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杏子黄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种满英国玫瑰的花园里。
园子外到长廊下的一块空地上,立着海滩上才用的遮阳大伞。伞下的藤椅上躺着个十六七岁、身形苗条的少女。
她正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小报,一双漂亮的凤眼里犹然带着小时候的骄矜。
这少女正是温见宛。
六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昔日的小豆丁们也长成了正值韶年的少女们。
这几年国内外发生了许多大事。比如两年前,日军入侵东北,成立了伪满洲国,引起国内外哗然。不过对于远在地图东南一隅的香港来说,国内的血与火未免太过遥远。无论是清末的革命,还是后来国内军阀的割据,战火永远都烧不到这座小岛上。
这里风和日暖,安逸宁静,直让人昏昏欲睡。
温见宛打了个呵欠,准备回屋里睡一觉。
她穿过客厅,一个女佣手里拿了新送来的报纸和信件迎面走来,见了她连忙退让。
温见宛原本没在意,正要上楼时才突然想到什么,又退了回来问道:“有温见宁的信吗?”
得到下人肯定的答复之后,温见宛粲然一笑:“她今天出去了,这会不在房间。给我吧,我会放到她桌上。”
那个丫头迟疑着,一时没有答应。
温见宛笑吟吟地盯着她:“怎么,信不过我?难不成我还会翻妹妹的信不成?”
她那双高傲的凤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若是直接拒绝,后果可想而知。
那丫头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把手中的信交给了温见宛。
信到手之后,温见宛一边让女佣盯着大门,以防温见宁突然提前回来;一边她亲自到厨房让人烧了开水,用水汽一点点软化了用浆糊封住的封口,这才心满意足地拆开了信封。
这几年以来,她们常住香港,除了见瑜偶尔被接回上海几次之外,她们几乎很少再见到温家的人,算起来只有温柏青这个堂兄能和她们时常相见。
隔三差五地,温静姝她们就会打电话邀请他到香港这里来过节。
可所有人对温柏青的好都像热脸贴冷屁股,他的态度始终如一地冷淡疏离,平日更是从不会主动想起给她们打电话或是写信。
温见宛央求过几次,他也只是在过节的时候寄几张贺卡,写几句敷衍的祝福语罢了。
唯有和温见宁不同,她知道,这两人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
见宛就想不明白了,他跟温见宁那种闷葫芦一样的丫头有什么好说的。
至于温见宁,她仿佛早就防着见宛一般,每次送来的信都亲自拿到楼上,寄出的信亲自抽空送出去邮寄了,让她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今日既然撞在见宛手上,她自然不能错过。
温柏青的这封信写得很简短。
先是寥寥三五行交代了自己的近况后突然笔锋一转,问起温见宁近来手头是否宽裕。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很明显,是要和这个妹妹借钱,对于借钱的原因却只字未提。
看到这里,温见宛陡然对手上的信失去了兴趣,对远在内地的温柏青更是生出几分鄙夷。她还以为这位堂兄有多了不起,原来不过是个和女人要钱的货色。
她最瞧不起这种人了。
见宛重新封好信,准备送到温见宁的房间里去。
温见宁的房间和她的房间格局布置相差无几,书桌挨着窗户,从窗户往外看,不仅能将楼下的花园尽收眼底,还能眺望到远处蔚蓝的海。
温见宛把信压在墨水瓶下,原本就打算出去。
可她想了一想,又退了回来,轻手轻脚地翻看书桌和抽屉,想随便找点什么出来。
见宛今天的运气不错,温见宁出门前有一个抽屉忘了锁,让她顺利地从中抽出一本笔记来。
打开一看上面写的内容,温见宛不由得眉头一挑。
……
等到温见宁回到别墅,上楼进房间看到了书桌上放着的信封,就已经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温柏青的信大多数都是她亲自拿上楼来的,偶尔有几次她不在,也交待了人务必放在书架上,总之不要放在显眼的地方,怎么今天就直接压在了墨水瓶下。
不过等她打开温柏青的信之后,她就无暇关注这些小问题了。
——温柏青要向他借钱。
温见宁觉得有点反常,柏青怎么会突然写信问她要钱。
虽然温家有许多不好,但至少不会在生活上苛待她们,更何况温柏青还是家里的男孩,零用钱也不少。他突然写信跟她要钱,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她正在思索着,门外女佣敲门提醒她下楼吃饭。
温见宁随手把信放进了抽屉里,下楼来到了餐桌前自己的座位坐下。
很快,她就发现今天家里的人都有点奇怪。
她们时不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温见宁,偶尔又不时交换个眼神,仿佛在交流着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有见绣偷偷向她眨了眨眼,像是有话想和她说的样子。
温见宁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没吃几口就推说不舒服,上楼休息了。
等回到房间,她提笔给温柏青回信,在信里问了他这次要钱的原因和汇款方式,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她这几年积攒下来的钱。
温静姝虽然待钱仔细,但为了不让家里的女孩子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百货公司里的商品,每个月都是给了零用钱的。除去平日买书的钱外,温见宁把零花钱攒了起来,可并不多。
她把面值大的纸票夹在了信纸里,封好信后放进抽屉里,打算有空亲自寄出去。
忙完这一切后,温见宁正准备再看一会书就上床睡觉,突然听到门外有三声细微的声响,仿佛有人用指甲小心地扣着门板。
她连忙打开房门,门外光着脚穿着睡衣的见绣顺着缝隙钻了进来。
两人一起上了床,钻进了一个被窝里。
温见宁埋怨道:“你来怎么连拖鞋也不穿,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见绣压低了声音道:“穿拖鞋声音太大,之前我偷着过来就差点被见宛发现。而且就几步路,没事的。对了,见宛今天偷偷进你的房间了。她看到你在写,家里人都知道了。”
温见宁这才明白今晚饭桌上众人异样目光的缘由,不由得沉默了。
见绣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在写吗?你写的什么呀?”
温见宁有点不自然道:“就是随便写着玩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她不想多说,见绣也不再多问。
她们两个小姐妹之间原本就互相有好感,只是碍于见宛的存在,才不敢明面上往来。后来两人一起上学,又在同一个班里读书,两人之间交流越来越多,几年下来感情甚笃。
两姐妹躲一个被窝里说了会悄悄话,见绣有点困了,又下床折回自己房间去睡觉。之前有一次她和温见宁盖一张被子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起差点被见宛抓个正着,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留在温见宁房间里过夜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温见宁拿着所余不多的零钱亲自去百货公司重新买了锁,给每一个抽屉都上了锁,钥匙和要紧的信件塞进了床头和墙壁的夹缝里。
等忙完这一切,她这才在书桌前坐下,拿出那一日见宛翻看过的笔记本,手轻轻地摩挲着封面。当年齐先生离开后没有食言,她抵达上海后一直和温见宁有书信往来,。
几乎每个月,温见宁都会把自己的练笔习作寄给齐先生看,之后再收到齐先生的回信,听取她的意见进行修改。
经过六年的练习,也就这两年,温见宁才隐隐约约觉得摸着了一点写作的门径。虽然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如何,但至少她已经可以流畅地写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只是这次她打算写的是一个恋爱故事,这种文章她总不好意思寄给齐先生看,只能自己慢慢摸索着写。没想到才刚起了个头,就被见宛看到了。好在她还没写到后面,不然见宛看到了在背后还不知要编排什么呢。
温见宁打开笔记本,认真地审视她写的开头。
时下能在报刊上发表的只有两类,一类是正统文学,走五四以来新文学的路子;另一类则是面向市民的通俗文学。两者的界限没有明确界定,只大致以作品所表达的意义来区别。像温见宁想写的这个恋爱故事,就属于后者。
姑母温静姝她们喜欢看港岛本地小报上面连载的通俗,所以家里的女孩也跟着看了不少。通俗题材很丰富,侦探的、武侠的、凶杀的各种都有,以罗曼蒂克的爱情最多,因为这一类卖得最好。
香港本土的小报和内地的小报不大一样。国内的市场更大,读者口味杂多,包容性更强,除了谈情说爱类的通俗,武侠演义等其他题材也大受欢迎。相比之下,港岛的小报题材也比较单一,情节也比较趋于模式化。
温见宁看得多了,只觉得都一个套路,自己也能动笔写。
倒不是没有胸怀抱负的办报人想要打破这一困局,只是销量惨淡,资金又跟不上,没隔几天就倒闭了,类似的例子一抓一大把,让温静姝没少抱怨过。
她搜集了这几年温静姝看过的小报,研究了一番,直到最近才动笔,自然不会因为见宛的突然打岔而中断她的计划。
温见宁打算这篇写完之后,试着找一家本地的小报社投过去试一试效果。
齐先生曾经说过,让她厚积薄发,不要急功近利。
但温见宁想,六年了,她也是时候试探着迈出第一步。
她正统文学的功底或许还不牢靠,但是通俗的路子,她想试一试。
大约一个礼拜后,她接到了温柏青的回信。
信中说等见宛成人礼的那天,他也会到香港来,到时候会亲自和她说明借钱的原因。
温见宁把信收好,一边等着温柏青的到来,一边按照计划写自己的。
今年香港气候比往年还要炎热,这个时候学校里已经早早地放了假。温见宁素来不喜欢交际,整日躲在楼上房间里看书,偶尔才会下来去花园里透气。
直到这天见绣去喊她一起去花园里喝下午茶,她才觉得有点奇怪。
见宛在家的时候,见绣为了避免麻烦,几乎不会主动和温见宁在一起,更别提一起在花园里喝下午茶了。
等她坐下问起原因,见绣看了一眼楼上,才小声道:“她这几天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诗,连饭都是女佣们送进去的。”
温见宁很快反应过来,原来见宛又要和她别苗头。
不过这样也好,温见宛有事做,就能少生是非,她也能清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