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夜阑
柔福把刀拔离玉箱身体,整理好她的衣服与微乱的发,让她以安详端雅的姿态躺着,自己默默跪在她身边,久久凝视着她。一道灰色陰影渐渐趋近,挡住柔福面前光线,她抬头,完颜晟指向她的剑刃在她脸上映出一道寒白的光。
她直视这魔般男人,毫无惧色,无尽恨意点燃眸中冰冷烈焰,她从容而坚决地再度握起身边犹带血痕的银刀,站起身,扬起手,一粒刃上血珠陡然惊落,刀尖亮了亮,随即急挥而下,刺向自己的腹部……
一支有力的手及时截住她的腕,另一手迅速夺过她手中的刀,抛于地上一脚踹开,宗隽顺势从柔福身后将她一把箍住,她下意识地挣扎,他便加大束缚她的力量,并腾出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任何话。
完颜晟不垂手中剑,依然指向他们,微微抬了抬下颌,冷道:“宗隽,让开。”
宗隽并不放手,亦未移一步,对完颜晟说:“郎主,此事与她无关,请放过她。”
“无关?”完颜晟一哂:“她是赵妃姐妹,又常与赵妃来往,谋逆之事她也难脱干系,何况又在殿上做出这等嚣张行径,刺死赵妃让她早得解脱,你说,朕饶得了她么?”
宗隽正色道:“她虽是赵妃从姐妹,但素不喜赵妃平日作为,已久不与其往来,谋逆之事她半点不知。她本性纯良,做出今日之事全是出于姐妹亲情,且其行为一未危及大金,二未伤及龙体,郎主有天子胸襟,必不会把这小女子这点不敬放在心上。”
当下情景令宗磐想起昔日与宗隽争夺柔福之事,便颇为不快,有心落井下石,在完颜晟身边侧目瞧着柔福开口道:“这女子目光狠毒,更甚于赵妃,只怕将来会做出些更祸国殃民的事,不如早早杀了干净。”
“她只是我一姬妾,手无缚鸡之力,能做出什么大事来?”宗隽力辩:“郎主若放过她,我自会将她锁于府中惩治管教,以后让她远离宫禁,若她以后再触怒郎主,宗隽愿以死谢罪。”
完颜晟并不理睬,只重复那句冷硬的话:“宗隽,让开。”
宗隽摇头,而柔福始终不断挣扎,两足狠狠在宗隽身上乱踢,想使他放开她,被捂住的嘴里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宗隽心知那必是些咒骂痛斥金人的言语,更不敢有一丝松懈,牢牢锁住她的嘴,极力护住她系于一线的生命。
完颜晟再不多说什么,振臂挺剑,朝宗隽搂住的柔福胸前刺去。
宗隽不及多想,立即搂紧柔福背转身向一侧闪避,但剑已逼近,终究无法完全避开,那剑便一下刺在宗隽的右臂上。
他一痛之下身体不禁颤了颤,却仍不放开柔福。
完颜晟引回剑,看了看剑尖宗隽的血,叹道:“当年随先帝灭辽的八太子完胜而归,也不曾被辽人伤及分毫,不想如今竟会为一个南朝女人不惜以命相搏。”
宗隽淡淡一笑,还以身挡住柔福:“她是我的女人,又没犯不可饶恕的罪过,我为何不救?”
柔福暂时静默,两行泪倏地坠下,分别滑过宗隽的手背与手指,他觉察到那液体温 度灼热,便像是被烫了一下,心底忽然微微一震。
柔福又开始不甘地挣扎,不住左右转首想摆脱他手的控制,他叹了叹气,不顾手臂上流淌的血,坚持一手箍住她腰,一手紧捂住她口鼻,不让她发出任何声音。
他加大的力道减少了她所能呼吸到的空气,郁结于心的怒气烧火了脸庞却找不到倾吐之处,她渐渐不支,手脚发软,意识渐模糊,终于窒息。
她在夜半醒来,周遭漆黑,感觉陰冷。
她伸手以探身边物,却触到一人。他当即坐起,握住了她的手。
那熟悉的触感,和这人身上熟悉的气息使她瞬间明白他是谁。她呆了呆,问:“我是不是死了?”
他说:“有我在,你不会死。”
她睁大眼睛想极力看清周围环境,但一丝光线也无,令她被迫放弃这个尝试,垂目问:“这是什么地方?”
他平静地告诉她:“宫中牢狱。”
逐渐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她倒也不诧异,惟想起他时才又不解地发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在黑暗中笑了笑:“如果我不在这里,我不敢保证你还能从这里出去。”
完颜晟始终不肯放过她,即便见他不惜流血相护,亦称要将她收监治罪,而他知道将施加到她身上的任何刑罚对她来说都将是毁灭性的灾难,此刻离开她,就等于放弃了她,所以他决定随她留下,那怕是留在宫掖间的囚所中,他会有时间去想怎样把她平安带走。
她便沉默,须臾忽然惊问:“我的姐妹们呢?她们被放出宫了么?”
他有片刻的踌躇,不知是否该告诉她真相,握在手心的她的手许久也仍冰凉。她执着地追问,他终于还是照实说:“郎主说凡平日与赵妃往来密切的赵氏女子都要株连问罪,你那些姐妹,大半被缚于庭院中,以棒敲杀。”
深黑的夜令他无法看清她此时的表情,而室内一片寂静,她未发出任何声音。他以手去探,才发现她的脸上已满是泪痕。
她恼怒地侧首避开他的轻抚,道:“你何苦救我?这样的日子多活一刻也是折磨。”
“一定要找个救你的理由?”他想想,微笑道:“我还想喝你点的茶,你的小命,你自己不知道珍惜,那我只好替你珍惜。”
她又久久不说话,只埋首于膝上,隐有啜泣声传出。如此良久,他抚了抚她的头发,发现她在微微颤抖,便问:“冷么?”
她没有回答,他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然后轻轻拉过她,搂于怀中。
她如往常那样抵抗,挣扎间忽触到他右臂上包扎过的伤口,她便停下来,缓缓来回触摸那里。
他便猜她也许又会突然在伤处狠狠一剜,然而她始终没有,只是以手指来回犹豫地触。
他展开双臂再拥她入怀,这次她没有再动,依偎在他怀中悄然饮泣。
两日后,宗隽的母亲纥石烈氏将他们领出了囚所。宗隽私下问母亲如何说服郎主放出他们,纥石烈氏淡然答:“我只是让他明白,那姑娘是你的软肋。一个会为女人丧失理智的男人能做成什么大事?有她在你身边,你便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莽夫。”
宗隽听后虽不悦,却也并不反驳,淡笑低首。
纥石烈氏摇摇头,叹道:“这话你也要记住。我亦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好,可让你忘记我的教导,失掉心智,不管不顾地做出这等冒失的事?”
“她喜怒由心,爱憎分明,对自己性情从来不加掩饰。”宗隽收敛了笑意,说:“我保护她,就如保护那个只活在我心底的自己。”