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贲驻地。
贺穆兰不见了,第一个面临的麻烦就是怎么应付李顺的事情。
虽然陈节胡乱的用“将军去巡查周边的地形”搪塞过去了,但只要时间一久,傻子也会察觉到不对。
李顺似乎在沮渠牧犍不见后就对贺穆兰有一种莫名的敌意,而卢水胡人的到来加剧了两人之间的矛盾。很难想象若是李顺发现贺穆兰不在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至少参上一本是肯定有的。
他们不担心李顺参自家的将军,因为将军的圣眷无人能比。他们担心的是李顺唯恐天下不乱,导致最后军心不稳。
军中一旦哗变十分可怕,那罗浑是经历过营啸之人,自然是不想希望生出什么事端。
李顺的问题还没有解决,麻烦的事情又来了。
“怎么办?这文书必须要写,否则沿路的县城怎么提前知道我们来了?”那罗浑拿着公函开始发愁。
“别看我!我不识字!”
那罗浑最大的痛脚就是他不识字。之前在黑山打仗还好,一旦成了亲卫许多来往的公务就变得多了起来,而他连是谁送来的都不知道。
那罗浑用期待的眼神看向袁放和陈节。陈节连连摆手,“将军的印鉴倒是在我这里,可是我不敢伪造公函啊!”
袁放也是摇头。
“先不说我是戴罪之身,不能这么做。而且我惯用左手,双手写字差别太大,根本无法模仿将军的字迹。”
“不过是一封普通的函件罢了,又不是圣旨!”被排挤到最旁边的郑宗胆大包天的拿起原本的几封公函草草看过,立刻挽起袖子。
“就按整个格式写就行了吧?将军的字没什么风骨,临摹倒是容易。”
“你……”
“你行不行啊!”
袁放等人用复杂的表情看向郑宗,尤其是陈节,满脸都是不相信。
“我可是舍人!舍人便是给陛下草拟诏书、批写不重要的公函的。”郑宗做这个似乎是驾轻就熟,看了一下贺穆兰的字迹,在白纸上运了运笔势,立刻开始写了起来。
约莫一刻钟后,郑宗吹了吹墨迹,用镇纸压好那封书信,所有人把头伸过来一看,各个都是啧啧称奇。
“真像!不对,几乎就是一样!”
“写的东西也是像模像样啊!”
郑宗得意洋洋的对着陈节斜视了过去,“不过是模仿个笔迹而已,将军又不是什么大家书豪,之前又有现成的来往公函做依照,不会被看穿的。陈节,上印鉴!”
“算你还有点用!”
陈节瞪了郑宗一眼,嘀嘀咕咕地从大帐的函箱里取出一大一小两方印鉴,加盖在公函的末端。
“还说又不是伪造圣旨,搞得像让你伪造圣旨都行似的。真是圣旨,你再会仿你敢写吗?”
郑宗可不管他说什么,只顾趴在案几前吹着未干的墨迹和印泥,袁放则是把火漆烤化,等待墨干之后放在虎贲军的函匣里直接封漆,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个没问题了,等会儿李顺派人来的时候直接给令官就好。”
袁放将函匣递给那罗浑。
“接下来的事是,今日谁来带着全军操练……”
王将军没来,练兵的校尉一直空缺,虎贲军一直是源破羌和贺穆兰轮流操练的,今日正轮到贺穆兰。
因为之前慈心大师说过贺穆兰最好多消耗体力,所以贺穆兰训练的日子就成了虎贲军的噩梦,行军的时候还好,一旦像这样因为各种原因休息的时候,一个个简直是鬼哭狼嚎。
一个两个长途跋涉谁不想有个好日子休沐一下放松放松,还不知道多少士卒在半路上天天求雨呢。
好不容易下了雨恐怕驻扎几天,今日天却阴了,例行的操练躲是躲不过去的。
说到这个,所有人看向旁边坐着的蛮古。
蛮古在因罪贬为亲兵之前曾是主将,贺穆兰等人都是在他手中受过折磨的,陈节面浅不能服众,那罗浑要居中策应不敢离开大帐太远,袁放纯粹是个弱鸡,一圈看下来就只有蛮古能行。
而且蛮古看起来粗豪,也不会有人想到他是在说谎。
见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蛮古满脸无奈地站了起来。
“好好好,我去糊弄一下,就说将军去看前面雨势有没有毁了路算了。反正这些小兔崽子们一听到今天将军不来肯定高兴坏了,应该没几个傻子关心将军为什么不来。”
蛮古伸了个懒腰,随手拿起一杆长枪就走了出去。
“天台军那边……”袁放看向盖吴,忍不住担心地说道,“这几日不可以再有人闹事了,否则李顺一定会来找将军的。”
“你放心,我已经和路那罗打过招呼了。”盖吴不自在地回应,“前几天是我不好,我已经找他们说了个清楚。他们自有分寸……”
“那罗将军,卢水胡人和北凉的使臣打起来了!”
“搞什么!”
袁放愕然地瞪向盖吴。
“不是说有分寸吗?”
盖吴的脸色也漆黑,顿时按住双刀就冲出了营帐。
“我去看看!”
“怎么办,将军这才走了一天……”
陈节痛苦地捂住了脸。
“根本撑不下去啊!”
“撑不下去你也要撑!要连你也看不到了,那才叫坏事。谁都知道你一天到晚跟着主公,形影不离。”
袁放恶狠狠地对着陈节叮嘱:“不但要撑住,你还要和平时一样快活。实在没事做,去把将军的鞋子和铠甲都拿出去擦一擦,做出你很忙的样子!”
“这大下雨天……”
“我去!我去!”
郑宗立刻跃跃欲试。
“滚!”
“滚!”
郑宗被骂的一哆嗦,又瘪缩地矮了下去。
“我现在倒希望天晴。天晴了主公不回来也要回来了。”袁放看了看帐外的天色,摇了摇头。
“还好主公出去时带了金银,否则我还要担心他在外面如何过日子。”
秀安县。
报官的,当然是屋子主人的左右邻居。
这家人虽然和左右不怎么合群,但突然闯进来一个凶神恶煞的生人,踹了屋子的门又迟迟不见出来,是个人都会去报官。
此处虽然算是贫民窟一般,但毕竟是在县城里,城中出现了杀人放火的凶神恶煞自然不是小事,所以整个县衙的衙役倾巢而出,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就是防止“犯人”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
贺穆兰和慈心被莫名其妙的当成了“犯人”和“妖僧”,自然不可能承认。尤其贺穆兰进过一次牢狱,那一次的结果实在是不怎么好,导致贺穆兰对所有的牢狱都没有了好印象,更不想进去。
所幸的是贺穆兰身上的将符是铜的,没有当做金银珠玉交给慈心大师,眼看着官吏要对贺穆兰刁难,贺穆兰便出示了身上的将符,不得已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出示身份并不能脱罪,除非贺穆兰是皇帝。那几个县衙的差吏还算是有些责任心的人,并没有因为贺穆兰出示将符就完全相信她的话,只是态度没有那么恶劣了,也能强忍着不耐去给慈心大师向隔壁讨要稀粥烂糊,给那个婴儿果腹。
这个时代断案是“有罪认定”,就是先确认那个人有罪,然后在搜集他没有醉的证据和证明给犯人洗脱罪名,直到犯人无罪释放。
慈心此时的神智已经没有那么涣散,胳膊和下肢也恢复了知觉,开始陆陆续续的说出自己的遭遇。
下午慈心在外面化缘的时候,确实被这个人家的男主人请去看看家中的孩子,因为这个时代僧人大部分都懂一些医术,所以慈心只是略微犹豫了下就去了。
这个孩子是因为长期没有奶喝也吃不饱而得出的毛病,按照现代的说法,就是营养不良引发的肺炎,这病只有先让他吃饱喝足才能治好,喝药反倒会加速他的死亡。
爱染被丢弃的时候也是一样的营养不良,所以慈心动了恻隐之心,拿了今天化缘得的一些东西给他熬给孩子吃,也不知是不是男主人看到了他袈袋里那些贺穆兰放进去的金银,临时起了恶意,总而言之,就在慈心照顾那孩子的时候,脑后突然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所以慈心才说“人心似强盗”,他不过是一时的善举,却差点误了自己的性命。好在这个人家的男主人还不算丧心病狂,没有直接杀了慈心,否则就不仅仅是丢了财物这么简单了。
就在这个时候,女主人也被慈心用苦艾熏醒,这女人胆子很小,又久病在身,被几个态度凶恶的差吏一逼问,就什么都说了。
慈心说的一点也没错,那男主人将慈心打晕,搜刮了他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个铜钵在内,然后丢下一句“我实在是养不活你们了”,就这么离开了家门。
由于他是一个人走的,又没带什么东西,左右街坊都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出去了,而女主人又担心又害怕,加之得了产褥热根本没力气走出房门,就这么捞过孩子一直哭一直哭,直到贺穆兰前来寻找慈心。
在场的差吏一听牵扯到“抢劫”,女主人就是人证,这案子基本不需要审就能破了,抢劫涉及到的数目不小,差吏们的眼睛一个个亮了起来,立刻就有腿脚快的衙役出去四处传令,详细记住了犯人的特征去城门官那打探,想要搜捕这家的男主人。
城门已经关了许久,如果那男人没有出城还好,迟早就要落网,如果已经出了城,沿途找寻就比较困难,说不得那笔钱财就回不来了。
整件事让人忍不住叹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而面对着被抛弃的病妻弱儿,即使贺穆兰是苦主,也没办法逼迫他们母子两个什么。
想来那个恶心的男人也是笃定慈心大师是个好人,所以才做出这样让人发指的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好人”竟成了可欺的代名词。
“花将军,真是对不住,我原本想收了你的东西,然后故意让你身无分文独自过上几天,了解了人间百态,方能做到出世再入世,谁料贫僧一时疏忽大意……”
他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空悬的腰际。
谁能想到那个一脸菜色,神态诺诺唯唯的中年男人有这么大的狠意?
“这下……恐怕真要……”
贺穆兰觉得好堵,胸口堵的快要透不过气来。
无论是那个得了产褥热的女人,还是面色苍白全身瘦的皮包骨头的小孩,甚至整个满布稻草的茅屋,都像是一张大网,罩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差吏们又有意无意的向她打听着到底丢了多少钱,有多少金多少银多少玉多少珠,来这里干什么要去哪儿是不是路过云云……
“慈心大师,我是出来散心的,现在却觉得更难受了……”
贺穆兰看了看已经闭上眼睡觉的小孩,有气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不是为了那些钱,而是为这扭曲的人性。”
“阿弥陀佛……”
慈心轻轻拍着怀中的孩子,让贺穆兰看到那孩子因为吃饱而酣睡的睡颜。
“至少他还活着。”
贺穆兰抬了抬眼。
“花将军,你出来原本就是为了看看离开军营后的世界,你现在看到的便是了。”慈心垂下了眼眸,“我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从未有一天能够开怀大笑。你没见过城外的乱葬岗,像是这样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有些甚至都没有死就已经被抛了出去。我第二个徒儿痴染,便是被我出门超度时捡回来的未死之人。”
“花将军,军中也许残酷,却还算是片乐土……”
慈心的眼神中露出悲悯。
“外面,才真正是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