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个礼拜,两人都未主动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这种情况以前从未有过,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然而她们虽在同一年级,如今也不在一个班,如今碰了面,都是各自别过头去,谁都不肯打招呼。平日因为见宛的缘故,她们在别墅里并不亲近,既不一同上下学,也很少一起出去逛街,只有在学校里相处的时间才长些。
这样下来,竟然没人发现她们有什么不对。
只有年龄最小的见瑜似乎看出了什么,但也没有问。
在这个当口上,许久未见的温柏青终于抽空回了一趟香港。
比起几年前,如今的温柏青可谓意气风发。
三年来,他在老师的帮助下在稳扎稳打,步步高升。
因国内时局紧张,他公务繁忙,所以很少回到香港这边。这次突然主动回来,让温静姝很是高兴,连带对温见宁的态度都缓和许多。晚饭过后,温柏青敲开了温见宁的房门。
三年里,这对兄妹也不过寥寥见了几次面。每次温柏青都只是匆匆回来住一晚上,第二天就走了。这次回来距他们上次见面也有小半年了,双方都免不了有许多话要说。
他一坐下来就问起了《海上繁花》的事,温见宁不由得惊讶道:“你不是说整日忙于公务,原来温长官也有空呀。”
温柏青摇头失笑:“我是才听你未来嫂子说的,她很喜欢看你的,算是你的忠实读者。不过你放心,我可没有出卖你。”
两人多日未见,说笑了很久,温柏青才斟酌着问道:“上次见绣哭着打电话给我,说你顶撞了姑母,离家出走了。可是她们逼你做什么了?”
其实这事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再想到如今和见绣闹成这样,温见宁沉默了一会,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温柏青沉吟片刻后道:“若是你在这里住得实在不开心,不如这次干脆和我一起回内地好好读书。有什么事,等你念完了高中,我们再慢慢商量。”
温见宁摇头:“不必了。”
她很清楚,温柏青想带走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且不说事后要跟温家那边夹缠不清,温静姝自己就在香港经营多年,和不少地头蛇有交情。若是她不点头,温见宁几乎不可能离开这里。
而且方才在饭桌上,她已经知道,温柏青这次特意回来,是为了明年春天结婚的事。
三年前,在双方长辈的见证下,温柏青和他老师的女儿订了婚。如今他在军中站稳了脚跟,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她怎么可能这个节骨眼上去拖累他。事态尚未到最坏的地步,她不愿将温柏青早早拖入这趟浑水里。
见她不肯答应,温柏青也没有强求。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攥在手里伸到温见宁面前道:“送你个小玩意。”虽说要送给她,但温柏青的手却攥得很紧,让人根本看不出他手心里究竟握了什么。
温见宁故作高傲地别过头去:“我才不要猜。”
“不猜就不猜吧,”温柏青含笑解释道:“是我母亲的小像,之前你一直说想看,我总是忘了带。这次总算记起来了,送你做个纪念。”
他边说边摊开手掌,只见他的掌心里静静地卧着一枚鸡心形的吊坠。
温见宁见过这种吊坠,知道打开后这里面可以藏一张小小的相片。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你应该留着的,或者是送给嫂子也好。”虽然不打算收下,但温见宁还是顺手接了过来,想看一眼温柏青生母究竟长什么模样。
当年,温柏青得知母亲的下落后,一直花钱请人在香港四处打听搜寻她的踪迹。但三年过去,仍没有半点音讯,他也只能渐渐放弃了。
温柏青嘴角稍微敛:“没必要这样麻烦。”
温见宁停下动作,皱眉看他:“你们都要结婚了。”
温柏青淡淡道:“你还小,有些事不明白。结婚只是个开始,以后如何还很难说。这东西就放在那你这里了,只当是我寄存在你这里的,你好好保管。”
温见宁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张了张口,赌气般地应承下来:“好了,我知道了。”
她说完低下头来继续摆弄手里的吊坠,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果然有张黑白小像,上面一个年轻女子,眉目虽然有些模糊,但依稀透着几分熟悉。她看着看着,脸色渐渐变了。
对面的温柏青瞧出不对,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你怎么回事,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没什么,”温见宁回过神来,干巴巴道:“只是我觉得,我可能已经见过她了。”
第二天一早,兄妹两人前往当年齐先生租住过的那间公寓。
半路上,温见宁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身旁面色紧绷的温柏青。她怎么也没能想到,当年她在那间公寓里匆匆一瞥的人,竟然会是温柏青的母亲。
一想到孟鹂这个人,她的心情不由得复杂起来。
然而等两人来到那间公寓后,却被如今的住客告知,孟鹂已经搬走很久了。听说她在外面欠了别人的钱,被四处追债,如今谁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回去的路上,温见宁安慰温柏青道:“你不用担心,她说不定还会来找我。我这边若是有了消息,会马上通知你。”
说话间,车子开过街道的拐角,温见宁看到前方那间自己常去的书店,连忙道:“我们就在这里停一停,去旁边的咖啡馆坐一坐。”
她原本只是抱着碰运气的念头,想着上次孟鹂在她这里占到了便宜,说不定还会再来。
但没曾想,两人一下了车,就迎面撞上一个女人。
双方看清对面来人的瞬间都是一愣,最后还是孟鹂先反应过来。
她看上去有些憔悴,不过瞥了一眼温见宁身旁的温柏青后,她很快轻佻地笑了起来:“温小姐今日竟然有空和男朋友出来逛街,看来是已经跟家里人和好了。”
温见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先是小心地看了一眼身旁温柏青的脸色,才斟酌着道:“他是我的堂兄,不是什么男朋友。不过既然碰到了,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顿饭?”孟鹂有些惊讶,不过免费的饭票送上门来,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三人就近找了间餐厅坐下。
温见宁看旁边的温柏青一直不出声,只好自己问道:“孟鹂小姐,其实我们今天正好有事找你,想请你帮忙找个人。”
孟鹂兴致缺缺道:“还是之前你说过的那人吧。”
她记性还不差,记得几年前温见宁曾经想跟她打听过一个女人的下落。
温见宁点了点头道:“我要找的那个女人四十多岁,大约七八年前,她乘船从内地来到香港。或许是中途被人拐卖,也可能还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总之,有人在塘西看到了她。”
孟鹂嗤笑一声:“温小姐,每年塘西不知有多少拐来的女人,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她从前是妓女,但后来碰到一个男人,给她赎了身,两人还结了婚。”
温见宁一边说,一边观察孟鹂的神态,果不其然看到她怔了一下。
孟鹂很快回过神来冷笑:“在娼寮里碰到的男人也敢托付终身,这女人定然是脑袋空空。莫不是被救她出火坑的那男人一转手,又把她卖到了香港来?”
温见宁摇头:“不是。救她的那个男人是个好人,只是很早就病死了,给她留下一个儿子,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孟鹂的面色愈发不自然:“还有个儿子呀。只怕带着孩子出来卖,身价都要低上不少,这女人若是不改嫁,只怕有的苦头吃喽。”
她的口气里虽还带着一贯的讥嘲,但比之前要缓和多了。
温见宁看一旁的温柏青脸色不变,只能说下去:“但是,她没能把自己的儿子一直带在身边。她的丈夫是大户人家离家出走的少爷,死后没几年,夫家就来人把她的儿子带走了。因为她出身不好,又无权无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儿子夺走,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孟鹂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也消失不见,却只听对面的温见宁继续说:“她的儿子如今已经长成一个青年人了,二十多岁,原来姓季,这是她丈夫离家出走后临时改的姓。后来他儿子回到夫家,改姓了温。”
孟鹂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痛苦,嘴唇也开始颤抖。
她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回过神来,摸索着从身旁的手袋里取出个烟盒,抽出一支香烟来,抖抖索索了好几次才点着了火,猛地吸了一口,仿佛从虚无缥缈的烟雾中汲取了力量,这才抬眼看向温见宁,哑声问道:“那个女的儿子,在哪。”
温见宁实在不忍心回答,只能闭上了眼。
孟鹂已经从她的沉默中得出了答案,哆嗦着唇看向她身旁一直没出声的英俊青年。
从刚才到现在,他一言未发,却始终在注视着她。
她手中夹着的香烟陡然落在旗袍上,烫出一个洞来。可仓皇之下,她一时竟也顾不得灼痛,蹭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就要跑。
早有预料的温柏青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孟鹂的胳膊,又将其拽回到座位上。
他们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别桌客人的注意,人高马大的侍者大步走来:“先生,小姐,如果你们和这位女士有什么纠纷的话,希望你们能到外面解决。”
温柏青歉意地解释:“我们只是有一点误会,不过现在已经解除了。”
“另外,我们这里不允许吸烟,如果您有需求,请移步到吸烟室或楼下。”
温柏青颔首:“好的,我知道了。”
等侍者走后,他才回头看向身旁的孟鹂。
她脸色苍白,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位、这位少爷——”
温柏青淡淡道:“我以为您至少会还记得我的名字。”
他一句话堵得孟鹂哑口无言,面上又有几分惊惶,仿佛犯了错的孩子,连之前对她有偏见的温见宁看了都有几分于心不忍。
温柏青沉吟了片刻,也不知如何开口,正好侍者推了餐车过来,他才道:“先吃点东西,有什么事情,我们稍后慢慢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