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
一间青瓦白墙的普通瓦屋,屋外晾晒着鱼干菜干,还有些花花绿绿的衣服,看质地样式,也是当地民风喜着之物。
墙角堆着渔网踏笼水盆等物,收拾得井井有条,完全是临近大河的城池住户应当呈现的风貌。
看起来完全没有疑点。
屋子里有人在呻吟,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一个老者正在院中掘地三尺,又人井里去汲水,灌进土层,用棍子搅浑,等下澄清后取出来的水,就是可以解麦门冬和
鲫鱼混合起来的毒的地浆水。
秦长歌隐身在院子外一株树上,目光灼灼盯着那院子中掘地的老者,动作很平常,看起来没什么破绽。
只是他的动作好像有点不协调,似乎哪里受过伤。
院子此时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插翅也难飞出,秦长歌自己知道武功不如白渊,那就玩人海战术,反正白渊带着女王一路转转折折,身边的人不会太多。
缓缓伸了做了个手势,秦长歌身子一弹,直扑小院。
呼的一声,墙头院中,弓弩手齐齐出现,无数闪耀着冷光的箭矢,密密排成齐整深黑的一条直线,在墙头上方画了一个毫无缝隙的圈。
正在挖水的老者手中铁锹一抬,一道寒光耀目,劲风年面直取秦长歌前心。
于此同时院子四角、檐下,突然弹出黑色石块,风声呼啸交织成网,将秦长歌网在中心。
秦长歌一声冷笑,身子突然放平,收腹缩骨,于密织石网中左移右掠,间不容发一一闪过,手一抬精光耀目,撞上狠狠劈过来的铁锹。
咔嚓一声铁锹断裂,连同长柄都齐齐裂开,那长柄尾部却突然射出细长铁钩,哗啦一声勾过墙角侧的渔网,老者手臂一振,渔网铺天盖地飞起罩下,网线上青紫斑
斓,居然全部带毒。
那老者挥舞出渔网便想撒手后退,秦长歌微笑,“走干嘛?”一抬脚铁锹飞射,撞上老者腹部,撞得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淤血,还没来得及再退,秦长歌下一脚也
到了,一脚勾住他膝弯,将他勾得往前一栽,轻笑道:“给你压压我。”
一声闷哼老者栽到她身上,下一瞬,渔网正好飞旋罩落,这下全部罩在了老者身上。
此时渔网中是个颇为怪异的造型,最下面秦长歌平躺于地,却没让老者挨着她身子,而是双膝上抬,一顶老者喉间一顶老者腹部,将他直直的罩在自己上方。
对那老者眨了眨眼,秦长歌道:“想压我也不是谁都配的。”
一伸手扣住老者咽喉,秦长歌刷的一下撕下他面具,现出他还很年轻的脸,慢慢道:“伊将军,难得你忠心如此,带伤挡阵,你那可爱主子呢?”
咳咳的咳出一口血沫,对着秦长歌一呸,伊城冷冷道:“谁是我主子?”
偏头让过那血沫,秦长歌微笑道:“你没中毒?你主子给你先服了解药?对你真不错,我记得我曾听说过,伊将军和白国师是总角之交,情谊非凡,怎么,生死相
随的总角之交,就任你出头挡阵,自己像个乌龟一样缩在壳里么?”
“你少来挑拨,”伊城狠狠道:“秦长歌,你这个天生克夫相的恶毒女人……”
“啪!”
血水喷出,地面上刹那滚落三颗牙齿。
秦长歌揪住伊城,翻身而起,半空里一个弧度优美的转圈,渔网落地,将伊城往网上一扔,一脚踩在他胸口,甩了甩手,秦长歌冷冷道:“我不介意把你牙齿打光
,只要你敢继续说下去。”
“你这——”
“啪!”
带着血水的两颗牙齿再次飞落在地。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好像对你不起作用?”秦长歌眯眼,却不再看他,盯着那突然隐隐映出颀长人影的窗子道:“国师大人,要不要劝劝你的总角之交?”
“你杀了他吧。”屋内传出带笑的语声,正是白渊的声气,“这般折磨着,实在有失你天下神后的风范,我都替你可惜。”
那个影子似乎还微微动了动衣袖,像是在斟茶,一派闲淡风致。
秦长歌微笑,慢慢扼紧伊人的咽喉。
“当初,有个孩子,随母亲流落到东燕,一开始身上带着银子,在客栈中无意中露了出来,被小贼偷了个干净,那个当娘的,据说还被赶出客栈流落街头,幸得当
地一家好心人相救,后来那孩子卖切糕,无意再次遇见那家人,彼此常常得到照拂,并和那家孩子结成好友,多年来情谊不改,那孩子飞黄腾达后,对那家人多有
回报,当年的总角之交,也因此直做到了将军。”
屋子里寂然无声,那影子的手臂微微一动。
“白渊,我很想知道,你对你的恩人,对你多年来生死追随的唯一朋友,会不会稍微心软点?”秦长歌冷冷道:“我不想乱箭射死你,那太对不起白国师的苦心,
你,带着女王,出来。”
屋内依旧没有动静,那影子却始终没有从窗前移开,甚至还略微近了近,似乎想要看清楚点。
秦长歌一挥手,一批凰盟护卫飞降院内,手中劲弩都对着那个影子。
“难道又要我数一二三?多么没趣啊。”秦长歌拽过伊城,淡淡道:“以声代数,你听着这声音,也一样。”
她抬手,微笑。
咔嚓一声。
骨裂的声音响在静夜里,听来瘆人。
伊城啊的一声惨叫,叫出一半却又生生忍住,左手被生生扭断的剧痛令他整张脸扭曲变形,额角冷汗啪的一声砸到地上。
屋内沉寂如死,连先前的呻吟声也没了。
那个影子从窗前消失,所有劲弩立即严阵以待,然而,没有动静。
秦长歌冷笑着,再次抬手。
“咔嚓。”
右手断。
伊城一阵抽搐,嘴角生生咬破,一缕鲜血从唇边流下,却硬是一声不吭。
“咔嚓!”
左腿。
“啪!”
劲风呼啸,纸窗破裂,木质窗框被击碎迸飞,一道白光刹那间便到了秦长哥身前。
向着——痛极昏厥的伊城的前心!
秦长歌目光一冷,身子一旋,拖着伊城避过那必杀的小箭,顺手将伊城往身后手下怀里一扔,叱道:“不对!”
话音未落她已长身而起,砰的一下撞开门扉,身后护卫齐齐大叫:“主子小心!”,赶紧飞驰而来。
秦长歌的身子却在门口停下,目光一扫,怒极反笑。
室内哪有什么女王和白渊?一个灰衣男子抱着一个式样奇形的弩筒状的盒子,刚才那想杀掉伊城的小箭就是从这里射出来的,另一个男子则立在屋子另一侧角落,
他身前一个铁丝架的扎成的人儿,外面罩上衣袖宽大的淡金衣袍,这个假人前方点着一盏油灯,利用折射的角度,将影子照上窗户。
那男子手中牵着一根铁丝,看来那影子的斟茶动手等动作,都是他在角落牵动铁丝所为。
难得那假人做得自然逼真,线条流畅,乍一看还真象白渊本人。
秦长歌气得只会冷笑了——最先前说话的确是是白渊,然而后来便不是了,可恨自己听见那个声音,看见影子姿态自然,四面插翅难飞,伊城又在自己手中,当万
无一失,真真没想到,他连伊城也可以扔出来做诱饵。
这位曾经公然对东燕群臣宣告,“幼蒙伊氏之恩,必以一生相报”的国师大人,东燕上下无人不知伊城和他相交莫契,对他忠心耿耿,真正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一
生知己。
正是知道伊城对他的重要性,秦长歌才想逼出白渊亲手杀之,否则早就乱箭齐发,射死他算完。
结果这个国师大人,多情和无情都已臻人类巅峰,可以为女王轻贱江山,可以为逃命推出生平唯一知己。
秦长歌不住冷笑着,大步上前,那两人看她过来,惨白着脸色上下牙关一合,秦长歌也不去拦,面带冷笑看着,道:“咬,咬吧,咬快点。”
那两人齐齐一怔,倒忘记咬下去了愕然看着她,秦长歌拍拍手,护卫立即冲上前将两人擒住。
自戕的勇气,向来只是一瞬间,过了那一瞬间,反倒越发挣扎起求生的意志,那两人哀唤着爬上前来,连连磕头,“小人知道国师去了哪里!小人知道——”
“我也知道。”秦长歌冷然打断,微微后退一步,目光在室内打量一圈,皱了皱眉。
没有入口?
作为精通阵法的千绝弟子,只需一眼便可以发现一间最隐秘的密室入口,然而刚才那一圈扫过,居然没有。
难道他还能钻墙壁里去?可惜,墙壁没有夹层,秦长歌早看过了。
人寻找机关会有习惯性的方式,一般偏向固定的物体,比如墙壁床下等等,但是白渊,一定不会走常路。
再次后退一步,秦长歌将所有东西都纳入眼帘,不多的几件物事,桌、椅、床……没有任何特别。
特别……
这屋子里,其实是有件特别的东西的……
秦长歌目光一亮,突然一拳打倒了那个站在角落的地下的假人。
假人倒地,脚下居然还连着一截铁链。深深钉入地下。
“好隐秘的入口,好灵巧的心思。”秦长歌目光变幻,左手一把拖过一个灰衣人,右手将铁链狠狠一拉。
“蓬!”
一大簇密集的箭雨,从连着浮土被掀起的铁盖下射出,立刻将距离极近的黑衣男子打成了马蜂窝。
秦长歌看也不看的将那尸体一扔,正要下去,身后护卫们已经冲了过来,争先恐后的跳了下去。
苦笑一声,秦长歌道:“他哪还有那么多时间准备机关,顶多就这一个……”
正要下去,刚才进地道的人已经退了出来,急急道:“地道很短,就在三间屋子外的一口枯井内,已经没有人了!”
秦长歌却只盯着刚才掀起的铁盖子,盖子边缘淡淡的染着血迹,秦长歌使个眼色,护卫立即心领神会的将刚刚挤进来的司空痕又挤了出去。
蹲下身,手指沾了沾那血迹,秦长歌悠悠道:“原来她病得当真很重,我说呢,一个月的时间,以白渊之能,居然只到了这里,还耽搁着迟迟不动身,原来……”
手一挥,秦长歌道:“直接去焰城坞!”
带着水腥气的夜风一阵比一阵紧,浸透满城的鱼虾气味和三月开得最为茂盛的木棉花香糅合在一起,闻起来居然像是血腥气。
秦长歌带领凰盟属下飞驰在夜风中——她并不打算在焰城动用当地的军队来围捕白渊,这里毕竟是原先的南闵治下,虽说去年就成为了西梁的国土,但是难免百姓
仍旧有故国之思,重新收编的军队,谁知道里面都有什么人?所以连当地的官府她都没有通知。
结果这下惹了麻烦,在焰城主街平康坊,一些凰盟护卫被守卫巡视士兵看见,大呼小叫的追了来,秦长歌无奈,取下腰间令牌,令身边的大头领屠鹰前去交涉,屠
鹰是自祁繁走后便提拔起来的凰盟新首领,秦长歌却没有再选拔其他首领,在她心里,凰盟三杰的位置,将会永远空缺。
屠鹰领命而去,秦长歌继续追踪,白渊即已露了行迹,那么下一步一定是放舟而下,什么地方也不必再去,直奔船坞便得。
事先秦长歌已经命令凰盟属下日夜封锁船坞,用银子买得所有船家这几日内不出船,连船家的桨都一起买走毁掉,务必保证这几日内无人可以出船,她就不相信白
渊会连船桨也随身带着,到时候用剑划,便没空对付飞箭,用手划,你便原地打转吧。
奔到焰城坞的时候,果然见前方白渊负着一个女子飞驰,身前身后各有护卫,在往远一点,一处隐秘的树下突然荡出一叶小舟。
舟上人渔民装扮,面目不甚清楚,宛然回首对着秦长歌一笑,双手一抬,掌心先是出现一道白虹,随即白虹一分为二,幻化成双剑,双剑渐渐加宽,居然成了船桨
形状。
秦长歌气白了脸,见鬼的水镜尘,见鬼的采莒剑法,那剑法竟然是以气御剑,既然是直拨幻化,那自然什么形状都可以,自己怎么忘了这么个劲敌!
前方白渊一声长啸,脚下发力,立时腾起滚滚烟尘,背着女王,飘身落向舟中。
“呛!”
水岸边突然亮起数十道剑光,交叉成剪,恶狠狠剪向白渊。
白渊一声长笑,双足连踢,将凰盟埋伏的护卫的剑光全数踢碎,随即稳稳落于舟中,水镜尘“光桨”一摆,小舟立时箭似的划开去。
秦长歌飞身而起,加速扑上,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主子!密报!”
秦长歌霍然回首。
屠鹰不会不知道此刻正是追捕白渊的生死关头,犹自如此关键大喝,会是什么样的惊变!
焰城刀光剑影,静安王府鸟语花香。
被软禁的玉王爷斜斜倚在“雪光耀眼”的“冰圈”内,身下白银若雪,头顶红灯灼烈。
他的手指插在白银雪中,没人看得见指下静静攥着的一个纸团。
美眸半开半闭,出神的看着那红灯,灯上隐约,有女子赤足作舞,姿态曼妙。
玉自熙看着那灯的神情流荡,像是一段带着未融雪气的旖旎春光,每一寸都是宛转深情,每一分都相思迢递。
……一晃,很多年了啊。
那年,那个血月之夜,赤河冰圈相遇,薄冰之上远远见她,一支天魔之舞繁花飞落,沧海静寂。
他怔怔勒马,惊为天人,从此心思作结,寸寸都结在那飞旋琳琅的舞步,从无一刻得以解脱。
生命里最初的熙光,一瞥间。
那个冰圈内鲜妍明媚柔枝窈窕的身影,宛如一缕永生不散的迷迭香,从此无可替代的浸湿了他不羁的流年。
那日冰风之下,他驻马而观,那般流丽的舞步,映在四面晶莹的冰雪之上,如镜的冰面,满满的都是她的影子,抛袖、掠鬓、仰首、抬足、折腰、颤指……
她掌中一盏红灯,精巧玲珑,却不抵她身姿之美,那悠悠红光随舞姿轻逸飞扬,一动便是一场华丽的梦境。
他忘记了此身身在何处。
暮色四合,冰圈里的风森冷的刮了过来,他觉得刺目,忍不住闭了闭目。
只是这一闭目,再睁开时,他便不见了她的身影。
仿若一梦。
他怅然若失,策马去寻,只见冰圈之上,一片空寂,佳人影踪全无。
若不是冰上静静躺着那盏红灯,他定以为那真的是梦。
若非是梦,怎会有这般绝世美妙的舞姿,若非是梦,怎会有那般九天玄女的风采?
或许那灯,是玄女无意遗落,留与他作个纪念?
他静静握着那灯笼,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身后士兵却在低声催促——大战未毕,萧将军还在等待他的驰援。
最终一步三回首的离去,心中却想着,下次,下次再来,下次再遇见她,一定不要不舍得打断她的惊世之舞,先去问清楚她的芳名住处,何方人氏再说。
……没有下次。
他背对着冰圈远去的那一霎,竟然丝毫也未曾想到,那惊艳的一瞥,注定只是一生里一次震撼的邂逅,再没有后续的命运安排,来成全他一生寻觅的辛苦。
赤河寂寂,冰圈茫茫,他寻遍每一个角落,却再也不能得见想见的人。
他找了她很多很多年。
他为了找她,负尽知己好友,做了自己都不齿的阴微之人。
六年前,一封鸿雁传书,那同出一门却从不联络的师弟,问他:想不想再见见当冰川之上的起舞女子?
只为了那么一句话,他整整失眠了一个月。
然后,拒绝。
白渊也不着急,只是令人再次送来了一样东西,是一截红绡,外表看没有任何奇异之处,然而当他将红绡向着烛火,立即看见了自己魂牵梦萦多年的惊艳舞步。
他依稀想起,当年她纤腰细细,衣带当风,那一缕散在风中的丝绦,依稀是这般色泽模样。
他将红绡向着烛火一遍又一遍,然后轻轻蒙上自己的脸,醉在那似有若无的久远气息中。
三日后,他联络白渊,说,好。
从此,弃友、密谋、和他合力,杀掉了自己一生最为爱重,最为欣赏的女子。
他和安飞青联络,将水镜尘接入京中。
他潜入长乐宫,安装了水镜尘交给他的机关,事先他和陛下聊天,探听到了当日皇后的起居,利用那半个时辰,他做了自己一生中最不愿意做的事。
他和江太后密室暗谋,将叛情之罪强加于睿懿之身。
他交给江太后半枚青果,青玛神山神幻之果,是他当年机缘巧合得来的旷世难逢的宝物,溶于茶水无色无味,没有毒性,却可控人心神,按照下毒者的意念却做一
切想做的事,并且若非青玛门人以独门方法破解,永远也不会想起来自己做过什么。
而他,自然是不会唤醒陛下的这段记忆的。
他对江太后有几分防备,不想让她知道神幻果的功用而拿来对付陛下,只是告诉她,这个东西有助于平复陛下偶尔的燥性,而且能令陛下不爱女色,避免秦长歌专
宠六宫。
那果,江太后趁萧玦来请安时用了,他原本只是想她控制住当晚萧玦的神智,然后自己再找机会意念植入“睿懿私奔”这个想法便好,不想江太后对长歌憎恶太过
,在给萧玦喝茶时,竟然试着暗示了“去挖她眼睛”。
当晚,萧玦进了长乐宫,当时他在殿顶,手指紧紧抓着琉璃瓦,看着萧玦缓缓漫步而来,看见江太后远远潜在长廊后,看见萧琛在发现萧玦的不对劲后,第一时间
调开侍卫,撤走长乐守卫,让萧玦在无人打扰的情形下推开了长乐殿门,然后,挖下了长歌的眼睛。
火是水镜尘放的,宫人也都是他杀的,他只是怔怔望着天上星月,将手中原本已经碎裂的瓦再次粉碎。
水镜尘杀宫人的时候,萧玦捧着眼睛漫步回龙章宫,他不敢让这东西留在那宫中,将来被萧玦发现将是不测之祸,他把水镜尘带到一处无人居住的宫室,让他等候
自己安全带他出宫,随即赶到龙章宫,点了萧玦穴道,本想毁去那双眼睛,然而突然心中一痛,想起长乐火起,长歌尸骨无存,实在不忍再丢弃她的身体的一部分
,便顺手在萧玦案头拿了个装奏章的盒子装了,然后去长寿宫。
他用了剩下半枚青果,放进了江太后的茶里,江太后喝下后,他除掉了自己和她密谋以及神幻之果的相关记忆,只留下了萧琛调开禁卫军的记忆,万一将来事发,
就让赵王殿下去背那个黑锅吧!
当时他对江太后施术时,突然发现内殿里那堵雕牡丹的墙壁里有暗格,他一时兴起,随手就将那个盒子塞进了暗壁。
从长寿宫出来后,看见水镜尘再次回到长乐宫,收敛起长歌尸首想要带走,他一把拉住问要做什么,水镜尘的回答令他怒从心起,当时便动了手,还没交手几招,
来了个蒙面白衣人,武功极高,三人一番混战,最后长歌尸骨各被三人抢走了一段。
他为长歌的那部分尸骨修建了坟墓,在上林山下的密林里,那里依稀有秦长歌生前的机关布置,令他觉得亲切,他偶尔会去那里坐坐,想想那些惩策马沙场,谈笑
杀敌的痛快日子,想想和那个可恶又狡猾的女人没完没了斗嘴,斗完嘴打架打完架再斗嘴的日子。
……那些日子,永远的被自己葬送了。
葬送了,背弃了,伤害了,却换不来梦寐以求的昔人再会比翼双飞,换不来,她。
白渊说,她受了重伤,很重,她这一生也许永远不会醒来,他在努力为她救治,用青玛山下千年冰参为她接续着元气,她的身体被冰封在冰窟之内,那里机关重重
,白渊当然可以进出,但是白渊拒绝他的进入。
白渊说,她有知觉,但是不宜有任何情绪波动,如果自己随意进去唤醒她,很可能会葬送了她的性命。
听到那句话的那日,他怔怔立于冰窟之前很久很久,山巅透明的风怎么那么像刀锋?一刀刀穿得他满身血洞。
那些流出的鲜血,永远冻结在了青玛山上,成为不化的艳色冰川。
他杀了长歌,叛了萧玦,背弃了一生的友情,却连她一面都未曾见得。
而长歌,那个聪慧狡黠却又睥睨天下的女子,他曾以为这一生她会是永远可以和他齐肩扬鞭,立于风云之巅,谈笑指点六国的那个知己;是一生吵吵闹闹却一生肝
胆相照的红颜挚友;又或者,如果没有先遇见她,他觉得自己最后也许会爱上长歌。
然而,一切都是以为,都是如果,都是宿命。
他和她之间,本来有那么多美好的选择,他却选了最为惨痛的那一种。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知己,挚友,只为了当年冰圈之上,赤足蹁跹的那个精灵的影子。
三十三天宫,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
……红灯掩映下的玉自熙笑意如水流动,这些年,他早已学会了将所有心思辗转,都化为春水般的笑,在那样变幻不休的神情里,所有的秘密都如河灯般顺水流走
。
什么时候觉察到她回来的?
好像是葬灭狼那日,她出语狡黠,隐约间竟是当年和他斗嘴的风范,黑若乌玉的眸子里,跳跃着他熟悉的波光。
然而只是一霎间的似曾相识,他并不敢相信,他亲眼看着她死去,亲手取过她眼睛,亲自葬下她的骨,没有人比他更近的触摸过她的死亡。
然而那一次次的接触,他越发迷惘,他开始沉迷于和她碰撞,在那些碰撞中寻找着留存在记忆中的那些相似的轨迹。
明霜“死去”,他从来不曾相信,他在视野中继续寻找,找到了那个气质神情截然不同却又和明霜秦长歌惊人相同的赵莫言。
明霜、赵莫言、秦长歌、三个不同的人的身影,渐渐在他一次次的有意无意的撩拨中,浮现出了共同的轮廓。
他知道,她回来了。
那一刻是悲凉还是欢喜,他已忘记,长歌,长歌,你是来索回你的债是吗?
他并不想隐瞒,却还想再见她一面,那冰封在冰川之中,从未张开过眼睛的,他的爱人。
那日放走白渊,他不能不放,她的性命需要白渊来延续,不管白渊是否撒谎,多一个希望总比没希望来得好。
那晚长歌和他在这里对饮赤河烈酒,她唤他,“花狐狸。”他听得清清楚楚,却悲哀的不想听见。
不,我不想知道你是母蝎子,我不知道你是谁,最起码现在我不想知道,否则我很可能被逼着再次和你敌对,噩梦来过一次,已经够了,我不想再来第二次。
我不想再来第二次,但是命运,为何总逼着我来第二次?
……玉自熙埋在“雪堆”里的手指,再次攥紧,指间气劲不能抑制的一收,波的一声将那个小小蜡丸粉碎。
信上说:
阿玦死了……阿玦死了……
长歌在追杀白渊,不死不休……
她有所好转,做完这件事,解决掉白渊的危机,他就能见她了……
如果白渊死了,他也就永远不能再见她……
玉自熙突然疯狂的笑起来。
他笑声低沉幽魅,响在空无一人的花园内,四周都起了微微的震动,渐渐衍生冰晶碎裂的声音,接着那些高悬的做成冰凌形状的水晶,纷纷落地,砸在碎银屑里,
发出琳琅清脆的声音。
越来越多的冰晶被粉碎,漫天里像下了场水晶雨。
玉自熙只是疯狂的笑着,笑得身子颤抖,笑得嘴角慢慢沁出血。
白渊……白渊……你要我杀长歌,你要我放了你导致害死萧玦,你还要我,再去杀他们,唯一的儿子。
你……你……你当我是什么?
而我……我……我又是个什么?
我就是个丧心病狂、无耻卑鄙、为了一己私欲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覆灭天下的疯子!
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早已没有了,在我谋杀惺惺相惜的知己、在我害死同沐血火的战友、在我很多年前看见那个明光四耀的冰镜之中作飞天之舞的女子时,
早已被挖出,攥紧,丢弃。
人生七大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求不得,一直逆风而上,溯流而行,背弃着世人的方向,挣扎向前,西方宝树名婆娑,我却无缘结得那长生果。
……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疯狂的笑声渐渐淡去,曾经精心打造,纪念伊人初遇的冰圈花园已被摧毁,遍地碎晶里,红衣人缓缓站起身来。
步伐平静而稳定的迈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立即有九门提督属下的一个副统领谦恭却警惕的围上来,躬身问:“王爷要去哪里?卑职们车马伺候。”
“我要进宫,有紧急军情禀告监国太子。”玉自熙笼手袖中,目光迷离的看着天空。
“这个……”那人为难,陛下和太师离京前再三嘱咐,要盯紧玉王的行踪,尤其不能令他进宫,这么长时间内,玉王一直安于在自己府邸里呆着,从未闹出什么夭
蛾子,今日却突然来这一出,这可怎生是好?
“你不给我去?”玉自熙斜斜的瞟过来,明明没有杀气,那人对上这样的目光却噤得浑身一颤,抹了抹额头的汗,嗫嚅道:“卑职不敢,只是……”
“我知道我不说清楚你是不给我出门的,”玉自熙冷冷看着他,“我告诉你,陛下在禹城驾崩了,我要立即禀告太子,你说,这个消息,要不要紧?”
“啊!”
那个副统领被惊得后退一步,连嘴唇都已发白,睁大眼睛瞪着玉自熙,“王王王爷这可可可开不得玩笑……”
“诅咒帝王是死罪,我从不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玉自熙斜眼看着他,“你阻拦我,耽误我禀告这至关重大的消息,你是不是想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副统领被他晶亮却神秘的目光一看,只觉得如被冰水从头淋到脚,慌乱的退开一步,吃吃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玉自熙已经不理会他,手指一弹,他的十八护卫立即拥着他飞驰绝尘而去,将副统领抛在层层烟灰里。
副统领怔了半晌,忽然跳起来,对着手下士兵大吼。
“还愣什么?快去禀告提督大人!出大事了!”
大仪殿气氛森严,百官们神情肃然,老贾端挥汗如雨,萧监国昏昏欲睡。
这劳什子的朝会,为毛要开这么长时间呢?这设在御座旁的小宝座,为什么这么高呢?弄得人想开小差还得注意不被发现。
包子早上四更起来练武,五更上朝,在宝座上已经坐了两个时辰,着实是困了。
底下的嗡嗡嗡声,真催眠啊……
包子满意的打了个呵欠,准备就着这天然的催眠曲睡上一觉。
……这催眠曲怎么越来越吵?
包子不耐烦的换了个手撑头,忽然听见底下哄的一声,随即老贾端啊的一声惊呼。
吵咩吵!谁这么缺了八辈子德,吵太子爷我睡觉!
包子怒气冲天的睁开眼,便抢看见一朝堂的震惊疑惑神情,身侧的老贾端抖着手,抖索着嘴唇,大声道:“静安王胡言乱语,诸位慌张什么?来人,去对王爷传旨
,说陛下亲征前曾有旨,着王爷在府中闭门思过,如今旨意未撤,王爷怎可擅自出门?请王爷回府!”
“可是他说陛下驾崩于禹城……”
“闭嘴!”
老贾端一声暴吼,脖子上的青筋都几乎崩了出来,那官儿被他难得的凛凛暴怒吓得往后一退,险些滑了一跤。
贾端吼完,立即担心的转头去看太子。
包子已经怔在了座位上。
底下百官齐齐抬头,看着宝座上那七岁的小人儿。
静安王宫门传音,说陛下在禹城中箭驾崩,西梁惨败,幸得皇后归来,重整大军才得反败为胜……这这这这,这和军报上说得不符啊,军报只说禹城大胜,陛下驾
崩?天啊……
老贾端和油条儿担心的盯着包子,贾端碰碰油条儿,油条儿碰碰包子,包子却全然没有反应。
包子现在确实什么反应都没有了,他全部的精神突然陷入混乱,这几日那种奇怪的堵心感觉,沉沉的压在心口,脑子里横的竖的斜的全是乱七八糟的线条,却根本
理不清楚那是什么。
父皇……驾崩了?
真的?
……
吸一口气,包子突然跳上御座,大喝,“去!让静安王进殿!我要亲自问个清楚!”
“太子……”
“去!!”
太监被他大力喝出的声音吓得退了一退,实在没有想到那么小的孩子也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老贾端眼见不可收拾,只好忠心的往包子身边靠了靠,又命令侍卫包围大仪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