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的前一晚是平安夜,除了要打扫教堂、一同唱歌外,按例还要有一顿丰盛的晚餐作为庆祝。尽管这些天已经很难在市面上买到什么食物,窖藏的粮食也要预备日军进城后的饥荒,可修女们还是拿出了一些香肠、熏肉,尽可能把晚饭做得丰盛些。
到了夜里,众人还生了壁炉,给围在她们身边的孩子讲故事,修女们还打算在子夜时分举行弥撒。
温见宁在外累了一天,自忖撑不到那个时辰,跟修女们打了声招呼,就先回阁楼了。其他帮工的女人和孩子们大多也倦了,也纷纷被安排各自上床休息。见绣先把孩子们哄睡后,也回了趟阁楼,打算为孩子们画些贺卡,等到夜深了再下楼聆听福音。
看她一进来就坐在桌前,翻箱倒柜地找出画笔忙碌,温见宁困倦地打了个呵欠:“你每人都要画一张,这要忙到什么时候。贺卡不过是做个样子的,哪里真能让神给人送去祝福呢。”
见绣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笑道:“说不定过了今日,神就真的会眷顾我们呢。”
她身体孱弱,以前每逢天气转冷时总是不免要病上一场,最近又开始有些咳嗽。好在病情尚不严重,只要撑过这段就好了。
温见宁从不信神,自然也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信仰上。
只是她也不会出言打破见绣的幻想便是了。
煤油灯静静地在桌角照着,见绣仍背对着她,伏在桌子前涂涂画画,温见宁坐在床边看一本英文著作,只是翻了几页就慢慢走了神。
上一年的圣诞节时,她还是和冯翊一起过的。
想到冯翊,温见宁不由得怔了好半晌,才强迫自己不要再想。
没过一会,旁边的人突然笑道:“好了,快来领你的贺卡。”
温见宁嘴上说着话,手里却还是接了过来:“哪里用得着这样麻烦……”
她心里其实是有点高兴的,毕竟上一次收到见绣的节日祝福,还是好多年前,她还没有离开半山别墅那会。
见绣画的这张贺卡倒不像是常见的圣诞卡片,反而更像是一副画作。
卡片上蓝绿色的海波与夕阳金红色的光线交织变换,色块鲜艳浓郁,对比强烈,远处有一只扬帆远航的大船,正向日落的方向追逐而去。甲板上依稀站着一名戴宽沿草帽、穿白色长裙的短发少女向远处眺望,只是背对着看画的人,令人看不见面孔。
角落里有一行娟秀的小字,上面写着:“祝我的妹妹见宁永远……”
温见宁还没来得及看完,突然整个房间都剧烈地一震,两人条件反射般地往床下钻。等着一阵地动山摇过去后,两人才小心地从床底下爬出,拉开门下去查看状况。
原本已在房间内休息的修女们也被这阵剧震惊醒,穿过走廊往楼下跑。
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这种情况下跟着大家跑就对了。
她们也连忙跟上,等来到楼下才发现,原来修女们匆匆跑出来不是因为担心外面街上的爆炸,而是因为下面有难民正在不断冲击教堂的大门。
随着港岛的逐步沦陷,每天都有大批别处的难民涌入未被日军占领的城中。
教堂内只有特里莎嬷嬷和这群修女们,最多只能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和少数老人,对那些年青力壮的难民向来是拒之门外。这会看到难民们冲击大门,修女们顿时乱成一团,有的口中叽里咕噜地念着祈祷词,有的连忙点划十字,只有少数几人想起来挡住门。
然而无论是人数还是力量上,她们都并不占优势,根本无力阻拦,摇摇欲坠的大门终于被众人冲开,一群难民不管修女们的呼喊,瞬间如同潮水般涌进了教堂内。
原本正躺在长椅上的孩子们惊恐地大哭了起来,震天的哭声一时唤醒了难民们被恐惧几乎压垮的理智。他们短暂地停下了脚步,又很快不声不响地找各自的角落栖身。也不知最后一个走进教堂的难民是谁,还再次关上了大门,将身后的一切关在了门外。
方才还算宽敞的教堂内顿时密压压挤满了人,修女们几乎连走路的空隙都没有。不过在她们四处去安抚那些孩子时,那些人还是会默默地往旁边挤一挤。
哭泣过后,孩子们的小手仍抓着修女们的黑袍,仍有些不安地看着周围突然多出来的许多陌生人。他们中有的是穿蓝布大褂的普通百姓,也有穿旗袍的娇小姐,不过不论是什么人,此刻都是蓬头垢面的,形容狼狈,眼神麻木又空洞。
外面呼啸的炮火声始终未绝,教堂时不时被震得簌簌落灰,却安静得令人心慌,只有孩子们的啜泣声让这个夜晚显得格外漫长又凄凉。
然而就连这样的平静都没能保持多久,很快有人按捺不住,起身要找修女们的麻烦,逼问她们哪里有食物,周围有的人在冷眼旁观,有的人开始蠢蠢欲动。
其中一个黄脸的中年男人最为嚣张,一把揪住修女的衣领,蛮横道:“你们这些洋鬼子藏粮食的地方在哪!哪里有吃的!都给我拿出来!”
修女们惊恐地上前拉扯,可又怎么能抵得过成年男人的力气。
教堂里是有存粮的,可这群难民们四处流窜了这些天,理智早已处于崩溃的边缘。若是真把粮食都拿出来,只怕他们会更加疯狂,到时候再发生什么都很难阻止了。
温见宁终于站起身来,向那人走去。
黄脸男人突然感觉到有什么抵住了他的后脑勺,陡地浑身一僵。
他下意识双手举起,慢慢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年轻女子正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那双秋水般的眼眸,寒气慑人,让人胆寒。
方才还吵吵嚷嚷的教堂瞬间安静了下来,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那名黄脸男人额头上出了层冷汗,声音也开始颤抖:“别、别开枪……”
他一边说,一边示弱般地矮下了身子,温见宁的枪口也随之一寸寸向下,直至对方受不住惊恐地跌坐在地上,她这才重新抬起了手里的枪。
温见宁的目光扫视四周,但凡她所看到的地方,众人出于畏惧,下意识地纷纷低下头,避开了她锐利的目光。
她双手紧握着的,正是当日周应煌离开昆明前赠送给她的勃朗宁手枪。
温见宁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在场的这些人都听到:“教堂里可以给你们提供水,但没有多余的食物。你们如果想要吃的,明日一早就出去防城守卫工作,男人可以帮忙运输物资,女人可以去做看护,防卫总署会发给你们米粮。今夜大家可以在教堂内休息,可在天亮之前,谁若是想闹事,我一个女人势单力薄,固然拦不住你们,可我这枪里至少还有四发子弹,可以再带走四个人跟我一起下地狱。”
她的话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手里还拿着枪,让所有人一时大气都不敢出。
眼看这些难民们都安分了不少,她这才又回到原先的角落里坐下。
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惊恐地往旁边缩了缩,温见宁看了一眼,冲他们笑了笑,坦然地坐在地上。见绣很警惕地守在她的身边,注意着周围的人,不让任何人接近。
温见宁方才拿出枪,固然震慑了一些人。可这批难民里鱼龙混杂,也有些心思不安分的人起了念头,若是他们趁机一拥而上,只怕她们再也没有什么办法能保护自己的了。
好在过了一会,那些心思难测的各种视线才慢慢消失了。
见绣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就听旁边的温见宁低低地说:“见绣,若是有一天真的躲不过,我会留下两颗子弹,一颗给我自己,另一颗给你。”
见绣只觉得心都被揪紧,一瞬间竟然无法呼吸。
她知道温见宁说的是万一,万一城破、万一被日军抓住,她们至少能用死亡来保全一身清白,可她早已不在乎什么清白不清白,也并不吝惜自己这条命。
只是见宁、见宁她还没有……
见绣的声音微微颤抖,只能说了声:“好。”
得了她的回应,温见宁才放心倚着墙,开始闭眼假寐。
这些日子她白天去医院里看护伤患,忙到很晚才回来,早已累得不行。如今夜里也不能安睡,精神自然有些不济,此时距离天亮还早,她自然要好好争取早点补足精神。
只是她并未完全放松下来,手里仍然握着那把枪。当日表哥给她这把枪时,或许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可谁能想到她居然真的有用到这一天呢……
想到这里,温见宁抬起左手,轻轻在胸前的位置按了按,这才觉得安心。
正在这时,她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喊:“你们、你们能不能救救她……”
温见宁睁开眼,看到几名修女向声音传来的角落走去,她也起身跟着过去了。过道上的人群散开,露出一个青年男子和两名女子,他们正围在一个穿黑底牡丹花丝绒旗袍的女人身边。这女人被流弹击中了大腿,汩汩地流了一路的血,此刻血流还在地上蜿蜒着。
修女们虽然对这群难民们心中有气,可也不会坐视不管,有懂一些医术的去拿了药箱过来帮忙清理伤口,温见宁也起身去帮忙,走到近前才发现那女人居然是多年不见的梅珊。
再一看另外三人,原是见宛、见瑜和卢嘉骏他们。
她还是平生头一次见到这几人这般狼狈的模样,卢嘉骏身上的西服带着未干涸的血迹,见宛鬓发散乱、妆容都花了,只有见瑜还算体面,只是脸色苍白得很。
他们也认出了她,顿时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只是眼下实在不是一个叙旧的好时候,温见宁没有跟他们多说,只是举起烛台在梅珊身边蹲下,用火光照亮她腿上的伤口,方便修女们清理。
受伤不轻的梅珊此刻神智尚存,甚至还有力气说话,看到来的是温见宁,眼里顿时迸发出喜悦的光芒,叫道:“见宁、见宁,当初是我帮你跑出去的,如今你发达了……”
温见宁低声道:“您的恩情我还记着,等您的伤好了,我一定会想办法”
梅珊的脸上露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只是没了往日那种高人一等的傲慢讥诮感:“我的腿是不是被打中了动脉了,我是不是要活不成了……”
温见宁轻声安抚道:“您的伤不算太严重,只要止住血就会没事的。”
梅珊似乎并没有完全听进去她的话,仍然处于极度的恐惧中,不停地重复着一些话:“见宁,这么多年,你梅珊姨待你如何你心里是清楚的。我老了,钱也没有了,这次说不定还要留了疤,你、你嫁给了冯家人,以后你必须给我养老送终……”
昔日光鲜亮丽的女人,到了此刻居然还在关心伤口是否留疤。
温见宁突然有些伤感,只说:“好,我会给您养老送终。”
旁边的见宛她们有些惊讶,她们熟知温见宁的性子,知道只要她开口允诺了绝不会轻易变卦。以梅珊这性子,若是她真的能挺过这关,以后只怕要不得了了。
两人低声说话间,修女们已为梅珊止住了血。
可梅珊的状态已然不好,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渐渐变弱,眼眸里的光也一点点暗淡下去。她自己也察觉到了身体里的生命力正在缓缓流逝,死死地抓住温见宁的手,仿佛这样就能从对方的身上汲取到一丝丝生机,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她的神智有些不清楚,口中却仍在心心念念地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一会缠着问她过去对温见宁如何好,一会问温见宁会不会给她养老送终。她一遍遍哀鸣般问,温见宁也一遍遍地允诺,直到她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再也没有响起。
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纷纷往旁边挪了挪。
温见宁的手轻轻抽了出来,一直紧紧攥着她的那只手终于滑落在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