累不堪,弹药匮乏,而且敌军规模高达数倍,就连拿破仑也未必有胜算。不过,他还是出发迎战。他已经觉悟这将是一场硬仗,却还是领军迎战。他想靠这最后一仗重振雄风——不知当时拿破仑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后来拿破仑打赢了吗?”
小哥白尼问道。
“打输了。他落入敌军手里,被流放到厄尔巴岛。所以我看到这幅画,心里总觉得很难受。拿破仑带军迎战,迎接他的是无法获胜的不幸命运,但是他依然忍不住朝着敌军前进。除非战到被敌军击溃,否则绝不向敌军低头投降。想到这一切,再看这幅图,心情实在难以形容。”
小哥白尼听了,非常同情拿破仑的命运,不自觉地涌起悲壮的心情。北见从小哥白尼手里接过明信片,感慨地看了一会儿。浦川也兴致勃勃地从旁边看着那幅图画。
“AllonsenfantsdelaPatrie……”
胜子开始小声地唱起法国国歌《马赛进行曲》。
过了一会儿,四个少年和胜子来到阳光和煦的草地上,热闹地玩游戏。
水谷并不擅长运动,喜欢绘画和音乐;姊姊则是所谓的全能选手,任何运动项目都难不倒她。她是篮球班队、排球校队,参加男女混合接力短跑的比赛,也是跳高、跳远的纪录保持人。她最热中于跳跃项目,据说她还希望能成为日本女性国手参加下一届奥运。她父亲也为了她在庭院草地旁边盖了正式跳跃竞技场;竞技场有漂亮的助跑道,标有公尺刻度的白色测量杆、跳跃横杆也都是标准规格,一切都和神宫竞技场没什么两样,真是厉害。小哥白尼他们玩了抛接球之后,由胜子担任教练,教大家三级跳、跳远和跳高。
说到跳跃项目,小哥白尼和北见都对胜子甘拜下风。小哥白尼使尽全力跳才跳得过一公尺高的横杆,接着胜子马上把双手放在裤子口袋里轻松跳过同样高度。他们慢慢调高横杆,最后成了胜子个人表演的舞台。小哥白尼他们看胜子漂亮的动作都看得入迷了。胜子穿着黄色运动服和深蓝色长裤,在横杆上扭转身子,降落在沙地上,姿势漂亮。玩三级跳的时候,北见兴致高昂地说“拿出英雄精神跳!”结果根本不是胜子的对手。浦川那天也不再因为不擅长运动而害羞,反而不停地跳、不停地跳。三级跳应该先蹬再单脚跳,可是浦川刚开始一直学不来。胜子很有耐性地示范很多次,指导浦川,最后浦川能正确跳跃的时候,小哥白尼、北见、水谷和胜子都像看到奥运选手刷新世界纪录似的,高声喝采。浦川害羞得满脸通红,又掩不住喜悦的神情,开心地笑着。
所有游戏都玩了一轮之后,浦川提议要玩棒子角力赛。
“我玩棒子角力赛几乎不曾输过。”
水谷马上找来一根大小适中的竹棒。刚开始小哥白尼先上前挑战,没两下就被浦川压倒。接着,水谷上前参战,同样节节败退,根本不是浦川的对手。这时候北见高喊“好,我来帮你讨回公道!”吐了口水在手心,上前应战。可是浦川稳如泰山。北见面红耳赤地使力往前推,浦川稳住下盘一直挡着,不久之后,浦川使力往回推,北见立刻重心不稳。
“可恶,可恶。”
北见处于劣势还是全力反击,可惜他依然慢慢地、慢慢地倒退,最后喊着“可恶,可恶”就被推倒了。
“好,再一次!”
小哥白尼又上前宣战,结果还是输了。水谷、北见轮番上阵,屡败屡战,和浦川交手数次,却屡次落败。
“真强!”
北见投降,忍不住佩服浦川。
“你为什么这么厉害?”
“为什么——”
浦川边笑边答:“有时候到了傍晚,我就和店里的伙计拿秤棒玩。玩棒子角力赛也是有诀窍的。”
午餐地点在本馆的饭厅,水谷的母亲和哥哥也在,大伙儿一起用餐。挑高的天花板吊着奢华的装饰灯,暗金色的墙上吊着巨幅油画。餐桌上有温室栽培的亮丽鲜花盛开,桌巾洁净纯白。华丽的刀叉、银汤匙一字排开——原来当天的午餐是正式的午餐。不过,小哥白尼他们觉得自己好像在参加什么典礼,紧张得不知餐点到底好不好吃。水谷的母亲一直亲切地和他们聊天,但是她谈吐高雅,简直像出身皇室的贵族,所以大家都不敢随便回话。水谷的哥哥从头到尾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让人不禁怀疑他有没有看到小哥白尼他们在旁边吃饭。北见看到他穿西装,便问水谷“你哥哥在哪儿工作?”水谷回答,他哥哥还是大学生,主修哲学。念哲学的人可能不会想和中学生说话吧。
吃完难得一见的丰盛午餐后,小哥白尼他们反而松了一口气,赶紧回到水谷和胜子的房间。大家又放松心情,玩了很多种室内游戏,包括斗球盘、桌球、扑克牌等等。水谷家的室内游戏器具应有尽有,几乎可以开店了。
“你命真好,有这么多游戏器具。”
小哥白尼不自觉地羡慕起来。
“才不呢,因为没有人陪我玩。”
“有你姊姊啊。”
“他已经读女中高年级了,最近根本不和我玩。”
“你爸爸回家以后,不陪你玩吗?”
“我爸爸晚上得参加很多聚会,很忙,通常都在我上床睡觉之后才回来。我曾经连续四、五天没看到我爸爸。”
“哦——”
“我妈妈也经常出门,所以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播唱片听,或者画图。”
小哥白尼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水谷住在这么豪华的房子,不管想买什么爸妈都会买给他,却一直孤单地过日子。
“只要我们更常来玩就好了。”
“我也想啊,可是妈妈说时常去打扰别人不好。”
“没关系啦。”
“最近我姊姊根本不听妈妈的话,经常去自己喜欢的地方玩。——我爸妈他们有点奇怪,竟然问我为什么不和小堀和滨田交朋友。怎么可能跟那种大嘴巴和势利鬼一起玩。”
“没错,那些讨厌的家伙!不过,为什么你妈妈要你和他们交朋友?”
“我刚开始也不明白,后来姊姊告诉我,因为小堀他爸爸是有名的政治家,还有,滨田他爷爷是贵族院议员。”
“哦——”
“就算他们的爸爸是政治家,爷爷是贵族院议员,我还是讨厌他们。他们都是山口的手下。”
“没错,他们都对山口唯命是从,还说北见的坏话。我们才不会和那些人交朋友。你应该这样告诉你妈妈——”
北见听到小哥白尼和水谷的谈话,好像想起了什么。
“对了,说到山口,上学期末我听到奇怪的传闻。”
大家转头看着北见,他又继续说:
“听说,柔道社的高年级生决定要找机会揍我和山口一顿。”
“你和山口?”
小哥白尼大吃一惊,不禁反问北见。大家也感到意外,纷纷围到北见身边,只见北见神色自若地回答:
“是啊,听说我和山口会挨揍。我是从二年级的樋口那儿听来的。”——最近在小哥白尼的学校,兴起一股风潮,以柔道社的高年级生为中心,想“整顿”学校风气。听那些家伙说,最近学生士气低落,学校气氛松散,应该加以纠正。首先,学生非常缺乏爱校精神,在校际对抗赛时,加油声不够热烈。第二,一般的低年级生变得目中无人,没有尊敬高年级学生的风气。第三,看小说、话剧、热中歌舞和电影的人越来越多。再这么下去,学校自创校以来一直引以为傲的朴实刚健风气即将毁于一旦。所以,他们必须趁这段时间警告全校学生,让校园风气焕然一新。——那些人不停地倡导这种想法,还有人在期末公演时悲愤慷慨地演讲。另外,还有人在校友会杂志热烈讨论这项议题。不仅如此,现在他们还开始主动制裁违背校风的人。
那些人主张:“不爱校的学生出了社会,一定会成为不爱国的国民。不爱国的人不够格当国民,算非国民。所以,不爱校的学生是非国民的种子。我们必须制裁这些非国民的种子。”
学生当然应该爱自己的学校。应该爱自己的学校,用心让学校变得更好。低年级的学弟妹应该尊敬高年级的学长姊。只要身为学生,就该避免花心思在低级娱乐上。所以,柔道社高年级生的主张本身绝对没有错。
可是这些人除了相信自己的主张是对的,也深信自己的判断全都正确无误。他们也擅自认定,自己看不顺眼的人都是违背校风的人,都大逆不道。他们更大的错误是自以为有资格教训别人犯的过错、制裁他人。大家同为中学生,不该有这样的资格。
因为他们犯了这样的错,所以难得他们觉得自己是为了学校,却反而对学校无益,甚至制造许多麻烦。如果有人不去校际比赛当啦啦队,就会被冠上非国民的罪名,一不小心还可能挨打——这群蛮横不讲理的人在学校耍威风,让人即使想爱学校,也会心生不悦。就算不能在学校唱流行歌曲,也不想整天听人吟诗作对。他们最不应该的是让低年级生成天提心吊胆,担心受怕。
到了第二学期末左右,一年级和二年级学生常常无法放松。有人早上在路上碰到高年级生,一时大意忘了鞠躬问好,马上被叫去训话。戴了高级一点的手表上学,马上遭人白眼。一旦谈论高年级生的事被发现,就被评为不知天高地厚。就读二年级的樋口喜欢文学,涉猎大人阅读的小说,也去看新的舞台剧演出,结果成了高年级生锁定的问题人物。一年级的山口打扮时髦,又是电影狂,光是电影演员的照片就拥有两百多张,所以遭高年级生白眼。性格刚烈的北见有话直说,即使对方是高年级生也不例外,所以被视为目中无人。不知从谁开始传说,到了第三学期高年级生要制裁所有问题人物。——樋口听到这个传言,悄悄地通知同样被锁定的北见。
“山口被揍就算了,为什么连你都要挨打?你又没有做什么坏事——”
小哥白尼打抱不平。
“我大概有两次见到黑川的时候故意不向他鞠躬。还有一次午休时间打球占场地的时候,我曾经不听黑川的话。明明是我先到的,可是黑川说我目中无人、不懂规矩。”北见回答。黑川是五年级生,柔道社副社长,体格比体育老师还要高大。
“那个家伙——”
北见气愤地继续说道。
“嘴上总说唱流行歌曲很丢脸,自己却唱浪花节(译注:又称为浪曲),还故意发出沙哑的声音。之前全校远足那天,我在回程火车上听到他唱歌,他还说浪花节是宣扬武士道精神所以没关系。这根本只是自圆其说。我听到他低俗的歌声之后,更讨厌他了。”
“要是你真的挨打就糟了。”
“放心,只要我不做什么,黑川也不会打我。他们只是在等我犯错,才有机会打我,只要我小心一点就行了。”
“是吗?”
小哥白尼还是感到不安。水谷也显得很担心。
“说不定他们会把锁定的目标一一找来打一顿。我认为应该告诉老师。”
“不行,如果我去告状,他们会更恨我,而且还可以借机揍我。不要理他们比较好。”
“不,太危险了。”
“放心,没事。”
北见和小哥白尼吵了起来,这时候胜子刚好端着糖果盘进来。
“你们在吵什么?小哥白尼看起来好严肃。”
小哥白尼和水谷向胜子说明,北见可能有危险。胜子听了忿忿不平地说:
“怎么能欺压学弟。北见,千万不能认输。学校不是高年级生的,一年级生也是学校的学生。就算违反学校的规定,只要不违背老师说的话,一年级生也没什么好怕的。我认为,大家不必对那些柔道社的家伙低声下气。”
“可是北见的处境很危险。”水谷插嘴。
“因为危险就担心害怕、畏首畏尾的话,那些蛮横的家伙会更嚣张。为了学校动手打人,根本是胡说八道。如果真的是为学校着想,就应该让所有人都能开心上学,即使是一年级生也一样。那些人不这么想,只是喜欢自己在杆卫正义的感觉。
这叫做自我陶醉。北见,你千万不能向他们低头。”
“不管谁怎么说,我都不会投降。”
好久没听到北见说“不管谁怎么说”,不过这次小哥白尼并不觉得好笑。要是北见真的挨打——他一想到这儿,根本笑不出来。他不向蛮横的高年级生投降就算了,该怎么样才能保护北见?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水谷和小哥白尼认为应该趁现在告诉老师,请老师处理比较好。北见认为这么做反而会弄巧成拙,最好按兵不动。胜子认为应该再观察情势,一旦发现他们真的打算做这么野蛮的事,再想适当方法解决,例如报告老师,可惜能不能发现他们真的要动手,实在难说。总之,北见再怎么样都不同意先去找老师告状。
“我挨打也没关系,反正我又没做什么坏事。——我不希望别人觉得我听了传闻就吓得发抖。”
听到北见这么说,其他人也没办法。这时候,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浦川开口了。“我有个点子——”
大家转过去看着浦川,浦川害羞地继续说。
“如果高年级生真的叫北见去找他们,我们就一起去。”
“然后呢?”
小哥白尼问道。
“如果黑川真的要动手打北见,我们可以告诉他,要打就连我们一起打。如果北见什么坏事都没做也得挨打,那我们就一起挨打。这样一来,黑川应该不会真的动手。”没有人说话。
“如果黑川还是要动手呢?”
胜子问道。
“那我们就——我们就和北见一起挨打。没办法,只能这样。”
“浦川,了不起!”
胜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对,这个方法最好。我们一起保护北见,如果真的保护不了,那也没办法,只好大家和他一起挨打。这就是英雄精神。到时候我也会加入你们的行列。我也会叫爸爸去学校,帮我们谈判。如果爸爸不去,就叫妈妈去,妈妈不去,我自己去。去找校长谈,把那个柔道社的家伙逐出校门。——北见,振作起来。速夫,你也要振作。”
“嗯。”
水谷瘦长的脸表情温和,紧闭嘴唇,用力地点头附和。
“小哥白尼也一样。”
小哥白尼也点头附和。
北见说,让大家为了我一起受罪实在不好意思。他一直想劝退其他人。但是,大家坚决地回绝,要北见别在意。
“好,就这么说定了——。可惜我和你们不同学校,不过,如果真的出事了,我一定会履行承诺。大家要不要勾勾手?”
四名少年和胜子互相勾紧了手指。
冬天昼短夜长,天色已暗。
小哥白尼、北见和浦川三人要在天黑之前回家。水谷家的女佣拿来三包白棉布包裹,让他们带回家。小包裹里面有高级点心和漂亮的大苹果。胜子说:
“浦川还有弟妹吧,带回去给他们吃。”
她拿了漂亮的银色纸张把糖果包起来,分量差不多可以放进浦川外套的口袋。
他们三人各自收下伴手礼,离开水谷家。水谷和胜子送他们离开,一起走到附近。胜子骑着自行车,缓缓地踩着踏板前进,距离其他人忽近忽远。
他们来到能眺望品川海景的山坡上,胜子轻巧地跳下自行车。大家停下脚步,互相道别。
小哥白尼三人往山坡下走,昏暗的夕阳已经如雾般地降临眼前的城市,四处都有电灯开始亮起。可以看到省线电车像滑行般地驶过。山坡和道路相邻处可以看到市内电车和汽车忙碌地交错。夕阳中涌现了城市的熙熙攘攘。
三人突然开始想家,加快脚步走向品川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