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白尼感冒恶化,在病床上待了将近半个月。有一阵子他病得厉害,家人甚至担心会引发肺炎。曾有三天,不分早午晚,他都一直发烧到将近四十度,非常痛苦。多亏妈妈不眠不休地照顾他,从第四天开始,烧总算开始退了,痛苦程度也减轻了不少。第一周他已经可以在床上看书,但是轻微发烧和咳嗽的症状一直没好,所以小哥白尼一直在病床上休息。
平时就算小哥白尼稍微感冒了,也会说“这点小病没什么”,勉强去上学,这次他竟然乖乖地听医生的话,在床上静养。他太安静了,反而让妈妈担心。
究竟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妈妈有时候会歪着头,想也想不透。
小哥白尼躺在床上,还是不停回想当天在雪地上发生的事。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脸到学校去和北见他们碰面。幸好自己从那天起就生病,没有去上学,所以至今都还不必看到北见他们。可是,这种情况不可能一直持续。总有一天得去上学,总有一天得和他们三个人见面。小哥白尼想到这儿,心里总觉得不安。
然而,小哥白尼也不希望自己真的永远都不再和他们见面。以前这么要好的水谷、这么信任自己的浦川、相处起来这么自在的朋友北见——如果他们三个不理我,我得和他们永远道别……光是想想就觉得受不了。
“我该怎么办?”
小哥白尼把下巴埋进被子边缘,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沉思了几个小时。
坦白说,要和他们三个人见面真的很痛苦,但是他真的希望能和他们重新当朋友。不,他真的非常非常希望如此。所以,他只能道歉,让他们三人消气——小哥白尼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该怎么道歉才好?
小哥白尼脑中浮现许多借口。高年级生出手打北见他们的时候,北见和水谷一定不知道小哥白尼从一开始就在旁边看。如果小哥白尼说他是察觉有异样才回去看看,当时北见他们已经挨打了,说不定北见他们也不会发现真相。
“只要这么说,北见也不会气我没有当场出面。因为我不是没有出面,而是来不及出面——”
小哥白尼心想。但是他一想到浦川,就觉得无法扯谎。浦川也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可能知道小哥白尼从一开始就在旁边看。这样一来,他们马上就会发现小哥白尼说谎。
如果拿生病当理由,如何?
“当天一阵骚动的时候,我全身发冷,冷得受不了。一定是那时候就已经生病了。身体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勉强撑着一口气才能站在那儿。我没有出面帮忙,真的很对不起你们。看在我生病的份上,能不能原谅我?”
以这种说法道歉,大家应该会大方地原谅自己吧。可是,出事之前明明还和大家嘻笑打闹,下一刻突然身体不舒服,这种情节任谁也不会相信。仔细想想,这个借口也行不通。
不然这种说法如何——
“我按照约定,准备要冲到黑川他们面前,但是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现在我应该不要轻举妄动,仔细在一旁看着,之后才能当证人。这样一来,老师才会相信我们说的话,黑川他们也一定会受罚。为了帮北见讨回公道,至少我得忍耐,在一旁看清楚事实。当时我这么想,才故意不出面的。”
其实只要这么说,就能说明自己是深思熟虑的人,也能为自己辩解为何没有信守承诺。可是,北见他们会相信自己的说法吗?
“原来如此,真抱歉,我不知道事情真相,误会了你,对不起。”
万一北见相信了,反过来道歉,小哥白尼有脸面对他们吗?不,如果他们这么说,小哥白尼一定会受不了。这么做才真的是欺骗朋友。
即使没有别人知道,那段讨厌的记忆依然清晰地留在小哥白尼心里。黑川怒吼“还有没有北见的同伙,统统站出来!”的声音,听到他的声音便立刻不自觉地把拿雪球的手藏到背后的自己!怕别人看见,偷偷把雪球丢掉的自己!这些记忆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他又怎么能假装自己是深思熟虑、了不起的人呢?他怎么能欺骗自己呢?一想到当时的自己,小哥白尼就越来越厌恶自己。要不是发生这件事,他简直做梦也想不到,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自己竟然会变成那么胆小、卑屈的人。——同时,小哥白尼也深深体会到,人一旦做了什么事就再也无法抹去。这也令他感到害怕。即使没有别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也一清二楚,即使自己忘了,一旦发生过的事就覆水难收。在那当下自己做了如此不堪的行为,事后也绝对无法抹灭。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小哥白尼凝视天花板,不自觉地咬紧嘴唇。天黑时分,在尚未点灯的房间里,一个人想起这一切,总令小哥白尼感到难以言喻的寂寞。
小哥白尼变得沉默寡言,安静沉思的时间越来越多。平时他就算生了病,只要身体稍微好一点,马上就活蹦乱跳。每次小哥白尼生病,妈妈总会在不影响病情的前提下,顺着他的意思。小哥白尼总是滥用生病的特权,要求很多。唯独这次不同,即使妈妈说中午要准备蛋包饭给他吃,说要帮他拿俄罗斯点心来,问他想不想看什么书,小哥白尼都只是闷闷不乐地回答。妈妈为了逗小哥白尼开心,特地在旁边和他聊天,最后小哥白尼竟然说:
“妈,你先安静一会儿……”
小哥白尼脸色不悦,翻了个身,背对妈妈。妈妈担心地皱起眉头,忍住不多问,静静走出房间。这时候,小哥白尼听到妈妈轻声叹气;他继续背对着妈妈,不停流泪。
这次的事对小哥白尼来说真的是件大事。以前他从不曾受到这么大的震撼。爸爸过世的时候,他非常寂寞伤心,也经常流泪,但是当时他不须为过去感到悔恨,不必自责,只要尽情地伤心难过,就能得到救赎。然而,这次就算他再怎么后悔,也已经无可挽回。这种念头不停地折磨他。最近他常常半夜突然醒过来,便再也无法入睡。
——小哥白尼终于了解,什么叫深刻地回想自己的行为和想法、认真地面对自己。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
小哥白尼的心不知不觉越来越空虚了。
不管在别人面前怎么装模作样,自己背叛了朋友的事实一点也不会改变。这件事会一直纠缠小哥白尼,一直煎熬小哥白尼的良心。小哥白尼已经不找借口了。他只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深沉的哀伤,对北见、水谷和浦川真的感到抱歉。他想诚实地对他们三人道歉,说声“我错了”。不过,光是道歉就能得到他们的谅解吗?如果连小哥白尼都承认自己懦弱,他们是不是会对小哥白尼更失望?——一想到这儿,小哥白尼又忍不住开始犹豫。
到了星期天上午。
明亮的阳光照在病房的拉门上,炉子上的茶壶不断发出开水沸腾的声音。
舅舅躺在小哥白尼的身边,安静地看着报纸。
小哥白尼平躺着,病况已经好转,应该不需要冰袋了,他拿着冰袋像秋千似的甩啊甩。冰袋绳下面吊着软趴趴、不凉的冰袋,摇来晃去,摇来晃去,就像活塞来回摆动一样;小哥白尼手里把玩着冰袋,心里却一直想着其他事——
“该不该说……”
如果要说,就得趁现在和舅舅独处的好机会。他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开口了。
“舅舅。”
“怎么了?”
舅舅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报纸上。
“我……”
小哥白尼话说了一半,没有继续。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告诉舅舅,却还是很难说出口。不过,他勉强逼自己把话吐出来。“我不想去上学。”
舅舅看到小哥白尼沉重的模样,非常惊讶,终于把视线从报纸移开。
“怎么了?”
“我……不想去上学。”
小哥白尼好像在生气似的,又说了一次。
“你病也快好了,考试又快到了。”
“就算这样,不管怎么样,我就是不想去上学。”
“为什么?”
“因为……”
小哥白尼再次语塞。
“真奇怪,你向来……”
“嗯——”
小哥白尼用力摇头,盖过舅舅的声音。
“舅舅,我”
小哥白尼说到一半,突然觉得眼眶发热,眼里满是泪水。他忍着不哽咽,继续说。
“我做了非常——非常不应该的事。”
舅舅上半身坐起,认真地看着小哥白尼。小哥白尼平躺着,泪水溢出眼眶,一道泪痕流向耳朵。
“到底怎么了?”
舅舅平静地问。
“能不能告诉舅舅?”
小哥白尼直流泪,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不肯回答;舅舅看到他这副模样,又重复说道。
“不管是什么事都好,快告诉舅舅。”
——小哥白尼呑呑吐吐地,告诉舅舅过年时他们在水谷家的约定、下雪那天发生的事、他们三人抛下自己的事。说着说着,小哥白尼胸口郁积已久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泄。快说完的时候,小哥白尼说话也流畅多了。
“舅舅,我真的错了。就算北见他们生我的气,也是我活该。我做了这么懦弱的事,这么懦弱——”
说完,小哥白尼如释重负。
“原来如此——原来发生了这种事。”
舅舅似乎松了一口气。
“小哥白尼,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我希望北见他们能了解。”
“了解什么?”
“了解什么——。我真的做错了,但是我真的觉得很抱歉。直到现在,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就很难受。”
“嗯。”
“而且,舅舅,我不是在找借口,我真的有好几次想冲到黑川面前。”
“真的啊,舅舅。我真的想冲出去。只不过想归想,我没办法下定决心真的冲出去,拖拖拉拉地,北见就挨打了。——我是胆小鬼,很不应该,但是我真的很担心北见。我并不是若无其事地在一旁看热闹,我希望北见了解这一点。”
“这是应该的。”
舅舅表达同感。
“我该怎么办?”
舅舅为了帮小哥白尼打气,开朗地回答。“这——这还需要想吗?现在马上提笔写信,写封信,向北见道歉。不要一直闷在心里。”
小哥白尼似乎还在犹豫。
“可是,舅舅,北见他们会因此就气消吗——”
“谁晓得呢。”
“那我不想写了。”
小哥白尼一说完,舅舅突然板起脸孔。
“润一!”
舅舅不称呼他小哥白尼了,语气认真地说。
“你不该这么想。——你没有遵守朋友之间坚定的约定,害怕黑川的拳头,一直不敢和北见他们站在一起。你自己也觉得做错了,还说就算他们生你气也是你活该。既然如此,你怎么能这么说?为什么不能像个男子汉,对自己做的事负责?”
舅舅的话鞭挞着小哥白尼的心。可是舅舅并不停口,继续激动地说。
“就算北见和水谷与你绝交,你也不能抱怨。你应该没有半句怨言。”
小哥白尼紧闭双眼,神情悲伤。
“因为这种事,得和好朋友分开,当然让人痛苦。”
舅舅的语气又恢复了平静。
“舅舅也了解你想和他们和好的心情,可是,小哥白尼,现在你不该想这个。现在你必须先像个男子汉一样,向北见他们道歉,诚实地告诉他们你愧疚的心情。现在你不该想道歉之后会有什么结果。只要你坦白地承认自己的过错,他们也可能不再生气,重新和你当好朋友;他们也可能怒气难消,一直和你绝交。你一个人再怎么想,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可是,就算他们和你绝交,你也不该抱怨。所以——所以,小哥白尼,现在你得拿出勇气。不管心里再怎么痛苦,既然这是你自己的行为引起的结果,就该有所觉悟,像个男子汉一样好好忍耐。你想想,这次你会犯错,不就是因为当初你没有足够的觉悟吗?已经答应的约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遵守。你就是没有勇气做到这一点,不是吗?”
小哥白尼依然闭着双眼,静静地点头。
“你不能再犯错。小哥白尼,拿出勇气,不要想东想西,做你现在该做的事。不管你怎么做,过去的事都不会改变了。与其回想过去,不如思考现在。像个男子汉一样,做你现在该做的事。不能因为这种事——小哥白尼,不能因为这种事垂头丧气。
“打起精神,写信给他们。诚实地写下你的心情,乞求他们原谅。这么一来,你的心情也会开朗起来。”
小哥白尼安静地听舅舅说。他睁开被泪水沾湿的眼睛,不看舅舅的脸,一直盯着天花板,坚定地说:
“舅舅,我写。”
然后,他沉重地继续说:
“如果他们不肯原谅我,我就等——等到他们原谅我。”
当天下午小哥白尼花了很长的时间写信给北见。
北见:
你被黑川那帮人拦截、受欺负的时候,我一直在那儿,却只是静静地站在旁边看。我明明看到水谷和浦川没有逃跑,陪在你身边,可是我依然没有上前帮忙。
我并没有忘记自己和你们打勾勾,说好如果要挨打就一起挨打。
我还记得,但是我并没有遵守约定。我的行为真的、真的太懦弱。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道歉。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水谷,也对不起浦川,心里非常后悔。一想起那件事,我总是满腔懊悔。
即使你们说我懦弱、说我是胆小鬼,我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即使你们看不起我,要和我绝交,我也没有资格说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我觉得自己做错了,懊侮得不得了,甚至想一死百了。希望你明白,我真的觉得自己错了。
我没有勇气,当天没有出面帮你们,但是我没有任何一秒不在意你的安危。
现在我的想法还是一样。我希望总有一天你们会了解我的心情。我会尽力让你们了解。下次我一定会鼓起勇气,做给你们看。
如果你愿意,请你相信我。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会非常开心。
三月X日本田润一致北见恒太
请把这封信也传给水谷和浦川看。
小哥白尼写了信之后,请女佣马上去送信。然后,他把写坏的信纸撕碎,丢入字纸篓,整理床铺之后,躺在床上。掺杂着疲惫和放心的情绪化为深深的叹息。小哥白尼觉得一直紧绷的心情顿时得到放松,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没事了。没事了。”
他仿佛听到微弱的声音在这么说。
小哥白尼什么也不想,只是聆听着这个遥远而微弱的声音,不知不觉就被体内弥漫的倦意侵袭……
隔天又是晴朗的好天气。
满满的阳光洒在朝南的拉门上,房间被照得明亮,炉子上的水壶依然不断低声呢喃。
小哥白尼在床上看课本。请假期间进度落后,得慢慢开始追上。可是,还没读完一页,他就把眼光从课本移开,望向拉门的玻璃后方清澈的天空。
——昨晚那封信已经送到北见家了吧。如果已经送到了,北见今天一定会把信带去学校,让水谷和浦川看。不过,说不定昨天信还没寄到。如果昨晚没寄到,应该今天早上会到,北见也还没看到。
小哥白尼反复思考这件事。偶尔回过神来,打断自己的思绪,又把目光拉回课本上,尽量不要分心。——北见看了信之后会怎么想?水谷和浦川会怎么说?他们会不会不再生气?一想到这些问题,小哥白尼又被拉回写信之前喘不过气的情绪。不可以、不可以。现在不可以想这些问题。小哥白尼对自己这么说,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没错。小哥白尼应该停止胡思乱想。对于自己犯的过错,能想的都已经想了,该后悔的都后悔过了,该觉得痛苦的也都痛苦过了。他必须抬起头来,好好过接下来的日子。
“今天在念书吗?”
小哥白尼听到妈妈的声音,转过头,看见妈妈拿着插了桃花的花瓶,站在门口。
“很漂亮吧。”
小哥白尼笑了,点点头。桃花的枝干从妈妈的胸前向上延伸,盖住半个脸,有些花半开,有些还含苞待放,这许多花朵散成一面温润的红。小哥白尼觉得这膨膨的花朵真是可爱漂亮。
妈妈把花瓶摆在装饰柜,走到小哥白尼身边坐下,开始打毛线。小哥白尼又开始读书。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炉子上的水壶不停发出呼噜噜的沸腾声。
后来,小哥白尼又茫然地望向窗外的天空,这时候妈妈开口说话了——
“润一,妈妈打毛线的时候,经常会想起一件事。”
妈妈的声音缓慢而温柔。
“以前我就读女中,回家的时候,常常故意绕路,先到汤岛的天神下,穿过天神神社,再回到位于本乡的家。每次我一定会爬上神社后面的石阶,进入神社。不晓得你知不知道,现在神社后面还留着老旧的石阶。以前走过那寂静的石阶,就算是白天,也会感觉空气很凉爽。现在那儿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有一天,当我爬上石阶时,看到一位老婆婆,她一手勾着棉布包袱,走在我前面五、六阶的地方。老婆婆看来已经年过七十,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体型娇小,白发垂肩,以细细的发带绑得很平整。她撩起和服裙角,露出白色衬裙下面穿着白袜套的纤细小腿,拿雨伞当拐杖,吃力地爬上石阶。我不知道包袱里装了什么,小小的一包,看起来却沉甸甸的。她穿着有跟的木屐,每踏一次石阶,木屐就发出孜孜的声音,让人在一旁看了觉得很危险。每爬两、三阶就得休息,每次休息都伸展腰杆活动身子,然后再吃力地往上爬。我在一旁看了都觉得不忍心。
“我当时心想,应该帮她拿包袱。快步跑上前追上她并不难,帮她拿包袱再牵着她的手走,对我来说一点也不辛苦。老婆婆走到一半停下来伸展腰杆的时候,我想趁机跑到她身边。可是当我这么一想,她又开始走了。看到她弯腰驼背,全神贯注地爬着石阶,我也找不到机会和她说话,没有适当时机真的跑上前去,只好一直安静地跟在她后面往上爬。
“当时我心想:等老婆婆下次休息的时候,我再跑到她身边,对她说‘老婆婆,我帮你拿东西吧’。我心里这么想着,一直跟在她身后。可是,每次老婆婆停下脚步,我总觉得时机不对,没办法自然地跑到她身边。正当我烦恼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她又开始专心地往上爬。
“等她下次休息的时候——。我心里这么想,又跟在老婆婆身后,慢慢往上爬。可是到了下次,我又犹豫了一会儿,又失去适当的时机,没有往前追上去。
“石阶也没有多少层,所以这样的过程重复了两、三次之后,老婆婆已经爬完所有石阶了。就在那时候,一直忍着没有往前跑的我终于追上前去,和老婆婆同时踏上最后一层石阶,抵达神社里面。老婆婆爬完石阶之后,把包袱放在旁边的石椅,好像忘了要坐下休息,手扶着雨伞,眺望眼下的城市,喘得肩膀上下颤动,她作梦都没有想到,我一直紧跟在她身后,而且内心挣扎了这么久。我走过她身边时,她看了我一眼,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又把脸别过去。——很奇怪,她对我没有印象,我却至今难忘她当时的表情。
“润一,妈妈的故事说完了。后来,我偶尔会想起这件事。——在不同的时间,怀着不同的心情,想起这件事。”
妈妈说完,暂时打住。打毛线的手没有停歇,依然灵活地动着。她好像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似的,过了一会儿,又静静地开始说。
“我不忍心看老婆婆吃力的样子,想帮她拿包袱,可是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打转,并没有真的付诸行动。——其实就只是这么一件小事,却在我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当时我和老婆婆道别,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想了许多事。为什么心里有了想法,却没有立刻跑上前去?为什么我没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每次这么想,总觉得自己真的犯了大错。难得我有助人的善心,但是这份善心在老婆婆爬完石阶之后,也没有什么意义。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在老婆婆站上最高的那一层石阶的一刹那,这个机会就永远消失了。——虽然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还是觉得很后侮。事过境迁之后,再怎么回想,也无法挽回。不管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后果严重的大事,其实都一样,事情发生之后,同样无法挽回。
“已经过了多少年了啊。那时候我就读女中四年级,所以这应该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吧。后来我长大,嫁给你爸爸,生了你,前年你爸爸过世;在这二十年,发生了许多事。但是,这段石阶上的回忆永远就像刚发生一样,鲜明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因为之后我经历许多事,经常想起当时的情景——。
“润一,在我长大之后,我还是经常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照我心里想的去做。不管是谁,只要认真仔细回想自己的过去,总有这么一、两件事。我觉得,和小时候相比,年纪越大,经历的事也越大,做错之后也越难弥补。你爸爸过世之后,我经常想着,早知如此,当初帮他这么做就好了、当初帮他那么做就好了。”
妈妈停住勾毛线的手,和小哥白尼一起望向拉门的玻璃后方,晴朗澄净如水的天空。过了一会儿,她平复了情绪,表情又开朗了起来,带着微笑,继续说道。
“不过,润一,对我来说,石阶的回忆并非不愉快的回忆。当然事后我会觉得后悔,觉得当初要是这么做、那么做就好了,不过,也有其他事情让我觉得‘还好当初我那么做了’。我的意思并不是从利害得失的角度回想过去,而是当自己心里有温暖良善的想法,实际采取了行动,事后也觉得当初这么做真好。现在重新回想,多亏那天在石阶上的经历,后来我才有其他美好的回忆。
“妈妈说的是真的。如果没有在石阶上的经历,我现在也不会这么努力实行自己心里美好良善的想法。人在一生中遭遇的每件事都只会发生一次,不会重复第二次——所以,在每一个刹那,每个时刻,都得好好实行自己心里美好良善的想法。假如没有那天在石阶上的回忆,或许我也不会了解这样的道理。
“所以,我并不认为石阶的经历让我有所损失。虽然我感到后悔,却因此了解重要的人生道理。后来,我也更能深刻体会别人的善行的可贵。”
小哥白尼听了,联想到最近自己极为后悔的事,明白了妈妈说的每一句话。
“所以,润一”
妈妈继续勾着毛线,并没有转过来看小哥白尼。
“有一天你也会有和我一样的经验,说不定比我的经验更痛苦,事后更后悔。“不过,润一,就算发生这样的事,对你来说也不算损失。单看那一件事,当然会觉得不可弥补,可是,只要你感到后悔,并且因此而深刻了解做人重要的道理,就不枉费你有那样的经验。往后的生活也会比以前更好、更有深度。因为你会成为比以前更成熟的人。所以,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可以对自己感到绝望。只要你重新站起来,获得重生的你变得更成熟的部分——总有人会明白的。
“即使没有人明白,老天爷也看得一清二楚。”
小哥白尼听着妈妈的话,不知不觉地湿了眼眶。妈妈可能从舅舅那儿听说了——小哥白尼心想。即使妈妈已经知道了,也不直接谈到那件事,只是婉转地说了这番话!小哥白尼本来一直忍着眼泪,可是泪水还是溢出眼眶,一滴又一滴地掉了下来。之前小哥白尼已经流过许多次眼泪,但是这次的眼泪并不一样。
窗外的天空如春天一般和煦,透着宁静而深邃的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