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请求实在有些突兀。
尽管两人相识多年,可他们真正以恋人的身份相处不过才短短几个月的工夫。他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让人措手不及之余,还有些冒失。
不过温见宁只想了片刻,就干脆利落地答道:“好。”
她答应得这样痛快,反而让冯翊一时有些迟疑。他放下了手,斟酌了许久,才慢慢问道:“你确定不再考虑一下?我还在想要用什么话才能说服你……”
温见宁想了想:“我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不过若是你没想好,我也可以再多考虑些日子。”
冯翊捉住她的手紧了紧,不容拒绝道:“我想好了,你不用考虑。”
二人站在废墟中相视一笑,目光相接之际,有种难言的默契暗暗流转。
回去的路上,两人已商量到如何见双方亲属的问题。
冯翊说:“那今年学校放寒假,我们一起回趟香港,见见我二叔公吧。”
温见宁曾听冯翊说过他年幼时的事,知道那位长辈对他的意义非同一般,应了声好,忽而又笑道:“冯苓姐若是知道,只怕会被我们两个气坏了。”
去年那次故人重逢时,冯苓对她的态度可称不上友好。
他看她的眼神很温柔:“你不用担心他们,一切有我。”
温见宁其实也不太担心冯家人的想法,因为如今的她已清楚,若他真是对家里人的话唯命是从的那种人,早在冯苓当初来昆明的那次,他就会自动远离她,两人也不可能走到今日。
不过她想了一会,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又叹了口气:“你不听家里人的话,硬要和我在一起,以后只怕就不能再做冯家的少爷了。”
冯翊伸手作揖:“我做不了大户人家的少爷,还请温小姐莫要嫌我这个穷教书的。”
温见宁故作矜持道:“那我再好好考虑,要不要嫁给这位年轻俊俏的教书匠?”
两人说笑了好一阵才又继续谈正事。
说笑归说笑,她仍有些发愁:“若我不讨二叔公喜欢怎么办?当年第一次见他老人家时,我还错把他当成了小阁楼的守书人,但愿他不要怪罪我。”
冯翊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话她:“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二叔公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只怕早已不记得了。再说他也向来,你不必担心他。就算你真的不合他老人家的眼缘,总归你要嫁的人是我,又不是我二叔公。”
温见宁这才放下心来,冯翊这边的事定下来后,就只余下温见宁这边的亲属了。
她上头几乎没什么正经长辈,两个兄长都上了战场,齐先生和孟鹂一时又远在上海,他们只能借这次回港的机会,去拜访一下钟荟的父母。
说到齐先生,温见宁不免有些担忧她的近况。
这大半年来,齐先生在上海的处境似乎很不好,每次来信的地址和名字都不一样。她轻易不敢给齐先生去信,只怕自己这边会给她造成什么纰漏,反而连累了自己的老师。
这次她要订婚的事,也只好先写信通知孟鹂一声,托她另为转告了。
日军这次轰炸的程度可谓前所未有,一路走来,他们所见的景象无不惨烈,放眼望去周围的建筑全被夷为平地,联大校舍的损失尤为惨重。
温见宁她们住了还不到两年的宿舍也化为废墟,所有书箱家当都被埋在了下面。
她回到南院时,钟荟等人正在废墟里翻找,想再从里面找出点什么来。好在她们的宿舍是被就近的炮弹波及震塌的,没有被大火焚烧过,众人还真从瓦砾砖石下找出不少书来。
温见宁也跟她们一起抢救出了自己的许多书和个人物品,还有和齐先生的书信、冯翊亲手刻的印章,只可惜他当初送给她的那墨兰图找不到了。
东西虽然找回了一些,可她们的住处却是实打实地没了。一群人开始发愁起今晚的住宿问题,冯翊让她们稍安勿躁,说会去帮她们打听临时住处,换来七嘴八舌的感谢。
他前脚刚走,温见宁就清了清嗓子:“我有件十分重要的好消息要宣布。”
她环视四周,在众人的注目下笑道:“我和冯翊已决定要订婚了。”
另外几个女孩先是呆了片刻,随即为她欢呼起来。
宿舍里上一个订婚的是钟荟,由于是在香港那边举行订婚礼的,她们连那位未婚夫都不曾得见,温见宁还是她们宿舍头一个跟她们见过的人定下婚事的。
大家嘻嘻哈哈地凑在她身边打趣,她却淡定自若,任由这些牙尖嘴利的开玩笑,颇有些八风不动的架势,只有旁边的钟荟一脸的欲言又止。
被她问起后,钟荟才吞吞吐吐道:“……我也不是想拦着你们,只是会不会太快了点?”
其他人从兴奋中渐渐冷却下来,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温见宁。
温见宁认真道:“我已经考虑好了。”
日军已步步逼近云南,或许有一天,连昆明这座城池也会沦陷。人这一生何其漫长,又何其短促,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他们磨上三五年功夫,等到所有人都满意后再定下终身。
冯翊也许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才会贸然跟她提出订婚的请求。
可温见宁恰好也没有拒绝的打算。
钟荟能感受到好友坚定的心意,也只能默许了。
直至傍晚时分,冯翊才帮她们在城外临时租下一间小院子,让她们暂时凑合一段时日。大家一听说有了落脚的地方,当即开开心心地商量起要重新置办什么东西来。
钟荟说:“我早就不想住咱们那个破校舍了,这回总算能换个地方了。”
其他人也应了几声,不过事实上,大家都并不是多么娇惯的人。若非这次宿舍被意外炸毁,她们也顶多只是嘴上说几句,平日还是会窝在那间简陋的宿舍里照样看书上课。
好在众人在学生里都还算手头宽裕的,很快重新置办了被褥和生活用品,这才浩浩荡荡地往回走。冯翊这个编外人员,也免不了要帮把手,一路护送她们到地方。
等把一切都差不多后,众人眼看天色不早了,七嘴八舌地劝他:“冯翊,今日麻烦你了,不过你可早些回去吧,别缠着我们见宁了。”
冯翊含笑应了声,不疾不徐走到旁边的门口,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一群人先是齐齐呆住,随后反应过来,哄笑着去推温见宁。
温见宁有些恼了,推开她们就往回走:“忙了一下午,饿得肚子都在叫了,你们还跟小孩子一样胡闹,一会我做好了饭,你们谁都不要过来吃!”
其他人跟冯翊挥手道别后,连忙跑进院子里准备晚饭了。
同宿舍的几个人里,大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钟荟好歹在北平时帮温见宁打过下手,冯莘、阮问筠两个笨手笨脚的,直接被温见宁发配去择菜。
大家忙活一通,总算手忙脚乱地把晚饭摆上了桌。
温见宁给所有人布筷后正要宣布开动,却听冯莘突然用筷子的一头敲了敲碗沿。她不明所以停下动作,才发现众人都在笑吟吟地看着她。
冯莘笑道:“见宁,莫非还用我们提醒,隔壁还有位饿着肚子的好心人呢?”
温见宁今天被她们调侃得有些恼羞成怒了,脸一扭,断然拒绝:“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钟荟端了一碟菜就往门外走:“好了,我这就去告诉那位冯翊,我们见宁不愿给他吃。”
其他人也嘻嘻哈哈地跟着她出门去了,只留温见宁一个人在屋里,自己吃也不是,任由她们胡闹也不是,只能一跺脚追出去了。
另一边的冯翊正在屋内扫地,突然听到拍门声,还以为隔壁的女同学们有什么事。
打开门一看,只见一群人正堵在门口。
钟荟手里还端了一盘菜,送到他眼前:“我们见宁亲手炒的,你可要好好吃完。”
这会温见宁已经追过来了,正站在她们后面,脸不知何时悄然红了。
阮问筠在旁边笑:“我们见宁兰心蕙质,你可要好好待她。”
冯翊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大家得了他的应声,都心满意足地纷纷跑回去吃饭了,只有温见宁一个人还留在原地。
冯翊看人都走了,才跟她解释道:“……事先忘了告诉你,你们隔壁的院子我也租下了。你们毕竟都是女学生,头几日我怕你们第一次在外面住,有不习惯的地方,我在隔壁也好有个照应。若是让你为难的话,我会跟她们解释清楚再离开。”
温见宁抿嘴笑道:“我都已决定要和你订婚了,难道还怕那几个没脸没皮的闹吗?”
冯翊心中一动,再看她耳边已悄悄红了,自己的脸似乎也跟着隐隐热了起来。
不过她最多只肯说这么一句,就与他挥挥手跑掉了:“好了,你快点吃完,再等菜都要凉了,我也要回去吃饭了。”
冯翊眼看着她进了旁边的院子,这才笑着合上了门。
……
温见宁她们宿舍几个人就这样在那间小院子住了下来。
许多和她们一样没了住处的同学,只能临时住在学校附近的破旧旅舍里,那里的住宿条件实在不算太好。相比之下,她们的院子虽小,可条件并不算太差,还有灶台可以做饭。
大家每天去上课的路上计划着要共同买菜做饭,晚上散步的时候从外面挖几株仙人掌种在院墙下,仿佛突然有了一个小小的家。
冯翊在隔壁住了两天,帮她们安顿好后,这才返回了学校。
接下来几日,两人在一起时,仍继续谈论订婚的事。
尽管冯翊虽想早日把一切定下来,却也深知此事急不得,只能一步步来。
最终他们决定,十一月份抽空请假一周回港探亲,年底在昆明这边举行订婚仪式。等明年温见宁毕业后,两人再好好商量如何筹办婚礼的事。
两人既已商量得差不多了,立即各自写信通知亲朋好友。
温见宁原以为自己人际关系简单,不会太麻烦,真到了写信的时候才发现要通知的人也有不少。周应煌、温柏青两位兄长,还有钟荟的父母,以及远在上海的齐先生、孟鹂。由于她们对冯翊知之甚少,她写了很长很长的信,把从他们相遇到昆明重逢后的这些事都写了进去,只盼她们能够理解。
信寄出后不久,外界传来消息,说是日军已逼近云南省东南部的一座小城。
十月底,日军的飞机又在昆明狂轰滥炸了四天。警报响过后,众人已撤至城郊数里外的山上看,只见城内所在的方向烟雾冲天,城内又遭遇了一场浩劫。
温见宁看得心情沉重,转头突然看到一位熟识的女同学正蹲在地上捂着脸哭,好几人围在她身旁安慰,也连忙过去问怎么回事,却只听对方呜咽:“……我把文先生的手稿落下了。”
原来今日轮到这位女同学去文先生家里帮忙,听到警报后与众人一起撤离,恰好赶上几个孩子哭闹,文先生只能先去抱孩子,把手提箱交给了她。
然而她转头又被师母喊去帮忙,一着急居然把手提箱落下了。
温见宁听后心里突地一跳,文先生正在写的那部著作最近已到了收尾阶段……
她不敢再想下去,不过让人这样哭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安慰道:“之前多少次轰炸都没事,说不定这一次也不会波及先生的住处。”
众人七嘴八舌地也说着安慰的话,好不容易把那名女同学劝停了。
温见宁陪同她一起去文先生那边道歉。
好在文先生很大度,并没有怪罪那位女同学,反而让她放宽心。
尽管如此,可女同学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她作为学生助手之一,当然知道那些手稿对文先生的重要性,那上面承载着文先生数年的心血成果,不是任何东西能衡量的。
然而大家再怎么不安也没用,众人只能看向城内的方向,在焦虑中数着分秒。
直到城中的轰炸停止了许久,警报解除,他们才连忙往山下跑。文先生素来身体不太好,今日也一路飞奔,连他们这些年轻学生居然都跟不上。温见宁和几名同学一路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直到看到前方的文先生突然停下,这才跟着停了下来。
他们顺着文先生的视线望前方看去,只见往日熟悉的巷子已化成一片火海,周围的民居仍都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着。文先生家所住的那栋砖石小楼更是在火海的正中,整栋楼都已被烧得坍塌了大半,那些书稿的命运也可想而知。
身穿长袍的文先生一个人背手仰头看向前方的熊熊大火,久久定在那里没有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