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起滂沱大雨,直至凌晨时分方才停歇。
天亮后不久,好友二人就走上街头,去四处打听最新的战况。
昨天晚间,双方交火足足三个小时才停下。直到今天凌晨,那位“失踪”的日.本士兵才被日方找到,中日代表进行谈判后,已商议好一同从卢沟桥撤兵。
温见宁她们听说后双双松了口气,尽管她们也希望己方军队能一鼓作气,把这些日.本人彻底赶出华北,但她们更清楚,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期盼。如今双方的国立是敌强我弱,若是能把这次的事态控制住,不进一步波及周边各县区以及北平,已是最理想的结果。
虽然已看到了和谈的希望,不过北平街头自发对前线的支援仍未停止。
昨日温见宁在街头见到的北平学生救国联合会,今日同样在街头组织募捐。在她们言明自己是九月份即将入学北大的新生后,很快被学生群体们接纳,跟他们一起派发传单、清点募集物资,准备稍后出城送往宛平方向,慰问前线的士兵们。
一直忙碌到下午,等到他们将物资清点得差不多后,领头的一个学姐才发话问道:“有哪位同学愿意跟我们一起出城去?”
她的发言引来了一众学生的踊跃回应。
“带我一个!”
“我去我去我去!”
“我也去!”
钟荟也顾不得自己感冒嗓子不舒服了,拉着温见宁的手一并举了起来:“我们也想去。”
想一同跟去前线看看的学生实在太多,温见宁她们不过是半道加入的,按理说没她们的份。但听说她们是从香.港来的,领头的学姐最终还是点了头,同意带她们一起去。
并不是说因为她们是从香.港来内地求学的,就对她们有什么特殊照顾,而是同去的这些学生们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大多都来自国内不同省份地区,以此代表全国青年向那些爱国将士表示敬意。除了北平学生组织的救国联合会外,还有红十字会等社会团体也组织医疗队到前线去救助伤员。两人混在学生群中,跟着大部队一起浩浩荡荡地往出了城。
钟荟性格开朗,话又多,即便还不时因为生病咳嗽几声,也拦不住她和同行的其他学生交谈的热情;温见宁话少,只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她们高谈阔论。
等她说得累了终于停下,温见宁才小声问:“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突然就说要去了。”
钟荟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方才一时激动,忘了跟你说。好了见宁,我们马上就要看到士兵们了,机会难得,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温见宁倒不是要怪她,只是本能地有些担心罢了。
中日双方虽已商讨出了和谈成果,但只要日.本人还没真正撤兵,就意味着这事还没有了结。不久前城外才刚刚停战,指不定还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昨天夜里还是一场大雨,今日的天气却晴朗得过分。毒辣的大太阳高高地在头顶上晒着,烤得脚下的山路发烫,蝉躲在远处的树荫里嘶鸣。一群学生们虽然热得汗流浃背,但马上就要看到前线的士兵了,他们精神振奋,一路有说有笑,气氛热烈,直到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众人才纷纷跟着停下,不明白前面发生了什么状况。
温见宁她们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才知道前面的是正要去换防的保安大队。只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日.本人不肯放行,双方正在理论,堵住了去路。
几个学生代表已经上前去打听消息,她们跟众人一起留在原地。
一开始学生们还只是叽叽喳喳地聊天等着,但午后的天气愈发炎热,一群性情急躁的男生终于按捺不住要上去问个究竟,被前面的人拦了下来。眼看双方就要起冲突,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匆匆赶来劝他们:“同学们,你们先离开这里,返回城里去吧。”
领头的那个学姐姓沈,闻言问道:“这位队长,是不是日.本人不愿意撤防,想为难你们?”
她这一开口,把所有学生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那个队长模样的人知道这些学生年轻气盛,最容易冲动行事不过。
万一真让他们凑上去,事情反而会更加难以收拾。
他连连摇头,再次出声安抚道:“同学们不必担心,城外的事自有我们来解决。你们还是学生,要以学业为重,保家卫国自有士兵在前面。这里并不安全,请你们尽快原路返回北平城,勿要让家中的父母师长担忧。”
温见宁皱起眉头,只觉得这人实在嘴笨,这样说只怕同学们更不肯走了。
果然如她所料,一群学生们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对,以为日.本人要破坏和谈结果,当即群情激奋要冲上前去理论,闹出了好一番骚动。
钟荟也在旁边嘀咕:“哪有谁一生下来就是士兵和学生的。”
温见宁掐了她一把,她这才不再说话。
为首的几个学生领袖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他们经过一番商议,最终同意把募捐来的物资交给保安大队和红十字会他们护送,他们组织学生团体按原路返回北平城。
一众学生兴高采烈而来,却中途被迫返回,回去的路上都没了谈兴,垂头丧气地走着。
钟荟喉咙发痒,忍不住又咳嗽几声,看旁边的温见宁,发现她的脸色凝重。
她小声对好友道:“我觉得这次双方撤兵只怕没这么顺利。”
温见宁点点头,中日双方和谈,她们这边是不愿多生事端,委曲求全,可敌人却是来势汹汹、蓄意挑衅,哪有这么容易就收场。即便最后真的能和平解决,日方也肯定要敲骨吸髓一番。一想到这,她的心情愈发沉重,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自己的国家受外国欺侮,这种冲击力对她而言,远胜过从报纸与历史课本上看来的令人愤怒。
等第二日,她们果不其然听到了双方和谈破裂,再次隔城对峙的消息。
日军先是拒绝保安大队的人换防,而后在双方交涉下才有所让步,但自始至终都没有按约定撤兵。凌晨时分,日方再次试图攻城,被我方军队迎头痛击。
除此之外,日军还沿路设置了关卡,阻隔了北平与卢沟桥之间的交通。这下被困在北平城里的普通人想要再打听到城外的消息,已是难上加难。最后一个传进城的消息说,北平周边各地区正有大批日.本军队开来,不日将逼近宛平城。
中日双方将有一场大战,已成为摆在北平城里每一个人面前的事实。
接下来几日,温见宁她们陆陆续续又听到几次和谈的消息,然而这些谈判的结果在日军的故意挑衅下,又毫不例外地全化作一纸空谈。
街头抗战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了,温见宁她们每天都上街去帮忙发传单,或者帮联合救国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但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就被迫停止。
因为钟荟的感冒又加重了。
原本她还只是咳嗽、流涕,接连几天的奔波劳累后,她接连又出现发.热的症状,还一度高烧不退。这下温见宁可不敢让她再跑到街上发传单,强行让她待在房间里好好养病,自己除了偶尔出去打探消息外,也减少了外出的时间。
但消息也越来越难打听了。
随着北平城与外界的联系切断,市民们获得消息的手段大多只来源于道听途说。其中稍有几个别有用心的人搅和浑水,流言很快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一时之间,北平城里各种谣言漫天乱飞,真真假假令人难以分辨。
温见宁没办法,只能把市面上所有能买到的报纸都买了,跟钟荟一起分析。但两个不懂军事的女孩在一起也分析不出有用的来,只能抱着担忧继续等下去,等这场仗打出一个结果。
转眼之间,距离卢沟桥战役爆发已有十天了。
这天钟荟在家等着从收音机里听广播,温见宁从外面打听了消息回来。
她一如既往地没能带回来什么消息。
据传上面的人仍然不愿再起兵戎,竭力试图与日.本人达成和约。然而不过短短十几天内,双方达成了多次协定,又屡屡被日.本人先撕毁条款。即便如此,上面仍在竭力求和,四方周旋以求和谈,始终没有决心正面抗击侵略者的样子。
温见宁听说,北平学界的有识之士们已经打算联合起来,请求二十九军集中抗敌,也不知道他们这次集体请.愿,会不会有结果。
“和谈,和谈,都这时候了,还和谈什么!”钟荟听后一时情绪激动,高声骂了几句,很快又撕心裂肺地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胸腔里那颗心脏都咳出来。
温见宁看得胆战心惊,连忙拍背递水,等她停下来,才看着她潮.红的脸颊劝道:“你别着急,依我看这和谈也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拖延时间为稍后的大战做准备罢了。不过,你这病不能再耽误了,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钟荟也觉出自己这次的病况实在不对,终于不再拒绝。
由于打仗,驴马骡子都被征去城外帮忙运输物资了,平日到处可见的黄包车夫也不见踪影,大约也是去支援前线了,温见宁只能扶着钟荟去就近的医院。
钟荟病得厉害,高烧让她浑身发软,四肢无力,全靠温见宁的搀扶往前走。
尽管温见宁的力气不小,但身上负担着另一个人的重量,也只能慢慢地往前走。
她们沿着墙根才走出一段距离,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轰隆隆的炸响,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街上顿时一片人仰马翻,路两边的行人惊慌失措地想找地方躲藏。
温见宁也连忙拉着钟荟靠着墙边抱头蹲下。
直到过了一会,她们才发现这里什么事都没有。而前方火光冲天,黑烟滚滚,情势骇人,显然起了不小的火,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家要在那浓烟火光中化为灰烬。
温见宁帮忙拍了拍钟荟身上的灰尘,不知是安慰钟荟还是安慰自己:“没事,应该是外面的炮弹落进城里了。”
钟荟茫然地看着前方冲天的黑烟:“见宁,这就是打仗吗?”
温见宁看着那股滚滚的黑烟,一时竟没有回答。
又过了好一会,两人才缓过神来,默默无言地继续向着医院的方向走去。
钟荟由于这段时间的重感冒并发了肺炎,还好她们来医院得早,病情还不算太严重。
尽管如此,还是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肺炎在这时候并不是小毛病,若是稍不注意,很有可能留下病根。
这下温见宁可容不得钟荟再任性,决心要让她在医院里住到病好为止。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城外正在打仗,用不了多长时间伤兵就会从城外陆续送来,到时候北平的医院未必够用。等到了那时候,若是钟荟再想进医院诊治,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她必须要让钟荟尽快把病养好。
先把钟荟这边安顿好后,温见宁一个人回了四合院准备拿几件换洗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方便她去医院照顾。等收拾得差不多准备离开时,温见宁不经意瞥到卧房里的收音机,这才想起自己险些忘了听今日的广播。
她坐下来,打开收音机,静静地听着收音机里传来那位委员长的声音。
“……卢沟桥事件能否扩大为中日战争,全系日.本政.府的态度。和平希望续绝之关键,全系日.本军队之行动……”
温见宁只听到这里,就把收音机关掉,再也没心情听下去了。
这番讲话对全国各地的普通民众或许还能起到振奋人心、坚定抗日的作用,但对于像她一样真正被困在北平城的人来说,听到后还是只觉丧气。
北平对国人的意义,完全不亚于如今作为首都的南京。一个国家的首都即将沦陷,无疑意味着整个国家正在处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而这种时刻,她们的军队无力保护她们,只能在侵略者的勉力抵挡,意识到这一点后,实在让人心痛难言。
她在屋里一个人坐了很久,才返回了医院。
接下来几日,双方交战愈发激烈,炮火一度波及永定门、广胜门附近。收音机里总是在谈判、谈判,日军的飞机却都已飞到北平的上空盘旋了。
温见宁担心的情况也终于发生了。前线撤下来大批伤兵送进北平的各家医院,她很快被护士委婉地告知,希望她们回家能够去静养,因为这段时日从城外及周边各县送进来的伤兵太多,床位不够,她们必须给军队腾地方。
温见宁原本还想跟她们再争取一下,让好友能留在医院里再休养几天,但最终她还是被不敌护士的伶牙俐齿,最后只能雇车把钟荟带回了四合院。
回去后,温见宁满怀愧疚地对钟荟道:“对不起,若是我能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钟荟低声说:“没关系的,我也不想留在那里,不想留在医院里听那些伤兵们的呼痛声……”
医院是伤患病人住的地方,里面的氛围本就沉重,在前线送来的伤兵接连填满临近的病房后,那种惨痛压抑的气氛几乎到了极点。
其他病房里痛苦的呻吟声白天黑夜不绝于耳,整条走廊上到处都能听见。温见宁每次打水走过时,都要加快步伐,更不用提整日待在病房里的钟荟了。
她听了钟荟的话心情有些复杂,正要劝她几句,却听到钟荟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他们保护了我们,可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
钟荟这样一说,温见宁的眼眶也忍不住微微有些湿润,连忙掩饰性地转移话题:“好了,既然要回到家来养病,就一定要注意身体。”
到了夜里,她安顿钟荟吃完药睡下,这才回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
从战事再次打响后,她们所住的地方就不时能听到从远处城郊传来的炮声。白日里还好,到了晚上实在扰人清梦。钟荟由于睡前吃了药,这会约莫已经睡熟了。可温见宁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她经常一整夜脑子里都是乱哄哄,直至天将亮时才能合片刻眼。
然而就在这天夜里,在不知道辗转反侧多少次后,温见宁突然觉出不对。
她连忙翻身坐起,看向窗外。
正是夏季,院子里传来细细的虫鸣声。温见宁这才发现,她已经有好一会没听到炮声了。若放在往日,这声音再寻常不过了。可在眼下这种打仗的时候突然听到,令人内心不安。
她坐在黑暗中等了很久,也没再听到炮声响起。这些天炮声不断,让人难以入睡,这会炮声突然沉寂,反而更让人睡不着。
温见宁披着衣服走到窗边,只看见屋外黑沉沉的夜空。
冥冥之中她有种预感,北平,恐怕是保不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