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嗒,伴随着充满活力的脚步声,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从走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她起身打了声招呼,医生也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伸手指向咨询室。她不声不响地跟在医生后面走了进去。
三十几岁的医生有着健壮的体格,不管是步调还是表情都充满了自信。他坐在办公桌前,皱着眉头看着她。预感告诉她这次的面谈不会是什么好事,心情随之变得沉重了起来。
“我妹妹……”
“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但依旧是老样子。”
“那,今天……”
她跟犯了错的人一样涨红了脸。医生接过她的话,继续说道:
“我们今天会尝试用胃管给她注入些米汤,希望能稍有好转,但如果这种办法也不行的话,就只能转去一般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了。”
她问医生:
“插管以前,可以让我再劝一劝她吗?”
医生不抱任何希望地看着她,表情里隐藏着对于不受控制的患者的愤怒,显然他也疲惫不堪了。他看了一眼手表说:
“那就给您半个小时的时间。如果成功的话,请通知一下护士站。不行的话,那两点再见。”
原本打算立刻离开的医生可能是觉得这样结束对话很不好意思,于是接着说道:
“上次也跟您提到过,神经性厌食症患者有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的人死于饥饿。即使身体已经骨瘦如柴了,但患者本人还是觉得自己很胖。产生这种心理的原因多半来自与母亲之间的矛盾……但金英惠患者的情况很特殊,她既存在精神分裂,也有厌食症。虽然我们可以肯定她不是重度精神分裂,但也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如果是被害妄想症的话,还有可能说服她进食。比如,可以让她跟医护人员一起用餐。但我们不知道金英惠患者拒绝进食的原因,即使使用药物也丝毫没有效果。得出这种结论,我们也很难受,但没办法,必须先确保患者的生命安全,可我们医院没有这种条件。”
医生在起身前,问了她一个带有职业性敏感度的问题:
“您的脸色很差,睡眠不好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
“监护人要保重身体啊。”
互相道别后,医生跟刚才一样,发出嗒嗒的脚步声走出了咨询室。她也起身跟了出去,只见医生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走廊里。
她走回院务科前的长椅,这时看到一个一身华丽装扮的中年女子抓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胳膊从门口走了进来。就在她猜测也许是来探病的家属时,女人突然破口大骂了起来。男人毫不在意,习以为常地从钱包里取出医疗保险证递进了院务科的窗口。
“你们这些邪恶的家伙!把你们的内脏都掏出来吃,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我要移民,我一天都不想跟你们待在一起!”
看样子他不像是丈夫,也许是哥哥或者弟弟。如果办理好住院手续的话,那个中年女子怕是今晚要在安定室过夜了,她很有可能会被捆绑住手脚,注射镇静剂。一边嘶吼一边挣扎的女人头戴一顶有着艳丽花纹的帽子,她默默地望着那顶帽子,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对这种程度的疯癫毫无感觉了。自从经常进出精神病院后,有时满是正常人的宁静街道反而更令自己感到陌生。
她想起最初带英惠来这家医院的场景,那是一个晴朗的初冬午后。虽然首尔综合医院的隔离病房离家很近,但她无法承担住院费。四处打探之下,她才帮英惠转到了这家患者待遇还算不错的医院。在之前的医院办理出院手续时,主治医生建议她定期让患者回医院接受治疗。
“从目前的观察结果来看,患者的病情大有起色。虽然患者还不能重新开始社会生活,但家人的支持会有助于恢复的。”
她回答道:
“上次也是相信了您的话才出院的。如果当时继续接受治疗的话,我相信病情一定比现在更有起色。”
那时,她已心知肚明的是,自己向医生所表达的对于病情复发的担忧,只不过是表面上的理由,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她没有办法跟英惠生活在一起。她难以承受看到英惠时所联想到的一切。事实上,她在心底憎恨着妹妹,憎恨她放纵自己的精神跨越疆界,她无法原谅妹妹的不负责任。
幸好英惠也希望住院。英惠清楚地对医生说,住院很舒服。而且那时她看起来非常平静,不仅眼神清晰,讲话也很有条理。除了随着食量减小渐渐下降的体重和越来越消瘦的身材,她几乎跟正常人没什么差别。坐出租车前往医院的路上,英惠也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根本看不出任何不安的迹象。出租车抵达目的地后,她就像来散步的人一样温顺地跟在姐姐身后。以至于院务科的职员问她们哪位是患者。
在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她对英惠说:
“这里空气新鲜,胃口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要多吃饭,长点肉才行。”
那时已经能开口讲几句话的英惠望向窗外的榉树说:
“嗯……这里有一棵大树啊。”
一个接到院务科通知的中年男护工赶来确认了住院行李,包里只有内衣、便服、拖鞋和洗漱用品。护工打开每一件衣服,仔细检查着上面是否有类似绳子或是别针之类的东西,他解下系在风衣上的又粗又长的毛织腰带后,示意她们跟自己过来。
护工用钥匙打开门,领头走进了病区,她和英惠跟在后面。在她跟护士们打招呼的过程中,英惠始终表现得很从容。当把行李放在六人病房后,密密麻麻的铁窗进入了她的视线。瞬间,从未有过的罪恶感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她的胸口。这时,英惠悄然无声地走到她身边说:
“……这里也可以看到树呢。”
她紧闭双唇,在心底对自己说:不要心软,这不是你能担负的责任,不会有人责怪你的。你能坚持到今天已经很不错了。
她没有看一眼站在身边的英惠,而是望向了那棵在初冬阳光下尚未彻底凋零的落叶松。英惠像是安慰她似的,用平静且低沉的声音叫了一声:
“姐姐。”
穿在英惠身上的黑色旧毛衣散发出淡淡的樟脑球味道。见她没有反应,英惠又叫了一声姐姐,然后喃喃地说:
“姐……世上所有的树都跟手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