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能死?
面对这样的问题,她要如何回答呢?是不是应该暴跳如雷地质问她,怎么能讲出这种话?
很久以前,她和妹妹曾在山里迷了路。当时,九岁的英惠对她说,我们干脆不要回去了,但那时的她未能理解妹妹的用意。
“你胡说什么呢?天快黑了,我们得赶快找到下山的路。”
多年以后,她才理解了当时的英惠。父亲总是对英惠动粗,虽然英浩也偶尔挨打,但至少他还能靠欺负街坊邻居家的小孩发泄一下情绪。因为身为长女的她要代替终日辛劳的母亲给父亲煮醒酒汤,所以父亲对她多少会收敛一些。然而温顺且固执的英惠却不懂看父亲的脸色行事,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但如今她明白了,那时身为长女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因为早熟,而是出于卑怯,那仅仅是一种求生的生存方式罢了。
难道说自己无法阻止吗?阻止那些无人知晓的东西渗透进英惠的骨髓。她始终没有忘记,夜幕降临后,英惠总是一个人站在大门口的孤独背影。那天,她们走到山对面,拦到了一辆开往村子的犁地机。黄昏时分,犁地机驶在陌生的路上,虽然她安心地松了一口气,但英惠并不开心。一路上,英惠只是默默地望着暮色中的白杨树。
如果那天晚上真的像英惠说的那样离家出走的话,就能改变结局了吗?
那天的家庭聚餐,如果在父亲下手打英惠以前,她能死死地抓着父亲的胳膊不放的话,就能改变结局了吗?
英惠第一次带妹夫回家时,不知为什么那个面相冰冷的男人就没给她留下好印象。如果当初她反对这桩婚事的话,就能改变结局了吗?
她有时会潜心思考这些左右了英惠人生的变数,然而在英惠的人生棋盘上,无论她如何举棋不定,都只是徒劳无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停止思考。
如果她没有跟他结婚的话。
当她思考到这个问题时,脑袋迟钝得快要麻痹了。
她不确信自己是否爱他。明明在下意识里察觉到了这一点,但她还是嫁给了他。也许她是希望借此提高自己的身价?虽然他从事的行业没有经济来源,但她欣赏婆家人大多是教育者和医生的家庭氛围,她努力配合他的言谈举止、品位、口味和睡觉习惯。最初他们也跟普通的夫妻一样,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但没过多久她便对一些事情死了心。但这样做真的只是为了他吗?共度的八年婚姻生活,正如他带给自己绝望一样,自己是不是也让他倍感挫败呢?
九个月前,在临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他打来一次电话。话筒里频繁传出投硬币的声响,她由此猜测他应该是在很远的地方。
“我很想智宇。”
那令人熟悉的低沉、紧张、故作淡定的声音,如同一把钝刀刺进了她的胸膛。
“……能让我跟儿子见一面吗?”
果然是他讲话的风格,他没说一句对不起,更没有恳求原谅,只是提到了孩子,就连英惠怎么样了也没问一句。
她知道他有多敏感,也知道他是一个自尊心容易受挫的人。她更加清楚的是,如果当下拒绝他的话,那么他就要等到很久以后才会再打来电话。
她明知道会这样,不,正因为知道会这样,所以她直接挂断了电话。
深夜的公共电话亭,破旧的运动鞋,褴褛的衣服,一脸绝望的中年男人。她摇了摇头,抹去了他在自己想象中的样子。但很快眼前又静静浮现出了他以鸟的姿势想要冲出英惠家阳台栏杆的画面,他那么喜欢在自己的作品里加入翅膀,可当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却没有飞起来。
她清晰地记得最后一次看到他的双眼,那张充满恐惧的脸是如此陌生,那不再是自己想要尊敬的人的脸,不再是心甘情愿去忍耐和照顾的人的脸。她终于醒悟到,自己所了解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
“我不认识你。”
她放下紧握的话筒,喃喃自语道。
没有必要原谅和恳求原谅,因为我不认识你。
听到电话再次响起,她直接拔掉了电话线。隔天一早,她重新插好电话线,但正如预料的那样,他再也没打来过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