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谋
“他的尸体?”男子愕然,“他的尸体还能看啊?早该枯了吧?”
秦长歌和萧玦对视一眼。
枯了?不是应该烂了吗?那棺材里那个是什么?
“敢问尊姓大名?在水家何等身份?”秦长歌笑吟吟盯着对方,看来这家伙地位不低。
“在下水应申,老家主二弟,水家副总管。”水应申皱着眉,他已由最初的急躁渐渐安静下来,沉下心来仔细打量眼前两人,在心里默默掂量。
“水总管,咱们现在也没什么时间慢慢磨蹭,”秦长歌笑得和蔼,“你且把你所知的全数告诉我吧。”
对欲待开口的水应申一摆手,她毫不客气的道:“别,别问那许多,别提条件,谈判是地位平等的双方谈的,你现在,没资格和我谈。”
看着对方阵青阵红的脸,她淡淡道:“水总管,聪明人要懂得审时度势,你现在的状况,我们看得出,你武功受了限制是不是?你只能把我们当唯一的救星,没有别的选择,好了,说吧。”
被她言语气势压得无言以对的水应申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看那个负手而立,只一个背影便无限压迫的男子,想了想,道:“好……我说,老家主虽说是暴毙,其实他死得很离奇,他是春天突发怪病,随即缠绵病榻渐至不起,当时镜尘不在南闵,我们对外封锁了消息,四月的时候镜尘回来了,他回来时很不好,受了伤,送他回来的是东燕国师白渊。”
秦长歌和萧玦再次对视一眼,施家村楚非欢的一番预言果然是真的,水家当时就出了事,而水镜尘果然备有后路,他被素玄追击奔向觞山,等在那里接应的,竟然是东燕国师本人!
他们为什么来西梁?水镜尘为什么要潜伏于郢都?他出手干扰凰盟,将蕴华放出赵王府,他在施家村杀掉彩蛊教余孽都是因为什么理由?而白渊,他又是为何而来?
秦长歌只觉得谜团仿佛如乌云层层压在头顶,解开一个又来一个,生灭不休。
“镜尘回来后,没有先养伤,而是去了家主的寝居,当晚……”
他突然露出了奇异的神情。
窗外风声嘶嘶,没有月色的遥远天际繁星明灭,远处树桠上不知什么鸟,一声声叫得凄厉。
水应申声音听来颇遥远。
“……那时我还住在谷顶,离家主寝居不远,猗兰有入夜不得出门的规矩,除了历代家主和继承人,没人知道为什么……当晚我在房内练功,忽然听得远处隐隐传来刀刃破空的声音。”
他抿着嘴,神色森然,“我扑到窗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去看,只看见家主寝居烛影明灭,颤动不休,似是被什么风声压得欲熄,然而始终不熄,我看了一会,想过去看却又没敢,水家严令,夜间出门者必将受家规处罚,我不敢。”
“第二日一切如常,我揣着一怀疑虑,想问问其他住得近的兄弟有无听见声音,但是又觉得难以开口,这事令我心里隐隐觉得不祥,为了慎重起见就没说,而且我的屋子的朝向和距离,都是离家主最近的那个,那风声并不明显,也许就我一个人听见。”
“这声音我听了十六天,”水应申脸上露出了憎恶的神情,“到了第十六天,我躺在床上仔细的听那破空之声,劈、横、折、撇……每道风声里都能感觉出动作的不同,我一遍遍的想着,忽然坐了起来!”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语气突然紧张,脸上也出现微有些激动的情绪,连手指都在微微痉挛。
“……我发现,那是个‘之’字!”
“之字?”秦长歌偏头看着他,“这十六天,都是在以剑练字?”
“不是练字,是练‘采苢’剑法!”水应申神情似喜悦似畏惧,瞪大了眼,仿佛自虚空中看见了某件宝物,“这是我们水家据说失传已久的无上剑法,威力无伦,但这剑法自出世后便迭生不祥,据说早在数十年前便由先祖毁去,严令水家人永生不得再练,这剑法本身自十六个字脱胎而来,‘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据说练此剑法者,得自然之法,不畏百毒,轻盈若羽,真气流转,连绵不已。”
秦长歌立即想到密林里翠叶尖的水镜尘,三大高手不得喘息的车轮围攻下的真气圆转如意。
“你是说,水镜尘练了你们水家禁忌的剑法,是水老家主教了他的?”
“你不知道是不是自愿教的呢。”水应申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他病得奇怪,教得也奇怪,水镜尘不顾重伤未愈,抢着学这剑法也奇怪,更奇怪的是,最后一天,最后那个之字,连我都听出来了,明明应该一笔划成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始终僵硬滞涩,无法连贯。”
“我当时坐在床上,听着那无论如何也不能突破的风声,自己都觉得隐隐焦躁起来,不知道使剑的那个人,又是如何的挫败万分?然而他还是不急不忙的练下去……真真好耐性……”
“忽然风声止了,我凑到窗边一看,只看见烛火一暗,随即一明,然后,风声再起。”
他的嘴唇突然抖索起来。
秦长歌玩着自己手指,森然笑着,做了个插心的手势,水应申脸色又是一白,半晌才接着道:“风声再起,这回再无滞碍,无转如大江奔流,风生云涌,我当时听着这莫大的变化,只觉得心怦怦的跳起来,仿佛就是刚才那烛火明暗之间,有什么可怕的事已经发生了。”
“我不敢出门,现在出门去看,谁知道会不会给刚练成采苢剑法的水镜尘拿去试剑?我想了想,爬下床,趴在地上仔细听,隐约听得走路的声音……移动桌椅的声音……寻找东西的声音……水声……液体滴落声……”
他语气透着森森寒意,窗外的风突然猛烈了起来,四周的树木的狰狞的黑色阴影在墙上疯狂摇摆,仿若恶魔之手,正举爪下望,选择着待噬杀的猎物。
风声宛如鬼哭,却不知道在哭的那位,是那个死得离奇的水应麒呢,还是缔造了上善世家光辉声名的水家先祖?
“第二天,家主死了。”
水应申语气谈谈目光深深,“一早我就听见梵音三十六响,这是家主逝世的丧音,我立即冲进家主寝居,镜尘盘膝坐在堂中,身后是白绸覆着的家主的尸体。”
“厅堂里香气浓郁,谷中两珠雪素黄金兰都被镜尘搬了来,放在家主尸身头脚之处,黄金兰的香气为无敌之香,珍贵无伦,一向供奉在山巅,等闲我们也见不着,按说家主逝世这样的大事,拿出来也无可厚非,可我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秦长歌笑了笑,轻轻道:“遮掩气味而已吧?”
惊异的盯了她一眼,水应申点头,“是的,我想是这样,我当时第一个到,抚尸痛哭,镜尘不让我靠近尸体,我趁他不注意拉了一下家主的手,家主的手垂落下来。”
他不由自主的做了个五指垂落的手势,目光骇然。
“……我看见他五指已经完全枯干了,苍白得宛如一截断柴。”
他眼底有惊恐之色,低声道:“……家主原先微胖,体肤丰润,身体一直很好……”
“我趴在地下痛哭,突然看见前方砖缝里有样东西在滴溜溜滚动,我伸悄悄一捞,发现是重银。”
秦长歌挑挑眉,重银就是水银,也就是她前世的汞,在内川大陆这里被赋予了新的名字。
用上水银……做木乃伊哦。
“我又仔细的闻,终于闻见了一点烈酒和郁金香的味道,我自小五识灵敏,听力、目力、和对气味的辨别都比别人强上许多,闻见这些我隐约便明白了——”
“明白你前天晚上听见的那些动静,是水镜尘在收拾尸体。”秦长歌冷冷接道:“以烈酒泡郁金香汁抹身,再挖去内脏,腹部内壁涂上汞,用别的东西塞满,所以蛋筒未腐——他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儿把老子做成木乃伊?是因为怕你们发现尸体有异?”
“我不知道……”水应申摇头,“我既然知道了这事,怎么还能让那孽子继位?当即和几位兄弟商量了,在第二日家主下葬之时闹事拦棺,不想镜尘早有准备……我们两方势力都不弱,我们就有理由废了他,然而他根本没有使用过那剑法,唉……”
他以一声深深的叹息结束了这段诡奇的诉说,神色间不尽愤恨,秦长歌细细想着他话里有无漏洞,半晌道:“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问吧。”
“上善家族声名如此,世所敬仰,为何水镜尘倒行逆施,自毁声名?他和好名声过不去么?”
脸上微微露出一丝苦笑,水应申道:“这倒不完全怪得他,你是不知道,这世上,坏人难做,好人更难做,我们水家百年积善声名,天下善行楷模人间道德丰碑是不假,可是行善是需要花钱的!正因为善名在外,天下穷苦武林人但凡有过不去的难处了,都来投奔我们,于谷外跪求哀哭,求助的,借钱的,告贷的,源源不断潮水般涌来,每日里花出去的银子如流水,但有一个不理会,百年声名都将全毁,水家又有不行歹事不挣不义之财的家规,许多来钱快的经商方式咱们都做不得,而上上下下,那许多人要求借,那许多人要吃饭,这都是钱……早在上任家主之时,水家就已经入不敷出,钱成了上善家族最大的难题,镜尘之所以在诸兄弟中脱颖而出,就因为他会挣钱,十二岁时出外游历,不知怎的认识了白渊,后来听说在外面很是建了些产业,水家这才支撑了下来……至于他外面到底是怎样的产业,家主后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了,实在是难哪……白渊那个人,最是不择手段城府森严,镜尘和他在一起久了,渐渐也转了性子……水家后来就陷入一个怪圈——私下赚着不义之财,去维护仁义名声……”
“哦?”秦长歌眼珠一转,“既然水家这般为钱财所困,那么你这一屋子的乌金哪里来的?”
脸皮一红,表情讪讪,水应申吃吃道:“我原先一直掌管水家财务进出收支……”
忍不住扑哧一笑,秦长歌讽刺的一笑,道:“别把责任都推别人身上啦,你们自己就没有贪欲么?上善家族,也许第一代确实是仁德良善以义为先的,然而一代代传下来,子孙良莠不齐,家风不再也是寻常,偏生又舍不得那好名声,舍不得天下景仰的崇高地位……你们这群为声名所困的可怜虫!”
“万物终将如浮云,黄金屋,白玉床,也不过三尺一卧,天下名,铁门槛,到头来一场空花。”冷然接话的是一直没开口的萧玦,神情鄙弃,“愚钝无知!”
“你懂什么!”水应申身居水家高位惯了,习惯逢迎不习惯申斥,虽说最近境遇不佳收敛了些盛气,终究还是经受不住这等言语,怒道:“你们这种身居底层的小人物,怎么知道上位者的无限荣光?怎么知道声名给人带来的巨大好处……”
他说到后来似觉得说漏嘴,僵僵的住了口,萧玦讥诮的一笑,向门上一倚,道:“我是不懂,我不懂你们这些人怎么想的,世间有那许多事物值得珍惜保护,你们偏偏选了最无趣的那一种。”
秦长歌转目笑道:“夏虫不可以语冰,和这些人说也是浪费口舌,办正事吧……喂,素玄,你听够了没有?”
有人低低朗然一笑,白影一飒,素玄已经出现在门口,也不废话,手虚虚隔空一抬,室内顿时起了回旋的风声,随即便笑道:“水总管,更运气试试。”
依言运气,水应申霍然抬头,诧道:“我水家独门锁穴手法,你怎么知道解法?”
素玄的脸竟然微微一红,避而不答,对似笑非笑看着他的秦长歌道:“我刚才进门前已经令随我来的总护法孟铭睿去偷尸,水老家主的尸体有异,足够证明水家的问题了。”
“你怎么可能这么顺利的来这里?”萧玦皱眉看他,“水镜尘这么大意放你过来?”
“他被人绊住了,说起来我不认识那人,是个女子,武功极高。”素玄道:“那女子自称玄坛天使,她手下还有一批人,也不管水家夜间是不给人进谷的规矩,直接闯谷,挡其者死。”
“应该就是那个来吊唁的阴离手下上三使中的天使班晏了,大约还是当初被水镜尘于施家村暗杀的半面强人,”秦长歌微笑,“来得好啊来得妙,我等你们很久了,就知道你们一听说水家生乱,便一定会来搅浑水,此仇不报更待何时?果然深得我心,啊,你们先打一场吧,谢谢。”
素玄和萧玦齐齐默然,都觉得和这女人打交道的人,着实倒霉得很。
秦长歌转向水应申,正待说话,忽听一阵怪响,听来嘈乱,令人心生烦躁,直欲呕吐,脸色一变,急急道:“班晏的音杀!”
众人急忙运气的运气,捂耳朵的捂耳朵,秦长歌掠出屋外,便见谷口之处一座断崖上,半面鬼魅半面绝色的班晏,正笼着袖子,向着刚刚出现的月色,慢慢的在尖啸。
她的对面,素衣银冠的男子,席地趺坐,坐在一地银白的月色里,四周起了淡红的雾气,映得他衣袍微熏如染,他搁琴于膝,修长指尖一抹间便起鸣泉之音,袅袅迤逦开去,他一抬首,月光淡淡照上他的脸,所有人呼吸一窒。
绝代风华。
班宴停下尖啸,侧首看过来,她说话语声还是那么缓慢,比正常人要慢许久,“你和我斗音?你不怕大家都死?”
水镜尘一笑,笑意也如浸透月色的梨花,“捣乱的人太多了,那就一起吧。”
他轻轻拨弦。
白日里安排住在各处的武林人物,渐渐从各自屋中走了出来,目光茫然,僵木前行。
他们眼中的实地,现在都是绝崖。
水镜尘是要将这些可能带来祸患的人,一起杀掉灭口了。
班宴目光一凝,忽然发出几个古怪音调。
那些人抬出的腿又收了回去。
水镜尘再拨。
再迈。
一时就见半山之上,那群武林大豪,提线木偶般齐齐伸腿收腿再伸再收,着实好笑,好笑里却又生出诡异来。
有些人武功较高,拼命的和音杀带来的控制梦魇以及水镜尘的琴音相抗,额间大汗淋漓。
月色下水镜尘一笑,微微仰首,月光勾勒出的轮廓精致至难以描述。
他手不停弦,轻声道:“枉你算尽机关,不过白费力气。”
他带着笑意的眼光转过来,极其精准的落在秦长歌几人身上。
轻轻抬手,浅笑拨弦,姿势悠然宛如一个美妙的梦境,直欲将人溺死其中。
他道:“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你们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