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处很热闹。数千名唐军依次走进城门洞,他们苦战归来,衣衫褴褛,神情疲惫,身上带着或重或轻的伤。
无数长安城的百姓夹道相迎,迎接着这批自前线归来的将士,依然没有喧闹的锣鼓,却有热情的笑脸和挥手。
这是大战开始以来唐军的第一次轮换,从前线撤回的军队,大部分归各州郡安置,回到长安城的只是一部分。
唐国朝廷在战争中展现出近乎完美的行政能力和令人瞠目结舌的效率,自募兵令发布,数十万曾经的退伍军人,或自发或有组织地补充到了前线,各类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各处前线,终于让唐国迎来了喘息的机会。
惨烈的战争还在疆土上继续,各地迎接将士归来的仪式庄重但简朴,长安城里的仪式也不例外,但皇后娘娘的亲自出席,还是吸引了很多民众。
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城外的官道旁,城门处的热闹随着人们的离去变得安静,但这辆马车却似乎没有离去的意思,始终停在原地。
正值战争,长安人的警惕性极高,没有过多长时间,便有人注意到这辆马车的异状,报知给了巡城司。巡城司的士兵前去盘问,待看清楚中车中坐着何人后,赶紧连声请罪退下,却又是引来了很多好奇的目光。
一只手掀起青色的窗帘,宁缺隔窗望向看着被寒冬冻凝的官道远方,待终于看到有尘土掠起,他撑着拐棍下车相迎。
数十骑唐军回到了长安城,从兵器制式和座骑可以看出,应该是骁骑营的骑兵,骁骑营直属皇宫指挥,是真正的贵兵,单以地位论,甚至还在羽林军之上,但现在这些骁骑营骑兵,却比先前入城的普通唐军更为狼狈。
宁缺看着马上那名男子,说道:“看着你穿皮甲,还真有些不习惯。”
男子满身灰土,却依然英气难掩,听着宁缺的话,微笑说道:“既然是在军中,不是在长安城里收房租,自然不能穿那身旧衣。”
他自然就是带着骁骑营千里驰援东疆的朝小树。
朝小树跳下马,没有来得及说话,却先咳了起来。
宁缺说道:“既然受了伤,就不要骑马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先上了马车。
朝小树笑了笑,回头对刘五说了两句话,也坐进了马车,说道:“既然是来迎我的,哪有自已先进马车的道理。”
宁缺指着自已身上的绷带,说道:“我被观主戳了七个洞,血基本上都流光了,可不敢站在道畔吹太长时间的寒风。”
朝小树看着他的脸,发现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些青稚,想着长安城里流传出来的那些消息,说道:“我以为你死了。”
宁缺说道:“我也以为你死了。”
两个对视而笑。
宁缺说道:“为什么认为我会死?”
朝小树说道:“听说杀夏侯之前,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你的故事不是书里的故事,既然如此,那么遇到观主,你怎么都该死才是。”
宁缺说道:“你放下老婆孩子热炕头,带着几百骑便要去当大英雄,我以为这种英雄最后总要死去,才能完美地展现悲壮的情绪,所以我以为你死了。”
朝小树沉默片刻后说道:“有很多人死了。”
宁缺掀起青窗向后望去,望向后方那几辆很沉重的马车。、车厢里是骁骑营将士的遗体,上面覆着马皮,被路途上的寒冷冬风吹了这么多天,那些马皮的边缘已经翘起,隐隐发青。
“你带着数百骑兵出长安,回来时只剩下数十骑,确实死了太多人。”
宁缺说道:“东疆那边,打的太惨了。”
朝小树说道:“镇北军独立对抗金帐王庭,和他们相对,我们这些在东疆上的人没有任何资格喊苦喊惨,只是边境空虚,东荒骑兵轻身肆虐,那些各郡征召而来的义勇军,确实吃了很多苦头。”
宁缺说道:“我以为你会回来的早些。”
朝小树说道:“前些天追隆庆,一直追到陈汤县还没有追上,然后发现这问题莫名其妙就被你解决掉了,我便先回了东疆。如果不是书院守住了长安城,又把西陵神殿联军在青峡处堵了七日,固山郡和撤回境内的东北边军根本无法重新组织起来,那我现在应该还在那边。”
宁缺说道:“局势的变化,总是要慢慢来的。”
朝小树看着他身上的绷带,说道:“你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这个问题听上去很简单,也许只是关心,但宁缺知道朝小树此时提到自已的伤势,肯定不会这般简单。
“不知道。”他知道朝小树还想问什么,继续说道:“师兄师姐们的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这方面你暂时不需要想了。”
朝小树微微蹙眉,问道:“为什么这么慢?”
宁缺说道:“不容易受伤,受伤后便不容易好。”
他想着后山依然伤重难起的师兄们,想着还坐在轮椅里的三师姐,神情渐趋凝重,如果道门强者潜入唐国心腹,那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由东城门入,自然便要经过东城。
马车路过老笔斋时,宁缺掀起窗帘,看着铺门依旧完好的旧居,想着这些年在这里发生的故事,难免有所感慨。
“天启十三年春天,你和桑桑来到长安城,现在是十八年的深冬,其实只过去了五年,却好像已经过去了数十年之久。”
朝小树看着老笔斋还有旁边那些铺子,想着天启十三年的那场春雨,想着那天夜里的杀戮和自已那碗没有蛋的煎蛋面,微微一笑。
宁缺看着他,忽然说道:“其实现在想起来,我们其实并不怎么熟。”
朝小树说道:“不错,相见的次数都不是太多。”
宁缺说道:“你难道不觉得有些怪?”
“再往前推二十年,那时候先帝还是太子,我与他在红袖招第一次见面,打了一架,然后喝了顿酒,从此我便成了朝二哥。”
“一杯酒便是一条命,一碗面也是一条命。”
朝小树说道:“长安是座很有趣的城市,像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依然乐此不疲,所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确实如此。”
…………朝小树没有回春风亭的家,而是直接进了皇宫。
入宫后,自有太监接应,朝小树随之入殿,宁缺却没有跟着一起去,而是挥手让跟着自已的太监离开,自已去了御书房。
他的一生巅沛流离,发生过很多次关键性的转折,很多地方都有很重要的意义,但大唐皇宫的御书房,无疑是其中很特殊的一个地方。
在这里他写过一幅花开彼岸天,于是和先帝相识,在这里他和李渔长谈一夜,才会第二天在殿前一刀砍下李珲圆的头。
他把拐棍搁到书架前,慢慢挪到在案前,磨墨铺纸,开始写字。
他不停地写,写了很多张。
先帝当年就喜欢他的字,他却偏生不肯写,就算偶尔给几张,也像割肉般心疼,现在想来,当时还真不如多写几张,让陛下高兴高兴。
现在他愿意写了,陛下却看不到了。
御书房里非常安静,只能听到紫毫在纸面上滑过的声音,忽然间,不知何处传来几声极为威严的训斥声。
宁缺微微失神。
御书房和前殿离的极近,想必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先前那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已听到了陛下痛骂白痴的声音。
就像在车中他说的那样,他和朝小树并不熟,但可以共生死。
他和陛下其实也不熟,但陛下就敢把长安城,把李氏皇族的将来交到他的手里,他也敢用自已的命去完成这件托付。
因为这里是长安城,这种事情很常见。
他和陛下之间的信任,并不是从那张花开帖开始,而是当时他在御书房里听到陛下痛骂白痴,他很喜欢骂人白痴,所以觉得好生痛快。
宁缺醒过神来,陛下已经死了,再没有人在皇宫里大骂白痴。
他摇了摇头,继续落笔行墨。
忽然间,他握着笔杆的手变得有些僵硬。
因为他再次听到殿前传来的声音。
这一次他听的真真切切。
那道威严的声音,确实是在骂白痴。
皇后娘娘在骂人。
宁缺笑了起来,觉得好生痛快。
…………宫殿深处,有一张极大的地图,上面标注着繁复的线条和注释,被数十枝儿臂粗的明烛照着,才能看清楚所有的细节。
一名军部的中年参谋,拿着细而长的木棍,指着地图,正在为殿内的所有人做着讲解,只是很明显此时能够听进去的人不多。
皇后娘娘有些累了,坐在案后取过一盏茶缓缓饮着。
将军和大臣们看着娘娘此时温婉的模样,哪里能联想到先前户部因为往征西军的粮草输送出了问题,娘娘痛骂十几句白痴时的画面。
朝小树安安静静站在角落处,看着皇后没有说话,却像此时御书房里的某人那样,想起了曾经在殿内痛骂自已白痴的那位陛下。
有些人还活着,他们回到了家乡,有些人已经死了,他们也回到了家乡,也许他们根本都没有离开过,这样很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