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旭乍见故人,先是一愣,可是随即,他心情又多少有些复杂。
他自己须发皆白,面前故友却依然壮年,两相对比,高下立判——做修士的,有数倍于凡人的生命,不老的青春与红颜,好像是得天独厚,却也有残酷的一面,他们可以露丑、露怯、露穷,却单单不能露老。
因为“老”不是自然规律,而是“终身与大道无缘”的一句判词。
卞旭不肯承认自己嫉妒,只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终于一声没吭,对纪千里淡淡地点了个头。
众人在下面议论纷纷,谣言说这白虎山庄庄主当年为了除魔身受重伤,这么多年一直闭关休养,白虎山庄大事小情一概交给门下长老,活得十分苟延残喘。
可如今看来,此人非但没有一点要灯枯油尽的意思,反而十分活蹦乱跳。
纪千里抬头看了一眼树梢上的程潜,冲他笑了一下,又遥遥地和唐轸打了个招呼,开口道:“我说诸位——有仇怨的诸位,大家也想一想,一刀灭其元神有什么好的,头掉了碗大个疤,他死了一了百了,毫无痛苦,你们甘心吗?我若是有位不共戴天的仇人,一定恨不能他每天受尽折辱,同时硬硬朗朗地长命百岁。”
这位庄主一开口,一股新鲜搅屎棍的气息就扑面而来,韩渊看起来很想对此人破口大骂,但被气得一时没想到好词。
白虎山庄庄主突然现身,出乎所有人意料,连唐轸一时间也捉摸不透他的来意。
唐轸不动声色地说道:“庄主的话不无道理,只不过这位韩真人太过神通广大,想要关住他,须得有个合适的地方才行。”
有人问道:“唐真人看,什么才是合适的地方?”
唐轸遥遥冲问话的人拱拱手,说道:“各大门派事务庞杂,恐怕照顾不到,其他诸位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唔……上个月破化骨阵时,我不知道大家对严掌门的修为剑法可还有印象?”
当然有印象,印象太深刻了。
世上有几个剑修能修出元神?又有几个剑修能走到剑神域?
唐轸笑道:“那么依我拙见,扶摇山倒是个好地方。”
他话音没落,立场不明的纪千里突然开口打断他道:“我看不妥。”
唐轸眼角微微一跳。
纪千里负手上前,瞥了一眼树上的程潜,说道:“扶摇派乃是韩渊师门,就算严掌门高义,不会徇私,你们这样不也相当于陷人家于瓜田李下吗?不妥,非常不妥——是不是,程潜小友?”
程潜隐约感觉到场中暗潮汹涌,却一时看不出来龙去脉,便没有吭声。
这时,有人在他耳边说道:“你怎么又认识他?你怎么认识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人?”
程潜一回头,见他那大师兄先是无视了众人给他留的首座,自己跑去搭了个石芥子,这会儿石芥子也不待了,堂堂一派掌门,跑到树上来抢着做猴子。
程潜:“……”
谁才是上不得台面的人?
“我倒是有个提议。”那纪千里正色下来,迈着四方步走到唐轸旁边,看了韩渊两眼。
韩渊总觉得此人看自己的眼神带着某种古怪的惋惜,活生生地被他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前阵子与弟子出游,见蜀中一代多遭魔修祸害,民不聊生,那些魔修的修为大多稀松,想必在座的各位料理起来都不困难,只是人数众多,有些麻烦。还有……”纪千里一挥袖子,一道灰影从他袖子里飞了出来,那竟是个小小的女童,通体灰黑,自腰以下基本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她灰不溜秋地飘在半空,神色木然,身上飘着说不出的怨气和鬼气。
严争鸣低声道:“鬼影?”
十方阵中一阵惊呼。
唐轸那张万事如过眼云烟的脸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不知是不是也回想起了自己当鬼影的那段日子,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错。”纪千里道,“我此番特地前来,就是想告诉诸位,消失百年的噬魂灯重现人间了。”
此言一石激起了千层浪,众人当场炸开了锅。
一百多年前,噬魂灯现世,造下杀孽无数,持灯人蒋鹏出身不祥,在魔修中的风头却一时无两,一度有谣言说,他有能耐问鼎北冥——而且若说魔龙作乱,还算有所为有所不为,鬼修的手段可就没底线多了。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魔头们好像立秋后的蚊子,除真是打都打不完。
程潜低声道:“我在明明谷外见过他,不小心让他跑了……难不成他真的已经练成了噬魂灯?”
严争鸣勾着他腰的手一紧:“你怎么当时不说?”
程潜:“……当时被你胡搅蛮缠一番忘了。”
严争鸣一脸怒色地看着他,可惜,程潜静静地看他两眼,他那天大的火居然就烟消云散了,严掌门没绷住,眼神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他不得不动手将程潜的脸往旁边一掰:“看那边,别看我。”
被忽略的水坑干巴巴地说道:“二位师兄,这里还有个活物呢。”
严争鸣看了她一眼。
水坑接收到威胁,忧伤地将她的鸟头转开:“哦,没事了,此活物瞎。”
纪千里等众人窃窃私语渐低,这才转向韩渊,说道:“韩渊毕竟在魇行人中横行数年,对魔道体悟颇深,不知这次愿不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
韩渊面带冷笑地看着他。
唐轸忽然出声道:“噬魂灯百年没出世,仅一个鬼影也不一定是真的——照庄主的意思,不是相当于将魔龙放回南疆吗?庄主,各大门派为了追捕魔龙牵扯出了很多事端,损失良多,你现在要放虎归山,别人未必会答应。”
他完美地曲解了纪千里的话,而且曲解得似乎还很有道理。
水坑低声道:“小师兄,我没听懂,唐前辈怎么好像一会想保四师兄,一会又不想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