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绣对温见宁这几年的经历很感兴趣,故而接下来几日,两人晚上吹了蜡烛躺在床上谈天时,说起的都是这些事,一个人讲,另一个听,就好像少女时她们常常半夜跑到对方的房间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那样,直到夜色渐深,语声才渐渐停息。
等天亮后,新的一日又在空袭声中来临了。
温见宁到底是经历过北平沦陷的人,多少有了些经验。
当初从冯公馆离开时,她没有把那些精美的绸缎旗袍、大氅装进手提箱,所带的几件衣服多是夹克、棉夹袍,都是黑、灰、藏青这样耐脏老气的颜色,甚至还有几件男式的翻领衬衫,主要是为了方便她和见绣改扮男装。
温见宁还问修女们借了一把大剪刀,要把见绣的一头青丝剪成男人式的短发。
见绣和许多普通女孩子一样,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是从小留到大的,平日里几乎对每一根发丝都爱若珍宝,骤然听说要剪了头发,立刻就红了眼。不过她也知道轻重缓急,此事攸关性命,她也只能咬牙任由温见宁拿起大剪刀,咔嚓咔嚓地剪下她的长发。
尽管温见宁事前信誓旦旦地说,她在昆明时也曾拿同宿舍的几个女孩练过手,可她的手艺仍然非常糟糕。见绣在镜子中看到自己坑坑洼洼的短发,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好转头跃跃欲试道:“这下该换我来帮你剪了吧。”
孰料温见宁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发梢,微微笑道:“我……就暂时不剪了。”
见绣微微睁大了眼,有些难以置信道:“你、你怎么能这样?”
温见宁只是低头抿着嘴笑,乌黑的眼眸里难得流露出些许孩子气的狡黠来。
见绣呆了一呆,随即愤怒地扑了上去,把她压在身下,要为自己可怜的头发讨回公道。
打闹过后,两人累得躺在床上时,见绣还是不免担忧地问:“见宁,我知道你不是单纯爱美才不肯剪头发的人,只是这种时候,你还是剪了吧。”
温见宁坐起身来,用手梳拢头发,飞快地给自己编了条辫子,又扭起来盘在头上,拿帽子一扣,嘴上还说道:“你看,这样不就没事了?若是再有顶瓜皮帽,哪怕把辫子垂下来,人家还会拿我当拿我当满清的遗老遗少呢。”
见绣爬起来坐着,看着她笑:“干脆我帮你再多编几条细细的辫子,围在头边,睡觉也不用拆,听人说码头上有些搬货的男人也是这样的呢。”
于是两姐妹又高高兴兴地琢磨起该怎么编辫子了。
说笑归说笑,外面的仗仍没有打完,炮火随时会呼啸着落在往日繁华热闹的街道上。躲在建筑物里固然也不安全,可大家更不敢往外乱跑。
尽管修女们好心肯冒着风险收留她们,可两人寄宿在教堂里,还是闲不下来,主动提出要帮忙照顾教堂收留的孤儿。这些天整个港岛炮声四起,每天都不断有难民涌入城中,自然也有了越来越多走失或者被遗弃的孩子,都被安置在这里。
只是两人帮忙照顾孩子还没几日,温见宁出了趟门找到一份差使,说是要去红十字医院当护工,帮忙照料伤兵。见绣如今成了她的小跟班,她走到哪,见绣就下意识地要跟到哪,听说后也想跟温见宁一起去。
可温见宁却坚决不允许她跟出去:“你身体还没好全,真要运气不好遇上什么事,只怕还要我拖着你跑。你就留在这里,多帮修女们照看孩子。”
见绣当然不想当她的累赘,只好留下来继续照顾教堂收留的孩童们。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从每日早上送走温见宁起,见绣就开始了新一日的提心吊胆,每每听到外面传来声音,眼皮都会剧烈地跳动。这种担惊受怕的状态要一直持续到晚上,等温见宁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外面匆匆回来,她才能松口气。若是偶尔碰上温见宁去医院值夜班,那么见绣一晚上都要睡不好觉。
等第二天到来,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等待与煎熬。
不过短短几天的功夫,她就越发苍白孱弱了。
见绣的健康状况本就不佳,之前那场几乎要了她半条命的戒断刚过去不久,她的身体尚未调养好,就赶上了战争爆发,再加上这些日子的劳累,让她更是疲倦不已。
不过出去做看护的温见宁也并没有轻松到哪里去。
医院大约是人间最接近地狱的地方,每天都会有大量伤患被抬进来,又有许多尸体被送出去。伤患中有受伤的士兵们,不过更多还是城内被流弹击中的普通人。病房里痛苦的呻吟声时时传到走廊上,哪怕在温见宁偶尔值夜时,微弱的惨叫声也不曾停止过。
港城内所有的学校都已停课封闭,临时来做看护的女学生们年轻而稚气,比温见宁还要小上好几岁,她们由于暂时没有去处,只能来这里帮忙照料伤兵,以此换口饭吃。
或许是从未亲身经历过战争,大家都有些沮丧焦躁,与伤患间的关系也并不好,隔三差五就要吵上一架。只有在发呆或捡豆子时,从她们怔忡的神情上才能看得出麻木与茫然。
这天傍晚回来后,温见宁沉着张脸,去找了趟特里莎修女。
其实原本这间教堂里还有两位神父,可由于战争爆发后,他们也拿起武器去参加了防卫战,这里的负责人就成了修女中最为年长的特里莎嬷嬷。
等她们谈完后,见绣才问她:“我听到你在说什么粮食的事,是出了什么事吗?”
温见宁摇摇头,神色仍未见舒缓,低声告诉她今日的见闻。
原来这些日子她正在医院帮忙时,看到医院提供给伤员们的饭菜很糟糕。
其实不止是伤员,就连临时来帮忙的护工伙食也只能分到米与黄豆,不见一点油星,她不由得动了念头去找英国人们问问情况。
温见宁虽是个生面孔,可好在不久前还曾代表冯家给他们捐过一笔钱,总算找到了英国人的官员询问情况。对方打官腔说着客套话,表示看在那笔钱的份上,可以破例允许温见宁拿够足以让一家人吃的食物。
她当时虽在心中冷笑,可还是跟着去了趟政.府的冷藏室。
机关的工作人员很不耐烦,因为这几天不断有人拿着条.子来抢食物,可虽然这样说,他们开门时,温见宁往里看了一眼,冷藏室和仓库里的物资粮食仍然堆积如山,可又有多少是真正能发到民众们手里的呢?
见绣听后也叹息道:“港岛这样繁华,英国人又在此地盘剥了那么多年,哪怕今日没有你亲眼所见,我也不信才围城几天,城内就要山穷水尽了。可围城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结束,若是城内真的断了粮,我们以后恐怕就要饿肚子了。”
温见宁安抚道:“我之前托了特里莎嬷嬷她们帮忙抢购粮食,也告诉过了钟荟家那边,短期内我们不必担心吃不上饭。可若日军以后真的进了城,以后只怕不好说了。”
她经历过北平沦陷,知道日军进城后那种恨不得刮地三尺的架势。若是港岛沦陷,粮食短缺是早晚的事。饶是她做足了准备,买到的粮食能坚持多久也是个问题。
等到了十八日,温见宁在医院工作时,听人说日军已推.进到浅水湾一带了,这让她不由得有些担心起周姨娘她们那边的状况。
起初几日,她们还能跟周姨娘那边通电话,后来城外的日军大约炸毁了线路,便再也联系不上了。尽管温见宁曾嘱咐周姨娘可以便宜行事,若真到了危急时刻,可以将她们带走的一些古董珍宝献给日.本人,以求保住性命。无论怎么说,人命比死物重要得多。
可就是这样,温见宁有时候也会不安地想,当初她安排周姨娘她们离开,为了避免日后拖累她们,不肯与她们汇合,究竟是对是错。
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
在她不安的等待中,日军终于步步逼近黄泥涌一带。那里正处于港岛中央位置附近,无论是距离维多利亚城区,还是浅水湾等富人区都很近,很有可能会波及到周姨娘她们。
温见宁也不知她们能不能躲过这一次的难关,只能夜夜辗转反侧。
如此又过了两三日,在一次轰炸中,不知岛上哪里的油料库被炸毁了,浓浓黑烟冲天而起,整个港岛的天空都被灰霾所笼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焦灼味,久久不散。
温见宁每天出门回来,头发上都落了一层灰。
到了这天下午时,日军的轰炸突然难得消停了一阵。
等温见宁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一个人匆匆赶回教堂时,发现见绣坐在教堂内的一架钢琴前,一边弹钢琴,一边教孩子们唱平安夜歌,修女和其他的帮工们也围在旁边。
教堂内显然已被所有人动手打扫过一遍,到处都是整洁而明亮的,在孩子们悠扬的歌声中,温见宁慢慢走过去,这些日子紧绷的神经也渐渐舒缓下来。
——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围城已经过了十几天,明日就是圣诞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