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早啊。”
“今天书科的三备选教案你们抄完了没有?”
“还没,这不正着急吗?”
“那你们得抓紧些了,听说平日里教习先生会随堂打分,那分数在期考里占的比例可是不小,如果到时候期考过不了线,可没谁能帮咱们。”
“期考居然还要计算平日成绩?”
“听家叔说他那时便是如此,吴博士呆会儿如果要抽查谁背那篇三千七百四十八字的伐燕檄文,我肯定背不上来,你们可得在下面替我提提句首。”
“那是自然,我的问题在于就算你们替我提字,我也背不出来啊。”
清晨的书院门前,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学生们行礼寒喧。
太阳当空照着,鸟儿在院后的山林间歌唱,随着春意渐深,暑意将至,温度变得越来越高,年轻的学生们已经换了上书院夏常服,衣质轻柔透气,被晨风一拂便袂袖轻扬,比往日里更添了几分洒脱清新气息。他们如平常那般用这种方式开始了每天的生活,看似抱怨紧张,暗底里却是透着股青年人特有的自信劲儿。
宁缺站在同窗之间温和笑着答话,看着那些清稚面容上被他们强行抹去的兴奋神色,不由觉得暗自好笑,心想虽说斗转星移月不在,但有些事情总是那般相似。
——每年的三次期考是书院最重要的教学大典之一,重要性仅次于大唐籍学生的实习考以及书院最后的结业试,年轻好胜的学生们怎么可能不看重,说不定昨夜这些抱怨没来得温习教案的家伙,熬到清晨才胡乱睡了一小会儿,此时早已经能够把那些文字倒背如流,只不过面上却要刻意表现出风轻云淡甚至是懒惰出来。
无甚出奇的上午学习时分,在书院文学博士吴尘天带着浓郁胶州口音的诵书声中开始,虽然吴尘天老博士诵读成化年间大才子王崇仁那篇伐燕檄文时慷慨激昂到老泪纵横,但学生们实在有些听不懂他的口音,所以学舍气氛不免显得有些沉闷,直至最后老博士湿了三块手帕及半片青袖,却只换来了学生们的无声呵欠。
好在老先生没有临时喊学生站起来背颂这篇伐燕檄文,大概他也清楚,自己隔了四十年还能把这篇极长的檄文背到滚瓜烂熟,却不适合用这种标准去要求学生。
第三声散钟响起,宁缺终于松了口气,把自己的文具书籍草草收拾了一番,抢先冲出了丙舍,穿过清巷踩着石道沿着湿地边缘向旧书楼走去。现在的他用永字八法去观书忘意,已经不再像当初那般看着看着便会昏过去,所以不再需要对饮食休息要求的那般严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很好奇或者说非常期待,昨日自己留下来的疑问,那位神秘的留言者会做出怎样的回答。
噔噔噔噔,登楼,以袖拂衣静容,向东窗畔的静柔女教授恭谨行礼,快步走回书架前,抽出那本薄薄的《气海雪山初探》,用最快的速度翻开,抽出那张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宁缺强抑兴奋望去,然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我们的身体就像是一个乐器,比如说是箫,念力便是在箫里回复往还的气息,有箫有气息并不见得能吹奏出美妙的乐曲,因为声音是从箫孔间发出来的。”
“如果你这根箫上连孔眼都没有,那你怎么吹?天地听不到你的乐声,怎么去感应?你的雪山气海里那么多窍不通,你还想怎么折腾?”
宁缺看着纸上那人的留言,过了很长时间后才抬起头,摇摇头无奈笑着望向窗外的茂林,听着窗外的蝉声,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叹息,说道:“原来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原来……我就是一根吹不响的箫。”
然后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腹处,目光落在青薄院服之上,想像着布料之下,骨肉之内不知道具体模样的气海雪山,仿佛看到一大堆没有洞窍、没有嶙峋小道,无论被水波怎样拍打湖风怎样轻吹都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笨拙石山。
“能写出这番话来的人,真是个天才啊!”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张纸上的字迹,在心中默默赞叹道:“用推倒女人来讲述观书忘意之理,居然继此之后,又能想出吹箫这般绝妙的比喻,如果这人是教习,肯定是书院里最顶尖的教习先生。”
赞叹之余,想着自己体内那座无窍的湖畔石不钟山,想着自己这根没办法琢磨出洞眼的蠢木头,宁缺的心情难免还是有些黯淡,轻叹一声将《气海雪山初探》放回书架上,在书架间行走起来。
知道了气海雪山中的窍穴与念力、天地之息间的关系,明白先天体质受限,即便能用些蠢法子看那世界一眼,了却某些心愿,却无法真的踏入那个世界,宁缺觉得继续再强行用观字忘意的方法看书,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因为对于他来说,走进那个世界远远比远远对那个世界惊鸿一瞥更加重要。
不想打扰东窗畔女教授的清心描字大业,他在书架间来回走时,刻意放缓放轻了脚步,脸上的表情也已经变得非常平静,或者说看似平静,平静的目光在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修行类书籍上轻轻拂过,书脊上那些仅仅看上一眼便觉得玄妙无比的书名,对此时的他来说依然是绝大的诱惑,却也是很恼火的折磨。
忽然间他在第二排书架最下层的角落里看到一本书,眉头下意识里挑了起来,显得有些惊讶,要说这层楼间不知藏着多少世间珍贵玄妙的修行书籍,这本书肯定不是其间最了不起的那种,只是这本书的名字让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这本书的书名是《吴赡炀论浩然剑》,正是浩然剑这三个字,让宁缺想起自己此生在战场上遇到的第一位修行者——北山道口那位一身青衫意图狙杀公主李渔的大剑师,那位大剑师乃是书院弃徒,修行的便是浩然剑。
他蹲下身去,把那本浩然剑抽了出来,犹豫思考片刻后走回平日最常坐的那片木地板上,坐回浓春温热的阳光下,平心静气片刻后掀开了书页。
窗外蝉鸣更盛,林间显得更加清幽。楼下其余的学生不知道是被这声声鸣弄得昏昏欲睡,还是都在舔着笔梢苦苦准备一个月后的期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宁缺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坐在蝉鸣与安静之间。
忽然间他脸色骤然一白,右手紧握成拳,狠狠击打在自己的胸口处,强行把自己从冥想状态中震了出来,目光再也不敢落在那本书的页面上。
他依然是在用永字八法解构的方式读书,同样他也隐隐感觉到,自己身体中有某种气息像前些日子那般,顺着笔画走势笔意所喻在胸腹间缓慢流淌,然后颓然遇着湖壁,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本《吴赡炀论浩然剑》上的文字笔意竟是犀利无比,遇着湖壁没有就此折回,而是带着自己体内气息极为冷厉无情地向前刺了过去!
就是这一刺,宁缺感觉到像有把真的冰冷剑锋,从身体内部生成,然后生生捅穿了自己的心脏,那种痛楚实在是太过恐怖,即便是无数次在生死间打转,受过很多次重伤的他,毫无准备之下也是无法承受!
如果换成普通人,或者就在这时便会惨呼出声,然后脸色苍白倒在地上,紧接着被虚境入了实界,浑身抽搐而昏厥不醒。
但宁缺不是普通人,他有过很多次与此刻类似甚至更加痛苦的经历。
他十一岁那年带着桑桑不知第多少次穿越莽莽岷山时,曾经有一次失足摔落山崖,幸亏被一株崖间探出的硬树拦住才没有摔死。但那棵树向着天空伸展的如剑硬枝,却是直接刺穿了他的胸部,贯穿到了后背,如此重的伤势下,他依然活了下来,而且从那天之后,再难有什么样的痛苦能够让他感到恐惧和绝望。
山崖树枝间穿挂着的男孩儿宁缺没有死,如今坐在阳光地板上的宁缺更不会有任何问题,他甚至连闷哼都没有发出一声,只是急促地喘息数声,便恢复了平静,然后重新望向已经合上的书册,脸上露出复杂的情绪,低声喃喃道:
“痛则不通,通则不痛,这他妈真是亘古流传颠扑不灭的真理啊。”
他摇了摇头,向后靠到书架上,抬起衣袖掩在唇上,压抑地咳嗽了两声,猜测自己的肺叶大概被书页上隐含的浩然剑意伤着了,但很奇怪的是他此刻脸上没有任何沮丧,反而隐隐透着股淡淡的兴奋。
痛则不通,那如果忍着痛强行打通,自然以后便不会再痛了吧?
在这一刻,宁缺想起了疑是银河落九天的瀑布,想起了从荒野平原间喷涌而出的黑色石油,想起了被撞断的消防栓和在栓旁挽着花裙子看似慌张实则兴奋的漂亮裸腿姑娘,更是想起了武侠小说中无数先圣前贤:
那些经脉堵塞然后睡一觉便通了的家伙,那些功力全废然后裹着没织好的丝绸躺墓里睡几年便牛逼了的家伙,那些一刀割了自己的话儿任督二脉都断开了却能天下无敌的家伙,那些经脉尽断却把自己变成莫名其妙“一根经”大宗师的家伙。
这些老家伙小家伙都能行,自己为什么不行?如果说那些家伙最后能成功,是因为他们的气质里都有某种叫做蠢狠的劲儿,那么难道自己的蠢狠劲儿会比他们更少?
宁缺干净的眼眸里坚狠傲娇之色一闪而没,扶着书架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西窗旁的书案,磨墨润笔,给那个家伙留下了一段话:“我确晓了通窍的重要性,如果昊天注定我这辈子一窍不通,那么,我就只好……自己把它打通。”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