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爱
“你们都来了。”
他神情温和语气轻柔,满是大局在握的从容与清淡,仿佛面对的不是来自各个立场和阶层的敌人,而是跋山涉水远道而来的好友,而他也不是以杀机琴音相向,而是烹荼将沸,扫榻以待。
夜风里一片树叶忽然脱离树梢,悠悠飘落琴端,却在离琴身还有一人之远的距离时,忽然消失。
是完全的消失,没有碎片没有粉末没有灰烬没有筋脉——什么都没有。
秦长歌的眼瞳一缩——水镜尘果然比当初在施家村时,功力更上层楼。
眼珠滴溜溜在他面上一转,水镜尘目光湿润晶莹,皎皎如明月静朗,内家功力已到了巅峰,而且,没有中毒的迹象。
秦长歌郁闷的叹气,这家伙怎么这么好命呢?怎么就练了那个什么采苢剑法不惧毒物了呢?原以为施家村自己施的毒,和先前密林里玩的花样,能多少对他起点作用,可现在看来,人家好得很。
哀怨的望天,秦长歌暗恨老天为毛不给她一个万能无敌美少女的躯体?长得差强人意也就罢了?体质骨骼也远远不如前世,如不容易借助水三公子的盅毒达到了突破,但终究错过了固本培元的最佳时间,始终难以达到前世的水准,她现在算是高手,但是和这些顶级高手比起来,还是不够看。
事实上,秦长歌对敌,真材实料的武功一向用得少,她喜欢用诡秘的手段,恶毒的阴招,以及神出鬼没花样百出的方法去杀人。
只是今晚……秦长歌皱着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水家其他人呢?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见,就算有入夜不可出门的规矩,闹成这样,多少也要探个脑袋来看看吧?
水镜尘再强悍,对上素玄,班晏,再加上萧玦和自己,他能活命?
“我要杀你。”班晏说话永远都是那么语调缓慢用词干脆,形成诡异的搭配。
“真巧,我也是。”水镜尘不疾不徐的微笑,转目一顾素玄和秦长歌三人,“还有诸位,今日日子好,一起把旧账结了吧。”
“轰!”
最干脆的萧皇帝,招呼不打二话不说,开掌!
他身影如怒龙天矫,一闪便到了水镜尘头顶,所经这处腾起滚滚烟尘,气势逼人飞卷而来。
与此同时班宴长发一卷,半边鬼脸在夜色中狰狞一现,十八条灵蛇般的长辫分成八个方向,天罗地网般的罩下!
水镜尘身子不动,忽地平平一移,也没见怎么花哨的姿势,随随便便就脱离了两个高手的攻势,还是原来那个姿势落在了崖上斜斜逸出的一棵树的树梢,那树梢直对深谷,摇摇欲坠,他在梢尖浅笑俯首,闲闲拨弦。
“我没说要动手,两位性子真急。”铮铮之音里水镜尘和声道:“能轻松将各位送上黄泉路,为什么还要费力气动手呢?劝诸位也省省力气,找我报仇也好,查问家父死因也好,偷尸昭告天下也好,对于将死的人来说,都实在太没必要了。”
萧玦一拧眉,长臂一伸,掌中一柄临时使用的普通青钢长剑也被他凛凛指出睥睨天下的名剑气概,“水镜尘,不管你玩什么花样,我死的时候,一定会拖着你。”
班晏则慢吞吞的开始四顾查看。
“我却不耐烦陪着阁下。”水镜尘柔声道:“新的猗兰,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很忙。”
“新的猗兰?”
“嗯,”轻轻笑了笑,水镜尘淡淡道:“所以我说,诸位都不必忙,因为过了今夜,这个猗兰,就不存在了。”
班晏瞪大眼,急若星火的问题她依旧问得很慢,“你要毁灭猗兰!”
“错,我要毁灭你们,而猗兰,永远存在。”
对上众人的目光,水镜尘展颜一笑,眉目皎然,“猗兰本就是世外家族,隐形豪门,天下武林,有多少人知道猗兰到底在哪里?那么猗兰换个地方存在,自然依旧还是猗兰。上善家族,从来都不是猗兰谷,而是水氏家族,是我,只要我在,我随时都可以建造出一个新的猗兰。”
众人齐齐震惊!
他竟然要以先人百年心血造就,神秘庞大,拥有得天独厚上古奇阵的整个猗兰,毫不吝惜的拿来作为杀死敌人的毁灭武器!
这不是一块石头或是一柄剑,这是整个横霸南闵大地的猗兰谷!
世间竟有人疯狂若此,大胆若此,睥睨若此,漠然若此!
“你要这许多人葬身此地!南闵武林巅峰人物大多都在此处,你要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交代什么?”水镜尘微笑,“猗兰谷从来都没有等到前来吊唁的武林人物,镜尘派人出谷等了许多天,都未能见到一个人……听说玄坛大祭司最近在练九幽阴功,玄螭宫附近常有青壮百姓失踪……说起来玄坛和上善家族关系不算很好啊,大天使班晏这么远道而来的,到底是为什么呢?……不过,既然诸位为水家而来,水家一定会负责的,诸位的仇,自有水家一身揽之。”
他微笑得纤尘不染,雍容悲悯,“至于阴大祭司交不交得出已经失踪的天使班晏,就不是在下操心的范围了。”
班晏盯着他,如同在看一个疯子,世间最好风度最温文尔雅的疯子。
秦长歌抽气,喃喃道:“这才叫真正的狂人……好性儿?大善人?全天下人都瞎了眼,他比希特勒还彪悍!”
素玄已经箭一般的掠了出去!
众人都是高手,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猗兰谷有什么异状,这毕竟是偌大方圆的地盘,如何说毁就毁?然而众人更知道水镜尘绝非虚言大话之人,信他,下场会惨,不信他,下场会更惨!
素玄身如流星,人在半空已经掣出飞光似月,一道瑰丽七彩霓虹自他掌间耀现,惊鸿彩羽,直追那抹素影!
水镜尘微笑,飘身而起,眉宇间平静祥和,这个从容温和的表象下藏着酷厉疯狂的灵魂的美丽男子,以一种惋惜的姿态对场中诸人各看了一眼,随即,一纵身跃下高崖!
素玄想也不想也跳了下去!
“轰!”
仿佛地下一条沉睡的巨龙突然被惊醒,懵懂下翻了个身,又或者有巨人大力举起开天巨斧,恶狠狠劈裂了无辜的大地,山腹深处,巨大的隆隆声响不断传来,犹如蛮荒之时蚩尤敲起的惊天撼地的声声战鼓,战鼓声里地面开始抽搐颤抖,撕裂痉挛,不堪痛苦的,将所有依附于其的物事,悍然抖落!
环山之上,巅峰的白色圆顶屋舍突然出现黑色裂逢,随即,那些层层叠叠依山而建的房屋都开始跳舞,地面的褶皱仿佛咧开的狞笑的大嘴,黑森森的欲待吞没所有依附于其的事物!
秦长歌弹身而起,冲向水镜尘和素玄奔下的地方,然而眼前白光一亮,衣袂一卷,素玄已经一个跟斗倒翻着冲了上来,随即一股巨大的气流轰然涌上,沛然莫御的天地巨力狰狞反卷,狠狠将两人推了出去!
那山崩海啸般的巨力,夹杂着无数碎石飞射,其劲力有如天神挽起风雷强弓,追星赶月无可避让,砰的一声秦长歌右臂已经软垂了下去!
她咝的一声吸了口气,努力站稳身形,却被巨力推得骨碌碌滚倒在地,连带撞翻了在逆风之中刚刚挥掌为她推开一块迎面巨石的素玄。
此时另一边的崖面已经倾斜,裂出另一条深谷,这一撞两人顿时都被推向深谷!
地面因为雾气不断,一直都很湿滑,连个可供抓住的裂逢都没有。
“长歌!”
本来和秦长歌紧紧站在一起,现在因为山谷崩毁拆分之力而突然站在了她对岸的萧玦,怒龙般不顾一切的扑过来!
他的声音被隆隆巨响遮没,地动山摇间他飞出几步便是一滑,山在后退而他却努力向前,与天地之力悍然对抗,砰的一声角力失败萧玦栽倒在地,他霍地一个翻滚,在一地飞卷滚动的砂石间飞快的前滑,拼命伸手想去够秦长歌。
然而已是够不着。
半空中素玄大喝一声,一伸手抓住秦长歌,白色衣袖飞卷如刚刃,刷的一下在地面上砍出深深裂逢,他立即次秦长歌用力一扔!
落入石缝的秦长歌手一伸紧紧抓住翘起的石块,感觉到头顶有沉沉黑影即将压上,她抿紧嘴唇,看也不看长发一甩黑丝扬起,呼的一声黑光冷电,将因为大力将她上扔自己因此飞快下落的素玄拉住。
素玄在接到黑丝的那一霎立即翻身而起,他的轻功本就举世无双,转瞬间已经上了崖面,站定后一回身,眼前景象顿时惊得他眼前一黑。
那截被砍断的崖面,前段尖削,似一柄斜插的巨剑直直曳出,不堪地面抖动得厉害,被震得向另一面倾斜,另一面极近的距离,是更为嶙峋巨大的山崖,而秦长歌正在这巨剑之尖上,就要撞上!
只要撞上,秦长歌就一定会被挤成肉泥!
素玄晃了晃——她刚才一定有看见这个状况,如果当时立即翻身而起那一定来得及,但是那一霎她选择了将他先拉上,避免了他落入深谷或者被两峰挤死,就这么一瞬间,两峰已经碰上!
她好像已经断了一臂,现在闪避不及!
素玄拼命飞惊。
“轰!”
黑雾腾腾而起,黑雾之中似乎还有黑影一闪。
那是萧玦。
早在他们险些落谷的那刹那就奔来的萧玦,眼看伸手去拉对面位置稍低的秦长歌已经不可能,在“轰”声初起的那刹,长声大喝,刷的拔出自己腰间长剑,青芒一闪,光芒暴涨,霍然砍向自己所在的崖下!
“哗!”
刹那间崖上一株斜生的树连根被砍带着大片泥土轰然坠落,崖上顿时突出一人大小的土窝!
这一砍有天地之威!
“砰”!
两崖撞上。
尘灰漫天里素玄心底突然一颤,一时竟然不敢睁开眼。
如果睁开眼,看见的是两崖相抵间的血肉模糊的她……
尘灰漫天里萧玦不顾烟土扑面呛人,紧紧扒住崖边,瞪大眼在一片灰黄里努力寻找,宁可吃了一嘴土,哑着嗓子嘶声咳嗽不断低唤,将那个名字含在齿间辗转,“长……歌……咳咳……长歌……咳……长歌!”
他突然住了口,手指紧紧扣在崖面,指甲裂了也不知道。
素玄则悠悠一声长叹。
崖下,对面。
秦长歌单手扒在尖崖顶端,蜷缩在萧玦制造出的土窝里,灰头土脸的,抬首倦倦对两人一笑。
她低低道:“阿玦……你真聪明……”
崩毁之际,急乱之中,萧玦却不曾乱了方寸,在确认无法自崖尖及时拉上秦长歌时,刹那间选择砍掉巨树腾出空间,使本应撞上对崖被挤死的秦长歌准确撞进了树木被砍留下的土洞里,逃脱了被挤的命运,这一举说起来简单,但那般目光敏锐心思镇定反应准确迅捷,已是举世难寻。
素玄的叹息声里满是喜悦和感动,目光闪亮的掠过来,小心的将秦长歌拉出,赞道:“陛下真神人也,仓椊之间便看出对崖土质不同,砍出可供容身的大洞,真不知怎么想得到的?”
怎么想得到的?萧玦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刻灵光闪现不顾一切,那一刻雷霆一击拼尽全力,此刻手心里全是汗水,手指都在颤抖,连剑都把握不住……刚才……刚才若是没看见那树……刚才那树如果没能完全砍断……刚才若是迟了一刻……那会是什么结果?
萧玦不敢想,也来不及想,那一刹他听不见山风呼啸,看不见黑云怒滚,管不了乱石齐飞,他只看见她即将撞上山崖,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不能令她死去,他只知道,救她!用尽全力,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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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轻微的裂响,青钢长剑突然碎裂,千百片明光闪闪坠落在地。
这柄普通长剑,终究经不得那般全力施为,在完成救人使命后,彻底崩碎。
萧玦低头看了看,笑了笑道:“还好,没在那一刻碎掉,我该谢谢它。”
他始终没有从素玄手中接过秦长歌。
甚至在素玄将秦长歌轻轻放下,自己带着一脸感慨之色稍稍避开后,他依旧没有靠近秦长歌。
他的手背在背后,整个手臂一直在不断的微微颤抖——刚才不管不顾使力过巨,关节已经脱臼,轻轻一动刺痛感便不绝涌来,大约筋脉也受了损伤。
他只是低着头,带着庆幸和欣喜的神色,于依旧不断崩绝的山崖碎石之间,于山间淡白迤逦薄雾之间,于渐渐升起的那轮远远的轻红日色间,明光朗然的,一笑。
他说:
“长歌,你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