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时皆有花,即便寒冬时节也有腊梅可赏,秋天的时候自然也有花。烂柯寺的秋天最著名的便是桂花,宁缺抱着浑身是血的桑桑,不知道为什么,竟在临死前这一刻想起塔林孤坟边的那几树桂花来。
此时那自天外来的一剑,已经距离黑色马车极近,下一刻大概便会刺中桑桑和他的身体。其实他并没有真实地看到那道飞剑,但他感知到了,并且确定这剑来自剑圣柳白,所以他清楚自己和桑桑马上就会死去,于是他没有再做任何事情,只是把怀里的桑桑抱的更紧了些,然后安静等待。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宁缺的想像和推算,那道自天外而来,理所当然要杀死自己二人的破云一剑,居然擦着黑色马车疾掠而飞!
清静的佛光在马车后敛灭,烂柯后寺佛殿的残破景象和那些秋雨,全部被隔绝在了外面,然后消失无踪,周遭一片安静。
宁缺知道马车已经完全进入了棋盘里的世界,绷紧到了极点的精神骤然放松,汗水像暴雨一般涌了出来,瞬间打湿全身。
大黑马也感觉到了周遭环境的变化,欢快地嘶鸣两声,在安静的道路上放蹄狂奔,然而奔不得数丈,那条看似幽深无尽头的道路忽然从中断开!
道路本就在棋盘世界里的一座高山上,前方忽然崩塌断裂,自然便成悬崖!
甫离绝境,哪里想到只不过是片刻功夫,又会面临这样的危险,大黑马根本来不及停步,暴戾脾气在绝望之时发作,竟狂嘶着干脆冲了下去!
轰的一声沉重撞击声,黑色马车重重地落在地面上,车轮碾破一处将要结冰的水洼,然后碾压着微硬的寒冷地面,向着远处那轮冰冷的太阳继续狂奔!
剧烈的撞击,把车厢里的宁缺震的弹了起来,他的头重重地撞到厢板上,疼痛让他从完全措手不及的变化所造成的惘然情绪中清醒过来,下意识里向车窗外望去,只见视线所及之处一片荒芜,原野黑寂,偶有几株枯树。
这里不是烂柯寺,但也不是棋盘里的世界,那些带着霜色的白草早已死去,那些水洼里的细鱼想必早已冻僵,时间还是肃杀的秋天,这些景致自己看着有些眼熟,但应该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难道这里是荒原?可明明前一刻,黑色马车还在烂柯后寺殿前,为什么下一刻便出现在荒原?要知道烂柯寺在东南边陲领海处,与荒原最近的距离也要超过数千里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們会出现在这里?
宁缺看着车窗外的荒原景致,震惊的无法言语,然后他醒过神来,急切地望向怀中的桑桑,发现小姑娘虽然还是很虚弱,但生命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不由沉重地喘息了两声,用力地挥动了一下拳头。
只要桑桑还活着,只要这里不是烂柯寺,只要没有佛光笼罩马车,别説是莫名其妙横穿数千里来到荒原,就算是到了冥界他也不在乎。
狂奔了一段距离,大黑马从临死前暴发的狂戾情绪里醒了过来,缓缓停下,惊恐警惕转着头颅四处打望,确认这里不是烂柯寺,自己也没有摔死在那个该死的悬崖下,才余悸难消地开始大口喘息。
桑桑醒了过来,艰难地睁着眼睛,看着车窗外的天空,发现自己没有死,宁缺也没有死,不禁有些惘然,问道:“这里是哪里?”
宁缺抱着她靠近车窗,向窗外望去,沉默思考了片刻,想起歧山大师前些天和自己讲过的某个典故,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只不过哪怕亲眼看到了,他依然很难相信自己所遭遇到的这一切。
“如果没有猜错,我們现在应该是在西荒。”他説道。
听着他的回答,桑桑鼻子一酸,伤心説道:“西荒和瓦山之间要横穿整个大陆,隔这么远,怎么可能一眨眼便到?我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里是不是冥界?我們都已经死了,宁缺你怎么还喜欢骗我呢?”
宁缺把她苍白小脸上的泪水擦掉,哄道:“你如果真死了,我骗骗你也无所谓,你没死的时候,我什么事情骗过你?这里真是西荒。”
桑桑精神略好了些,强撑着身体在他怀里坐起来,向窗外望去,发现真的很像她和宁缺都不陌生的荒原,不由好生吃惊。
“前些天,歧山大师对我説过烂柯寺的一个典故。”
宁缺若有所思道:“传闻当年佛祖在瓦山修行时,曾经感应到山下有个地方与悬空寺有某种隐隐相通之处,便命弟子在那里修建了烂柯寺,后来佛祖悟得空间通行无碍的至高法门,便在那处砌了座简易石塔,可以让僧人直抵极西净土。我问过大师那法阵现在还在不在,大师説数千数万年过去,佛祖留下的法力早已消失无踪,那座石塔也化作了飞灰,寺中僧人在传闻里石塔的位置上,修了一座佛殿,便是先前我們在的那坐佛殿。”
桑桑无法相信这个解释,睁大眼睛问道:“你是説大师先前开启棋盘世界的同时,也开启了佛祖留下来的石塔法阵,所以把我們传送到了这里?”
宁缺摇了摇头,説道:“大师既然以为佛祖留下的空间法阵已经失效,那肯定不是他开启的,大概马车进入棋盘之后,烂柯寺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不过现在我們也没有办法知道,想必动静不小。”
烂柯后寺佛殿里地基深处的石塔法阵,被掩埋多年,佛祖留下的法力确实已经几乎完全流失,然而寺中僧人无数年来不停颂经礼佛,在那些佛性的薰染之下,石塔竟还保留了最后一线法力。
宁缺不知道黑色马车进入棋盘之后,烂柯寺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猜测的很正确,能够把佛祖留下的法阵重新开启的动静,自然不小。
在那一刻,佛宗行走七念破了十六年的闭口禅,想要强行逆转棋盘世界的规则,二师兄君陌则是以毕生功力掷出了那道铁剑。
佛宗闭口禅和书院铁剑,已是如今修行界最强大的手段,可如果只有其中一样,依然不足以开启法阵,但当二者叠加在一起时,却发生了非常神奇的变化。
断井里隐藏着的佛祖法力被触动,石塔里法阵重新开启,或者是因为棋盘也是佛祖遗物的关系,法阵自动把棋盘送到了极西荒原。
于是当黑色马车冲出棋盘世界时,自然也就落在了荒原之上。
“还有件事情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們能够自行冲出棋盘世界。”
宁缺很是不解。
桑桑此时已经相信了这番神奇的遭遇,又因此而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小脸微白,説道:“如果那个法阵是联通烂柯寺和悬空寺的,那我們现在岂不是……”
宁缺看着远处那棵树皮微灰,叶若蒲团的菩提树,神情凝重説道:“不错,我們现在应该离悬空寺很近。”
大黑马此时正处于劫后余生的惊大狂喜之中,轻踢前蹄拔弄着微黑的土壤,想看看能不能翻出些地精黄果之类的好东西来犒赏一下自己,忽听着车厢里传来的声音,耳朵顿时惊恐地竖了起来,身体变得僵硬无比。
因为先前在烂柯寺里的遭遇,它对那名穿着木棉袈裟的僧人印象很深刻,更应该説是无比恐惧,而那名僧人便是出自悬空寺。在它看来,悬空寺随便来个和尚便这般可怕,如今竟是跑到了悬空寺,这和找死有什么分别!
大黑马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恐惧,亦不敢嘶鸣,鬼鬼祟祟地掉转马头,便准备向来时的方向悄悄逃逸,然而当它转过身来,愕然发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风景几乎完全相同,自己根本不知道悬空寺在哪边,那该往何处逃?
宁缺把桑桑小心放到被褥上,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以手压眉遮眼,抬头向空中望去,极为认真地看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説话。
大黑马此时情绪异常焦虑,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仰望星空?看那轮冷冰冰的太阳,现在明显是清晨,哪里还有星星?
“怎么什么都没有看到?”宁缺有些不解説道:“难道説那个法阵通往的不是悬空寺?可明明那棵菩提树有些问题。”
大黑马眼睛一亮,心想果然不愧是自己的主人,居然能够想到悬空寺肯定是在神话里的悬空岛上,那么只要望天看路,岂不是就不用担心?
宁缺看到远方有座极小的土丘,上面隐约可以看到几抹绿色,轻踢大黑马的马臀,示意它往那边走走,去看看有些什么。
大黑马有些恼怒地扭了扭屁股,不是它不满意被宁缺踢臀,那是早已习惯的事情,而是它觉得宁缺的决定有些草率,在荒原这等地方,只要是有绿色的地方就必然有危险,你丫听説当年也是在荒原里杀过马贼的人物,难道连这都不懂?
宁缺知道这头憨货在想些什么,没好气説道:“难不成你以为悬空寺就在那个土堆上面?那么小个土堆,香炉都放不下,你倒是给我变出一座佛寺来。”
大黑马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自己大概是被恐惧弄得有些糊涂,这家伙果然不愧为自己的主人,刚刚死里逃生,还能这般冷静。
车轮滚动,黑色马车向着远处那座带着几抹绿意的小土丘而去。
最开始的时候,宁缺的神情还很平静,然而渐渐的,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因为他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以大黑马的速度,小土丘看似极远,实际上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应该能抵达,然而已经走了一段时间,那座小土丘却依然似乎远在天边。
宁缺警意渐生,掀起车帘,准备让大黑马停下。
大黑马已经停下,它的眼中满是惊恐的神情,紧紧闭着厚实的唇皮儿,不敢把平时引以为傲的大白牙露出一颗,因为它这时候根本不敢呼吸。
宁缺看到马车前的画面,身体骤然僵硬,震惊的无法呼吸。
…………荒原在黑色马车十余丈前,陡然下陷,形成一道陡峭的悬崖,因为荒原地势极平,先前根本无法看到,直到走到悬崖前,才能发现。
原野间忽然出现一道向着地底陷落的悬崖,确实是件极诡异的事情,然而让宁缺和大黑马都震惊到不敢呼吸的却不是悬崖本身。
这道悬崖极为宽广,向着荒原前方的四周散开,两方竟似看不到边际,然后在极远处的天边合拢,形成了一个无比阔大幽深,大到人类根本无法想像的天坑!
看着眼前令人震撼无语的画面,宁缺甚至产生一种极为强烈的感觉,就算把整座长安城放进去,只怕也无法填满这个天坑!
他曾经去过魔宗山门,震撼于千年之前荒人在天地间开凿出来的宏伟建筑,可如果和这个天坑比较起来,魔宗山门就像是个不起眼的草屋!
就在天坑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极为雄峻的山峰,这座山峰竟似有岷山最高峰那般高,然而因为天坑太过幽深,山峰竟只有极小的一截探出了地面!
天坑里的那座雄伟山峰,距离坑边的黑色马车至少有数十里的距离,探出地面的峰顶上郁郁葱葱,便是先前宁缺看到的那个带着绿意的小土丘!
如果有人能够从无数万里的高空俯视极西荒原的地面,在他的眼中,天坑和坑里的山峰,大概就像一个设计精致的盆景,然而这样一个恢宏尺度的盆景出现在人间,那绝对可以震倒所有第一次看到它的人。
宁缺和大黑马很震撼,却没有什么赞叹膜拜的心情,因为天坑里那座雄伟的山峰中,有无数座黄色的寺庙隐隐若现。
峰间的那些寺庙大概便是悬空寺。
只能是悬空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