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逃
“喂,小子,过来!”
扬声相唤的人带着习惯了的命令口气,大声招呼。
背对着李翰诸人的包子暗暗叫苦。
嫌麻烦,自出郢都后就没带面具,这下出事了吧?
李翰那老头子,和咱娘深仇似海啊,要是被他认出来,包子会不会变成生煎包、小笼包、灌汤包、大肉包……?
想着生煎包,包子平生第一次没有流口水,而是抖了抖。
没办法,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拖延更为不智。
包子转头。
态度自然的颠颠便要跑过去。
冷不防河边湿泥滑脚,包子一踩一滑,啪的跌在了河边一个泥坑里。
“呜哇!!!”
五岁娃娃开始大哭,用小拳头拼命的砸地,砸得满坑泥水四溅,全数溅到了脸上和衣服上,一张漂亮小脸,立刻成了一个看不清眉毛眼睛的大花脸。
油条儿闻声远远跑来,看见李翰怔了怔,随即举起胳膊便冲过去,赶紧去扶包子,一边抖抖道:“少爷呀……跌痛了不?”
“啪啪!!”
受了委屈的小少爷抡起黄泥水滴答的小巴掌,左右开弓便是一对金光灿灿的耳光,打得\油条儿的小黑脸立刻也满是黄泥浆水,精彩绝伦。
背对着李翰,油条儿对包子挤了挤眼睛,嘴里却抖抖索索一个劲儿赔罪,“少爷啊……是小的不好……”一边俯下身背起包子,包子脸埋在他肩上,犹自哭个不住。
李翰周围,几个开口相唤的将领谋士,见这两个孩子满是泥水的邋遢相,都皱眉让开,李翰一直紧锁着眉头注视着对面大营,只是淡淡随意瞟了他们一眼,便继续和身边谋士说话。
一对凄惨主仆,无人理会的走了开去。
一直到帐篷内,油条儿才舒了口气,余悸犹存的道:“好险好险……幸亏主子你抹花了脸。”
包子一边换衣服洗脸一边问,“他见过你没有?”
“我远远见过他两次,但是主子你放心啦,这些贵人,从来不会正眼看我们这种下人的,我是怕他认出你,还好他没注意。”
“嗯……”包子换了干净衣服,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看对方扎营态势,一场决战在所难免,”深暗夜色里,点点篝火中,一名谋士眯着眼睛看着对面排列整齐,同样星火闪烁的军营,神情间有些忧色,“国公的打算是……”
“他打得是速战速决的算盘,我偏不让他如意,”李翰神色阴冷,一想起爱子惨死,他就觉得浑身发冷,胸中却有烈火升腾。
那把火,从力儿被万众撕咬那一刻开始,就烧起了。
那火烧得他彻夜不眠,辗转不安,多少次半夜霍然坐起,浑身颤抖咬碎钢牙——力儿死了,他一生没有什么想头了,此生所念,唯报仇而已。
如今,对面,不死不休的杀子仇人,再次堵在了他面前——很好,正愁没机会手刃你呢!
他目光怨毒的盯着对面,恨不得一把掏出熊熊燃烧的那颗悲愤的心,狠狠砸到赵莫言的头上,也让他尝尝烈火焚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他要一寸寸剥了他的皮,烧给力儿祭奠!!
但在这之前,他愿意忍,愿意等——除了曹光世,没有人知道,他暗中联络了北魏守边将领冉闵道,以事成后划出平州为条件,约定由他正面吸引平州灵州两大营,北魏军队绕道自德州渡河,绕到灵州答应背后,再两相夹击,到那时平州腹背受敌,还能嚣张什么?
今夜有雾,对方不会发起总攻,但是偷袭却是个好时机,李翰微微冷笑,偷袭怕什么?一旦对方早有准备,偷袭的意义早已不存在。
他一直在小范围的与对付接触,并放出风声,假称将会分兵去袭灵州大营,迫使对方不敢大规模发动总攻,目的只是为了拖延决战时间,等到北魏顺利渡河。
盘算着北魏行军速度,李翰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漫不经心道:“赵莫言那小子,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会文人那些阴柔狡诈心术,行军布阵,兵法诡道,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如何能懂?陛下自己年轻,便也重用小儿……小儿……”
他突然停了下来,露出思索的神气,刚才说到小儿两字,不知怎的脑海中灵光一闪,仿佛有什么快速掠过但转瞬便消逝,快得难以捕捉。
幕僚们惊讶的注视他,轻唤:“国公?”李翰摆摆手,仔细回溯自己的记忆,刚才是说到哪个字,突起灵感来着?
小儿……
孩子……
刚才有个孩子……
那脸……
霍然一惊,连脸也扭曲了,李翰呼吸急促起来,一把抓住身边幕僚,疾声道:“刚才那个孩子,刚才那个孩子,长什么样?”
一脸愕然的看着李翰,那个幕僚吃吃的道:“没看清楚啊,脸上全是泥水,不过五六岁年纪,眼睛好像很大很灵活的样子。”
眼睛……李翰努力在脑海里回忆刚才孩子的样子,和先前突然掠过的一幕影响相对应,那个想法太过荒诞,然而那张脸,却又太过相似!
他记得那孩子的眼睛,很少有谁的眼睛,能有那般的清澈乌黑,明亮粲然,令人一见便不能忘记!
霍然转身,拔足便奔。
直冲到大营之内,李翰抓住一个士兵便问:“那几个孩子住在哪里?”
士兵们惊讶的一指,李翰一挥手,跟随他的亲卫立即包围了那座小小帐篷。
虽然不明白国公为什么一脸严肃如临大敌,明明帐篷里住的就是两个小孩,亲卫们还是将帐篷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翰大步过去,长刀啪的一声出鞘,他目中闪着杀气和兴奋的光,比刀光还亮上几分。
“刷!”
他一刀挑开帐篷门。
……
“人呢!”
一眼扫过,空荡荡的帐篷让李翰勃然大怒,看见众人都懵然摇头,更是忍不住咆哮:“饭桶!连个小孩都看不住!”
众人屏息凛然不敢言语。
人群里有人怯怯道:“这里面住的是三公子的小厮,三公子也许知道人在哪里。”
李翰立即挥手,“去找三公子!”
亲卫还未奔出几步便遇上匆匆而来的曹光世,他一脸焦急愤怒之色,跺脚道:“昇儿没打招呼,偷了我的令箭,悄悄带了三千骑,渡河偷袭去了!”
李翰色变,刷的扭身看向对岸,半晌恨恨一跺脚,咬牙,腮帮鼓起坚实的肌肉,从齿缝里蹦出声音,一字字道:“此去必中敌计!光世,现在说什么都已来不及,现今只剩唯一一个能救昇儿,甚至能令我们大胜的办法!”
本义绝望焦灼得一脸死灰的曹光世立即问:“什么?”
“找到那个孩子!”
当夜,幽州军营里彻夜无眠,无数士兵来来去去,挨个搜查帐篷,军营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由于已经吃过晚饭,火头军的帐篷,还有堆放粮草的地方出了几个士兵懒洋洋的看守,四面无人。
军营太大,搜查的人还没轮到这里,不过也快了。
一个最大的草堆里,突然细细碎碎一阵响动,接着,钻出一颗大头。
过了一会,又一颗黑瘦的脑袋从旁边钻出,紧张的道:“主子……你钻出来干吗?”
“废话!”包子压低声音,“帐篷搜完,等会他们就会来搜这里,你想被一枪撅死么!”
他四面望望,用帕子捂住口鼻,蹑手蹑脚走到上风靠近那几个士兵的地方,取出块黑黑的东西,放在手心,双手一擦,轻微的啪的一声,他掌心冒出一股淡淡的黑烟,黑烟顺风,缓缓飘散到那几个士兵鼻端,不多时,几人都软软的瘫下去。
包子拍拍手,赞:“坏娘的东西就是好用!”
带着油条儿流进存放食物和炊具的帐篷,包子翻出了火折子,菜油等物,寻出了两根空心的大葱,给自己合油条儿各揣一根,又找出一副猪场,瞅了瞅,转了转眼珠,得意的嘎嘎笑起来,招手唤油条儿。
“来,”他把猪肠递给油条儿,“吹,给我使劲吹。”
油条儿是个好太监,好太监的标准就是主子说什么你便做什么,不用问为什么。
油条儿的肺活量也着实的好,一阵猛吹,吹成了好大的一串泡泡。
包子又叫油条儿背了只木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叹口气,喃喃道:“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一朵梨花压海棠的萧太子,今天可真运气不好啊……”
两人出了帐篷,正想趁人还没过来的时候向河边跑,包子突然祝脚,看了看堆放粮草的帐篷,眯了眯眼。
随即绕着帐篷飞快转了一圈,将怀里抱的一壶菜油洒了个遍。
油条儿猜出他要干什么,抖了抖腿连忙阻止,“主子,不成啊……火一起,咱们就暴露了啊……”
“烧,烧他娘的!”包子恶狠狠爆出一句粗口,“先点最西边的火,然后再点最南边的那个帐篷的火,那里靠河近,点完咱们就跑!”
“主子……别别别西边南边了……”油条儿白着脸抖着手指向前方,“人人人……追过来了……”
“呸!”包子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不死心的继续洒菜油,又从怀里掏出弹弓,点燃火折子,啪的一下把火折子弹飞出去,正正落在菜油之上,顿时火起熊熊。
他有秦长歌给他一直固本培元,又学绝世琅嬛秘笈的决定内功,虽然年纪小未能所成,但较之寻常孩童自然要灵活矫健许多,力量也大,那火折子分量不轻,硬给他用一个小小弹弓给弹了出去。
一边跑一边弹,数十个装粮的帐篷都起了火,出兵在外,粮草不啻于生命,立时分出一大批人去救火,但是追来的人,已经开始张弓搭箭,向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抓活的!抓活的!”曹光世和李翰双骑飞奔而来,大声呼叫。
众人立即停手,但是有些快弓已经呼啸着飞射出去,李翰的脸白了白,虽然杀了那个小兔崽子会让他很解气,但是从大局考虑,还是活的最有用啊。
长弓响起弹弦的嘎嘎之音,黑暗里跃动的火光中,箭矢如流星飞射,仿佛劈出空气里的花火般,直向包子后心。
众目睽睽中,那小小身影飞快在箭雨中穿行,身姿灵活步伐快速,再加上个子又矮,第一轮箭雨都是习惯性平臂射出,大多数都落空了,但也有少数蹲姿射箭的箭手,箭如连珠飞瀑般下行而去。
天空中暗青的箭雨一闪,云朵被风声扯碎遮没。
那小小影子忽然一个踉跄,随即,骨碌碌的滚下去。
中箭了?
李翰眉头一皱,一挥手,立时有人围成一圈扑过去。
突然从一个帐篷后窜出个略高一些的黑影,一挥手扔出个盆,滚下去的装死的家伙立即窜入盆中,那后来的黑影一个飞扑,死命将盆推向河中!
这两人动作迅捷,似乎演练了很久一般衔接流畅,一个怔神见那盆已经推向河中,随即那后来的孩子扑通往水里一跳。
他身上缠着白白亮亮鼓起的什么东西,在水中漂浮,李翰大怒,指定河中不明漂流物,喝道:“射!射翻那盆!”
顿时又是一阵青色的箭雨,笃笃笃笃的接连不断的射在木盆上,可惜水流流动,木盆不住晃荡,那些箭都失了准头,那孩子趴在木盆里屁股朝天双手抱头,硬是不让自己的身体露出木盆,而水下那孩子大约还在推着水盆,盆一路向对岸而去。
李翰既愤怒又诧异--这孩子水性这么好?这么久都不冒头换气的?只要他冒头,一箭射死他,失去人推动的盆会不断在水中央旋转,前进得很慢,那么自己就来得及在自己这边水岸便能把他追回来。
如今糟糕的是,虽然士兵们已经在放舢板,但照这个速度,怕是追到时,已经到了对方那半边河面。
这条河本来就不甚宽,能够隐约看见对面动静,对面仍旧黑沉幽暗,更令两人心急如火--没有动静才叫糟糕!曹昇渡河偷袭闯营,无论如何都应该有厮杀声响,偏偏没有!三千铁骑,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对方难道不是和他们一眼,是血肉聚成的军营,而是蹲伏在黑暗里,张着血盆大口,无声吞噬掉数千人的狞厉巨兽?
李翰咬咬牙,一伸手取过马背上重铁长弓,厉声道:“箭来!”
较寻常箭矢更粗重上几分的三支镶铁重箭被立即送上,稳稳搭上长弓,曹光世皱眉,道:“国公,杀了便无用了……”
“让他落水!”李翰冷冷的答,手一松,满月之弓立时射出一股飓风一道星光,奔雷般直冲木盆而去。
木盆前行更疾,看出来水下人在拼命前游。
第一箭,入水!
隐约听得童音哎哟之声,木盆立即慢了下来!
第二箭紧追而至,比前一箭更快的,击上盆身!
啪一声箍盆的铁箍被生生射断,木盆散架!
木条刷拉拉散开来,现出坐在底座上正因为不适应四面光光而茫然四顾的包子。
宛如只可怜兮兮的小狗,撅着屁股趴在只剩盆底的木盆内。
岸上士兵齐声惊叹,国公好箭法好准头!黑夜之中,水流之上,射断晃荡不休的盆的细细铁箍!
此时第三箭已至,直袭盆底上的包子!
李翰目光一缩——水上不比陆地,随时流动的目标,会使原本计算好的方向错失,这剪本来是向着这孩子肩膀去的,如今看来竟是向着眉心了!
……杀了就杀了吧,萧玦,你杀我子,如今,这正是报应!
箭来如风。
惶然抬头,映出夺命之箭汹汹来势的乌黑大眼里满是惊恐和愤怒,包子突然抱头,尖着嗓子,大叫。
“丫的你看热闹!叫你看!再看你没人可以欺负啦!”
岸上人齐齐愕然。
“啪!”
对岸,宛如黑暗中谁擦亮一点星火,又或是宇宙洪荒一片混沌中盘古一斧悍然劈裂,现出光亮天地,幽光一闪,后发先至,疾电奔雷,狞然飞射!
直直击上李翰最后一箭,将之狠狠劈开两半,依旧去势不止,直袭李翰面门!
整整跨越了一条河,击裂了一枚重箭的来箭,速度丝毫不减,杀气腾腾一往无回而又极其精准的,向着李翰的咽喉!
河宽十数丈,谁的膂力眼力如此惊人?
冷哼一声,李翰不敢对射,拔剑,用力劈落来箭,震得手臂酸麻,蹬蹬蹬连退数步,抬头,目光露出一丝惊异。
对面大营,有如此高手?
黑暗中有人一声长笑,悠悠道:“你胆子太大了,不给你点印象深刻的教训,你下次还是胡作非为。”
话音里,黑光一闪,似是细索般的东西被扔出,刷的一下缠上包子的腰,凌空一振,漂亮肉球便姿态轻盈的被拖回主人的怀抱。
主人心情却不太好的样子,东西到手随手一扔,在一片吱呀乱叫声里将肉球扔到了另一个等待已久的怀抱里。
肉球立即眼泪涟涟的往那怀里一扑,拼命一阵乱拱乱蹭,呜呜的哭。
“呜呜呜油条儿死了……”
“都是你害的。”有人毫不客气绝无怜悯神情闲淡用心恶毒的凉凉扔过来一句话。
“哇哇哇……”包子这回真受刺激了,一张嘴哭得更凶。
楚非欢皱眉看着自己很快被湿了一大片的袍子,再看看负手而立神色平静的秦长歌,虽说知道长歌要给这个胆大小子一个教训,好让他印象深刻点,但终究见不得素来笑嘻嘻的包子被打击得这么惨,轻轻一声叹息,道:“别哭了,下次知道怎么做了?”
恶狠狠一抹眼泪,包子道:“下次不了!”
楚非欢正想宽慰的叹息,听得这小子杀气腾腾的道:“下次我直接调兵,灭他满门!”
……
包子一转眼看见楚非欢默然的表情,立时又悲摧上了,抱着楚非欢脖子抽抽搭搭:“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乱来,但是今天你先不要管我,我要给油条儿报仇!”
“主子……”
“啊!鬼!”
刚才还义愤冲天要给忠仆报仇的某人,一转眼看见忠仆还魂,正湿淋淋惨兮兮脸色青白的拉着自己袍角在地下蠕动,一脸悲凄抖抖索索的唤自己,标准的冤魂索命姿势,立即尖叫跳起,抱头鼠窜。
“主子……”
“别找我别找我!冤有头债有主,你丫找李翰!”包子撒腿飞奔,动如脱兔。
忠仆望天,悲愤。
忠仆本来被义主感动得眼泪涟涟,包扎还没完毕就挣扎着来表忠心,结果义主看见他时的惊悚反应,令忠仆由衷觉得自己还是死了比较好。
秦长歌淡淡看着儿子乱窜的身影,有点恼怒有点郁闷:这一夜,惊险紧张刺激,更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萧溶同学,爽吧?
不过更多的是安心——总算把这臭小子给搞到手了。
其实她自从看见那只猫,就立即着手做了很多事,布置埋伏,派人下水,非欢负责指挥对付偷袭的那小子,自己则一直在河边等着逃家的小子。
那三箭一出,秦长歌大怒,她原想着包子一旦身份泄露,李翰一定不会杀他,无论如何活包子比死包子有用多了,李翰的箭没有冲着包子要害,也在她意料之中。
李翰先射油条儿,秦长歌派人潜伏在水下的士兵,立即游过去,用长钩钩住油条儿,把他抢了回去,油条儿不过是擦伤而已。
一声冷笑,手一挥,秦长歌的声音远远传向对岸。
“国公,别来无恙?我这里有位故人,想来你们定是愿意一见的。”
蓬一声,一簇巨大的篝火瞬间燃起。
火光照映着少年苍白悲愤的脸。
他黝黑的目光并没有盯着对岸自己的父帅,而是死死的,充满怨毒和仇恨的看着前方的一个方向。
那里,正在满地乱窜的包子呆呆的住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