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伦
这世上有没有在自己皇宫前吃了闭门羹的皇帝?
大抵是没有的。
所以萧玦觉得自己大抵也算最倒霉的皇帝之一了。
瞪着关得严严实实的宫门,以及宫门口居然一个守卫都没有的怪异现象——包子知道侍卫看见萧玦那是一定会开门的,所以很干脆的给他们放假,当日宫门值戍侍卫头领磕头如捣蒜不肯领命,被萧监国咧着又白又亮的牙齿,阴恻恻威胁“你放假,也许会死,你不放假,那一定会死,自个选罢!”
侍卫头领只好含泪掩面,带着当班侍卫翘班了。
高阔宽大的宫门上,居然还贴着一张五颜六色花哨得让人看了想死的纸,纸上画着状如烤猪的“裸女”,旁边几个大字,“陛下啊,太师啊,干爹啊,人妖好玩吗?还回来干啥啊?再继续去玩嘛,去嘛去嘛去嘛——”
秦长歌笑眯眯的看着那个“裸女”,点头评价,“这回画功进步了点,看起来是头比较瘦的猪了。”
萧玦无奈的一把撕下那有碍风化的太子墨宝,皱眉道:“你还笑得出来,儿子不给咱们进家门了!”
“不给进酒不给进,咱们又不是没有外室,”秦长歌无所谓的耸耸肩,“与其到宫里去看一张弃妇脸,我还不如回我的新建的太师府去喝茶呢。”
她优哉游哉的甩甩袖子,道:“非欢,去看看我的新房子去。”
“喂!”萧玦急了,一把拉住她,“你这女人,儿子你都不想的?当真不进去?你有太师府,我却是以宫城为家啊。”
“谁说我不想?只是我从来不惯他脾气罢了,”秦长歌摇头,“陛下啊,你儿子这次被我们得罪狠了,跑掉一个两个,留几个陪他兴许还好些,偏偏全部跑光,丢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宫中,自然越想越悲催,越想越阴毒,我跟你说,怨妇是很可怕的,心理不健康,攒那这么久的劲就等着虐咱们了,现在正是生理高-潮期,我可不打算正面迎上,要去你自己去好了。”
她胡乱抓出张纸,随便写了几个字,封好,递给萧玦,“阿玦啊,麻烦你把这信带给太子爷,另外……”
她深情的抓住萧玦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你保重。”
世上有没有在自己宫城前爬墙的皇帝?
大抵是没有的。
所以萧玦今天已经创造了第二个皇帝之最了。
宫门很高很宽,但是还是拦不住他这等高手的,只是在自己家门前踹门实在有伤国体,萧玦只好捏捏鼻子爬墙,好在宫门前那一大片广场今日清场清得特别干净,没有一个闲人能够有幸远远看见西梁大帝爬墙的英姿。
萧玦怀疑这一定是萧太子给安排的,他存心要他爬墙来着。
梯云纵上了墙,角楼里嗖的便是一排弩箭,来势劲疾,萧玦也不敢硬接,倒翻而起一个跟斗避到角楼之顶,遥遥立于宫城之巅,喝道:“是我!”
侍卫大统领夏侯绝探出头来,仔细看了萧玦一眼,愕然道:“陛下!”
立在角楼顶上的萧玦,黑着脸瞪他:“你昏了!连我也敢射!”
夏侯绝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陛下恕罪……臣是刚刚接到太子谕旨,说有人会在这个时辰闯宫门,叫臣弓弩侍候着,但有犯我西梁国威者,狠狠射之,臣赶过来看见有人影进来就下令发射了……不知道是陛下……”
是犯你太子龙威吧?真威风!萧玦站在高处不胜寒的冷风中,咝咝的从牙缝里冒火……儿子,你狠!逼你老爹爬墙也就罢了,还逼你老爹翻跟斗!
悻悻的从角楼处下来,萧玦在夏侯绝一路诚惶诚恐的引导下坐上太监们赶着抬来的御辇回龙章宫,一路上太监宫女遇见龙辇都叉手躬身退立道旁,萧玦仔细的盯着他们神情……一个个看起来怎么都那么奇怪?似喜似忧,神情古怪?
“喂,人到了没?”萧太子蹲在龙章宫宝座上,一脸阴笑的问几个扒着门缝的小太监。
“快了快了,看见御辇了!”油条儿忠于主子,如实报告敌方动向,一边拉开一个趴得太近的小太监,“笨蛋,叫你别碰着门!”
“刀拿来!”包子手一伸,向着老于海。
可怜的老于海扎煞着手,老泪纵横的不住摇头,“太子爷,别玩了别玩了……”
“玩什么玩?”包子大眼一瞪,越发圆如珍珠,“我是来真的!”
“啊!!!”
一步跨上宝座扶手,包子横刀立马披襟当风,“我记得某人的教导呢,要想让人记忆深刻,就要来狠的,丫的每次都是我被来狠的,现在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他们了。”
他嘎嘎笑了几声,忽然想起什么,问油条儿,“一个御辇?”
“是。”
沮丧的往宝座上一瘫,包子颓然道:“又整不到她……”
“到了!到了!”
“啊哈!”包子一声怪叫,一跃而起,一把从老于海怀里抢走他死死抱着的那个鲨鱼皮小腰刀,霍霍在半空中挥舞了个四不像的刀花,喝道:“哭!哭!都给我死命哭!谁哭得漂亮,等会狠狠赏!”
“咕咚”一声,最近刚给太子操出心脏病的老于海,终于再次发作了。
“龙章宫门也关着?老玩这等把戏很有意思?”萧玦下了御辇,哭笑不得的注视着大门虚掩的龙章宫。
夏侯绝担心的看着龙章宫,正想提醒下陛下太子爷的恶劣,还没来得及开口,雌雄莫辩的惊慌尖喊,已经嘶声惊破沉寂的内宫皇城。
“太子爷自杀啦!”
“太子爷!太子爷!别!别啊!”
“救命啊!”
还夹杂着孩子清亮的童音,“让开,都给我让开!我这爹爹不亲老娘不爱干爹抛弃叔叔不理的倒霉孩子!还活着干嘛?”
夏侯绝脑中轰然一响,玩大了!
正待飞奔,身侧黑影一闪,奔雷惊电般一个飞身,以从未达到的彪悍速度,如一道黑色飓风般转瞬便卷入了龙章宫。
“哐当!”
龙章宫门被撞开的那一霎。
沉重宫门上方立即翻到下一桶泔水!
“哗啦!”
西梁国伟大英明仁厚刚毅俊朗高贵风华卓绝的乾元皇帝陛下,立即成了一个浑身散发着馊味的落汤鸡。
落汤鸡皇帝理都不理,带着泔水的馊味一阵风的卷过来,卷向宝座上那个抓着鲨鱼皮小腰刀正杀鸡般拼命在自己脖子上比划的小小身影。
包子瞪大眼,嗄?一个动作还没做完,老爹已经卷了进来?虽说计谋得逞,但他飞过来的速度好像也太快了点吧?老爹轻功什么时候这么彪悍了?眼瞅着那个泔水四散飞溅的影子将到身前,包子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一旦给老爹抓住,自己也就同时壮烈的成为泔水太子,立时将刀一扔,怪叫一声,往宝座后便翻。
可惜已经迟了。
萧玦手一伸,已经一把抓住混蛋儿子,大笑着将他狠狠一抱,道:“儿子,爹想你!”
将小小软软的身体一把揉入自己怀里。
包子立即成了阴沟里的泔水包子。
包子大怒,一把掐住老爹龙颈,拼命摇晃,“你好意思说!你丢下我!你们都丢下我!你们这群没良心的!”
萧玦任儿子那点下力气不疼不痒的掐,只笑着轻轻拍他的背,“是,是,没良心,没良心……”一边仔细的板着包子脸细细端详,“我看看,瘦了没?”
他浑身臭气的,一脸笑容的看着掐着自己脖子的混蛋孩子,眼光里满满都是心疼。
包子杀气腾腾的目光和老爹的目光对上。
老爹阳光,好烫,老爹的笑,好烫,老爹的话,好烫!
突然崩溃。
手一撒,也忘记了自己身上的泔水,因为被抛弃积蓄了半年想要好好闹场的怒气突然泄尽,将近半年日思夜想的委屈立时泄洪决堤而出,包子大力往萧玦身上一扑,嚎啕大哭。
“呜呜!我恨起来就拼命吃,又胖了!”
萧玦喷的一声笑出来,随即却觉得鼻子酸酸,他轻轻拍着儿子,仰首向天,将眼底泛起的泪花逼了回去。
听得那头小猪在他身上哼哼唧唧,拼命的拱啊蹭啊,将眼泪糊了他一肩,犹自断断续续抽噎,“你丫……能不能……不要……这么煽情?”
无语望天的萧玦,很忧愁的思考着自己这个民间长大,被秦长歌另类教导方式培养出的彪悍儿子,将来坐上大仪殿金銮宝座时的模样,该是个什么德行?
想了很久,没有答案,萧玦也不再想了,轻声一笑——无论是什么德行,他相信溶儿都是最好的,如果他能早早承认,如果将来长歌接受了自己,那么早点将皇位交给他,自己陪着长歌畅游天下,饱览四海风物,该有多好?
到那时他不会再哭鼻子吧?
萧玦轻轻笑着……儿子,盼你长大,却又怕你长大,做皇帝哪有现在这个彪悍太子潇洒呢?
偏头看看,怀里的小小身体已经安静下来,萧玦爱怜的望着肩头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安静的垂着,呼吸平稳——闹了一场闹得很累,心情终于平静下来的包子安心的睡着了。
小心的将儿子放到榻上,嗅了嗅他和自己身上的泔水味道,有心唤醒儿子去洗澡,一时又舍不得惊醒他好梦沉酣,当下无声挥挥手,示意太监们退下,给自己准备沐浴。
洗完澡神清气爽的出来,却见包子已经醒了,换了一身衣服,坐在榻上满面郁卒的思考,萧玦过去捏捏他的脸,晓得此时决不能提刚才的事,因为萧太子一定会因为觉得很糗而恼羞成怒,干脆什么都不说,吩咐传膳。
用膳时包子神魂不属,一副想问什么却又发狠不想问的样子,萧玦心如明镜,却忍住笑故作不知,只顾给儿子亲自布菜,“来,吃,吃。”
包子便目光茫然的将源源不断送来的堆成山高的食物,食不知味的一口口塞下去,动作机械,表情呆滞。
萧玦瞟着他,心里也在暗骂某个没良心的娘,不知道你儿子想你么?居然就能忍心不见,你这比男人还心狠的臭女人!
吃到一半,吃到肚子已经高高鼓起,包子终于撑不住了。
大力将银筷往玉碗上一搁,清脆丁玲声里包子大声道:“我娘呢!我干爹呢!祁叔叔容叔叔呢!”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本来露出笑意的萧玦脸色微微一暗,随即笑道:“在太师府吧。”
“他们为什么不来?”包子转头看他,大眼睛水汪汪。
“因为你娘脸皮薄,”萧玦一霎间突然想通了秦长歌的心态,很无奈的觉得自己果然不是个挑拨离间的料,老老实实的给儿子分析他娘,“你娘知道你一定要闹的,她自己心里也有愧,不知道怎么对你交代,所以,溜了。”
只怕还有怕自己栽倒在包子的泪水之下,也跟着出糗的原因在吧?萧玦不怀好意的揣摩着秦长歌。
“溜得了一时,溜不了一世,”包子恶狠狠撕下一个鸡腿,邦邦的敲在玉碗上,“我代表正义的小宇宙,迟早要消灭你!”
萧玦无奈的从怀里掏出纸条,“你娘给你的。”
刚才还满面幽怨愤怒要将某人消灭的包子,立即目光闪闪的转头,“我的?给我的?”
不理老爹瞬间黑脸的表情,包子一把抢过纸条,展开一读。
“啊哈!”
蹭得一下太子爷就射出了门,老爹的一口汤愣是被他卷出的风给掀掉了。
“你去哪里!”
“太师府!不用等我回来吃饭!”某人胡乱的一挥小胖手,转瞬消失在殿门前。
萧玦郁闷的瞪着被撞开的殿门——这世道真不公平啊,我又爬墙又翻跟斗又淋泔水又哄又劝,才把混世魔王好不容易安抚住了,你连门都不进,一张小纸条,就能让他捐弃前嫌自己颠颠奔向你,你你你你,你才是最彪悍!
萧玦越想越悲催,干脆自己也不吃了,一起身向外就走,算了,去找那个女人,叫她赔我损失。
迎面碰上正喜颠颠捧着山高的待批的奏章颤巍巍往龙章宫奔来的老贾端,从奏章缝里勉强瞅见萧玦身影,惊险万分的要施礼,萧玦停也不听,“免礼!”,大步绕过他就要走。
老贾端悲呼,“陛下……国事……”
“你们都代批了这许多天,还在乎多一天?”最近越发倦政的皇帝大人手一挥,再次出门泡妞去也。
留下空欢喜一场,指望着今晚放假的老贾端,无语问苍天。
“额滴神啊!太幸福了!”
包子绕着楚非欢左左右右的转,眉开眼笑的也忘记了要找谁算账的事,呼的一下窜到楚非欢背上,抱着他脖子大笑,“我喜欢这个高度!”
楚非欢浅笑着托起他,笑道:“你又胖了,偷偷告诉我,你偷吃了多少零食?”
“我需要偷吃吗?”包子得意的笑,“你们都不在,我最大,我要吃多少就吃多少,冠棠宫我的床上,褥子底下都是松子糖,我每天都睡在糖堆里,真幸福啊……”
“你小心给你娘发现,把你以后三十年的糖都给克扣掉。”
“怕她什么,我监国都当过了,她当过没有?按级别,她现在见我要拜的……”
“你娘来了。”
“嗄!!!”
正在牛皮哄哄的包子呼的一下窜下来,慌忙甜甜脆脆的喊:“娘,我想死你了——”
没有动静。
咦……
看着依旧紧紧关着的门,包子满面哀怨的满满回头,阴毒的瞪着楚非欢——这世道不能活了,干爹这么清澈的人也会骗人了……呜呜。
疑惑的又看了一眼门,皱眉问楚非欢,“干爹,娘为什么还不出来?祁叔叔和容叔叔呢?”
“她和你祁叔叔在谈话,至于你容叔叔,”楚非欢顿了一顿,目光里浮现出一层黑色的疼痛,面上却平静如昔,“他还有些事,过段日子才回来。”
包子哦了一声,没有多想的玩着他的手指,道:“干爹,你好了,我真开心。”
却没有听见楚非欢回答,他疑惑的仰首,却只见干爹飞快的掉开头。
听见干爹淡淡答:“是,我也开心。”
双手温柔的抱紧了他的腰,将他搁到自己膝上,楚非欢下巴抵在包子的大脑袋上,轻轻道:“溶儿。”
“嗯。”
包子安静的乖巧的应声,只觉干爹的心绪好像有点不同往日,一种淡淡的轻郁的氛围笼罩下来,他突然有些茫然。
楚非欢环抱着怀里的小小孩子,感受着他孩童的甜蜜的温暖。
“但望你一声都开心如初,你,你们。”
他顿了顿。
半响,道:“任何时候。”
一扇紧紧关闭的门,将门外的父子天伦和带着深意的对话隔绝在外,门内,无暇顾及半年不见的宝贝儿子的秦长歌,和祁繁正平静对坐。
室内香茶将沸,烟气袅袅,一整套紫檀茶道器具陈放几上,烹茶四宝:风炉、玉书碨、孟臣罐、若琛瓯一样不缺。
祁繁正微笑着道:“碧连香茶身骨重实,条索紧结,芽叶细嫩,宜用‘上投法’冲茶。”
他用茶匙小心的拨茶入盏,拦腰金线青花盏色泽明润,冲泡入的玉山泉水向以轻浮清软出名,被优质乌木炭煮沸后品质更上层楼,茶叶在晶莹水面上旋开碧绿花朵,再姿态静雅的缓缓沉落水底,直而不倒,如根根含苞欲放的翠芽。
祁繁手指灵巧,动作轻盈,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一整套手法熟练而极具美感,满室里芬芳浓烈,入口处回味犹甘,沁得人胸臆间爽朗明澈,若有灵机。
“……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中澹闲洁,韵高致静……”秦长歌举盏就口,淡淡而吟。
她从茶盏上方斜挑起一双娥眉,望着祁繁,“内川大陆,非巨户豪族不能有此高贵手法,尤以中川茶道自称一派,更有其出众处,祁兄,你这一手,这许多年我竟未曾有幸见识。”
“世间绝品人难识,闲对茶经忆故人……”祁繁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倒似陷入回忆般语气悠悠,“当年家父教导我茶艺时,啸天总是最不耐烦的那个,我一遍遍的沏,他看着总生气,闹着要走却又不走,每次沏过了的茶水要倒,他不给,自己喝,喝得肚子饱圆,我笑他,他说不忍心我那么辛苦弄出来的东西被扔掉,可惜了的……”
他微喟一声,不再说了。
秦长歌笑容一敛,默然无语。
祁繁笑了笑,吸了口气,道:“我有昏了,和主子说这个做什么?主子既然问起,祁繁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其实主子一定已经知道了,我是中川人。”
“我也是知道不久,”秦长歌慢慢转动茶盏,“当日你出现在南闵,我就怀疑了你的速度,你如果没有从中川借道,断无可能那么快过来,你对铃鸟的态度更加深了我的想法,还有那日那一堆火药,这东西是禁品,仓猝之间你从哪里搞来的?我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并无疑心过你,但既然你是中川人,你的身世,我也隐约猜出个大概。”
她放下茶盏,看着祁繁眼睛,“你是中川后族一脉是不是?北堂啸前面的那个王后,那位据说因为和北堂啸的兄长,早夭的川王北堂鸣有私情而被废的冷王后,是你的什么人?”
祁繁脸上慢慢露出痛苦沉黯的神色,半响未答。
秦长歌却已了然的向后一倚。
当年,传说冷雪润和北堂鸣有一子,生下来就死了,按时间推算,那个孩子,应该便是祁繁吧?
非欢给过自己一个资料,大抵是说北堂啸的堂弟北堂吟多年来韬光养晦,不问政事,广收姬妾,膝下儿子无数,当时当笑话看了便撂开了手,虽有些疑惑非欢怎么突然搜集起这种无用王爷的资料,却因事务繁多也没放在心上,如今想来,却是非欢在提醒她了。
北堂吟收养了这个父母双亡的皇族之子,混入自己那一堆儿子中,祁繁自己却不愿留在令他深恨的中川,所以早早的出来流浪江湖。
“啸天是我义父的朋友的儿子,和我同日所生,也是个父母双亡的可怜人,早早寄养我家,我和他算总角之交。”祁繁微微苦笑,“都以为这一生必将同生共死,谁知道他混蛋的抛下我先走了……”
秦长歌黯然道:“终究是我对他不起。”
“主子不必说这般话,”祁繁一笑道:“我们当初在主子面前立过誓的,没有主子,我们俩早就在豪强欺负下骨化飞灰,这一条命,主子给,我们还,天经地义。”
秦长歌苦笑摇摇头,拨着盏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很早,不过一直不敢相信,”祁繁庆幸的道:“还好……啸天没有发觉……”
他默然半响,指了指身侧一个小盒子,歉然道:“只是主子,我怕是不能继续跟随你了,我要将啸天归葬中川,至于还回不回来……”他低喟,“我也不知道了……”
他仰起头,望向遥远的云霞深处,眼神渺远,“……我要先把这些年我们一起踏过的地方,那些山川风物,城埠江海……都走一遍……”
他目光空寂,纵然偶有火星冒起,也是燃尽的寂寥灰堆了。
“祁繁,”秦长歌闭了闭眼,良久道:“你走吧。”
她自失的一笑,淡淡道:“来也去也,都是一场缘分,咱们缘尽了,也不必勉强再续。”
祁繁肃然,直腰而起,在榻上向她深深叩首。
三叩首。
秦长歌面色平静目光清冷,向祁繁缓缓俯身答礼,以心灵的倾斜的弧度,来表达她对这位跟随自己两世,从来都忠贞无二的得力手下的由衷感谢和尊敬。
室内幽暗,无人燃灯,风从窗棂闯入,却因这一刻的静谧凝重而舒缓下来,风掠起开国皇后和她的知己护卫的发,挡住了彼此注视而疼痛不舍的目光。
秦长歌注视着祁繁抱起那个小小盒子,起身。
起身那一刻,她突然道:
“祁繁,没有你们,便没有溶儿的安全成长,你们对我本人的报答,我不还了,但是护持溶儿这番恩德,我要还给你。”
她看着愕然抬首的祁繁,缓缓道:“其实当初中川之主,原本应该是那个少时便有才名的北堂鸣,然而在中川定国之前他便莫名暴毙,若非如此,中川之国,本应该是你的。”
“我帮你,拿回中川。”
很久很久以后,人去室空的屋内,黑暗中沉寂的秦长歌终于轻轻转首,看着窗外不知何时突然浮现的一个高颀的身影。
“阿玦,天下在一步步被我们收纳于掌中,那些我们看重的人,却在一个个离去,我们的一生里,还要经历多少离别?”
身影淡去,珠帘一阵闪烁晃动,下一步她已经被重重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无论有多少人离去,长歌,”
他灼热的呼吸腻在她细致的耳侧,那热度,似要将世间一切深入骨髓的苍凉怆然狠狠捂热。
“……请相信我永远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